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方文化輸入以來,新舊之衝突,莫甚於今日。蓋最初新說萌芽,曾文正、李文忠、張文襄之徒,位尊望重,綱紀人倫,若謂彼之所有,鎗礮、工藝、製造而已,政法、倫理以及一切形上之學,世界各國,莫我比倫。嗣後國勢日削,禍辱臻迫,彼此比較之效,彰明較著,雖以孝欽頑嚚,亦不能不屈於新法。庚子之後,一復戊戌所變,其時新學髦俊雲集,內外勢燄極張,喬木世臣、篤故縉紳,亦相率襲取口頭皮毛,求見容悅,雖遞嬗不同,要皆互爲附庸,未有如今日篤舊者高揭復古之幟,進化者力張反抗之軍,色彩鮮明,兩不相下也。且其爭點,又復愈晰愈精,愈恢愈廣,蓋在昔日,僅有製造或政法、制度之爭者,而在今日,已成爲思想上之爭,此猶兩軍相攻,漸逼本壘,最後勝負,旦夕昭布。識者方憂恐悲危,以爲國之大厲,實乃吾羣進化之效,非有昔日之野戰蠻爭,今日何由得至本壘?蓋吾人須知新舊異同,其要點本不在鎗礮工藝,以及政法制度等等。若是者,猶滴滴之水,靑靑之葉,非其本源所在。本源所在,在其思想。夫思想者,乃凡百事物所從出之原也。宗敎哲學等等者,蒸爲社會意力,於是而社會之組織作用生焉,於是而國家之組織作用生焉,於是而國際界之組織作用生焉。今人好稱一國各有其特別之歷史習慣,不能強同,斯固然矣。其實所謂不同,義乃相對,非謂絕對。浮杯水於堂㘭之不得爲江河,現曇花於彈指之不足爲嘉樹,人身有長短大小,而戴角負翼者之不得爲人,斯非其形色異也,乃其種類性質異也。卽非種類性質異,然同是一人,何爲不期其肥碩而聰明,乃必令其枯腊而魯陋?同是一國,何爲不張之使發揚而光大,乃必束縛馳驟之,若待萎之木,溝中之瘠?莊周有言: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蛆甘帶,鴟鴉嗜鼠,誰知正味?味之何,正不可知。要其所嗜異,故所食異,斯卽其思想異而行爲亦異之說也。

近代論者,以西洋文化從出之源,不外二種:一由文藝復興,繼承希臘藝術科學而發揮之;一由基督敎、宗敎的精神普及浸潤。合斯二者,乃有今日。所謂希臘藝術科學之精神者,不拘泥於習慣,凡百事物,以實驗爲主,從實驗所得之推論,以發見事物之眞理是也。學者叙述時代思想之變遷,有三時代:其一曰無意識時代,其二曰批評的時代,其三曰學說搆成時代。中國今日,蓋方由無意識時代以入於批評時代之期。夫批評時代,則必有懷疑與比較之思想。懷疑之極,必至破壞;比較之後,必至更新。而當此之時,篤舊守故者,方在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之中,必將出其全力以與鬬,於是乃生衝突。衝突之後,有知識者勝,不知不識者敗,而後新說成焉。然其爲變,視其國與時代之差異,各有難易。又因其國境遇能自變與否,因亦有幸有不幸。其在歐洲今日,所以能合此二思想以極其盛者,卽由自古卽互相接觸競爭所有文明,非獨其固有,乃吸收古今東西世界各國方面之文化而成。最先吸收巴比侖、埃及之文明,於中世吸收亞剌比亞及印度之文明,至於近世,又吸收磁石、火藥、印刷術三大要素之文明。而又以非洲之迴航新世界發見之結果,通商貿易,徧於各國,取精用宏,遂成驕子。然其所以能吸取而消納之者,卽由有希臘的精神之故。其在希臘之盛,亦在波斯戰爭以後,至於貝理克時代。pericleperiod(四四四-四二八)當此之時,希臘民族地位旣高,文化亦達於絕頂,史家稱爲啓蒙時代,卽前此所謂批評時代者,實希臘文化發達之源。蓋先此希臘之民,徧殖民於四方,至紀元前第五世紀時,殖民地精神物質上之文明,反遠駕乎祖國,領土旣廣,交通亦便,前此不須留意於政治之善惡,制度之是非者,至此接觸旣廣,乃不能不起其硏究之心。昔之無意識以服從舊道德舊習慣,以爲天經地義不可磨滅者,今則目睹其樊然殽亂之跡。甲之所謂善者,不必乙之所謂善,此之所謂是者,不必彼之所謂是,宗敎道德,社會組織,一切皆失其信仰,於是懷疑,於是批評,於是求學之風大盛,於是乃有周遊全國傳道授業之講師。雖其末流詭辨派出,風氣靡然,要之比於吾國秦漢以來,推崇一尊,排斥異說,閉關據守,習常蹈故,以至今日,餘燄不死,斯其出發之點,絕然不侔矣。故論者謂希臘、印度、中國,同是獨特之文明,而前者之發達歐美以極其盛,印度、中國之不能丐其死亡者以此。當此之時,批評學派之態度,卽與今日科學家相同。彼派之言曰:法律及道德者,人爲之物,非恆常普徧者也。其爲恆常而普徧者,自然而已。至於後孔子之死十年而後生之大哲蘇格拉底,其講學之精神,亦無大異於批評派。其視道德、風俗、習慣種種人爲之法,亦不認爲如常人所稱,若天經地義之不可毀。其論個人之主觀的判斷,雖不可少,要亦不絕對認爲確實普徧與自然之物。彼之言曰:凡個人之判斷,雖爲特殊的,要亦自有其普徧者。吾人亦須以法求其普徧的、道德的之判斷標準。求此普徧要素之法論者,名爲辨證法。渠之言曰:一切之惡,皆由於缺乏善之眞知而來,故其所重,在求眞知。讀者應知蘇格拉底爲此後希臘各學派之胎源。彼其持論如此,故希臘之思想特色,在認一切爲自然之逕路,非其終極。凡人當以忠實之心,硏究此逕路所存,故其精神在實證,不在虛定,在硏究,不在武斷。即如倫理道德,道在實踐躬行,似非自然界之事物,而希臘人卽以人爲自然界之一物,人之行爲爲自然界之一逕路。綜其所論,不出於自然論與主知論之範圍。夫在進化之國之所以能吸收各種文明而搆成之者,卽在去獨斷之心,爲忠實之硏究,以實證其眞否而已。故曰:歐西文化,其第一根源,發於希臘藝術科學之精神也。

