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有一篇以《死》为题的杂感文,那是1936年9月5日写的,再过一个半月,他真的死去了。我还记得9月中旬,看见他,病后虽是消瘦得很;危机却已过去了。那篇文章,只能说是他由凯绥珂勒惠支的画题而引申出来的感想,并非真的要立遗嘱的。他自己也不相信,已经迫近死期了,虽说那位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宣告他五年前已经该死去了。他说:“我并不怎么样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响,日夜躺着,无力说话,无力看书。连报纸也拿不动,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了。不过所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怎样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类,而是临终之前的琐事。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我只想到过写遗嘱,以为我倘曾贵为宫保,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张罢。当时,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写给亲属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他的遗嘱,恰如嵇康的遗嘱,满是讽刺的味儿,而最大的讽刺,他遗嘱中所说的话,对于他的亲属等于耳边风。鲁迅死了,就送上神龛去,大家拼命在做纪念他的事,并不曾忘记他,埋是埋掉的,并未“拉倒”。鲁迅一生讨厌戴纸糊帽子,他死了以后,只好让别人替他戴上纸糊帽子。
那一段时期鲁迅的病情起伏,我们可以看看许景宋的实录,她说:“今年的一整个夏天,正是鲁迅先生被病缠绕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光,许多爱护他的人,都为了这个消息着急。然而病状有些好起来了。在那个时候,他说出一个梦:‘他走出去,他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算给他攻击,他想:你们要当着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投出去掷在敌人身上。’他梦后不久,病更减轻了。一切坏的症候逐渐消灭了。他可以稍稍散步些时,可以有力气拔出身边的匕首投向敌人,还可以看看电影,生活生活。我们战胜‘死神’,在讴歌、在欢愉。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样。”那是他的垂死的回光返照,他自己不觉得,她们也并未想到呢!
那些日子,鲁迅还是照样写点文章,到了10月18日黎明,鲁迅写了一
张最后的字条给内山老板:
老版几下:
没想到半夜又气喘起来。因此,十点钟的约会去不成了,很抱歉。拜托你给须藤先生挂个电话,请他速来看一下。
草草顿首。L拜 十月十八日
这便是他的遗笔了。
鲁迅的病情,就在10月18日这一天剧变的。据须藤医生的诊断:“颜色苍白,呼吸短微,冷汗淋漓,热度35.7摄氏度,脉细实,时有停滞,腹部扁平,两肺时有喘鸣。”他认为病势突变,形势不佳,随即用酸素注射两针,都无效验。当时特请一位日籍看护田岛,他还深以为怪,问道:“我的病,如此严重了吗?”那天下午2时,续延松井、石井两医生会同诊治,又注射“酸素”,仍无效果,他们认为病情已至绝境了。当晚复加注强心针,胸内甚闷,心部感有压迫,终夜冷汗下流,不能入眠。19日晨4时,天犹未晓,苦闷益加,辗转反侧。但尚能以极微弱的声息,向其妻说“要茶”二字,这便是逝世前最后一语。以后即入弥留状态,至5时25分,心脏麻痹,呼吸停止,溘然长逝了。当时在侧的,仅许广平及胞弟建人、看护田岛三人。
我们赶去吊唁时,只见他遗体安详地躺在卧室靠左的一张床上,身上盖了一条粉红色棉质夹被,脸上也蒙着一方洁白的纱巾。他的口眼紧闭着,一头黑发也有几根白丝,浓浓的眉和须,面容虽然消瘦一点,却也并不怎样难看。我一眼看去,那房间的情形是这样,离床头靠窗就是一张半新的书桌,上面杂乱地堆着些书籍、原稿,两支金不换毛笔挺立在笔插里,旁边有一只有盖的瓷茶盅。房中这时显得很杂乱,桌子横头是他在那时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的藤躺椅。靠着一张方桌上满满堆着书,床头床脚各有架小小书柜。壁上挂着些木刻和油画,一张是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一张则是油绘的婴孩油画,题着“海婴生后十六月肖像”字样。海婴是鲁迅先生唯一的爱儿,那时年七岁,这天真的孩子,似乎还不懂得人生的忧患,跳跳蹦蹦地。
先生的丧仪由蔡元培、宋庆龄、内山完造、史沫特莱、沈钧儒、沈雁冰、萧三等八人组织治丧委员会,办理一切,当日发出讣告,“即日移置万国殡仪馆,由二十日上午十时至下午五时,为各界人士瞻仰遗容的时间。依先生的遗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除祭奠和表示哀悼的挽词花圈以外,谢绝一切金钱上的赠送”。从21日早晨到22日下午,先后往瞻仰致祭的有一万多人。22日下午2时,自动参加送殡的行列,有六七千人,沿途唱着哀歌,这是大众的殡葬。先生的灵柩,安在沪西万国公墓。如内山完造所说的,一个僧侣也没有,一个牧师也没有,一切都由八个治丧委员办了,这等等,毫无遗恨地发挥着被葬者的人格。
关于死了以后的事,鲁迅自己是谈过的。他说:“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轻重,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的认真了。有些外国人说中国人最怕死。这其实是不确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则有之。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状态,更助成了对于死的随便。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的做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穷人们大抵是以为死后就去轮回的,根源出于佛教。……也许有人要问,既然相信轮回,那就说不定来生会堕入更穷苦的景况,或且简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们是并不这样想的,他们确信自己并未造出误入畜生道的罪孽,他们从来没有能堕畜生道的地位,权势和金钱。然而有着地位,权势和金钱的人,却又并不觉得该堕畜生道,他们倒一面化为居士,准备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张读经复古,兼做圣贤。他们像活着时候的超出人理一样,自以为死后也超出了轮回的。至于小有金钱的人,则虽然也不觉得该受轮回,但此外也别无雄才大略,只豫备安心做鬼。所以年纪一到五十上下,就给自己寻葬地,合寿材,又烧纸锭,先在冥中存储,生下子孙,每年可吃羹饭。这实在比做人还享福。” 他是在生前,看穿了一般人对于生命的执著,而有所启悟的,只不知他死了之后,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悟道呢!
