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宪传第一
呜呼，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齐家之法，在于女宪，而女之所以为宪者，母倾城之哲也，母索家之言也。究德性之厚，原道化之本，不过于以顺为事，以贞为节而已。顺贞以化天下何往不格哉。是故观刑二女，虞舜惟帝，徽传太姒，西伯惟王。帝王之德配天地，而推其本始以言之，必自于闺阃之近者，凡以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故也。易曰：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作女宪传。
先主元恭皇后宋氏，不知其世裔也。幼为乱兵略取，义祖得之，常置帐下，会先主丧其正室。义祖指宋氏谓先主曰：是必有福，今以乞女。先主御之，不书蒸之者，义祖首恶也。生嗣主及景迁、景遂，景达遂立为继室。治内有法，不苟言。笑常以端严自持，虽妾媵之间，俨如宾客。义祖死于建业，知询等督先主奔赴，先主欲往宋氏，从容谏曰：移孝为忠，臣子之常。况权重身危，而辄罢所执，何异太阿倒持，柄不在我矣。先主大悟。因寝其行而命周宗赴金陵。天祚二年封齐王妃。先主受禅册命为皇后。升元末先主服饵金石性多暴怒左右赖后以芘者甚众。嗣主即位上册为皇太后。每元宗朝太后言惟劳其良苦而已。至于治理无一言及之。常曰。妇人预外事，非国之福也。保大三年，殂葬永陵，谥元恭。
先主种氏，不知其品秩也。江西良家女，性警悟，通书计，常靓妆去饰，而态度闲雅，宛若神仙。初进入宫，年甫十六，久不得幸。宋后数数荐引，既承恩宠，服御辄亚于后，而诸宫罕得进御。及生江王景逖，僭侈尤甚。一日，先主幸元子齐王宫，遇其亲理乐器，先主大怒，切责数日。种氏乘间言景逖才过齐王，先主作色曰：子之过，父戒之，常理也。国家大计，女子何预？遂叱内臣捽庭下，去簪珥，幽于别宫，数月，命削发为尼。先主殂，种氏泣曰：人 骨 复见于此矣。其后归景逖宫。宋太后屡欲𠂀心赖，元宗保全之，竟以寿终。每于后不书妖艳，而于嫔杀详言之。
嗣主光穆皇后钟氏，虔州刺史太章之女。太章初为裨将，义祖用之以杀张颢，既而自大。先主欲绳之，义祖曰：昔无太章，吾族赤矣。汝曹安所托乎。今日富贵，太章力也。背之不可。乃命以太章女配嗣主义祖。初见叹曰：非此儿不敌此女。嗣主起家，自尚书郎至于将相。钟氏始封县君，累加国夫人。升元中，封齐王妃。嗣主即位，册为皇后。后少长当贵，不事玩好，副笄大练，淡如也。既居大位，岁时赐予必先诸姒，然后及中宫，以故嗣主乐推诸弟，而终无间言者，后勉之为多。淮上兵起，国步多艰，后亦损常膳，不举乐者数月。后主即位，册为太后，以父为太章，故号圣尊后。乾德三年，圣尊后殂葬顺陵，谥光穆。呜呼，南唐建国，始僭皇后之号，及其衰削，犹有国后之称。至于六宫品秩，虽无所考，而内夫人之品，保仪之秩，各因事见，其余名号，僭拟天子，亦可知矣。
后主昭惠后周氏，小字娥皇，大司徒宗之女，甫十九，岁归于王宫，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赏其艺，取所御琵琶时谓之烧槽者赐焉。烧槽之说，即蔡邕焦桐之义。或谓熖材而斲之，或谓因𦶟而存之。元宗南幸豫章，诏音存问，以令妇称。后主即位，册为国后。后虽在妙龄，妇顺母仪，宛如老成。唐之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罹乱，瞽师旷职，其音遂绝，后主独得其谱。乐工曹生亦善琵琶，按谱粗得其声，而未尽善也。