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宋以朗
这里说的主要有四方面:一、书信档案概况;二、节录信件的原则;三、出版书信的理据;四,辑校说明。
先简述一下我家书信档案的状况。张爱玲与邝文美、宋淇之间的往来通信,计有六百多封,共四十多万字。现存的第一封写于一九五五年十月廿五日,由张爱玲所寄,最后一封则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九日,发信者是邝文美。张爱玲的信应已完整保存下来,但我父母那些信的情况则较为复杂。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五年间,因影印不便,我家寄出的信都没留底本。后来张爱玲搬家频仍,如《对照记》所言,“三搬当一烧”,所以那时期邝文美、宋淇给她的信全都丢了。自一九六六年起,宋淇的信在寄出前都影印存底,大概只有一封遗漏(写于一九七八年三月八日);邝文美的信早年多不留底,直到一九九二年后,因宋淇患病不能写信,多数由她代笔,那时她的信才开始保存副本。邝文美早期也常写明信片,这些则一概不留底。由于这些因素,在以下选编的信中,头十年就只有张爱玲一方,其后也会间中出现些仿佛毫无先兆的话,虽略嫌突兀,但读者只要细察文理,相信也不难领会。
他们写的信主要谈什么呢?张爱玲有一句话可以扼要回答。一九八○年七月十三日,张爱玲致函邝文美、宋淇,说:“我的信除了业务方面,不过是把脑子里长篇大论对你们说的话拣必要的写一点。”所谓“业务”,包括文学创作上的切磋(如讨论《色,戒》《小团圆》的优劣及改写方法)、卖电影电视版权的细节、出版新书的各项计划及安排、金融投资等“正经事”;而“脑子里长篇大论对你们说的话”则范围极广,包括健康、朋友、衣服、美容、梦境……(所谓“脑子里长篇大论”云云,别详《张爱玲语录》,见本书70页注释)正如我在全书前言所说,本部分收录的书信,都“以反映彼此友情为主”,所以内容多集中于“业务”以外的事,侧重生活、感性的一面。
张爱玲很小的事也会想起我父母来:在Newsweek[《新闻周刊》]上看见一个上装广告,就想起邝文美几年前做的深蓝夹克(一九五八年四月廿七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书);选新教宗放黑烟白烟,就想到我父母间相处的传统美德(一九六三年六月廿三日张爱玲致函邝文美、宋淇);从窗子望出去,看到“一迭迭黄与蓝的洋台”,就记起与邝文美在港共处的画面(一九六四年五月廿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电视上听到古典乐,“也想起Mae来”(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诸如此类的零星片段,只要能体现到三者间的友情,我都尽量梳理出来收入这部分。有关我家的内容,自然也占了不少篇幅,因为省掉这些,张爱玲许多体己话便失去脉络,刊出来也没有意义。
在各式话题当中,又以健康状况至关重要。事实上,这里辑录的书信简直可当一部“病史”来看。除了数不清的伤风感冒等小病外,信里提及的病不少都惊心动魄:例如宋淇一九六七年动手术,由于要长期休养而向邵氏请辞,从此便脱离电影圈,那次就连张爱玲也担心他可能已不在人间了(一九六九年六月廿四日、一九八五年十月廿九日张爱玲书)。以后的情况是:一九七七年,宋淇十二指肠出血;八八年夏,他心脏衰竭,水肿、心悸、呼吸困难相继而至,翌年夏天做胸腔手术;九一年,他支气管扩张、咳血;至九三年呼吸衰竭,入加护病房急救,之后便赖氧气设备度日。用他的话来总括一句,“凡是希奇古怪的病我差不多都生过了”(一九九一年三月十四日宋淇书)。邝文美则八六年尾证实患胃癌,要进行全胃切除手术,继之以化疗;到九四年,她又得了痛风。至于张爱玲,她八十年代期间皮肤敏感恶化,加上眼疾、牙痛,出门就诊一次就染一次感冒,至八八年皮肤病得良医会诊,对症下药,总算有所改善。不幸她在八九年伤臂骨裂,而肤疾又于九十年代反复恶化,到九五年更说要“一天十三小时照日光灯”(一九九五年五月廿一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另外还有我外婆的病、老佣人“阿妹”的不适,诸如此类的病历,我都酌量编入本书。这做法的目的,不但是要说明通信三者如何互相扶持,更想带出一种生活质感,让读者想象到他们写信时的处境及感受。
另一方面,“业务”书信在某程度上也能表现出他们彼此信任、合作无间的一面,不能说与“友情”这主旨完全无关。例如一九八七年有几封关于《续集自序》的信,就证明那“自序”原来由宋淇代笔,张爱玲只轻轻改动一两字,叫人惊讶他们竟能如此互相信任。更重要的,是这些业务性质的信,尽管其内容看来非常抽离冷静,但只要考虑到写信人当时的处境,便往往被他们的情义所打动:因为这些公事上的信函,很多都是宋淇或邝文美大病期间勉力而写的(可参看一九八六年八月二日宋淇书、一九八七年一月廿三日宋淇书、一九八八年七月十三日邝文美书、一九九一年一月二日宋淇书等)。我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这种朋友,但他们仨的确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即使是“业务”信函,我也连带其生活背景酌量收录一些,相信细心的读者自会明白个中深意,恕不逐一解释。
现在要说明一下公开这些书信的理据,主要有两点。第一点针对整批书信,意义较普遍:它们对张爱玲研究者来说,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有极高学术价值。不妨举两个令我感受最深的例子说明。一是上文提过的《续集自序》作者问题,本书已收录了一切相关资料。另一例是二○○七年电影《色,戒》上映,坊间谣传王佳芝就是郑苹如、易先生是丁默邨,但书信却明确否定了这些揣测:《色,戒》根本是取材于宋淇提供的故事,而且“女主角不能是国民政府正统特务工作人员”(一九七七年三月十四日宋淇致张爱玲)[1]。不公开这些信函,张学研究中很多谬误便无法澄清、修正,而大众对张爱玲其人其书亦肯定会继续误解下去。宋淇对出版这些书信,亦抱开放态度:
宋淇致张爱玲1976.1.19
我们发现在你的信中,有不少珍贵的资料——简直可以写一本书。退休以后,我们说不定真会写一本也未可知。一笑。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日,宋淇写了一封信给平鑫涛。信中说有人听到他们夫妇俩身体不好,便写信来劝他们整理张爱玲的信札,再卖给美国的大学。以下是宋淇致平鑫涛信函的重点节录:
他听说我们身体不好,就急得不得了,连忙写信来劝我们将全部信札好好整理,他可负责介绍我给美国一所大学,保证在二千年之前不能公诸于世,并可取得相当代价。
[……]
他并说爱玲写给我们的信最有价值,因为内容都是她个人的私事和想法和生活细节,而写给别人的或是答覆,或是请求,多数是谈公事,所以希望我们早日做出决定。
[……]
我考虑后,香港两大学根本不考虑,一九九七之后香港不知如何?美国大学固然有国际地位,但原件是用中文写的,一年也不会有一个人去利用这宝贵的资料。想来想去,台湾大可考虑,因她的书全集是台湾皇冠出版,她的基本读者在台湾,而皇冠最近有了皇冠中心,除了音乐、舞蹈、美术展览、演讲之外,似乎可以进一步设立档案室(literary archive)。张爱玲和我们之间的通信可以成为这计划的出发点和核心。将来欧美学者如要研究张爱玲,应该到台北皇冠中心来取经,而本身有一天可向中国读者和张迷开放。我们绝无意将这些信居奇,从中得益,但深信一个作家的信件、原稿等都是后人研究的第一手资料。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兄对此想法有何反应?如有诚意,我们不妨再谈。
我没见到平鑫涛的答复,似乎此事亦不了了之。但重要的是,我们知道宋淇为了方便学术研究,本就有意公开这批书信。现在三位当事人皆已去世,一切都升华为历史,把它们公诸于世,让大家更明了张爱玲的过去,相信就是处理这批信札的最好方法。
出版这些书信,尤其是本书选编的部分,还有第二个较狭义的理由:那就是要让公众明白,究竟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友谊是怎么一回事。我在全书前言已提到,宋淇夫妇生前只写过《我所认识的张爱玲》《私语张爱玲》及《张爱玲语录》三篇关于张的文章,最后一篇刊于一九七六年,之后即使尚有十九年交往,宋、邝二人也再无片言发表。对公众来说,这无疑是他们三人交往历史的一大片空白。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日,张爱玲致函邝文美、宋淇,说:
一次夜间因为不想回来得太晚,疾走几条街,心口又有点疼,想起可能heart attack[心脏病发]倒在街上,刚巧几天后有两万多存款到期,换了一家开了个新户头,就填你们俩作bene.ciaries[受益人],可以帮我料理。应当立遗嘱,也许别的accounts[户头]就不必改了。
到一九九二年二月廿五日,张爱玲终于寄来一份遗嘱,并附函交代自己的遗产将由宋淇夫妇拥有。没读过他们书信的外人,其实不可能理解张爱玲何以有这个决定。事实上,邝文美就是张爱玲最要好的知己,她对我母亲的欣赏,甚至去到这程度:“越是跟人接触,越是想起Mae的好处,实在是中外只有她这一个人”(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一日张爱玲致宋淇);而宋淇为了张爱玲的事业,更几乎赔上自己所有时间、精神,他自己就说过:
宋淇致张爱玲1974.8.17
朋友劝我一直为人打算,而忽略了自己出书不免太不为自己着想了。
宋淇致陈华1987.10.18
大概《续集》的序不容易写,而自己渐渐老迈,不复有当年的锐气。有时想想这样做所为何来?自己的正经事都不做,老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可是如果我不做,不会有另一个人做,只好义不容辞,当仁不让的做了。
宋淇致张爱玲1990.8.14
这个月来为了这五本书忙得我将《怡红院四大丫环》一文停写,没有办法,弄湿了头,只好做下去。这一阵老态毕呈,趁现在还能做事之时,办了也好。
我节录以下书信,就是希望能按着时序,扼要地展示整段友谊的发展,好让大家可根据第一手资料,弄明白张爱玲与我父母的关系。
最后是辑校说明,主要有以下七点。一、本书以下部分,只摘录涉及张爱玲与我父母间友谊的内容,除非有脚注标明为书信全文,否则都是原信节录。
二、编排信件的形式,力求能呈现一种此问彼答的互动关系(当然因材料所限,也不可能像“对话录”般畅顺)。编者省略的部分,一概以[……]代替,而原信中的省略号,则保持不变。
三、张爱玲、邝文美及宋淇三人用字各有特色,偶有旧式写法,编者一概不改。
四、书籍、杂志、报纸、电影名称,凡原信没标点的,编者都划一加上书名号。
五、宋淇或邝文美致张爱玲信,因收信人只有一个,故仅于节录上冠以写信日期及寄件人名字。张爱玲信函则标明日期及发信、收信人名称。
六、张爱玲信函,凡同时写给邝文美、宋淇二人的,皆以“Mae&Stephen”称呼,故以下书信致两人者,皆作“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保持原来的称谓次序。
七、书信中即使是同一人也有不同称呼,为方便读者,现把主要人物的各种别称表列如下:
