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山蒋       

永说

世不乏有志之士,而德业造就不多槩见者,读书之功少也。从来惟大英碓,有目不知书,全藉艰苦历练中得者。然闻新书而称善,听汉史而知得失,其胸中已具有全书矣。下于此者,必资学问,而学问之功,在于师友讲习,圣贤晤对。但明师难得,求友匪易,惟诵读尚友,可以随时取资,亦惟胸中有书,乃得门外有友。今人动言大志而不知学问,其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者,无论已。即潜心典籍,尚有数病,或博览寡要,或绮靡无益,或迂执而入腐,或好奇而成癖,或守小术而遗忘大道,或胜口说而不顾躬行,皆不善读书之病也。故读书必先知简要,为之指归,而后学有本原,见有实地,穷而一乡,达而天下,行吾所学,必有实效可观,庶不愧读书,而可展我之志也已。孙仲谋教吕子明涉猎见往事,诸葛忠武读书观大意,陶靖节师之,此又千古读书法也。慎无曰咀糟粕作两脚书柜,为古人所笑哉!

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经纶。此光明宝臧,为立德、立功、立言之本。心学不明,虽贯穿百家,总为无本之学。仅可平居坐谈,一临利害,担大任,富贵薰前,鼎镬居后,脚根不稳实,一念贪生怕死,必至溃决而后已。故为学之初,先要从人我同原处看,见爱亲敬长之心,圣凡无二,尽已性即可赞化育,是为明明德之学。知欲恶之心,人我皆同,由是推已及人,而得其好恶之情,使我之心与天下人之心感通无间,是为亲民之学。此湏时匕戒慎恐惧。养得此心,如明镜止水,物来顺应,物去不留,使发皆中节,万物各得其所,是为止至善之学。虽至过化存神,上下同流,止完得赤子之心。推其始,总由乍见入井,无受尔汝一念扩充得来。此是极简易切实平常日用工夫,非彀子头巾套语。若不从此处下手,此心昏妄,好恶皆偏,不见自已之心,何由见人之情,虽父母妻子不能得其欢心,何况君臣朋友、兄弟国人?盖人我相遇,全在真诚感通,若立心不诚,则所行皆伪,无以感人。匕不可感,即不为我用。既不得人心而用之,何以康济大业?故六经之外,湏看王文成全集、王龙溪语录,而传习录尤为工夫下手之始。

从来未有心地不光明,人情不透彻,而能立德立功者,故忠恕之道,专从子臣弟友着脚,而恕之一言,可以终身行之。陆象山曰:吾学问从人情物理上推测得来。阳明云:苏、张亦窥见圣道,以其揣摩得人情也。此皆切实下手处。

道德、经济、文章,三者虽相兼,然道德能兼三,经济可兼二。文人所言,亦多本于道德、经济,然皆聪明影子语,不可施行,无裨实事。故经济必从心学立本,而后取古今成败因革处,着实参验。一、审宜,先看司马氏通鉴始。缘司马学问切实,又身为宰相,任过天下事,故其所笔削,皆有微意。紫阳纲目已落空言,他人益不及矣。看古今成败,须要设身处地,谅古人难处匕,莫但逞聪明翻驳。看古今因革,须量时度势,想古人通济处,不可执古非今。倘今日即委我管、葛之任,湏想诸大处分从何处。下手可。使人心帖服,颠危立济,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切勿强作解事,大言自欺。若能如此操心,如或知尔,决有可观。

天生豪杰,才器大小,各有分量,惟真豪杰能自知其分量,故乘时而起,必如其志。有志之士,先湏自审才智学识,于古人中可作何人,便从此一路精进。及其临事,自有把柄,不可泛立大志,托言随时应变也。兵家不知彼,不知已,则每战必败。盖知彼由于知已,不知已断无由知彼。学术亦然。汉高自言不如三杰,魏武觉服孙、刘,皆是实落见地,不足寻常逊语。惟自知其短,便能善用其长,故无败事,且不失人。湏于看鉴之外,参看李氏正续藏书。看豪杰成败,确有人谋,非关天意,惟谋无不尽,而事或不成,乃可言天耳。

