笔者自幼受了一句话的影响,这句话,出于《尚书》,叫做“毋求备于一夫”。先父曾经写一篇经义,发挥得十分尽致。其意是说各人有各人的见识,各人有各人的特长,不能万物皆知,万事皆懂的;这么一想,我们对于鲁迅提不出积极的政治主张,也不必失望了。由于鲁迅的文字,富有感人的力量;我们读他的杂感,觉得十分痛快,所以对于他的政治观,也不十分去深求了。其实他带了浓重的虚无色彩,并不相信任何政党会有什么成就的。笔者的看法,和他有点相近;我认为政治的进步或落伍,和民智开发的进度有密切关系,至于政治学说、主义的内容如何,并不十分相干的。孙中山把《三民主义》《建国方略》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国民政府的黑暗政治,比北洋军阀时代还不如,而贪污程度,远过于当年的交通系,对政治完全失望,也是民初人士所共同的态度。

鲁迅很明白地说:“我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一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鲁迅是在北洋政府的教育部做过小京官,把政治泥潭中的黑暗面,看得很透了。他心目中的政治,便如他在《现代史》那杂感文中所写的,他说:“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直到现在,凡我所曾经到过的地方,在空地上,常常看见有‘变把戏’的,也叫作‘变戏法’的。这变戏法的,大概只有两种——一种,是教一个猴子戴起假面,穿上衣服,耍一通刀枪;骑了羊跑几圈。还有一匹用稀粥养活,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狗熊玩一些把戏。末后是向大家要钱。一种,是将一块石头放在空盒子里,用手巾左盖右盖,变出一只白鸽来;还有将纸塞在嘴巴里,点上火,从嘴角鼻孔里冒出烟焰。其次是向大家要钱。要了钱之后,一个人嫌少,装腔作势的不肯变了,一个人来劝他,对大家说再五个。果然有人抛钱了,于是再四个,再三个……抛足之后,戏法就又开了场。这回是将一个孩子装进小口的坛子里面去,只见一条小辫子,要他再出来,又要钱。收足之后,不知怎么一来;大人用尖刀将孩子杀死了,盖上被单,直挺挺躺着,要他活过来,又要钱。‘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Huazaa!Huazaa!’变戏法的装出撒钱的手势,严肃而悲哀的说。别的孩子,如果走近去想仔细的看,他是要骂的;再不听,他就会打。果然有许多人Huazaa了。待到数目和预料的差不多,他们就捡起钱来,收拾家伙,死孩子也自己爬起来,一同走掉了。看客们也就呆头呆脑的走散。这空地上,暂时是沉寂了。过了些时,就又来这一套,俗语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其实许多年间,总是这一套,也总有人看,总有人Huazaa,不过其间必须经过沉寂的几日。” 一部他所看见的现代史,就是这么写出来的。(鲁迅在《野草》有一篇《好的故事》的散文诗,也是描写这样的境界的,不过不及这一篇杂感的明白。)

有了“政治永远是一种骗局”的看法,鲁迅乃有“政治与文艺的歧途”的说法。他曾经这么说:“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不过不满意现状的文艺,直到十九世纪以后才兴起来。只有一段短短历史。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从前的社会也的确没有人想过什么,又没有人开过口。……那时没有什么文艺,即使有,也不过赞美上帝(还没有后人所谓God那么玄妙)罢了!那里会有自由思想?后来,一个部落一个部落你吃我吞,渐渐扩大起来,所谓大国,就是吞吃那多多少少的小部落;一到了大国,内部情形就复杂得多,夹着许多不同的思想,许多不同的问题。这时,文艺也起来了,和政治不断地冲突,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

鲁迅是学医的,他对于中国社会政治的诊断与解剖,可说是冷静而深刻的。(他的处方如何,且不去说;也许他从未处方。)笔者且介绍他谈大内档案的故事。他说:所谓“大内档案”这东西,在清朝的内阁里积存了三百多年,在孔庙里寒了十多年,谁也一声不响。自从历史博物馆将这残余卖给纸铺子,纸铺子转卖给罗振玉,罗振玉转卖给日本人,于是乎大有号叫之声,仿佛国宝已失,国脉随之似的。前几年,他曾见过几个人的议论,所记得的一个是金梁,登在《东方杂志》上;还有罗振玉和王国维,随时发感慨。他觉得他们的议论都不大正确。金梁,本是杭州的驻防旗人,早先主张排汉的;民国以来,便算是遗老了;凡是民国所做的事,他自然都以为很可恶。罗振玉呢,也算是遗老,曾经立誓不见国门,而后来仆仆京津间,痛责后生不好古,而偏将古董卖给外国人的,只要看他的题跋,大抵有广告气扑鼻,便知道用意如何了。独有王国维已经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是老实人;但他的感喟,却往往和罗振玉一鼻孔出气,虽然所出的气,有真假之分,所以他被弄成夹广告的Sandwich,是常有的事,因为他老实到像火腿一样。其他的人,鲁迅认为都是上了罗振玉辈的骗。你想:他要将这卖给日本人,肯说这不是宝贝么?(这正如败落大户人家的一堆废纸,说好也行,说无用也行的。因为是废纸,所以无用,因为是败落大户家里的,所以也许夹些好东西。那时候,只要在“大内”里放几天,或者带一个“宫”字,就容易使人另眼相看的。)