邝林怜恩,宋以朗,宋淇,曾宋元琳,宋邝文美(由左至右)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九日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5.10.25[2]
也许你会想我是受恐吓,怕许久不写信你就会不回信,所以赶紧写了来。事实是有许多小事,一搁下来就觉得不值一说了,趁有空的时候就写下来。你们一切都好?代替双十节的放假,出去玩了没有?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
路上一切其实都很愉快,六个人的房间里迄今只有一个葡籍少妇带着个六岁的孩子,起初两天我们房间里一天到晚墨黑的不开灯,大家都睡觉,除起来吃饭外。他们是晕船,我是补上这些天的睡眠不足。昨天到神户,我本来不想上岸的,后来想说不定将来又会需要写日本作背景的小说或戏,我又那样拘泥,没亲眼看见的,写到就心虚,还是去看看。以前我看过一本很好的小说《菊子夫人》,法国人写的,就是以神户为背景。一个人乱闯,我想迷了路可以叫的士,但是不知道怎么忽然能干起来,竟会坐了电车满城跑,逛了一下午只花了美金几角钱,还吃咖啡等等,真便宜到极点。这里也和东京一样,举国若狂玩着一种吃角子老虎,下班后的of.ce worker[办公室职员]把公事皮包挂在“老虎”旁边,孜孜地玩着。每人守着一架机器,三四排人,个个脸色严肃紧张,就像四排打字员,滴滴搭搭工作不停。这种小赌场的女职员把脸涂得像idol[神像]一样,嘴却一动一动嚼着口香糖。公司里最新款的标价最贵的和服衣料,都是采用现代画的作风,常常是直接画上去的,寥寥几笔。有几种cubist[立体派]式的弄得太生硬,没有传统的图案好,但是他们真adaptable[与时俱进]。看了比任何展览会都有兴趣,我一钻进去就不想出来了。陋巷里家家门口的木板垃圾箱里,都堆满了扔掉的菊花,雅得吓死人。当地居民也像我以前印象中一样,个个都像“古君子”似的,问路如果他们也不认识,骑脚踏车的会叫你等着,他自己骑着车兜个大圈子问了回来,再领着你去。明年暖和的时候如果Stephen到日本去筹拍五彩片,我真希望你也去看看。我想,要是能在日本乡下偏僻的地方兜一圈,简直和古代中国没有分别。苦当然是苦的——我想起严俊林黛下乡拍戏的情形。十月十四。(我想古代中国总不像现在中国乡下和小城那样破败黯淡肮脏。)
上船后我就记起来,吴太太问我几件行李的时候我也算错了,多报了一件,使她大惊小怪起来,以为我做了许多衣服。那天实在瞌睡得颠三倒四。上船前付挑夫和汽车钱等等一共十几块,请你不要忘了给我扣掉——假使那五十块钱拿得到的话。如拿不到,请不要忘记告诉我一声。房间里添了一个印度犹太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和无数箱笼什物,顿时大乱起来。我的玻璃杯也砸了,所以到东京时我要去买一只那种旅行用的小热水瓶,用它泡药,可以挂在衣橱里面,比较安全。船在横滨停一天半,第二天近中午的时候我上岸,乘火车到东京市中心,连买东西带吃饭,(饭馆子里有电视,很模糊,是足球赛),忙忙碌碌,不到两个钟头就赶回来了,因为要在三点前上船。银座和冬天的时候很两样,满街杨柳,还是绿的。房子大都是低矮的新型的,常是全部玻璃,看上去非常轻快。许许多多打扮得很漂亮的洋装女人,都像是self-consciously promenading[很刻意地蹓跶着]。回横滨的时候乘错了火车——以前来回都是乘汽车,所以完全不认识。半路上我因为不看见卖票的,只好叫两个女学生到了站叫我一声。她们告诉我乘错了,中途陪着我下来找taxi[出租车],你想这些人是不是好得奇怪?不过日本人也和英国人一样,大都一出国就变了质。
我还买了一瓶墨水,怕笔里的墨水会用完。事实是我除了写了两封必要的信(给姑姑和秀爱和Mrs.Rodell[3])诗一首也没译成。两年没翻译,已经完全忘了怎样译,译出来简直不像话,只好暂时搁下来。临行前天天跑领事馆,英文说得流利了些,但是一上船,缺少练习,又说不出来了,所以赶紧借了些英文小说来看,不然等见到Mrs.Rodell这一干人,在需要千恩万谢的时候又要格格不吐,那真糟糕。有一本小说叫The Conquest of Don Pedro[《唐·佩德罗远征记》]很好,我看的是袖珍本,看来销路也不错。船上电影看了许多,只有一出The Conquest of Space[《征服太空》]是好的。同船的菲律宾人常常在太阳里替小孩头上捉蚤子,小女孩子们都是一头鬈发翘得老高,我看着实在有点怕蚤子跳上身来,惟一的办法是隔几天就洗一次头,希望干净得使蚤子望而却步。三等舱除了人杂,一切设备也还好,吃得也很好,可惜大部份是我不能吃的。我也只好放宽管制,我的diet[饮食]向来是以不挨饿为度。
廿二日到火奴鲁鲁,我上岸去随便走走,听说全城的精华都在Waikiki[威基基],我懒得去。就码头与downtown[市中心]看来,实在是个小城,港口也并不美丽。但是各色人种确是嘻嘻哈哈融融泄泄,那种轻松愉快,恐怕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至少表面上简直是萧伯纳威尔斯理想中的大同世界的预演。我刚赶上看到一个parade[游行队伍],各种族穿着native costumes[民族服装],也有草裙舞等等。街上有些美国人赤着膊光着脚走来走去。很多外国女人穿着改良旗袍,胸前开slit[狭长口]领,用两颗中国钮子钮上。毕直的没有腰身,长拖及地,下面只有开叉处滚着半寸阔的短滚条。不知道你姊姊从前住在那里的时候是否就流行?日本女人也穿着改良和服,像nightgown[睡袍],袖子是极短的倒大袖。也同样难看。当然天气热,服装改良是必需的,但是我相信应当可以弄得好一点。
今天廿四,收到你的信,如你预料的一样惊喜交集。在上船那天,直到最后一刹那我并没有觉得难过,只觉得忙乱和抱歉。直到你们一转背走了的时候,才突然好像轰然一声天坍了下来一样,脑子里还是很冷静&detached[和疏离],但是喉咙堵住了,眼泪流个不停。事实是自从认识你以来,你的友情是我的生活的core[核心]。我绝对没有那样的妄想,以为还会结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没有这样的人。那天很可笑,我正在眼泪滂沱的找房间门牌,忽然一个人(并非purser[客轮的事务长])走来问“你是某某吗?305号在那边。”当时我也没理会这人怎么会认识我,后来在布告板上看见旅客名单,我的名字写着Eileen Ai-Ling Chang,像visa[签证]上一样噜苏。船公司填表,有一项是旅客名单上愿用什么名字,我填了E.A.Chang。结果他们糊里糊涂仍把整个名字写了上去。我很annoyed[困扰]——并不是不愿意有人知道我,而且事实上全船至多也只有一两个人知道,但是目前我实在是想remain anonymous[隐姓埋名]。你替我的箱子pack[收拾]得那样好,使我unpack[打开行李]的时候也很难过。当然我们将来见面的时候一切都还是一样。希望你一有空就写信来,但是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惦记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记着的。我到了那边,小的mishaps[事故]大概常常有,大的不幸和失望是不会有的,因为我对于自己和美国都没有illusions[幻想],所以你也可以放心。看见Dick[4]时请替我问候,希望他没有扶病给Mrs.Rodell写信。也望望Rachel[瑞秋]。
P.S.The Red Badge of Courage,A Gradual Joy,Melville Goodwin,USA[《红色英勇勋章》《渐欢》《美国的梅尔维尔·古德温》]等书你们如不看,请还给Dick。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5.11.9
我本来暂时不打算写信的,但是实在很想念你,所以又写了。我在船上写的一封信和后来寄的一张明信片不知到了没有?Stephen的书评我看了,写得太好了,看了完全可以想像原著是什么样的。只有Shelley[雪莱]那句诗,怎样由pronoun[代名词]上研究出涵义,我看不懂,也不求甚解,只欣赏文字,已经觉得够好了。我到了这里后的经过,琐琐碎碎,自己写出来都嫌boring[令人厌烦],但是想必你不怕被bored[烦扰]。
[……]
你的小白钟现在站在一个shelf[架]上,我仍旧像看见它在你的长白橱上[5]。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5.11.20
昨天收到你十三日的信,看到你of.ce[办公室]的事非常欣慰,如果你做Modic[莫迪克]的助手,与别人隔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under the circumstances[在这情势下]。今年此地非常流行深蓝绿色,你的颜色正是“当令”。现在我正忙着写剧本,希望两星期内能寄来。说不完的话,等下次再写了。现在早起早睡,完全正常,也真是贱脾气。总之一切都舒服愉快。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5.12.18
你说游山,庙里老尼说“有公事”,我笑了半天——实在叫人吓得逃走,仿佛被她当作大施主了。真想不到你们附近的山上竟别有天地。耐冬家里闹鬼,真有趣。她越来越像个连载小说了。我仍旧无论什么事发生,都在脑子里讲给你听——当然是用中文,所以我很不赞成,因为我总想一切思想都用英文,写作也便利些,说话也可以流利些。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一个习惯。你的滚黑边的灰旗袍蓝旗袍一定好看极了。
[……]
Fatima[6]并没有变,我以前对她也没有illusions[幻想],现在大家也仍旧有基本上的了解,不过现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大想多谈话。我对朋友向来期望不大,所以始终觉得,像她这样的朋友也总算了不得了。不过有了你这样的朋友之后,也的确是spoil me for other friends[宠坏了我,令我对其他朋友都看不上眼]。
[……]
这里常常有鸽子撞到窗上来,使我想起你那里啄窗的鸟。你母亲不知Xmas[圣诞节]后几时来?你的job[工作]我现在听听又觉得还是原处好,你说你在那里像大家庭里的姑娘,比得真有道理。替人改写稿子实在太苦了,太不值得。现在大概已经决定了?我真希望你没有顾情面,委曲了自己。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1.14
好久没写信,但是没有一天不至少想起你两三遍,总是忽然到脑子里来一会,一瞥即逝。
[……]
你的job已定规了没有?你的沙喉咙我记得很清楚[7],实在很好听,和你平日的喉咙是一底一面,(像一件浅色衣服的黑绸里子)希望你这一向除了喉咙外没生过别的病,家中大小也一个都没有病过。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6.2.10
Stephen到西贡去我觉得非常有兴趣。现在那里是不是平静下来了?国际和邵氏你抢我夺,也像Mae被总店和支店抢夺一样,你们都成了香饽饽。
[……]