后辄变易讹谬，颇去洼淫，繁手新音，清越可听。后主尝演念家山旧曲，后复作邀 舞恨来迟新破，皆行于时。中书舍人徐铉闻霓裳羽衣曰：法曲终慢，而此声太急，何耶？曹生曰：其本实慢，而宫中有人易之，然非吉征也。岁余周后子毋继死，后主国步浸微，音之所起，实由人心，而啴缓噍杀，治乱应之，岂虚言乎？后生三子，皆秀嶷。其季仲宣，僄宁清峻，后尤钟爱，自鞠视之。后既病，仲宣甫四岁，保育于别院，忽遘暴疾数日，卒后闻之，哀号颠仆，遂致大渐。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后虽病亟，爽迈如常，谓后主曰：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遂以元宗所赐琵琶及常臂玉环亲遗后主，又自为书请薄葬。越三日，沐浴正衣，妆自内含玉殂于瑶光殿之西室，时乾德二年十一月甲戍也，享年二十九。明年正月壬午，迁灵柩于园寝。后主哀苦骨立，杖而后起。讥之也。何讥尔？钟太后在故也。自为诔曰：天长地久，嗟嗟蒸民。嗜欲既胜，悲叹纠纷。缘情攸宅，触事来津。赀盈世逸，乐尠愁殷，沉乌逞兔。茂夏凋春，年弥念旷。得故亡，新。阙景颓岸，世阅川奔。外物交感，犹伤昔人，诡梦高唐。诞夸洛浦，搆屈平虚。亦悯终古，况我心摧。兴哀有地，苍苍何辜。歼予伉俪，窈窕难追。不禄于世，玉润珠融，殒然破碎。柔仪俊德，孤映鲜双。纤秾挺秀，婉娈开扬。艳不至冶，慧或无伤。盘绅奚诫，慎肃惟常。环佩爰节，造次有章。含颦发笑，擢秀腾芳。鬓云留鉴，眼彩飞光。情澜春媚，爱语风香。瑰姿禀异，金冶昭祥。婉容无犯，均教多方。茫茫独逝，舍我何乡。昔我新婚，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归妹邀终，咸爻协兆。俯仰同心，绸缪是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呜呼哀哉！志心既达，孝爱克全。殷勤柔握，力沂危言。遗情眄眄，哀泪涟涟。何为忍心，览此哀编。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实曰能容，壮心是 信。美堪餐，朝饥是慰。如何一旦，同心旷世。呜呼哀哉！丰才富艺，女也克肖。采戏传能，奕棋逞妙。媚动占相，歌萦柔调。兹鼗爰质，奇器传华。翠虬一举，红䄂飞花。情驰天降，思栖云涯。发扬掩抑，纤紧洪奢。穷幽极致，莫得征瑕。审音者仰止，达乐者兴嗟。曲演来迟，破传邀舞。利拨迅手，吟商逞羽。制革常调，法移往度。剪遏繁态，蔼成新矩。霓裳旧曲，韬音沦世。失味齐音，犹伤孔氏。故国遗声，忍乎湮坠。我稽其美，尔扬其秘。程度余律，重新雅制。非子而谁，诚吾有类。今也则亡，永从遐逝。呜呼哀哉！该兹硕美，郁此芳风。事传遐祀，人难与同。式瞻虚馆，空寻所踪。追悼良时，心存目忆。景旭雕甍，风和绣额。燕燕交音，洋洋接色。蝶乱落花，雨晴寒食。接辇穷欢，是宴是息。含桃荐实，畏日流空。林雕晚箨，莲舞疏红。烟轻丽服雪莹，修容纤眉。范月高髻，凌风辑柔尔颜，何乐靡从。蝉响吟愁，槐凋落怨。四气穷哀，萃此秋晏。我心无忧，物莫能乱。弦尔清商。艳尔 盼情如何其。式歌且宴。寒生蕙幄。雪舞兰堂。珠笼暮卷。金炉夕香。丽尔渥丹。婉尔清扬。厌厌夜饮。予何尔忘。年去年来。殊欢逸赏。不足光阴先怀。怅怏如何。倏然巳为畴。 呜呼哀哉。孰谓逝者。荏苒弥疏。我思妹子。永念犹初。爱而不见。我心毁如。寒暑斯疚。吾宁御诸。呜呼哀哉。万物无心。风烟若故。唯日唯月。以阴以雨。事则依然。人乎何所。悄悄房栊。孰堪其处。呜呼哀哉。佳名镇在。望月伤娥。双眸永隔。见镜无波。