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说穿来只是“盘辫子”与“剪辫子”的革命,其使我们失望,那是必然的。那时的鲁迅,已经到了北京,看了走马式的政治局面,他摸到了病根所在,便沉默下去了。《两地书》中,他在一封复许广平的信中提到了他自己的看法。他说:“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其实这也不是新添的坏,乃是涂饰的新漆剥落已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那里会有好样子。最好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但说到这类的改革,便是真叫做‘无从措手’。不但此也,现在虽只想将‘政象’稍稍改善,而且非常之难。在中国活动的现有两种‘主义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们的精神,还是旧货,所以我现在无所属,但希望他们自己觉悟,自动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义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无政府主义者的报馆而用护兵守门,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单知道烧抢,东三省的渐趋于保护鸦片,总之是抱‘发财主义’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济贫的事,已成为书本子上的故事了。军队里也不好,排挤之风甚盛,勇敢无私的一定孤立,为敌所乘,同人不救,终至阵亡,而巧滑骑墙,专图地盘者反很得意。我有几个学生在军中,倘不同化,怕终不能占得势力,但若同化,则占得势力又于将来何益。……我又无拳无勇,真没有法,在手头的只有笔墨,能写这封信一类的不得要领的东西而已。但我总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几个不问成败而要战斗的人,虽然意见和我并不尽同,但这是前几年所没有遇到的。……要成联合战线,还在将来。”

他对于中国的民族性从社会根底上看,可说是十分悲观的。而民初的社会政治,都使他十分失望。

他在另外一篇《灯下漫笔》中,有更深切的剖析,他说: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一面,但又属于无论哪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掉;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吧,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可惜的是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则如五胡十六国的时候,黄巢的时候,五代的时候,宋末元末的时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张献忠的脾气更古怪了,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较为顾及他们的奴隶规则的,无论仍旧,或者新颁,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以上奴隶的轨道。“时日曷丧,余及汝偕亡!”愤言而已,决心实行的不多见。实际上,大概是群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猾,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规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万姓腾欢”了;用成语来说,就叫作“天下太平”。因此,他下十分沉痛的结论: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弯子了。有其更直截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

鲁迅在他的《呐喊·自序》中,说过民初那一时期的心境:“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抄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与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 这段话的暗示性非常强,因此,有人要讨论鲁迅抄碑文的心境如何?目的何在?方法如何?等等了。

民初,袁世凯政权下的政治空气,那是十分低沉的;鲁迅那时在教育部做事,住在S会馆补树书屋,抄点古碑,表示对世务不闻不问,这种消极方式,可以避免当局的注意,也是我们所了解的。S会馆,便是绍兴县馆,原名山(阴)会(稽)邑馆,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北头,这地段不算很好,因为接近菜市口,幸而民国以后不在那里杀人了,所以出入总还是自由清净的。会馆在路西,进门往南是一个大院子,正面朝东一大间,供着先贤牌位,便是仰蕺堂。堂屋南偏有一条小弄堂,通到堂后的小院子,往北跨过一个圆洞门,那里边便是补树书屋了。补树书屋本身是朝东一排四间房屋,在第二间中间开门,南首住房一间,北首两间相连。鲁迅住时,只使用迤南的三间。鲁迅抄碑就在补树书屋那两间房里,当初是在南偏,后来移到北边的一间去了。据周作人的说法,洪宪帝制活动时,袁世凯的特务如陆建章的军警执法处,大概继承的是东厂的系统,也着实可怕,由它抓去失踪的人至今无可计算。北京文官大小一律受到注意,生恐他们反对或表示不服,以此人人设法逃避耳目,大约只要有一种嗜好,重的嫖赌蓄妾,轻则玩古董书画,也就多少可以放心。教育部里鲁迅的一班朋友,如许寿裳等等如何办法,是不得而知,但他们打麻将总是在行的,那么即此也已可以及格了。鲁迅却连“挖花”都不会,只好假装玩玩古董,又买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纸张,收集些石刻拓本来看。单拿拓本来看,也不能敷衍漫长的岁月,又不能有这些钱去每天买一张,于是动手来抄。这样一块汉碑的文字,有时候可供半个月的抄写,这是很合算的事。因为这与誊清草稿不同,原本碑大字多,特别汉碑又多断缺漫漶,拓本上一个字若有若无,要左右远近地细看,才能稍微辨别出来,用以消遣时光,是再好也没有的,就只是破费心思也不少罢了。