小报上关于我的消息真可笑,和实际情形比起来真是dramatic irony[戏剧性反讽][8]。这里有一张Audrey Hepburn[奥黛丽·赫本]将演拿破仑的儿子的剧照。另一张照片是不是很像你们俩在爬山?有一天我忽然在报上看见The Heart of Juliet Jones[《朱丽叶·琼斯的心》],如对故人。想起和Mae隔着几万里的海水,真像是喝多了水似的饱闷得难受。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3.14
听你说的of.ce情形一切好转,我觉得真是“You can never keep a good man(or woman)down.”[有能者(不论男女)始终会出人头地。]玲玲的耳朵真吓人一跳。幸而吉人天相。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3.19
你这一向忙得怎么样?前些时你提起和Stephen有点小意见,所以情绪不大好,现在当然早已事情过去了。当时我看了就想跟你说,总希望你觉得你们的因缘是世上少有的,因为两人都这样敏感,中间没有一点呆钝与庸俗作为shock absorbent[缓冲],竟能相处得这样好。当然这是因为你是太理想的贤妻,但是有贤妻也不一定是好姻缘。以前我看见你的时候,常常想起有一本蹩脚文言小说《美人福》(民初李定夷著),作者的目的是想推翻《红楼梦》以来的美人薄命的传统,书中的美人个个吟诗作赋,而仍是福太太。写得太欠真实感,但是居然被我亲眼看到,真有这样的人。(我不记得跟你说过没有,屡次想说,不知怎么打岔忘了说。)男人无论怎样聪明能干,在他所爱的女人面前常常会像孩子一样的惫赖。我总希望你不要生气,要把你们俩都当稀世之宝看待,珍重自己。——劝别人总是容易的,只有当局者才知道自己的难处。我风凉话一说一大堆,好在我知道你也不会嫌讨厌。以前写信因为是给你们俩看的,所以没有提。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4.11
收到你四月一日的信,你的新窗帘新旗袍与宴会上谈话情形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现在你母亲想必刚到,一定忙乱热闹万分,你又了却一桩心事了。那看手相的人真太灵验。每次听你说起USIS那些狗皮倒灶的举动[9],总使我自庆脱离苦海,因为对于不会应付的人确是苦海,会处世的人则不过是一些小气恼,不伤脾胃。
[……]
你看我用原子笔写信,也许以为你给我的笔被我丢了。并没丢,但不知怎么不吸墨水,需要修。已经十一点了,明天还得起早,下次再谈。你说的九龙渡船上的雾,我简直就像站在船阑干边一样。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6.11
你即使不是正赶着母亲回来,没添出额外的应酬,也已经够忙的,我永远诧异你能坐下来写长信,从来不纳闷怎么许久没收到信。同时我对你们的一切都有一种信任与乐观,所以从来不觉得不放心。你母亲回来后兴致怎样?身体可好?你成天在办公室和那些讨厌的人周旋,自己家里情投意合的人反而见面时间那样匆促,实在使人觉得气闷。
[……]
你写的剧评我看了笑声不绝,一开头就隽妙到极点。骂得又俏皮又痛快,我只恨你没有细说,但是你一说“Tee hee!”也已经使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他怎样译“汗”与“灵感”的pun[双关语][10]。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7.31
你们的信上一片蒸蒸日上的气氛,看了总是使我精神一振。仿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有眼睛。”我真高兴你在of.ce的地位与前大不相同,虽然忙,虽然苦,究竟心里稍微痛快些。添了助手反而头痛,我完全可以想像,真是宁可不要。Stephen在电影公司那样复杂的环境里能够处理得那样顺手,越来越成为负责人物,真是不容易,也可见一切全在各人自己的personality[性格]。我看了也替自己庆幸,因为间接地我也得到益处。假使你们搬到九龙,请你马上写个一句两句的航空明信片通知我。(一想到搬家我不免替你头痛,尤其因为我特别喜欢你们原来的地方。所以我珍视那小白钟,那是那房子的一小部份。)
[……]
我现在很瘦,但是胃口非常好,不久就会胖起来,所以暂时也不必量尺寸,衣服还是再等些时再做。好在你给我买的料子,除那件花布外都是四季咸宜的。你讲点新做的衣服给我听我永远爱听,因为栩栩如在目前。我也想讲点衣服和头发等等琐事,可惜现在没有工夫多写,改天再谈。
[……]
你提到那伊朗来的朋友,我记得很清楚。我从来不怀疑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如果老朋友再会晤的时候忽然不投机起来,那是以前未分开的时候已经有了某些使人觉得不安的缺点,已经有了分岐。世事千变万化,唯一可信任的是极少数的几个人。所以我从来不fret or worry[烦躁或忧虑]。我觉得很诧异,你们俩都再三解释近来没有常常写信。我不但知道你们忙的情形,而且我自己这样懒写信的人,千怪万怪,也不会怪别人不勤写信,你说是吗?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8.18
十四日我和Ferdinand Reyher[费迪南·赖雅]结婚——Ferd是我在MacDowell’s[麦道伟文艺营]遇见的一个writer[作家],今年二月里我到那里去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但他比我走得早——我没有预先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又会送东西给我。事实上也只是登记,Fatima愿意作证,但我宁愿临时在登记处抓到一个证人。Ferd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已经结了婚了。他以前在欧洲做foreign correspondent[国外通讯记者],后来在好莱坞混了许多年doctoring scripts[修改剧本],但近年来穷途潦倒,和我一样penniless[身无分文],而年纪比我大得多,似乎比我更没有前途。除了他在哈佛得过doctor&master degree[博士和硕士学位]这一点想必approved by[见赏于]吴太太之流,此外实在是nothing to write home about[乏善足陈]。Fatima刚回来的时候我在电话上告诉她,说:“This is not a sensible marriage,but it’s not without passion.”[这婚姻说不上明智,但充满热情。]详细情形以后再告诉你,总之我很快乐和满意。以后手边如有照片和他的小说,也会寄来给你。月底我们回到MacDowell’s去,有信可以直接寄到那里。你几时到北京店买东西时,请顺便看看有没有像你那件白地黑花缎子对襟夹袄那样的料子,或银灰本色花的。如有雅致的花样,请你替我先买下来,我想做一件对襟棉袄,大致如那件旧的米色袄,而更短肥些。以后再画详细图样寄来,和那几件旗袍一同叫裁缝做。
Dear Mae and Stephen:
You are the only ones of Eileen’s people she says she wants me to meet,but I feel I have already met you,she has told me so much about you.I only want to assure you that she is safe with me,secure always in her loveliness and laughter and wisdom,for all this extraordinary occurence is a situation requiring no adjustments.It simply was,is and always will be.
My love,
Ferd
[亲爱的文美与淇:
爱玲说她的朋友当中,就只想让你们跟我见面,但她讲了这么多有关你们的事,使我觉得大家早就见过了。我只想向你们保证,与我一起她很安稳,永远都会这样美丽,开怀和睿智,这一切奇迹的发生,并不因为要互相迁就而改变。过去如是,今天亦然,直到永远。
祝好
费迪]
赖雅致宋淇与邝文美书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10.12
我想请你随便什么时候有空,给我买一件白地黑花缎子袄料,滚三道黑白边,盘黑白大花纽。如果没有像你那件那么好的,就买淡灰本色花的,或灰白色的,同色滚边花纽。黑软缎里子。那三件旗袍统统做单的。我不是等着穿,你不必催裁缝,做了请直接寄到Peterborough[彼得伯勒]。此外我不需要别的衣服。
你这一向忙得怎样?我一想到你忙累的情形,实在觉得内疚。匆匆写这信,许多值得一提的琐事只好暂时略去,但是你来信告诉我一些琐事总使我非常快乐。希望你和奇和孩子们这一向都没生病。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11.16
此地有一种rummage sale[义卖],据说New Hampshire[新罕布什尔州]办得最好,一毛钱的男式女式衬衫,五毛钱的长袴子,七毛五的厚大衣,便宜得骇人听闻,料子和裁制都不错,八成新。我买了些家常穿,因为我发现我穿长袴子很合式。今天我穿了件旧旗袍,吃了一惊,因为大小正合式,而这件的臀围是三十七吋半。如果裁缝还没做我的黑旗袍,请你叫他把hips[臀部]放大,其他照旧。如已做了而放不出,请仍给我寄来。又,黑旗袍如还没做,请叫他改滚周身一道湖色窄边,如图。
(不要领口袖口滚两道。)我自己想想,也不好意思开口,左改右改,搅得你头昏脑涨。也是因为你一向脾气太像天使似的,使我越发啰唣不休。但这次绝对是最后一次。
张爱玲致邝文美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二日
[……]
我想到你们的时候,毫无意见,仅只是你们的影子在眼前掠过,每天总有一两次。希望你这一向没有不舒服,家里大小平安,愉快的事层出不穷,house guests[访客]改期不来。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6.12.28
看到衣料的samples[样品],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你的年终报告想已写完。你们的客人一批批像飓风袭港一样,我看了心悸。现在不知道来完了没有?没有听见你说起你母亲的近况,希望她健康。Stephen的母亲来港,你一定又添上许多忙碌。你没有空千万不要给我写信,我永远像在你旁边一样,一切都可以想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7.2.2
接信知道你们前一向都不舒服,念念。希望你们无论怎样忙,总设法随时保重,制造机会小小地休养一两天,几小时都好。我早就想写信来,因为Pink Tears正写到高潮的一章,又夹着生些小病,直挨到今天总算完工,正开始打。译稿费收到,感谢不尽。照片拍得真自然,我到处给人看“我最好的朋友的照片。”衣服早已收到,满意到极点。除灰色袍子稍微太紧外(可以找人放),统统合身。料子花式你选得太好了,我希望没太费事,否则我总觉得不过意。棉袄可以作为城里的短大衣穿,好在它永不会过时或嫌小。