皇皇望绝。心如之何。草树苍苍。哀摧无际。历历前欢。多多遗致。丝竹声悄，绮罗香杳。想涣乎忉怛，恍越乎憔悴。呜呼哀哉！岁云莫兮，无相见期。情瞀乱兮，谁将因依。维昔之时，兮亦如此。维今之心，兮不如斯。呜呼哀哉！神之不仁，兮敛怨为德。既取我子，兮又毁我室。镜重轮，兮何年？兰袭香，兮何日。呜呼哀哉！天漫漫，兮愁云曀。空暧暧兮愁烟起。娥眉寂寞。兮闭佳城。哀寝悲氛。兮竟徒尔。呜呼哀哉！日月有时。兮龟蓍既许。箫笳凄咽。兮旗常是举。龙𮝵一驾。兮无来辕。金屋千秋。兮永无主。呜呼哀哉！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鸣呼哀哉！应寤皆感。兮何响不哀。穷求弗获，兮此心隳。摧号无声兮何续。神永逝，兮长乖。呜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步。抆血抚榇，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每于花朝月夕，无不伤怀如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栏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池上哭娥眉。皆因后作。又尝与后移植梅花于瑶光殿之西，及花时而后已。殂因成诗见意曰：殷勤移植地，曲槛小栏边。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谁料花前后。娥眉却不全。此不特叙其幽思。且以兴内助之艰难。而不得与之同乐。又云。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此足以见光景于人无情。而人于景物不可认而有之也。悲夫。至于书灵筵手巾云：浮生苦憔悴，壮岁失婵娟。汗手遗香渍，䀶眉染黛烟。书琵琶背云：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天香留凤尾，余煖在檀槽。触物寓意类如此。初烈祖为刺史时，后父宗给使左右，及赞禅代，尤为亲信。元宗以宗为社稷元老，故聘其女为吴王妃。克相其夫，显于诸子，而身居国毋，可谓贤也。陵曰懿陵，谥昭惠。方是时，南唐虽去帝号，而其余制度尚未减损，如元宗之葬，犹称皇帝。故昭惠虽谓之国后，而群臣国人皆称曰皇后焉。后主继室周后，昭惠之母弟也，警敏有才思，神彩端静。二后之貌，见周宗传。昭惠感疾，后常出入卧内，而昭惠未之知也。一日，因立帐前，昭惠惊曰：妹在此耶？后幼，未识嫌疑，即以实告，曰：既数日矣。昭惠恶之，返卧不复顾。昭惠殂，后未胜礼服，待年宫中。明年，钟太后殂，后主服丧，故中宫位号久而未正。至开宝元年，始议立后为国后。南唐享国日浅，而三世皆娶于藩邸，故国主婚礼，议者不一。诏中书舍人徐铉、知制诰潘佑与礼官参议。铉曰：婚礼吉不用乐。佑以为今古不相沿袭，固请用乐。铉曰：案古房乐无钟鼓，佑曲引诗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则房乐宜有钟鼓。后初见君。后魏书有后先拜后起，帝后拜先起之文。铉因此以为夫妇之礼，人伦之本，承祖宗主祭祀，请答拜。佑以为王者婚礼，不可与庶人同，请不答拜。又车服之制，互有矛盾，议久不决。后主令文安郡公徐游评其是非。时佑方宠用，游希旨奏佑为是。既而游病疽，铉戏谓人曰：周孔亦有祟乎？将纳采，后主先令校鹅代白鴈，被以文绣，使衔书，侈靡不经类如此。及亲迎，民庶观者或登屋，极至有坠瓦而毙者。后自昭惠殂常在禁中，后主乐府词有 幭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翌日大宴，群臣韩熙载以下皆为诗以讽焉。而后主不之谴，归于京师，去号位，从夫之爵。太平兴国三年，陇西公薨，周氏亦薨。