所謂基督敎宗敎之精神者,其內容頗與希臘思想相反,而以路德改敎之結果,斯二者之特色,乃能吸化於優秀民族思想之中,此應吾人所爲發憤而歎息者也。(一)希臘思想主知,而此則主意。前者以人類爲一硏究之對象,同於自然,後者則以人類爲中心。故其視自然也,謂乃無限人格之神,與有限人格之人,相關係相共同之舞臺。萬物中最尊之物,莫過於意志,故前者硏究人生與至善爲何物,而後者則以道德爲神人所命令之律法,違誡者有一定之制裁,從其後焉。(二)前者重視理性,愛重自由,而後者則以人類附屬於神,故重服從。(三)前者重視理性,故恃自力,故重勇氣,後者則以信神之故,覺自己之無能,而謙遜之心尙焉。(四)前者以當古初之時,以霸國雄於四境,故守國家主義,後者則以宗敎之博愛,而四海同胞主義尙焉。(五)宗敎家夢想天國主於修行,故禁欲主義,亦爲斯敎之特色。準斯以談,以二者之扞格不能相容,何以能調和歸於一致?則以中世社會黑暗,敎會之徒,藉神愚民,專以束縛欺詐爲事。而至於十五世紀之時,以十字軍興,封建廢,自由市興,天文學解析幾何,微分積分種種學問之發見,印刷術、磁石、顯微鏡等物質上之進步,宿師大儒,崛起於前,社會從風於後,舉世之人,振聵發迷,蕩瑕滌穢,宗敎上、社會上之專制,乃無立足之地。個人之自由,個人之獨立,個人之敎化,個人之天才,乃大爲寶重於時。其敎義有可與調和者,則調和之,謂爲神之眞意所在;其不可與調和者,則破壞之,謂爲妖僧之瞽說。而信教之徒,復能輩出宗師,標立敎義,以與社會潮流相合。故今日宗敎之所以不可廢者,一以舊日惰性猶存,一則博愛節制之精理,實有以深入於人心。科學雖盛,究之人知尙有不可解之域,宇宙必有不可思議之一境。其爲敎,未至哲學得最後解決之時,終不克以破除一切之信仰故也。

準上所述,吾所謂新舊思想衝突之點,不外數端:第一,則舊者崇尙一尊,拘牽故習,而新者則必欲懷疑,必欲硏究。第二,新者所以敢對於數千年神聖不可侵犯之道德習慣、社會制度而批評硏究者,即以確認人類各有其自由意思,非其心之所安,則雖冒舉世之所不韙而不敢從同,而舊者則不認人類有此自由。第三,新者所以確認人類有此自由,因以有個人之自覺,因以求個人之解放者,卽以認人類各有其獨立之人格。所謂人格者,卽對於自己之認識,卽謂人類有絕對之價値與其獨立之目的,非同器物供人服御,非同奴僕供人役使。在其本身,並無價値,並無目的,而舊者則視人類皆同機械,僅供役使之用,視其自身,亦係供人役使者,故爲奴不可免,而國亡不必悲。第四,新者所以必爲個人求其自由,且必爲國羣求其自由者,卽由對於社會不能斷絕其愛情。對於國家不能斷絕其愛情,而舊者則束縛桎梏於舊日習慣形式之下,不復知愛情爲何物。故其現象,一尙獨斷,一尙批評,一尙他力,一尙自律,一尙統合,一尙分析,一尙演繹,一尙歸納,一尙靜止,一尙活動。以此類推,其他可罕譬而喩。嗚呼!使吾國今日猶能閉關自守,而此怪物之希臘思想與基督思想者,永遠隔絕,不相往來,則吾人固亦猶安其故而樂其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