张爱玲致邝文美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3.24
你寄来的衣料样子我真爱看。可以想像你那天晚上纯黑与金色的打扮,也像看见你和琳琳捧着鱼缸在街上走。几时你如果在店里再看见你那件鲜艳的蓝绿色绸袍料,能不能请你给我买一件,(短袖)买了请放在你那里,以后再做,因为蓝绿色的料子难得有。我这一向稍微瘦了些,那件灰色袍子已经能穿,绝对是我所有穿过的衣服里最合适的一件,真感谢你。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7.4.19
我记得你们喜欢吃hamburger[汉堡],很想请你们吃Ferd做的hamburger,他的烹饪实在不错,比普通的馆子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6.5
看到你上次信上说的近况,简直迫得人透不过气来,一样样累积起来,再加上复活节流行感冒的高潮。只恨我不在场,虽然不能帮你洗烫侍疾买东西,至少可以给你做个ventilator[通气窗],偷空谈谈说说,心里会稍微痛快些。你说你脾气变了,使我打了个寒噤,因为不能想像。但是我记得你有时忙累过份,说话的声音立刻会变,sounds taut and a little distraught[听起来紧张且有点慌乱]。也许你也像一切细致的东西一样,是脆弱的,我只是习惯上把你当作世界上一个最固定的单位,这一向我希望一切都缓和下来了?有些事能推宕的,总尽量设法推宕,否则万一你自己break down[把身体弄垮],岂不更耽误事情?我希望你常常这样自己譬解着,可是明知你太有责任感,决不会这样做。
[……]
Stephen无论做什么事我总有“大才小用”之感,但是他在公司里现在这样被倚重,还有他对业务上的兴趣,我听到了实在觉得高兴。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7.7.14
前几天我吃到煮珍珠米的水,但因为珍珠米太少,太淡,远不及Mae带来的热水瓶里装着的,那滋味我永远不会忘记。此地虽然不受热浪侵袭,天气寒暖不定,前两天我又发过老毛病,一躺又是几天,好了以后特别觉得忙。我告诉过Mae我最喜欢自己动手漆家俱,现在我把那糊着刺目的花纸的一面墙漆成了极深的灰蓝色,配上其他的墙上原有的淡灰芦席纹花纸。蓝墙前的书桌与椅子也漆成蓝色,地板也是蓝色。此外虽然另有别的色素,至少有了些统一性。今天是我第一次在那书桌上写字。还有许多琐碎的话,留在下次再说了。希望你们身体好。上月屡次想起你们过生日不知怎样过的,一直忘了问。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8.4
上次Stephen来信你没写,我并没有担忧,因为你如果生病他一定会提到的,我猜你一定是忙。我这一点上一向脾气笃坦,你如迟到或爽约我也决不会疑心是汽车闯祸等等,知道一定是临时有事绊住了。Stephen到星加坡去不太热?他在香港独当一面的痛快,你们小别的滋味,我觉得都是你们平日做人应得的报酬,使我觉得快慰。你写的关于我的文章[11],即使是你的second-best[次佳之作],我也已经十分满意,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换了别人写的是什么样子。只怕你太费斟酌,多花了时间不值得。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9.5
《文学杂志》上那篇关于我的文章[12],太夸奖了,看了觉得无话可说,把内容讲了点给Ferd听,同时向他发了一通牢骚。你在电影杂志上写的那一篇,却使我看了通体舒泰,忍不住又要说你是任何大人物也请不到的official spokesman[官方发言人]。当然里面并不是全部外交辞令,根本是真挚的好文章,“看如容易却艰辛。”我想必不知不觉间积了什么德,才有你这样的朋友。你记得我说的过了生日后转运的话,这种小地方也使我觉得一阵温暖。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7.9.30
我在电影杂志上看到你们的照片,起初确实以为是Stephen在飞机场送李丽华,细看方知是你。是真误会了,不是瞎说。也是因为你这张照上的脸与身材都比较一般性。你们高兴的神气与瑯瑯扑在琳琳身上躲着的神气使我看着笑了半天。如果是琳琳和瑯瑯——他们比我记忆中似乎更小。一般人每次看见小孩子总是诧异“又大了许多,”我却恰巧相反,大概因为总觉得“后生可畏”,他们咄咄逼人的往上长,日涨夜大,其实他们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长得快。在香港的时候我每次看见他们也总是诧异他们还是这样小。今天抄完剧本已经深夜两点半,想明天上午寄出,所以很瞌睡的写信,写得乱七八糟,但都是以前陆续想起打算和你说的话。
[……]
图片原载《国际电影》一九五七年八月号
我可以想像你有时候of.ce里出了气人的事,想写给我看又懒得细说,真是气闷——但是幸而近来你在of.ce里比较痛快得多,没人敢给你气受。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7.10.24
琳琳的志向我觉得完全是因为一切小孩子都喜欢做人们注意的集中点(你们姊妹们是例外,但是你仔细分析后也许觉得姊妹间也不是个个都是例外)。如果太早对一门学问发生兴趣,反而是不健康的束缚,你说是吗?我觉得她不但美,而且五官位置匀称,线条有力,眼睛有神,不浮不戚,有一种堂堂的气概,将来不可限量,而且有福气。我承认我迷信到相信这一套,虽然并不是“麻衣相法”,只是凭我对人的兴趣,倒是你的担忧使我担忧,来日方长,她一天比一天美丽,诱惑当然特别多。但是我相信等她大起来的时候你一定会信赖她的判断力。你的蓝绿绒线衫一定好看到极点,快织好了没有?Stephen又生过感冒,我听了很觉得不安,希望这一向大家都好。Mae的“左手”的韵事太可笑了[13]。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3.30
好久没收到你的信,你们一定是跟我生气了。我想,都是怪写信的坏处——说来也许使人觉得奇怪,我这靠文字吃饭而又口才拙劣的人,倒是写信比说话更加言不达意[14]。写给你的信因为不打草稿,所以更糟。我相信如果面谈,你一定会记得我是说话从不加考虑,尤其是在朋友面前,有时候本是好意,也使人听不入耳。但是当时在融洽的空气中说了也就忘了,不像白纸上写黑字,总像是含蓄着深意。我在长久没收到你们的信后才想起,难道Stephen以为我“拿”不写《温柔乡》是希望多拿剧本费?还是觉得我脾气太坏,一点也不能接受建议?其实电影的制造过程本来非如此不可的,而且公司方面提出的都是内行话。我只是认为我们有一个默契,Stephen介绍这工作给我本来是帮我的忙,如果觉得容易轻松我就做,觉得难就不做,报酬我一直非常满意。但是我始终对于金钱来往影响友谊这一点怀着一种恐惧,使我每次收到剧本费,一则一喜,一则一忧。这封信一个月前就打算写的。我常常牵记你们近来怎样,家里是不是一切照常。
[……]
最近老毛病又发了一次,躺了一个礼拜,今天刚起来。我自己知道我是最坏的通讯者,所以也不能要求你经常的给我写信。如果提起笔来感到意兴索然,那就不通信也好,我仍旧相信将来见了面一切都还是和从前一样。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4.27
你们已经有廿年的历史,真是难于想像,因为你们永远表里如一丝毫不变,真像是时间站住了不走,使人有恍惚之感。
[……]
我希望你找房子不太累,搬家的时候不太热。如果我仍在香港,一定会跟着搬到九龙。我以前对寄卡片的意见现已作废,为了偷懒,几乎所有的信都用明信画片代替。你遇到没空写信的时候,也隔些时寄张卡片给我,只要说一切平安。[……]最近Newsweek[《新闻周刊》]上一个广告里有一件上装,与你几年前做的深蓝夹克一式一样。不知道现在还常穿吗?琳琳住读你也许会觉得寂寞。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58.5.26
收到你们的信,使我觉得抱歉,尤其因为我的信寄到的时候Mae正发着103°的寒热。最怕的就是一家大小接二连三或是同时病倒,近来是否大家都无恙?打了针是否好得多?你们忙的情形我不是不明白,我如果有你们一半忙,早已仓皇得什么都顾不上。千万不要以为我要你们常写信。总之我只归罪于不见面的气闷,不然我也不会多心。Mae梳髻再配也没有,高低部位也好,一道单镶的绣花边也简单得可爱,不知道是什么颜色?早晨梳头是否费时候,是不是自己梳?我前一向烫的头发不好也不坏,最近试验剪得极短,终于决定养成不长不短分层的直头发。
[……]
我在电影杂志上看到关于《南北和》[15],就觉得错过这出戏实在痛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7.6
《南北和》收到,看了非常喜欢,下次写信时再讲。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9.21
趁这空闲的时候写信给你,把上次信上匆忙中略去的话补上。我实在羡慕你做谋杀案的陪审员,认为是一桩大经验,可以想像乘警轮出鲤鱼门的气氛[16]。但不知凶手为什么当众行凶,不怕抵命?是一时冲动还是预谋?你的上司一蟹不如一蟹,上次Life[《生活杂志》]上大捧NormanB.[诺曼B.](名字不知我搅错没有)我看了不由得要笑,而又觉得寒飕飕的,天下事实与外表大都如此。TheUglyAmerican[《丑陋的美国人》]那本书你们看到没有,不知骂得是否在筋节上。
[……]
近来我因为胃口不好,常常自己做些中国菜,例如青椒炒蘑菇,用bacon[薰肉]油代替火腿油。希望有一天能够做给你吃,同时听你讲点烦恼的事给我听。
[……]
《侍卫日记》这本书,能不能请你叫个识字的佣人代我留心,碰到就买一本?不是等着要。小女孩子总是喜欢漂亮的姑娘,你不要替琳琳担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8.9.22
时刻惦记着,尤其是收到你九月九日的短信后,觉得天灾人祸一并发作,使人透不过气来。这一向台湾时局紧张,我着急香港不知可会受影响,也想到你二姊,却没想到你们会有别的不幸。皮下发炎不知道是什么症候,听上去来势汹汹,希望Stephen暂时多多保养,我听你说一天到晚来客商量大计,想像这情势一定不容许他多休息。我正预备今天写信,(昨天晚上刚改写小说完工)恰巧今天又收到你百忙中写的长信,真觉得罪过。
[……]
我们十月底离开这里,在纽约住一星期料理点琐事,乘飞机到洛杉矶去,趁这机会卖掉Ferd存在堆栈里的几千本书(大部份是Americana[有关美国的书]),至少够来回旅费。我这样反对藏书的人,这也真是人生的讽刺,弄上这么许多书。你想,以你们的家境,Stephen买书我尚且摇头。《南北和》不但噱天噱地,格局的简单有一种图案美,我可以想像演出的效果。
[……]
谋杀案我极感兴趣,这和新房子都希望你多告诉我点。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1.11
