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使视觉从传统路径上解放,而开拓了新的色彩观照的路径。但他们所开拓的,只是以事物在肉眼中的反应为根据的路径,而把心眼闲却了。换言之,他们以为自然仅能反应于视觉,而尚不能反应于个性。

印象派画家当然也具有个性,故也在无意识之间用个性来解释自然,或用热情来爱抚光与空气,结果也能作出超越写实的个性的幻影。故所谓“外面的”、“内里的”或“肉眼的”、“心里的”,都是程度深浅的问题,并非截然相反的差别。实际上虽然如此,但论到其根本的原理,印象派及新印象派(即点画派)的态度,是在追求如何可以完全再现太阳光,不是在追求如何依自己的个性处理太阳的光,即他们是在追求再现光与空气共通的法则。所以极端地说起来,倘若有许多印象派画家在同一时刻描绘同一场所的景色,许多作品会看上去很相似。这事在实际上虽然不曾有,但至少理论的推论是必然如此的。故最近的立体派画家曾评印象派及新印象派,为“外面的写实主义”,就是因为这原故。他们以为印象派看重视觉而闲却头脑,新印象派则更加看重视觉。所以对于印象派所开拓的路径,现在要求其再向内里深刻一点,适应这要求的画家,一般被称为“后期印象派”画家。

研究怎样把太阳的光最完全地表现在画面上,不外乎是“再现”的境地。所谓再现的境地,就是说作品的价值是相对的。印象派作品的价值,是拿画面的色调效果来同太阳光的效果相比较,视其相近或相远而决定,即所描绘的事物与所描绘的结果处于相对的地位。

反之,不问所描绘的事物与所描绘的结果相像不相像,而把以某外界事物为基础而生于个人心中的感情直接描绘出,则作品价值视作者情感而决定,同外界事物是否相像没有关系,即所描绘出的“结果”是脱离所描绘事物而独立的一个实在。作者的个人情感生发出的新的创造,这是绝对的境地,这时候的描画,是“表现”。

“表现”的绘画,不是与外界的真理相比较从而决定其价值的。梵高所描绘的向日葵,是随着梵高的心绪波动,以向日葵这种外界存在物为基础而呈现的一种新的创造物。故其画不是向日葵的摹写再现,乃是向日葵加上梵高个性而生长出来的新实在。故表现的艺术,不是“生”的摹写,乃是与“生”同等价值的。

故所谓“表现派”、“表现主义”画家意义很广,不仅指后期印象派的诸人而已,德国新画家蒙克爱德华·蒙克(1),俄国的构成派画家康定斯基以及最近诸新画派画家都包含在内。立体派等在其主张上也明明就是表现派的一种。

世人称为后期印象派的是指从印象的路径更深进于内里的人们,即法国的塞尚、高更、荷兰的梵高等。他们虽然被归入后期印象派的一“派”中,然而因为这名称原是个性自由表现的意思,故在他们的艺术上,除同为“表现的”以外,别无何种共通点。

塞尚的艺术是对于“形”的新觉悟。印象派与新印象派专心于把色当作光来描绘,其结果就是创作出渺茫的光波的画面而无立体的感觉。塞尚立志发现空间的立体感的神秘,这神秘绝不能仅由视觉的写实而触知,须用明敏的心的感应性与智慧的综合性相结合才能表现。至于他的成熟时期的作品,立体感一语已不足以形容,其景色简直是以空间的某一点为中心而生的韵律,具体表现为他对于宇宙的谐调与旋律的明敏的感应。他说:“一切自然,皆须当作球体、圆锥体及圆筒体而研究。”意思就是说,我们对于一切风景,应该当作球体、圆锥体等抽象形体的律动的谐和组织而观照,而在其中感知宇宙的谐调与旋律。照这看法,自然界一切事物就不复是“光”的舞蹈,而是形的韵律构成了。

塞尚充满静寂的熟虑的观照,梵高则富于热情,比较狂暴、激动,梵高的暴风雨似的冲动,有的时候竟使他没有执笔的片刻时间,而是把颜料从管中榨出来直接涂在画布上。他的画便是他的异常紧张热烈的情感。麦田、桥、天空,同他心里的狂暴的情感一齐像波浪起伏。但有的时候,他又感到像刚从恶热中醒来的病人似的不可思议而稳静的感情,而玩弄装饰的美,例如其《向日葵》便可使人想象这样的画境。

高更是向往泛神论的“文明人”,他具有文明人的敏感,而欲逃避文明的都会的技巧的虚伪。因为他敏感,使得他对于技巧的虚伪所遮掩着的“不自然”不能平然无所感,他追求赤裸裸地曝在白日之下而全无一点不自然与虚伪的纯真。于是他就在一八九一年离开巴黎,远渡到南洋的塔希提岛上,在这岛上半开化的社会中探求快乐适意的境地,一八九三年回到巴黎。文豪斯特林堡曾经说:“住在高更伊甸园中的夏娃,不是我所想象的夏娃。”高更对于他的话这样辩答:“你所谓文明,在我觉得是病的。我的蛮人主义恢复了我的健康。你的开明思想所生的夏娃,使我嫌恶。只有我所描绘的夏娃,我们所描绘的夏娃,能在我们面前赤裸裸地站出来。你的夏娃倘若露出赤裸裸的自然的姿态来,必定是丑恶的、可耻的,如果是美丽的,她的美丽定是苦痛与罪恶的源泉……”于是高更又离开巴黎,到南洋岛上原始的自然中,娶一土人女子为妻,度过原始的一生。他虽然在这境地中达成了他所谓的“赤裸裸的自然的状态”,但仍能见到美的魅力——更增大的美的魅力。

高更具有敏感性,他在印象派的艺术中也能看出文明社会的技巧的不自然,所以他所追求的是更自由、更朴素的画境,结果他的画有着单纯性与永远性。因为已经洗净一切技巧的属性,而在极度的单纯中表现形状,在极度的纯真中表现感情。他的画中所表现的塔希提土人女子的表情,不是一时的心理的发表,乃是永远无穷的人类的感伤。在那里没有人工的粉饰与火花,只有原始的永远的闲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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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爱德华(Edvard Munch,1863—1944):挪威著名油画家和版画家,二十世纪表现主义艺术的先驱,作品有《病娃》、《母亲之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