后主保仪黄氏，世为江夏人，父守忠，遇乱流徙湘湖，事马氏为裨将。马希萼之难，守忠死之。边镐下湖南，得黄氏，甫数岁，奇其貌，内后宫。后主即位，选为保仪。容态华丽，冠绝当世，顾眄颦笑，无不妍姣。其书学伎能，皆出于天性。后主虽属意会小周专房，由是进御稀而品秩不加，第以掌墨宝而已。墨宝：书籍之类。黄氏服勤降体以事小周，故同时美女率多遇害，而黄氏独不谴，以其事之尽也。初元宗、后主皆妙于笔札，慱收古书，有献者厚赏之。宫中图籍万卷，尤多钟王墨迹，皆系保仪所掌。都城将陷，后主谓黄氏曰：此皆吾所宝惜，城若不守，即焚之，无使散逸。及城陷图籍俱炀，靡有遗者。黄氏随后主俘至京师。卒。呜呼，鲁文公成礼于齐，春秋讥之，谓其非婚姻之正也。矧周氏御于宫中者数年，然后以迎礼归之。吁，可怪哉。周官九嫔，世妇女御，有德则充，否则阙焉，故无常数，而又掌于蒙宰，则知先王之所以治内，至正而尽礼也。后世德不胜色，肆情败度，怨女以千数，淫费以万计，况乱世乎？以烈祖之英杰，尚困于种氏牝雊之征，几致家索。元宗适丁，兵革扰攘，女谒之盛，旧史不载。观其乐府艳丽，则天机亦浅矣。后主二周，抑又甚焉，故予悉书之，皆不免为春秋之罪人也。
徐主义，祖长女也，性姻睦，动循礼法，尝 蹇择配初义祖疑李德诚有贰志，德诚不自安，因使其子建勋入谒义祖，义祖见之大惊曰：有子如此，非恶人也。以主妻之。烈祖受禅，徐为郡公主，建勋为宰相，上章改时政，许之。建勋密表曰：制置大事，若可以臣下请，是以善归巳，以过归君也。请宣中旨行之。表未报。而建勋命中书舍人草制。给事中常梦钖奏建勋专造制书。烈祖大怒，欲罢建勋。徐主入谓烈祖曰：吾父在日，兄不尝求儿与李郎耶。何弃之速。烈祖曰：此国事也。吾与李郎亲旧如故。召入禁中慰喻久之。建勋致政，赐号钟山公。徐主四时拜赐，自称钟山老媪，而不称所封郡国，盖将有所激也。元宗优容之，先建勋卒。
永兴公主，烈祖女也。烈祖为吴相秉政，以女为吴世子琏妃。及禅代，宋齐丘请离其婚，烈祖不许，封永兴公主。人每称为公主，则流涕愤惋。或问其故，曰：吾为蒙妇，而庙不血食，可不悲乎。诸兄恶之，烈祖曰：内夫家而外父家，妇人之德也，何罪之有。乃以吴世子为中书令、池州节度使，琏卒主亦继卒，吴人哀之。呜呼，三代而下，彤史详矣。南唐载籍疏脱，妇顺女宪，不可得而书也。老媪之称，流涕之感，其旨微哉！
余洪妻郑氏，洪事王延政为大将，会南唐平建州，郑氏有殊色，为乱兵略取，裨将王建封逼之，郑氏志不可夺，劫以利刃，亦不为屈。建封嗜人肉，而略妇人百许人，日杀一人以食，引郑示之曰：汝惧乎？郑曰：愿早充庖，为幸多矣。建封终不忍杀，以献查文徽。文徽见之曰：国色也。将以荐床席。郑大骂曰：王师吊伐，凡义夫节妇，宜加旌赏，以励风俗。王司徒出于卒伍，不识礼义，且无足怪君侯知书，为国大将，当有表率群下，风化远方，乃欲加非礼于一妇人，以逞其欲，妾有死而巳，速杀为惠徽大惭，下令城中，召其夫付之。
吴媛其先汴州浚仪人，唐史臣兢之后也。父志野义，不食梁粟，侨庐陵，务德不𬺟。媛生数岁，口无戏言，顺奉姆教，宛如夙授豪民。叚生五十而无子，因以礼聘之，归叚氏为继室。生子期月，叚生卒。父母以其少而美，俾移所天媛。剺面自誓，志不可夺，抱孤婴以奉舅姑，𠤷爨温凊，皆躬为之，教其子为成人，而生业益厚。韩熙载使江西，录其清节云。
南唐书卷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