后来帝制失败了,袁世凯也死了,鲁迅还是继续抄下去,因为他最初抄碑虽是别有目的,但是抄下去,他也发生了一种校勘的兴趣,这兴趣便持续了好几年,后来才被创作和批评的兴趣替代了去。他抄了碑文,拿来和王兰泉的《金石萃编》对比,看出书上错误的很多,于是他立意要来精密的写成一个可信的定本。这是他抄碑的进一步的成就。

鲁迅校勘碑文的方法,是先用尺量定了碑文的高广,共几行,每行几字,随后按字抄录下去,到了行末,便画上一条横线,至于残缺的字,昔存今残,昔缺而今微的形影的,也都一一分别注明。(从前吴山夫的《金石存》,魏稼孙的《绩语堂碑录》,大抵也用此法。)这样的校碑工作,不仅养成他的细密校勘修养,而且有积极的一面。

我们且看鲁迅生平知己许寿裳先生的追忆:自民二以后,他常常看见鲁迅伏案校书,单是一部《嵇康集》,不知道校过多少遍,参照诸本,不厌精详,所以成为校勘最善之书。其序文有云:“今此校定,则排摈旧校,力存原文,其为浓墨所灭,不得已而从改本者,则曰字从旧校,以着可疑。义得两通,而旧校辄改从刻本者,则曰各本作某,以存其异。”并作《逸文考》《着余考》各一卷附于末尾,便可窥见他的功夫的邃密。许氏说:“鲁迅对于魏汉文章素所爱诵,尤其称许孔融和嵇康的文章,我们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便可得其梗概。为什么这样称许呢?就因为鲁迅的性格,严气正性,宁愿覆折,憎恶权势,视若蔑如,皓皓焉坚贞如白玉,懔懔焉劲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类似的缘故。”此外,鲁迅搜辑并考证历代小说史料,计有《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三部,是他的中国小说史略的副册,搜罗的勤劬,考证的认真,允推独步。近年来研究小说者虽渐次加多了,宋以后的史料虽有所获了,但是搜辑古逸之功,还未见有能及鲁迅的呢!

许氏说到鲁迅中年研究汉代画像,晚年则提倡版画,工作的范围很广;搜集并研究汉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画像和图案,是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着手的。即就碑文而言,也是考证精审,一无泛语,如《南齐吕超墓志跋》,便见例。这一篇墓志跋,乃是鲁迅所编汉魏六朝石刻研究中的一节,书未完成,所以全集中未收入。据许氏所知,吕超墓志石出土以后,便为许氏至戚顾鼎梅所得,藏在杭州。顾氏及鲁迅均有跋文,考证详明,两人不谋而合。

考证校勘之学,在清代原是朴学家的主要功夫。宋明理学家治儒家的经学,考证校勘,乃其旁枝,不过朱熹弟子如王伯原,便在这方面有所表现。清初经学大师,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都于文字训诂名物制度有所考订,已开朴学之先河。到了皖学(戴东原)吴学(惠氏父子),对于考证,训诂名物,尤见功夫。考证学所研究的虽是纸片上的文字,而其方法与近代科学逻辑相合。清代大师孙诒让章太炎王国维都是在考证校勘上下过功夫的。这一方面。鲁迅也还是朴学家的正宗,继承章太炎这一脉而来的。不独他个人的兴趣,在考索上有所表现,即其审慎严密的态度,也和清代朴学家相一致的。胡适从美归国,从新考证学广大了皖学的门庭,汲取西方科学方法以充实考证的技术;他深深佩服鲁迅的考订功夫,鲁迅也推许胡氏的小说考证,这都不是政治偏见所可抹消的。清代思想家,视野广大了,宗派的偏见冲淡了,章太炎的弟子,如钱玄同、周作人、鲁迅,都不拘于今古文的门户之见,也可说是中国学术思想史的新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