黄老乃经济第一手,学问正如利剑,圣人以鞞琫示人,黄老直以铓刃示人耳。自伊、周、太公、管仲、子产摘韩、汉文光、诸葛忠武、陶士行、王景略、明高帝、张江陵,皆其一派,真可造草昧而经纶,变贫弱为强富,但用之有善有不善,有全有偏耳。其余稍知治道者,皆莫出其范围。读史时,湏于诸公行事用心参究。

兵农典制,随时损益,无成法可执。看鉴时,湏从三代至今,推其因革损益之故,何以或因革而治,或因革而乱,论其世,度其人,究其致安致乱之机,识得此日时务如何,可使至简至易,民被其泽,而不见更张之迹,方可言经济。书甚烦多,罕有统绪,惟函史二十一考,头绪明白,阅之便知源委流弊及救弊之法。时务如奕棋,万古无同局,看书如看棋谱。虽千变万化,总不离谱势也。

书生谈兵,人辄笑之。然古今书生致败者无几,而成功者甚多,顾其学术何如耳。大抵兵之致败非一,其大端由于不知人情,不得人死力始。果能屈尊体恤,分甘共苦,然后率之趋我简严之令,亦何功之不成?六韬三略皆故作奥语大言伪书,惟孙子切实不可及,湏破讲章俗解,更造精微。至于御故制变,左氏春秋、司马通鉴,最有条理,参之藏书、史传,亦什得七八矣。纪效新书,乃束伍下手法,阳明别集则攻取下手法,而施耐庵水浒传,尤得人死力下手法也。

凡看兵家言,湏别真伪,但简易切实者为真,中听不中用者即伪,不可误读,乱人识见。

御变应机,非智不济。智无大小之殊,但有公私之辨。如用之于公,虽巧诈万端,机械百出,皆自德慧中射出片光,不害为神奇。此虽无豫法可设,然有成书可喻。智囊补一书,颇悉变幻,倘能熟之,触类旁通,时出不穷矣。

经济之学,无所不备,如天文、地理、三式、内事、外事、剑术、方伎、艺数,皆兵家所用,亦经济中一端,但如肴间珍味,不可恃以为饱耳。然诸事皆有要领,不得明哲指示,学则费功,用则误事。余好之三十年,究未造精妙,其效亦可睹矣。今术数家动以留侯、武乡、青田三人为师祖,岂知三人辅佐之略,在乎识时务以康济斯民,未尝以术数见长。今三人史传具在,细玩之,自得其学术本源,不可随声附诞也。若资力有余,取术数家简易明验者,以为游艺之资,亦无不可。

亡友何章友尝相戒琴棋、诗画四事,切不可学费。尽工夫而无所用之。

古人左图右史,孙子亦言制胜在地,故地图不可不熟。凡看鉴,宜先画一总地图悬辟间,每遇攻守战争处,便按图考索,即知山川险要、出入难易处,至于河渠疆野,亦无不周知。史熟,图亦熟矣。陈伯玉所辑职方图最佳,宜合京省分图为一总图,用色别其疆界,以便观览。

诸葛有言:我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惟平其心,故能平一国之心。盖事物轻重,必湏权衡乃平。宜看大明律,有笺疏者,每看一条,即想设此一条之故;参看别条,即想同情异律,异情同律或轻或重之故。以此审情处事,无不淂其平矣。洪武令有司习律,谓出政处事皆出其中,非虚语也。

从来经济之士,必能文章,由其于人情物理无不洞彻,故下笔自然曲折条畅。如出师二表,阳明奏疏,何曾刻意为文,而淋漓慷慨,读之犹有生气。若风云月露,虽著作等身,何补于事?欲知切实文章,湏看历代名臣奏疏。

明高皇帝知小民之依,监于百王之成宪而损益之,其垂训立法,如大明会典、御制文集、祖训、世法录,及明诸史所载事匕,皆有深意。务湏事匕推求,即得开创守成、久安长治之要,而帝师王佐之略,尽备其中矣。

永浪游七载,已酉冬,自滇黔历齐、鲁归吴,诸同志先知永来,率子弟毕迓于京口,互质近日所学。或叹读书万卷,临事辄悖乱。永谓:此读书不得其要,为法华所转耳。因著数语,以贻同志,训子弟。然此乃名世读书法,非学究读书法。若胸眼已为朱夫子章句及胡致堂鉴断所锢者慎。勿与道也,永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