收到你十二月十五的信,真觉得皇皇然。有种时候,安慰的话不但显得虚浮,而且简直冷酷,根本无从安慰起。但是能够有好医生诊治,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你说他对你大姐的好感到现在还会发生作用,我不由得想起吴先生代我母亲生气,大为光火——虽然表现的方式不同。我可以想像你每天赶来赶去的仓皇情形,真恨我不在场,否则你随时能偷空诉说一通,至少会稍微心里松动一点。你说这信寄到的时候最坏的已经过去了,这样写着已经觉得好过一点,这话我看了反而觉得心酸。我实在是想知道开刀经过怎样,否则还不会写信来。希望你空邮寄张明信片给我,好处在篇幅限制,只能写一两句话,也不必提所说的是谁,用英文也好。写得再简短我也不会觉得突兀。等你慢慢地心定下来再写信。我这一向在赶写《荻村》,因为越耽搁越不上算,希望在二月底前打完寄出。此外闲话有许多,但是有你这边的事梗在心头,一切都像是无聊的闲话。
[……]
你的头发现在短而鬈,我希望你脑后堆得高点,“帝国式”我觉得于你非常合适。我的头发也较阔较高,不鬈而蓬。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3.16
收到你一月廿五的信,心里一宽。Stephen的病源你如果当面讲给我听,也还没有这样清楚,因为我用耳朵听不容易吸收。但是我记得你说过他骑脚踏车来报告停战。我想像你们的近况一定苦尽甘来,Stephen在家里养息,相聚的时间比较多,能够从容的领略生活的情趣。我希望你of.ce这一向不忙,也没有无端端岔出别的麻烦差使。病后的世界像水洗过了似的,看事情也特别清楚,有许多必要的事物也都还是不太要紧。任何深的关系都使人vulnerable[容易受伤],在命运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无助。我觉得没有宗教或其他system[思想体系]的凭藉而能够禁受这个,才是人的伟大。请你原谅我这一套老生常谈的人生观,反正你知道我明白你从医院探病回来的心情就是。痛定思痛,也许你现在反而有更深的感触。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5.3
听你说你们这里一切如我想像的一样,使我很安慰。我像看见你们的洋台、花草。你夏天如果穿短衫袴配上头上的髻,那真再理想也没有。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6.3
临行前收到你的短信,觉得心焦,不知道Stephen现在出院没有?有没退热?香港好的医院拥挤的情形我简直不能想像。病后反覆,即使不要紧也使人着急。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8.9
前一向我惦记着你们今年过生日是怎样情形,Stephen好了没有。我在赶写《荻村》剧本,中文本昨晚刚写完,Dick McCarthy十五日过埠,大概来不及译好打好给他看。其实不必如此急急,但我总想做完它腾出充份的时间来写小说。一方面这工作也就是休息,因为我始终为那小说烦恼着,虽然已经经过大的改动,还想拆了重换框子。常常晚上做同样的梦,永远是向相识的人(昨夜是我小时候一块儿玩的一个丫头)解释为什么不再写。这真是病征,我真要自己极力把持着不成神经病。如果能够天天和你谈一个钟头,可以胜过心理治疗。
张爱玲致邝文美1959.11.26
八月中旬见到Dick,听见说Stephen仍在医院里,我很着急,想着你一定心焦,心乱,当然没心绪写信,连我也这些时一直无法写信,我的同情你完全明了,但是人不在那里总是隔着一层,如果你正心烦的时候我却絮絮不休闲话家常,也自觉无聊。我是真的不愿意要你分神写信给我,所以最近写信给Dick请他听到关于你们的消息就转告我一声。
[……]
前两天收到你们的信,知道Stephen近况,非常快慰。
[……]
我的书又写下去了,这又使我起劲得多,这次我不想再停下来写电影剧本,但是你们要改编的两出戏我还是要买来看看。欠公司的钱无论如何要还的。如果我不打算马上动手写,下次写信告诉你们,好另找人。
[……]
你下次看见周裁缝替我望望他,我常常念叨着他的。上两个星期我去申请入籍拍派司照,寄一张样张给你,虽然粗糙,倒比别的照片像我。一百磅在你是标准重量,我一百磅却是瘦得厉害。
[……]
你担忧有一天变得像你母亲,似乎是杞忧,但是我可以想像,因为人老了确是善变。不过我总认定你永远是你,回想起深夜送你回继园台的一截路,与有一天我一夜没睡,大清早送稿子到附近的印刷所,顺便兜到你们家,(我忘了是送什么东西去)你刚起来喉咙有点沙哑,统统像昨天的事。那天早上你们“妈妈”正在梳头,握着头发来开门,甬道里充满浓厚的睡意,说不出的可爱。我想到现在你们的公寓里又天下太平恢复原状了,(虽然甬道与房间换了方向)真感谢万分。
[……]
我相信几年内我们会见面。那一定像南京的俗语:“乡下人进城,说得嘴儿疼。”
宋邝文美在美国新闻处,一九五六年三月
宋邝文美在美国新闻处,一九五六年三月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0.2.8
收到你一月底的信,知道再耽搁下去会使你们误会我是不高兴写,其实我上封信里说的都是实话,欠公司的钱与欠私人的一样,怎么能惫赖。我后来再回想离港前情形,已经完全记得清清楚楚,预支全部剧本费。本来为了救急,谁知窘状会拖到五年之久,目前虽然不等钱用,钱多点总心松一点。如果能再多欠一年,那我对公司非常感谢,因为我仍旧迷信明年运气会好些,这是根据十三年前算的命。
[……]
你升官,一些无用的也升,我可以想像你的感觉。你肚子里一部美国官场现形记白搁着真可惜[17]。我看了The Ugly American[《丑陋的美国人》],材料精彩,只是写得太差。你整天应付那一班人,在你也许觉得胜之不武,我如果知道细情却会感到痛快。
这里两张照片是Ferd一个朋友有一天来拍的,大笑的一张你看了一定觉得眼熟,穿的衣服也就是我的大作。日本面具是Fatima给的,寄到Huntington Hartford[亨亭顿·哈特福文艺营]已打碎,幸而有个画家代为黏上。Fatima上月结婚,自纽约寄请帖来,对象不知是医生还是博士,我也没查问,大家都懒写信。我自己觉得这几年来没有更老,所以总相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都还不会怎样改变。你在我所见过的青春常驻的人里是最极端的一个,(不单是我这样说,你总也有点相信。)即使因为忧煎劳碌老了五年,也还是年青。而且这是有弹性的,(至少在中年是如此)心境一变,几个月后会变回来,不过这和发胖一样,因素是累积的,效果却是“突变”,不是渐变。要过一向才看得出。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1.2.21
我因为在电影杂志上看到Stephen照片,虽然瘦,似乎精神很好,所以没有信息并不心焦,仍旧天天想起,仿佛你们永远在那里,毫无变化,这种永恒感也是麻木的另一面。Stephen千万不要说什么“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显得见外,因为我这朋友极少的人,在我这方面是不拿你们只当朋友看待的。虽然因为欠着由你们经手的一笔钱,有点觉得亏心,我总认为是暂时的事。“病去如抽丝”的滋味我很熟悉,我知道对你们两人都是精神上的负担。朗朗怎么又生这怪病。你们的事只好用“好事多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可以略微心平些。
《对照记》[图五十一]一九六一年,在三藩市家里,能剧面具下。
[……]
杂志除有你们房子照片那一期似都收到。报纸最近又收到两批,邮费积少成多,但少数钱不便寄,只好以后再和Mae算。我对于琳琳的“小姐脾气”只有最现实的看法,现代不论哪一种社会里还是有不同的阶级,聪明美丽的女孩子照样做名演员艺人或铁托夫人。即使遇到厄运,聪明人自会能屈能伸。做父母的想给她预防受打击,未来的情形无法逆料,防不胜防。还是让她尽可能享点福好。希望Mae不觉得这是局外人的风凉话而感到不高兴。天天过海,你时间更少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1.5.17
我很高兴Stephen和瑯瑯这一向好多了。你说Stephen拔牙,我想起黄医生给我装全部上牙,离港数月后发现太receding[后缩],幸而还来得及补救。(通常有这倾向。最好装得比天然protruding[凸出])他虽然是好医生,对美容或欠研究。希望你注意这一点。美国政府我看看实在不行,你的上司一蟹不如一蟹完全是意中事。我想你们看《十八春》一定觉得离我很远,我却觉得距离很近。许许多多话相信不会永远搁着,一定有机会畅谈。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1.9.12
想在下月初一个人到香港来,一来因为长途编剧不方便,和Stephen当面讲讲比较省力,二来有两支想写的故事背景在东南亚,没见过没法写,在香港住个一年光景,希望能有机会去看看。暂定十月三日夜乘US Overseas Airline[美国海外航空公司](一家较便宜的unscheduled airline[临时航班公司])来港,一到就给你们打电话,请千万不要来接。听说香港旅馆挤得厉害,不知是否只是上等旅馆有这情形?我还是打算在离你们家不远的地方找个房间住下来,旅馆只预备住几天,脏一点贵一点都没关系,请你代为留心。如果这一向刚赶上你们特别忙,你不要担忧,反正我一住定下来就得忙着想《小儿女》剧本,以后尽有长谈的机会。近来你们身体都好?报上说香港闹虎列拉,你们生活上有没有什么不便?我今年过了年以来常有萧索之感。相信你们自从Stephen病后也常有类似的心境。但是我一想到不久可以见到你们,却是真正感到愉快。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1.9.23
收到你的信吓了一跳,怎么你这样好的眼睛需要动手术。三个月没通信,我只惦记着Stephen的健康,再也没想到你会出花头。你上次寄来的照片我前一向正找出来重看,觉得你真是六年来一点也没变。
[……]
飞机是十月三日(星期二)夜离三藩市,几时抵港,昨天打电话到那小航空公司去问,不得要领,今天跑去问过,星期五下午四时三刻才到香港。途经Guam[关岛],Wake Is.[威克岛],Okinawa[冲绳],又因international dateline[国际换日线]失去一天,路上要两天之久。他们的时间表完全靠不住,你们千万不要来接,白等一天半天,徒然使我负疚。叫的士来你们处毫无问题,而且我一到就会先打电话来。我非常高兴你们可以替我找房子,不用住旅馆。我的理想是没有家俱而有电话,但是知道找房子的麻烦,绝对不会疙瘩。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1.10.2
USOA忽然改了时间表,两星期一次飞港,(据说是因入秋生意清)十月三日一班机改十月十日。我为了省这一百多块钱,还是买了十日的票。
[……]
如果你们已代我找到房间,房租请先代付。人还没来先给你们许多意外的麻烦,真是说不出的内疚。希望你们不会见怪。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3.1.24
我一再请你千万不要为不常写信抱歉,你的每天生活情形我有什么不明白的?Stephen累倒了也在意料中,那次收到他的SOS时我就担忧,听上去工作太紧张,所以这几个月来我一直为迟迟未交卷而内疚,但是非酝酿一个时期不可,只好屡次连想一两个星期又搁下来。电懋不知对《真假姑母》剧本有兴趣没有?
