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昔歷史所載興亡治亂數十百年僅乃一遇之故事,吾曹於數年之間,覩聞而經歷之,一若舉腐爛之篇牘,印爲寫片,一一皆影映於吾人之心目,光景常新,斯其所以予吾人以硏深慮遠之機會者,誠千載而一時矣。愛馬森之歷史論曰:舉一切人類而貫通之者,心靈而已矣。各個人者,乃以此心而到達其全局之溝渠也。凡人若能享有其利用理性之權,其人乃得爲此心靈上全領土自由之民。其人之思想,必能達到柏拉圖,所想到之處,不問時之如何,人之如何,凡人類中所起之現象,彼必能了解之。旣能入此普遍共通之心以內矣,則必能了悉自此以往之事故,且必能了悉自此以後所必發生之事故。何則?以此普遍共通之心,有唯一最高之權能故也。歷史者何物?心靈活動之記錄而已。人類之精神,自其太初,已於隨時隨地之一切事故以內,一一體現其能力,其思索,乃至其感情。顧以思想常先於事實,凡歷史上所有一切事實,雖早已存於人心之中,若范爲法焉者,然而一一之法,皆因特別四圍之事情所造就,且以自然之制限,在當時只特全此中獨一之法爲有力,而其他不能不退處於無權。人者,包藏一切事實之百科詞典也。大海源於一滴,千叢發於一本,凡夫埃及、希臘、羅馬哥爾、不列顚亞、美利加,皆一一包藏於太初人類之中。一切時代之戰爭、王國、帝國、共和國、民主國,不過太初人類之多種精神,以適應於此多種之世界而已。旣以此等人心印爲歷史矣,則讀之者亦可不以心應心。蓋歷史全體旣發源於一介之人類,則其所用爲解釋者,亦不能不賴此一人之經驗。吾曹所經驗之數時間,得以歷史之數時代爲敎訓;歷史上已經過之數時代,亦得以吾曹所經驗之數時間爲之說明。學生之讀歷史也,當以自動的,不當以被動的;當以一生爲主文,而以書類爲註釋。凡此所言,雖繁複幼眇,吾所引又不竟其十一,而在吾人今日讀之,覺其旨遠辭明,中入心脾者深矣。

綜以上所引大旨,可類次之:(一)世間一切,唯心所造,故歷史乃人類心靈之所集成。苟以自身爲主文,一一以心靈領會,則不特可以知過去,並足以明未來。(二)旣屬人類心靈造爲歷史,則其以特別之事情,與自然之制限,而成爲當時一定之形制,令其他形制退處於無權,必有明所以致此之由,其沿革變遷,亦必了然可曉。故以哲人曠觀時變,遠矚將來,覺舉世之人所用爲欣戚得喪者,皆未可憑。(三)一切萬象,種於一心,發於太古,胚一而胎萬,種子旣成,理無不發。故以善讀史者論之,不難舉新造之國家,若美若德,而謂其建國實與希臘、埃及同時。(四)凡稱經驗,必前有所繫,後有所承。故曰數時間之經驗,實卽數時代歷史之縮摹,而數時代之歷史,乃不難以數時間之經驗爲之解說也。

吾論所欲昌明之意思,卽在本於上說。在此數年經驗之內,以吾身爲主文,自覺所經過事蹟,卽所謂人類心靈活動之紀錄者,一一皆有因果可尋。今當究此因果所由,種其善因,冀得善果。善果之種,不必望之國家,亦不必望之社會,惟須自其本身爲本文始。果爾,則數千年之歷史,數年間離奇之經驗,皆足爲莫大之教訓矣。

何以謂數年之內,所經驗者,皆理有必致,勢所固然,卽所謂因果可尋也?此理殆無煩明說。自客觀言之,以外勢之急,滿政之昏,安得而不致革命?以國民之無根底主動者之客氣與感情,則革命之後,安得有善果?吾此論本非論政,不欲多談,循此類推,皆可了解。若自主觀言之,則以一切唯心之定例,國之治亂,世之隆汚,殆莫不原於優秀分子之心理之所祈嚮,及其能力之厚薄之足以與國情民俗相應者何如?及其所以排除其相反之祈嚮,與所謂特別之事情者何如?及視其自身之道德,足以綱紀人倫者何如?