鲁迅死了以后,当然不会埋掉拉倒的,正如一位法国大思想家法朗士(Anatole France)所说的:“人生而为伟大的人物,实为大不幸事,他们生前备受痛苦,及其死后,又硬被别人作弄,变成与其自身毫不相同的方式。”反正他已经死了,谁爱怎样去解释他,他也只好让你去替他抹花脸了。仿佛有许多人要接鲁迅的道统,为了答复这一问题,他的妻子许广平是说冯雪峰可以认为是鲁迅文学遗产的“通人”的。而上海成为孤岛时期,唐弢、桑弧他们刊行了《鲁迅风》,桂林也有《野草社》的一群,都是以鲁迅的继承人自命的。依笔者看来,就没有一个有着鲁迅风格的作家,因为他们都不够广大,而且也缺乏鲁迅的胸襟与识力。
关于纪念鲁迅的事,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极有趣的画面。当时,有人建议国民政府把绍兴改为鲁迅县,国民党的政权,本来十分颟顸的,也许是可能的,终于不可能,否则对于鲁迅自己也是一个讽刺。为了鲁迅县的搁浅,连改绩溪为胡适县,也作罢论。留下来的倒是那位官方发言人王平陵,在他的溧阳县,首先有了平陵路了。这也是一种讽刺。为了纪念鲁迅,中共就在延安来纪念,设立了鲁迅艺术学院。在那儿,训练了抗战时期的革命青年。……
笔者曾经看到过一张手令,上面写着“副刊文字中,以不见鲁迅的姓名为上,否则也要减至极少的限度”。这一手令大概是从张道藩那边来的。全国各地,也只有桂林、重庆、昆明这几处地方,可以举行鲁迅逝世纪念会的,其他大小城市,也有着不成文的禁令,好似纪念鲁迅便是代表了革命。
以我所知,鲁迅和郭沫若之间并不怎样和谐的,所以他们在生前从未见过面。鲁迅死后,郭沫若才开始说鲁迅的好话(和《革命春秋》中所说的大不相同的话),他说:“考虑到在历史上的地位,和那简练有力,极尽了曲折变化之能事的文体,我感觉着鲁迅有点像‘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但鲁迅的革命精神,他对于民族的荣誉贡献和今后的影响,似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郭氏也是当代的能文之士,这一段话,却是使我们看不明白,即非违心之论,必是敷衍了事的纪念文字,而鲁迅呢,平生却最讨厌韩愈,风格也相去得很远。
徐懋庸和斯诺(Snow)都说鲁迅像法国的伏尔泰,“鲁迅以一支深刻冷酷的笔,冷嘲热讽地撕破了道学家的假面具,针砭了一切阻滞中国民族前进发展的封建余毒,像伏尔泰写他的‘憨第德’(Candide)的动机,是为了打破了定命论者的谬说一永久的宽容,鲁迅也供着阿Q的人生观来讽刺中国人的‘定命论’,对于穷苦、虐政,一切环境的不良,伏尔泰是高喊反抗而切恨宽容的,他燃烧了法国革命”。“伏尔泰的生前,尽凭怎样地遭放逐、下狱,几乎每出一册书都被政府和教会的谄媚之徒查禁。然而他毕竟替他的真理猛烈地打开一条道路。”其他,还有人将鲁迅比作俄国的普希金,也有人比之为高尔基,但他们却忘记了鲁迅思想是受着托尔斯泰和尼采的影响的,而刘复送给他的“托尼学说,魏晋文章”的联语,则是鲁迅所首肯的。
有些天真的青年,似乎对于鲁迅这样富于战斗精神而并未参加共产党,乃引为恨事。许广平还特地对他们解释了一番;假如鲁迅在世的话,他会同意她的解释吗?我看未必如此。鲁迅对于政治生活,不一定十分感兴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