[……]
我现在正在写那篇小说,也和朗朗一样的自得其乐[18]。
[……]
转眼间三月就要到了,希望Stephen的手术经过顺利,你务必抽空来张一行字的便条将大致情形告诉我一声。你吃东西最好比以前fussy[挑剔]点,或于贫血有助。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3.3.27
Stephen养息得见效这样快,实在是好消息,可见身体底子还是好。Mae又生病——我不禁记起你晚上十一点左右脸色苍白睡眼朦胧,从来没看见你那样病态美似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3.4.2
最近我又身体啾啾唧唧起来,病了几天。写小说看参考材料,找到今圣叹讲军阀时代“陪斩”的一段,不由得感谢Mae历年寄给我的《新生晚报》,从前实在美不胜收。算着Stephen大概已开过刀,总算幸而Mae已经好了,不怕奔波劳碌,希望你稍微空下来点的时候就来张便条约略讲点Stephen开刀经过,过天再写信。我也常想到一别已经又是一年,感到惆怅。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3.6.23
收到你们六月三日的信觉得非常安慰。我本来也想着如果开刀后稍有点复杂情形,无论怎样轻微,替Mae想着总觉得定不下心来给人写信。我这一向浸在Wuthering Heights[《呼啸山庄》]里[19],屡次预备给你们写信也是心里乱糟糟的写不成。有些成问题的地方,隔上两天又想出个答案,也就不去跟Stephen商量了,免得Stephen在这时候还要写信,像上次那封一样,使我拿到了心里久久不安。
[……]
Mae所说的Stephen在医院的经过与住院日子之久,我实在没有见过,听着也心悸。你们的事也确是总要受尽磨折麻烦后才如意。水荒我在报上看见,以为在香港是老生常谈,没想到刚赶着这时候的不便。前一向教皇之死非常感动人,这似乎是现代唯一活的宗教,但是连选新教皇放黑烟白烟也那么保留传统的美,我看着也想到你们。希望发炎已好,Mae也不再瘦下去。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3.7.21
收到你们七月十三的信非常高兴。Stephen还没完全复原,听着虽使人心焦,我从小听惯了“病去如抽丝”与“不舒服别人替不了你”的话,所以生起病来很有耐性,只有不病的时候活得不值得才觉得可惜,这一点你们可以自慰。我自己对命运也很有忍劲,何况你们这是有把握的事,不过时间问题。Mae的大姊这些年后见面,真是人生难得的事,比我想像中跟我姑姑重逢还更像隔世一样,你一定谈得又痛快又疲倦。
[……]
玲玲大两岁后一定更美更动人。女孩子们的“大志”does not mean much[不太重要],Mae当然也知道,没有也照样可以出人头地。男孩子向来长得慢。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4.1.25
书已买到,是16 Famous European Plays[《欧洲名剧16出》],另一本没有。十七日寄出,希望不久可以收到。你们替我买的书没算出多少钱,我也知道Mae每天忙与赶的情形,没工夫搞那些,这本书无论如何不要算了,不然更叫我不安。以后如再想起什么再叫我买,只要打个电话,连门都不用出。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4.1.30
接二连三收到我的信,你也许觉得诧异,事实是我一想到就随手写张字条子,相信你不会怪我草率与颠三倒四。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4.5.25
每逢收到你们的信总觉得过意不去,因为知道Stephen的健康情形与Mae的忙,难得放假还要写封长信讲公司内幕,我恨不得马上告诉她那是不急之务,这一类的事反正可以想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4.11.11
我搬了家都没写信来,似乎荒唐,但是一来因为邮局代转信不会失落,二来因为先忙着搬,接着又要做积压下来的工作,直到昨天才透口气。前两个月我申请廉价房子,其实从前一到纽约就想登记住这种housing project[公营房屋],没有职业不合格,现在是因为Ferd年纪关系,很快的租到一个新造的公寓,房租只有本来的三分之一,目前可以生活无忧。地方比原来的大得多,又是我喜欢的现代化的房子,空空洞洞,大窗子里望出去,广场四面都是一叠叠黄与蓝的洋台,像在香港和Mae看的蓝与赭色的洋台一样。刚定下来Ferd忽然又头晕起来,澈查后吃了一程子药,总算病没发。
[……]
我这一向本来心绪坏得莫名其妙,大概因为缺少安全感,虽然住到称心的房子。今天更低气压,实在不应当拣这时候写信,但是也不能再耽搁下去,天天惦记着你们这一向怎样,希望一切都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5.2.6
我总等到有事才写信,也是因为没心肠谈话。反正你们永远在我思想背后,只要有什么大变动的时候告诉我一声。Mae的时间都在交通工具上搭掉了,我太知道这情形,虽然我不常出去,一出去就是一天。最近我把存着的箱子拿了只出来,第一次用她给我的鳄鱼皮包。林黛自杀不知道是为什么?想起她和你们同住一个公寓的时候,有异样的感觉。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5.3.1
收到你们的信知道Stephen又生病,头痛到极点。
[……]
Mae说的我看了真觉得震动而又惨淡,无话可说。不过经常睡不够总不是事。怎样补救我也不能想像。以后你们有事还是给我写便条,我知道你们写不惯,能不能试试?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5.6.16
不过我向来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在脑子里讲着近事,比这更没有兴趣的,像告诉什么人听,恐怕也就是你们,幸而你们听不见。近来特别感到时间一天天过去得多么快,寒咝咝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5.8.2
又,Mae讲起办公,你从前讲过些of.ce politics[办公室政治],无论怎样可气而又可笑,我觉得反正你会应付,又不伤神,动真气,尽管自己觉得没有意义,有本领不用总可惜,在那是非窝里实在要真本领,不过你叫它“摩练”。
张爱玲致宋淇1967.4.10
又,王说要出版你的《前言与后语》[20],这名字真好,出来了希望寄一本给我看看,马上寄还,还可以派用场,千万不要给我,免得又丢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7.4.27
提起Stephen开刀,吓了我一跳。不知道已经出院没有,恢复得可快?如果知道,就不会赶在这时候夹忙,还寄稿子来。
张爱玲致宋淇1967.5.20
今天收到信,高兴到极点,甚至于没有拆,搁在那里快一个钟头,先去忙些杂事,已经完全放心了。上次王敬羲信上也说开刀后流血过多,还没出院,所以我非常担心,前两天写信给Dick McCarthy,因为他刚从远东回来,还问他有没有消息。看了你信上的险境,实在可怕,也真是幸运,星期日人都齐全,也幸而你们俩当时都不大知道。这次复原得慢,又岔出别的如肠胃病,这是像你的医生说的那句名言。等好了些千万把边缘上的感想写点下来。我自己也有过一两次这种经验,不过思想太简单,又有种自卫性的麻木。Mae的姊姊周期性来港,我总不禁想起台风××小姐们,这次刚赶着你病后,真累着了。
[……]
关于《十八春》你想得再周到也没有,不过赶着这时候让你写这么封长信,我实实在在觉得罪孽深重。
邝文美1967.6.14
这半年来我被Stephen的病害得真苦,再加上近日香港的动乱[21],惊醒了我们十八年来安居乐业的美梦,使我心力交瘁,仿佛只有半个人还活着,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写信,所以好几次Stephen寄信给你,我都没有附笔致意,希望你能谅解。等我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再和你详谈吧。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7.6.30
Stephen怎么开了刀这些时还又流血过多入院,真正麻烦,也真是着急也没用的事。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67.7.30
上次Mae信上讲香港情形,那时候我还想着跟金门炮战一样,闹一阵又会停下来。后来越来越坏,天天等着看报,最近又收到一个老同学的信,她是香港土著,讲许多人想搬,她也忙着送十六岁的儿子到苏格兰,我这才真感到恐怖起来。交通不便不知道Mae上班怎样?希望Stephen不会赶在这时候不舒服。
宋淇1967.10.3
我因为生病时间太久,已有七个多月没有去公司办公,不得不向公司辞职,所以我和邵氏公司的关系已告一段落。
[……]
文美很忙,也很累,她为了我的病和家事,心力交瘁,她真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好的女人,我这样说,并非想在你面前夸奖她。我们正在预备把Roland送到澳洲去读书,正在办理手续中,希望能成功,则可以了却一件心事。
张爱玲致宋淇1967.11.1
我在这里没办法,要常到Institute[学院]去陪这些女太太们吃饭[22],越是跟人接触,越是想起Mae的好处,实在是中外只有她这一个人,我也一直知道的。
张爱玲致宋淇1968.5.5
Mae一回来就把音乐开得很响,我太知道那滋味了。琳琳太漂亮,(他们俩照片上完全跟前几年一模一样,那时候也就不上照)无论如何也是extension of self-identi.cation[自我认同的外延],最使人满意的一种,也只好先享受着再说。不漂亮也不见得就sensible[有见识],这样想着也许看开些。他们书又念得这样好。巴黎到现在还是全世界的最高峰。上个月有个画家演讲,说纽约代替巴黎成了美术的中心,大家都笑了。她自己住在纽约。她急了,又辩:Dealers[商贩]都在纽约。Mae除了手瘦了,脸方了些,一点也没变,好在现在时行方。
张爱玲致宋淇1968.5.15
正写着信,又收到你十一日的信,已经是坐着写的,想必好些了。拖着倒也让它去,受罪真讨厌。家里紧张也not the worst of it[不算最糟]——我吃咖啡总想起Mae。忘了说她母亲跟七八年前没有丝毫分别,太可羡慕,这种是遗传的,等于一大笔遗产给女儿外孙女。
宋元琳,一九六八年一月
张爱玲致宋淇1968.7.21
看见你信上说又进过医院,这次开刀“痛入肺腑”,实在winced[令我龇牙咧嘴]。其余的麻烦与你们的感觉,我想也只有我这长期没有半点安全感的人能知道一二。
张爱玲致宋淇1968.10.9
谢谢你寄来两篇文章,《拜银的人》[23]看了笑声不绝,这题目太好了,我倒觉得不太切合影评,世界上一大部份人都在内。真可惜你永远不会写像关于TV内幕的non-.ction[纪实文学],(书中人用假名字;有的也讽刺得很蕴藉)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好故事,我看着《拜银的人》的时候不由得这么想。
[……]
我从来不要求意见一致,跟Mae和你常常一样,已经喜出望外了。