关于大内档案的处理,鲁迅告诉我们是官僚主义的最好例证。这一大批档案,民国元年,便已装八千麻袋,塞在孔庙敬一亭里。(其时孔庙中设了一个历史博物馆筹备处,由胡玉缙任处长。)久而久之,胡处长有些担忧了,只怕工役们会去放火。他是博识前朝掌故的,知道清朝的武英殿,藏过一副铜活字,后来太监们你也偷,我也偷,偷得不亦乐乎,待到王爷们似乎要来查考的时候,就放了一把火。自然连武英殿也没有了,更何况铜活字的多少。而不幸敬一亭的麻袋,也仿佛常常减少;(工役们不是国学家,所以把档案倒在地上,单拿麻袋去卖钱。)他深怕麻袋缺得多了之后,敬一亭也照例会被烧掉。他曾建议教育部,要想一个迁移或整理或销毁的办法。可是专管这一类事情的社会教育司司长夏曾佑氏,他是有名的中国史学家。他是知道中国的一切事万不可“办”的;即如档案罢,任其自然,烂掉、霉掉、蛀掉、偷掉,甚而至于烧掉,倒是天下太平,倘一加人为,一“办”,那就舆论沸腾,不可开交了。结果是办事的人成为众矢之的,谣言和谗谤,百口也分不清。所以他的主张是“这个东西万万动不得”。这两位熟于掌故的“要办”和“不办”的老先生,从此都知道各人的意见。说说笑笑,但竟拖延下去了。于是麻袋们又安稳躺了十来年。

后来傅增湘做了教育总长了,(傅氏,湖南人 ,是藏书和考古的名人。)他就开始要发掘宝贝了,派部员几十人大举清理,他要在麻袋里找寻好的宋版书,于是Y次长,C参事,J处长,都变成考古家了。大家把所赏识的东西都留了下去。他们把这些档案分成“保存”和“放弃”两种,保存的留在博物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不要的部分,还是散放在午门的门楼上,他们还邀请有关的各部派员会同再行检查,于是各部派来的穿洋服的留学生,也都变成考古家了。经过这回检查的后文,还是把不要的部分留着。因为傅总长是深通“高等做官学”的,他知道万不可烧,一烧必至于变成宝贝。那些废纸,直到历史博物馆自行卖掉之后,又掀起了一阵神秘的风波,说这些档案都是国宝了。因小喻大,那时,中国政府当局的处事,便是如此的。鲁迅的结论是这样:“中国公共的东西,实在不容易保存。如果当局者是外行,他便将东西糟完,倘是内行,他便将东西偷完。而其实也并不单是对于书籍或古董。”

从历史观点来解剖政治社会,原是中国士大夫的传统手法,所以唯物史观的论据,在中国不一定得之于马克思派的学说。儒法两家,原是注意社会的经济条件的,自古是唯物论派的见地。唯心论的观点,从印度东来,虽风靡一时,但宋明理学家即复归于儒家,而明末清初,那几位经学家,如黄宗羲、顾亭林、王夫之,都是史学家,其解释世变之迹,远在马克思之上,也在马克思之前。鲁迅一生所钦佩的现代史学家夏曾佑,他便是接受达尔文进化论最早的一个学人。(唯物史观也可以说是达尔文的进化学说在人类社会的适用。)所以鲁迅的政治观,早年已经成熟;他理解中国社会的黑暗面,自比马克思学院的继承人,深刻得多。

1918年,鲁迅替《新青年》写《随感录》,已经着重政治病态的诊断。其中有一点说:“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标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这许多事物挤在一处,正如我辈约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开饭店一般,即使竭力调和,也只能煮个半熟;伙计们既不会同心,生意也自然不能兴旺,——店铺总要倒闭。” 他们身历的世代以及中华民国的政治史,就是这样一种社会文化所产生出来的。(从他的祖父那套读高头讲章的八股头脑到鲁迅的写实主义小说,其间也有几个世纪的文化距离。)

鲁迅当时曾引用了一位政论家黄郛(膺白)的话:“七年以来,朝野有识之士,每腐心于政教之改良,不注意于习俗之转移;庸讵知旧染不去,新运不生:事理如此,无可勉强者也。外人之评我者,谓中国人有一种先天的保守性,即或迫于时势,各种制度有改革之必要时,而彼之所谓改革者,决不将旧日制度完全废止,乃在旧制度之上,更添加一层新制度。试览前清之兵制变迁史,可以知吾言之不谬焉。最初命八旗兵驻防各地,以充守备之任;及年月既久,旗兵已腐败不堪用,洪秀全起,不得已,征募湘淮两军以应急:从此旗兵绿营,并肩存在,遂变成二重兵制。甲午战后,知绿营兵力又不可恃,乃复编练新式军队:于是并前二者而变成三重兵制矣。今旗兵虽已消灭,而变面换形之绿营,依然存在,总是二重兵制也。从可知吾国人之无澈底改革能力,实属不可掩之事实。他若贺阳历新年者,复贺阴历新年;奉民国正朔者,仍存宣统年号。一察社会各方面,盖无往而非二重制。即今日政局之所以不宁,是非之所以无定者,简括言之,实亦不过一种‘二重思想’在其间作祟而已。” 鲁迅补充着说:“此外如既许信仰自由,却又特别尊孔;既自命‘胜朝遗老’,却又在民国拿钱;既说是应该革新,却又主张复古;四面八方,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这矛盾中间,互相抱怨着过活,谁也没有好处。” 大抵五四运动前后的有识之士,都有这样的觉悟。他在另一段《随感录》中,说到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的。他引了法国彭氏(G.Le Bon)的话:“我们一举一动,虽似自主,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代的人,和先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他说:“我们几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乱的人,定然不少;有讲道学的儒生,也有讲阴阳五行的道士,有静坐炼丹的仙人,也有打脸打把子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