綜言之,國羣之事,以心爲體,以力爲用。國之君子,將欲體國經野,造成一新時期之紀錄,其心之所存,旣未足以周事物之變,符羣情之欲,固渺然無復勢力之可言。一國之所有,歷史則猶此舊歷史也,經驗則猶此舊經驗也,瞥然曇花一現,若已別有天地者,幻影而已矣。然則本未嘗新,何有於舊?本未嘗存,何有於住?吾曹此數年間,所經奇變,直可謂一場夢幻。夢中所歷,公侯將相,華屋小邱,蘧焉一覺,故我如故,欣戚得喪,眞不足言也。

所謂世界一切,唯心所造,質言之,卽意力所造。政家恆言,國所以立,在向心力與離心力之各得其平均,故立國不能無黨。國有兩黨,猶言兩力,兩力互發,其力相劑,而國羣乃得中正剛健、循序發達之美効。以吾所評,吾國見象,乃非人之意力所造,直全恃時勢推移,本能作用。歷史與歷史之相嬗遞,猶之四時運序之代遷。吾曹之生於天幕中者,僅時時互道其寒暄,此數年間,直等於暴寒暴暑,災異繁興。蠢茲下民,乃不勝其咨嗟駭詫、煩酲奮亢之苦,夭厲疾疫、飢饉繿縷之悲。繼此以往,萬象可以例推。推論如何?曰:苟其凡百優秀,盡其意力相當之發達,則力之所向,必有所達。種子旣成,理無不發,培之愈深,發之愈厚,人死雖不可復生,國亡則確能復存,雖復神州陸沈,宇宙瓦解,吾復何懼?若其不然,則膏肓之勢,固不待於夢憑,薤歌在路,亦已成爲公禱矣。

所謂無力,豈特今茲之所謂新勢力爲然,卽彼與此等相反,假定爲離心力者,亦並非其本身有何意思,有何權威,直歷史上一種之餘燼,稍稍收集,已若燎原。而所謂各種社會者,本屬中乾,一燃卽散。有人論中國戰史,謂其所號稱百萬或數十萬,摩壘對陣,殺人盈野,流血成渠者,皆屬臆造。其實歷來大戰,僅類兒戲,搴旗鳴鉦,取駭觀聽,或有死傷敗滅,乃其人類自相踐藉,含璧輿櫬而已。證之往事,風鶴草木,數十萬人相驚而死,則其所論,未爲苛評。若以證之羣象,尤似堅確。論吾羣象,莫不曰新舊兩黨,新舊之中,又有激隨二派,以今思之,皆屬臆造。倘使眞有舊黨,則吾國數千年之文明,宜已發輝光大,去黑暗而入於光明。若使眞有新黨,則吾國宜早有獨立之學問,融合之智識,而今茲何有?舊者色厲而內荏,不啻敝帚千金之陋,新者浮躁淺薄,不勝小兒得餅之樂,亦復儼然標舉名義,號召徒黨,洶洶焉摩陣對壘,若將一決生死勝負者然。究之號稱革命,不過萬響齊奔,衆聲赴凑;號稱黨禍,亦僅機牙內運,幟志不張。

綜其總因,不外襲取。孟子曰:是集義所生也,非外襲而取之也。集義所生,故有浩然之氣;外襲而取,則其忽起突滅,誠何待言?故今無所謂舊襲,取陳死人語而已;無所謂新襲,取舶來品而已;亦無所謂革新,乃至無所謂復古襲,取院本說部搬演欺人而已。

試思吾曹數年間所經變故,無一不等於摧枯拉朽,草偃波靡,究竟主動者以何偉力得其意外之奇獲?被動者何由恐恍歸於一致之範圍?而局外之慷慨咨嗟,明明有所不慊,而亦相率以付之莫可如何者,其人要皆一時之俊秀,然亦不爲少矣。謂爲勢力所致,信望所孚,吾皆有以明其不然。要之,全國皆無氣力之徒,而時時相驚以伯有,一有假伯有之魂以爲厲者,則全市駭走,枕藉雜沓,不可名狀。以吾思之,吾國亡徵,不在內憂,不在外患,惟此委靡疲苶、玩愒巧滑、摶土聚沙、絕無力量作用之全國之風氣,眞乃沉痼之疾也。夫今日豈特無偉人志士、奇才傑能之爲患,抑並奸雄魁桀、俠盜巨猾而無之。全國所有鄕愿,小偸爲多,若以吾人理想,不僅正之方面,望其意力發達,卽負之方面,亦不嫌其發達。蓋凡有意識、有氣力、有膽量者之所爲,雖眞小人,猶愈於僞君子耳。

故自今以往,吾人當各求其能力之發達。而欲自求此,則必先問以前吾曹何以能力之衰薄如彼,故必先有一種自覺。至其能力之將發達於何方面,或於政治,或於社會,各視其人性質境遇之所宜,不必定須一律。須知今日凡百現象之不振,皆因全國優秀之絕無眞實力量,而妄冀非分之獲之所致。故其所得不如其蘄望者,乃歷史上蹈常襲故必至之結果,絕無所用其悲憤怨尤。且其所以致此惡象,吾自身亦實躬與其罪惡。以前種種昨日死,以後種種今日生。吾曰:今日乃復活之日,乃大覺悟大懺悔之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