张爱玲致宋淇1969.1.4
收到《前言与后语》也都没来得及细看。我想最被注意的一篇是关于你父亲与毛姆的,以前听你讲起,因为记不清原文,老是与辜鸿铭那篇缠夹,根本没听清楚。《在一个中国屏风上》[24],我们知道屏风四周房间与人物的气氛,真比原著多出多少韵味!他对你父亲与对辜鸿铭的心理的不同,到现在也还是典型的。
张爱玲致宋淇1969.1.20
你说申请不到研究《红楼梦》的港大fellowship[助研金],我看了不由得叹气,当然是这情形。你做助理校长也是再合适也没有,只要不太累,因为你其实是个理想的校长,包括fund-raising[筹款]等——如果还有空可以写东西。
张爱玲致宋淇1969.5.7
希望你跟Mae都好,隔两个星期没有消息就很惦记你们。
张爱玲致邝文美1969.6.24
还没收到你的信已经听夏志清说在《纽约时报》上看见琳琳的照片,漂亮到极点[25]。我告诉他她还不算上照,等他看见本人还要漂亮。看了信觉得实在美满。你讲的他们姊弟俩的情形,也是你们这些年的政策的一个考验,证明你们对。到底谁也都还是需要证据的。你有一次讲“他们将来”的时候声音非常凄楚,我还记得很清楚,所以现在更替你们高兴,真是ful.lment[如愿以偿]。尽管一方面也许若有所失,“哀乐中年”四个字用在这里才贴切。我常常用你们衡量别人的事,也像无论什么都在脑子里向你们絮絮诉说不休一样,就连见面也没这么大的劲讲。你有次信上说《半生缘》像写你们,我说我没觉得像,那是因为书中人力求平凡,照张恨水的规矩,女主角是要描写的,我也减成一两句,男主角完全不提,使别人不论高矮胖瘦都可以identify with[视作]自己。翠芝反正没人跟她identify[身份挂钩],所以大加描写。但是这是这一种恋爱故事,这一点的确像你们,也只有这本书还有点像,因为我们中国人至今不大恋爱,连爱情小说也往往不是讲恋爱。(仿佛志清书上引他哥哥评台湾小说也有这话,说都是讲petty hurts to the ego[自我的小创伤])不过这本书中国气味特浓,你们一家四口的聚散完全是西方的态度,又开阔又另有种悲哀。你说只要Stephen不生病就是了,我想起那次听见Stephen病得很危险,我在一条特别宽阔的马路上走,满地小方格式的斜阳树影,想着香港不知道是几点钟,你们那里怎样,中间相隔一天半天,恍如隔世,从来没有那样尖锐的感到时间空间的关系,寒凛凛的,连我都永远不能忘记[26]。
宋淇1970.8.11
我们的女儿已经结了婚,住在纽约,对方是名画家曾景文的儿子,是一家杂志的副编辑。儿子则在澳洲,已入了大学,在毕业中学,入大学考试时,成绩打破了澳洲的纪录,大出冷门。我自己,生了十二年的痼疾已霍然而愈,现在生活正常,与好人无异,已经在中大full time[全职]工作了九个月了。文美的工作单位因经费关系而取消,可是她本身却调到另一单位办公。所以在我们家庭说来,一切都可以说是合乎理想,天公待我们很厚,但愿能如此平平安安活下去,别无他求。最出人意外的是我的顽疾居然不药而愈,令我们起先不敢信以为真,后来真有点涕泪何从之感。
张爱玲致宋淇1970.9.12
接信知道你健康完全复原,有这样好的消息,我实在高兴到极点。
张爱玲致宋淇1970.11.7
你完全复原了,真是给人一种“到底天有眼睛”的感觉。瑯瑯在澳洲打破纪录,他们姊弟俩都这样好,如果对调一下,就没有这么理想了,更可见你们的福气。有一天我在TV“Merv Grif.n Show”[电视的《莫夫·格里芬秀》]上看见James Mason[詹姆斯·梅森]说他穿的袴脚上有袴袋的袴子是他的朋友Dong Kingman[曾景文]介绍在香港做的,Grif.n忙说也是他的朋友。
曾宋元琳结婚照片
宋淇手握澳洲雪梨晨锋报头版
张爱玲致宋淇1971.5.27
我在TV上看见你们亲家Dong Kingman在此地街上作画。
宋淇1971.11.6
水晶的访问记也已看到,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虽然我们已多年不见,可是加上一点想像,令我们有一种惘然的感觉。
[……]
我们看美国人是越来越幼稚和天真,所以文美在暑假中就辞了职不干,免得看他们的嘴脸,听他们骨头轻的话生气。
[……]
我们家中情形还好,我身体好了之后,可以做full time[全职],所做的事我也很喜欢,虽然事务较多,写文章读书的机会大为减少。今年暑假女儿、女婿、小外孙女来港住了一个月,儿子也从澳洲来港办理赴美手续,全家团聚了一月,其乐可知。女儿现在完全是贤妻良母,儿子则在纽约Stony Brook的SUNY[27][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读物理,大概有点天才,人很怪,没有什么朋友,思想很有深度,英文写得好得不得了,希望他能在美打出一条出路。
张爱玲致宋淇1972.4.6
美国的国运当然在走下坡,对中共的态度只有fatuous[愚昧]这字能形容。Mae看不惯而辞职,我可以想像。不过我觉得他们知识份子对中共的好感由来已久,是现在才表面化。大众也渐渐都受影响。有些趋势,恐怕谁当政都是一样,因为不得不顾到民意。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2.5.13
我接连感冒,这封信耽搁到现在才写,怕万一已经搬家,所以寄到中大。我当然非常高兴你们在申请来美。琳琳瑯瑯&family[及家人]都回来过一个夏天,实在是你们在香港这些年的一个高潮与总结,使我想起“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瑯瑯专修computers[电脑],是尖端里的尖端——看杂志上苏联科学家说用computers是“第二个产业革命”,虽然他们这方面落后。你说做父母的惟有遥远的佩服,这尽管带点惆怅,更永远有余不尽。我觉得含蓄是你跟Stephen与子女的关系中最难得的一点。你说有时候有空虚感,当然是普遍的。就连男人,这也是法国人所谓the bitter age[苦涩的年龄]。不过你更吃亏在too intelligent&youthful-looking for your recessive,chosen role[太有才智,又长得太年青,不适合你选取的含蓄内敛的角色]——在危急的时候正用得着你的才干风度,一旦风平浪静就“良弓藏”。希望你留神另找工作,光为了内心的满足。——VOA[28][美国之音]本来不大合适,而且最近报上说这机构几乎被取消了——也许来美后可以跟Stephen合作。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2.5.20
上次的信寄出后才想起来,我说你在VOA做事本来不大合适,仿佛忘了过去这职业贴补家用的功用,而且他们内部的复杂,也只有你有本事这些年应付下来。我是看见报上议会攻击USIA[美国新闻处],尤其VOA“almost dismantled”[尤其美国之音几乎解散]心里想Mae&Dick McCarthy are well out of it[心里想Mac跟狄克麦卡锡都早已置身事外了]。又,屡次忘了问《皇冠》上《包可华文选》是不是你或Stephen译的。
宋淇1972.9.9
我们本定九月二十日搬家,可是原来的住客还没有从旅行的地方回来,老是在等。自己的房子是租是卖,也拿不定主意,所以这两天我们二人总是心神不定。
[……]
Mae的母亲摔了一交,入了医院,可怜她又要医院和家两面跑。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2.10.6
收到九月九日的信,照信封上印的指示剪开,刚巧剪掉一句要紧的话,是你们在等着什么,延期搬家的原因。
[……]
Auntie好全了没有?可以想像Mae奔波的情形,加上搬家的问题。
宋淇1972.12.17
Mae十一月中去了纽约十二月中即回港,外人一个也没有惊动[29]。
宋淇1973.9.6
最近徐诚斌主教忽然以心脏病发作逝世,令我们全家哀痛万分,我有一次失血过多,已近于shock状态,他为我做了一次extreme unction[30],文美是随他听道理并受洗,所以视他为友、为神师。
张爱玲致宋淇1973.9.20
《论大观园》是真好到极点,又浑成自然,看了不由得想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果没经你写出来,仿佛总觉得应该有在那里,其实连近似的也没有过。
邝文美、徐诚斌、宋淇(自左至右)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
下次万一要是路过洛杉矶,来得及就打个电话给我,不管白天晚上。如果不能来,也许我可以赶到机场去一趟。水晶打听到我的住址,给了《中华日报》叫他们寄剪报给我。知道的人多了,路过的又多,只好不接电话,只打出去。Mae如果来,最好能先写张纸条告诉我大约什么日期,免得不接电话错过。
[……]
真想不到徐主教逝世,很震动——
宋淇1974.5.13
小儿今年回港,他离港已三年,这次从SUNY(Stony Brook)毕业,Applied Math和Psychology的double major,[应用数学和心理学的双学位]下学期入母校深造Math。暑假中可以热闹一点。
张爱玲致宋淇1974.5.16
令郎回来,真替你与Mae高兴。他主修的两门距离这么远,可见他这人多么多方面。
宋淇1974.6.13
《文林》有一期登了《五四遗事》,昨天才发现《幼狮文艺》借用了其中照片。我这一阵忙于生病,大概根本没有寄给你,便中告诉我一声,以便补寄。
张爱玲致宋淇1974.6.29
收到六月十三的信,知道你近来又不舒服,正好瑯瑯回来这一个完美的夏天,真是the.y in the ointment[油膏里的苍蝇,意指“扫兴的事”],让Mae也减了几分高兴。只好是那句老话,“May all your troubles be little ones,”[但愿你的一切烦恼都是小事故]苍蝇就苍蝇吧。
[……]
你关于《红楼梦》的书希望能早日写完。看过的部份也老是担心散失。别的杂文我觉得即使纸荒,纸就坏点也应当出书,不是朋友们劝的话,是真有这需要。
宋淇1974.8.17
香港有人找我为他们的出版社编两部书:《红楼梦论文集》(一)[……](二)《张爱玲小说选》,由我来选。
[……]
此外,有正大字手钞本《红楼梦》也有人想翻印,也在找我写序,看上去也逃不掉,好在这些都是我喜欢做的事,做起来并不成为一种负担。朋友劝我一直为人打算,而忽略了自己出书未免太不为自己着想了。你信中也如此说。我一直到最近生病之后才有恍然大悟之感,论翻译一书之后,以上三书都只不过是editor[编辑],下一部书是《林以亮诗话》,希望能于今年年底前有个眉目。然后期以二年,再出一本《红楼梦》的论文集,那么也总算有点东西可以交卷了。有一位朋友到台湾去,回来之后,大为奇怪,说我在那边比在香港名气大得多,我想主要原因是那边读书的风气较盛。
张爱玲致宋淇1974.9.14
你提起我那篇《红楼噩梦》,也真是巧,简直像telepathy,接信前几天正因为写小说又顿住了,想把《噩》找出来看看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宋淇1975.2.22
新年期间文美发感冒,有高热,咳嗽到现在还没有好,上海人所谓“牵丝扳藤”,真讨厌。我除了咳嗽之外,尚无其他毛病,但也精神不济。
张爱玲致宋淇1975.3.6
我知道你不过是咳嗽,精神不大好,但是如果照常办事之外再添上别的麻烦,也够头疼的。收到二月廿二的信,才松了口气。Mae感冒发高热,也吓人,这些感冒有时候可以很严重。咳嗽老拖着没好,也是使人着急。她以前有点贫血不知道好了没有?
宋淇1975.3.15
Mae在帮我看Hawkes[霍克思]的英译,其中自不免有疏忽和看错的地方,可是也真亏他,《红楼梦》岂是可以随便译的?他的长处是英文写得漂亮,而且从不偷懒和取巧,这种虔诚实在可嘉,当写一长文。
张爱玲致宋淇1975.3.30
你说叫Mae帮你对Hawkes译的《红楼梦》,我觉得也许你有些事务也可以交给她代办——当然我这大概是外行话——替你分劳,她也更有个寄托,才尽其用,比出去做事精神上的报酬也高些。
张爱玲致宋淇1975.11.5
前一向因为乘着那股子劲赶小说,来信也都手忙脚乱,也没提起你给《中国时报》那封信写得非常好[31]。我想以后不如就照西方代理人一样全权处理,不要特为写信来问我,省点时间。我从来又没什么意见,除了觉得在这情形下也不能再好了。钱最好也经过你那里,当然这一点如果麻烦就算了,我每次收到钱告诉你一声。
宋淇1975.12.19
十一月五日、六日及十二日的航简都已收到多时。我没有作覆,你一定觉得有点奇怪,主要是由于我工作过劳,天气暴冷,饮食不慎因而三十余年前的痼疾——十二指肠溃疡复发,幸亏发现得早,但已出了不少血。现正照医生的办法服药、休养、改变diet[饮食],头上一个星期根本躺在床上。
张爱玲致宋淇1976.1.3
我没在等你的信,不过每逢有点什么就写张航简告诉你一声,一直请你没事就不要特为回信。你的十二指肠溃疡又发了,真是——!其实一定要写信的话,让Mae写个字条告诉我你不舒服就是了。病后积压的事多,一定更忙,写信劳神真不过意。
宋淇1976.1.19
我问她[32]愿意不愿意登我写的《私语张爱玲》,发表期大约在三月一日左右。此稿《明报月刊》和《联合报》副刊都表示极大的兴趣。初稿已写成,约六仟余字,现正由文美重写——浓缩、紧凑、加点人情味进去,同时并verify[核实]各事的年份日期等,所以总要月底前方可完成。在这过程中,前尘往事都上心头,如果你不嫌迷信的话,简直音容如在身边。带给我们不少回忆和欢乐。但内容绝没有香港所谓“大爆内幕”,而且绝对属于good taste[有品位],有时我的文章过份了一点,文美还要tone down[改得含蓄些]。我们发现在你的信中,有不少珍贵的资料——简直可以写一本书。退休以后,我们说不定真会写一本也未可知。一笑。
张爱玲致宋淇1976.1.25
你讲你们看从前的信,一切恍在目前,情调真浓。我怕re-live experiences[重新体验过去的经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但是当然是好材料,希望你们真有一天会写本书。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6.1.25
真可笑,我老是在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长篇大论告诉你这样那样,但是有事务才写信,所以只写给Stephen。也是因为耗费时间的例行公事越来越多,裁了一样又出来一样,如右手经常有点皮肤破了不收口,不能下水,只好什么都是左手做,奇慢。也想起你训练右手代替左手,真有毅力,我没听见别人有办得到的。我对女人有偏见,事实是如果没遇见你,在书上看到一定以为是理想化的画像。Stephen这次又发十二指肠溃疡,我正希望你没太着急,急得出了accident[意外]——是这种情形下会出事的。你们现在的生活环境真是清福。爬山最好了,比走路有益。我也喜欢花,没有green thumb[精通园艺],偶有盆栽也很快的死了。三藩市有个花摊子设在小板车上,走过总狠狠的钉两眼。都是些草花,有种深紫蓝色的在灯光下堆成花山,走过一阵清香。美国放了这些“华青”不良少年进来,像瑯瑯这样的人才倒这样麻烦!琳琳倒已经二十九岁了!我不赞成你再“学习”,觉得你除了多译点书,最好能找点需要待人接物的技巧的事做。当然我知道难找,需要顾到Stephen的地位。我小时候因为我母亲老是说老、死,我总是在黄昏一个人在花园里跳自由式的舞,唱“一天又过去了,离坟墓又近一天了。”在港大有个同宿舍的中国女生很活泼,跟我同年十八岁,有一天山上春暖花香,她忽然悟出人世无常,难受得天地变色起来。对我说,我笑着说“是这样的,我早已经过了。”其实过早induced[归纳出来]的是第二手,远不及到时候自己发现的强烈深刻,所以我对老死比较麻木,像打过防疫针。那年Stephen来信说他病势多么险,我也像是没有反应似的。
宋淇1976.2.26
於梨华来信说《星岛日报》美洲版又改变了主意,本来说副刊暂时不出,所以我就将《私语张爱玲》给了《联合报》和《世界日报》(美国版的《联合报》,由平鑫涛主编)同时发表,香港则在《明报月刊》发表,(并不是我自己想写文章,而是借此机会拿你又制造成讨论的对象)。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3.7
上次到图书馆去,早上还没开门,在门外等着,见门口种的热带兰花有个红白紫黄四色花苞,疑心是假花,轻轻的摸摸很凉,也像蜡制的,但是摸得出植物纤维的丝缕。当天就收到Mae种的兰花照片,叶子一样,真是telepathy。花与背景照得真美。Mae的近影简直跟从前一样,那件衣服也配。
[……]
圣诞树上挂首饰,倒像我想出来的。我们这一点这样像!小茉莉画的碟子希望你们肯常用。
宋淇1976.3.11
寄上的剪报想已先后收到。最出人意外的就是《私语张爱玲》一文大受注意,连带我也吃香起来,竟然有两本杂志,两张报纸要我写专栏,因为他们一向认为我是学院派作家,想不到我也能写抒情散文,而且如此恰到好处。其实,这篇文章是为你而写,而且我只描绘了一个轮廓,其中细节都是文美的touch,至于文字她更是一句一字那么斟酌,所以看上去很流畅自然而实际上非常花时间,很deceptive,如果大家以为我拿起笔来就可以随手写出这种文章来,那就大错特错了。
[……]
最近台湾红了一个女作家:陈若曦,回国学人,在国内住了七年,乘“文化大革命”时,混乱中走了出来,现在大写其短篇,颇有真实感。可是第一个写的人还是你,所以讲起你来仍是振振有辞。我想一个作家总免不了有曲折起伏,但像你那样有“第二春”还不多见,我们真希望好好利用这机会替你squeeze到每一分钱possible[尽可能榨取到每一分钱],同时你写熟了手,可以继续写下去,借此机会振作起来。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3.14
《私语张爱玲》《明报》《联合报》都寄来了,写得真亲切动人。看到“昼伏夜行”笑了起来。引我讲陈燕燕李丽华的话是不是Mae写的?我自以为对文字特别敏感,你们俩文字上实在看不出分别来。那次见李丽华的事我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后来在纽约见面,还看见她午睡半裸来开门,信上一定提过,你们忘了[33]——Apart from everything else,your reserve&restraint——even between yourselves[不说其他,即使只在你们两人之间也保持着含蓄和克制]——是最吸引我的一点。换了另一对才识相等的夫妇,我并不想跟他们接近,有时候正是为了要保持他们的好感。——志清就曾经为了这一点不高兴我。
宋淇1976.3.21
说起《私语》一文,令我出了一个风头,平offer我在《皇冠》写一个专栏,《中国日报》则一个每日专栏,其他还有出版社也要出我的书。其实,《私语》这种文章是极deceptive的,看上去是随手拈来,写得很轻松自然,其实花了我们不少时间。第一,收得极紧,故意tone down[写得含蓄],任何有bad taste[恶劣品位]或betray[流露]伤感的都不写。第二,处处在为你宣传而要不露痕迹,傅雷、胡适、Marquand、李丽华、夏氏昆仲、陈世骧都用来抬高你的身份,其余刊物、机构都是同一目的,好像我们在讲一个第三者,非常客观似的。第三,你猜得一点不错,我们二人的文章风格很难分得出,李丽华、陈燕燕是我写的,初稿大概是我的,Mae加入的是一点pathos和personal touch,然后翻旧信,引了两句你信中的话以增加此文的真实性。然后Mae再逐字逐句的推敲,加以精简,务使文中没有废话,多余的字。这篇文章真是可一不可再,要是我们每天写得出这种文章,那还得了?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要写这类文章,我们倒并不modest,还真找不出几个人来。总之,此文的目的总算达到了,将你build up的目的完成就算数,其余都是意外。
李丽华与宋淇
[……]
我自己的《林以亮诗话》已于上月交出,本月底可望交出《红楼梦西游记》(即评Hawkes一书),生产量可谓惊人。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3.21
《私语张爱玲》Mae自谦只添写两处,怪不得我看着诧异Stephen这么个忙人,会记得那么许多。我一直说Mae最好帮Stephen做事,希望你们合写专栏——政论专栏有二人合作的——即使只用“林以亮”名字,你们还分家吗?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4.2
当然我知道《私语张爱玲》是看似轻松自然,其实艰辛的作品,烘云托月抬高我的身份而毫不引起人的反感。但是专栏也不一定要写这一类的东西。Mae可以署名“林姒亮”,合写就签“以姒”,一笑。
宋淇1976.5.6
最近我接到一位中国学生在Harvard[哈佛]读M.A.写给我的信,读到我的《私语张爱玲》,很多都是前所未知的,对他的论文有很大的帮助——论文是研究张爱玲。他这封信使我想起你也不应完全置美国市场于不顾。我现在有两个想法:
(一)整理一部份你译过的《海上花》,在《译丛》登出一段最好可以独立的excerpt[节录](我们登过:《西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围城》第一章,《原野》的一幕,《文明小史》的片段),然后加一短的前言。这是现成的。
(二)将来有时间将《倾城之恋》译出来。说来奇怪,文美同我都最喜欢它,认为它最完美,尽管其他几篇有凸出的地方。译者最好由你自己译,实在没有时间,我们另外再找人。好在只要《海上花》先登了出来,再过一年也不要紧。主要是我们要将你keep in circulation[保持知名度]。
[……]
我在想搜集一点你的quotes[说话]叫《张爱玲语录》,先得征求你和Mae的同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5.8
收到Mae非常累的靠在邮局柜台上写的明信片,真过意不去。后来又收到四月廿一的信。《三详红楼梦》写完了当然又改个不停,这几天更忙着改,因为等我到邮局挂号寄还平鑫涛的支票的时候,希望能同时把这篇东西寄到你们这里,免得跑两趟。——我总是极力省时间,因为脑子里有个钟滴答滴答,主要是台局。能搁下的事统统搁了下来,妈虎到极点,但是我每天的啰唆事不免还是很多,所以信也是非写不可的时候才写。我自己这样,怎么会因为Mae没接连来信就多心起来?我知道Mae有多少obligations[责任],即使现在不上班。一累就喉咙痛,也记得太清楚了。这样疲倦不知道是不是还是与贫血有关?我非常喜欢你们俩的合影,Mae穿着粉红边外衣的那张——从前我说Mae像有些广告,就是指这样的角度与神情——但是另一张两人的面部表情都非常moving[动人]。Auntie[伯母]好?我一直想问都没来得及提。朗朗还是像teenager[少年],给人看着更觉得他的成就impressive[令人叹眼]。几张相片如果印得不多,我下次寄回来也是一样,看得很熟悉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5.20
《语录》当然同意,不过隔得日子久了,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6.28
我上次说Mae的obligations[责任]多就是说姊妹多,光是送往迎来已经够忙的。你们亲家来选美[34],我刚收到信又在报上看见傅聪去港的消息,不由得笑了——又是你们老朋友的儿子——我一想已经累倒了。Mae如果去看选美,等以后有空的时候一定要仔细告诉我。茉莉来,琳琳夫妇去西班牙,那倒是大人小孩各方面都度假,太好了。
[……]
这次收到的照片,Stephen单独照的一张表情真Smug&boyish[沾沾自喜和孩子气],两人照的一张Mae非常好,背后的金桔(?)是Mae种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6.7.3
收到六月廿六的信,我前几天的信想必也到了,刚巧交叉错过了。Auntie又病了!可以想像你分身乏术的情形。有个治扭了筋与风湿的偏方,不知道对止痛可稍微有点效用——用棉花蘸了witch-hazel[金缕梅酊剂]揉擦,贴在上面,睡觉的时候把蘸湿的棉花缚在患处,普通扭了筋三四天就好了,我试过。
宋淇1976.7.7
你要的稿纸我可以写信给《联合报》,他们有一种特别为航空寄而定做的稿纸,每张五百字,我会请他们先航邮一部份,再平邮一部份给你。
[……]
我自己最近写作,得文美之助,开始更精炼,用字更老到,大概可以说没有废字废话,渐趋炉火纯青,把以前的毛病改掉了。最近台湾友人来信云,我的论《石头记》英译文章已获得今年杂志联谊会的金笔奖,奖不奖对我而言无意义可言,可是他们将此奖颁给一个不居留于台湾的作家,非同小可。现在这书有David Hawkes亲自写序,叶公超题字,将来或成为开风气的书,也未可知。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7.21
自从收到Mae的信说Stephen忙着中大改组,又不舒服,我不想在你们烦乱的时候问长问短,所以别着没写信,晓得你们知道我惦记着,等事情过去了会告诉我的。后来Mae在你们亲家与茉莉晚上到的那天还定得下心来写信来,我真不过意。说十八年了,我想起十六(?)年前倚在Auntie床上听Mae说得病经过,声调还在耳中。
[……]
稿纸我现在不需要,因为这种皱纸刚买了两千页,为了折扣与省送费。我本来一直主张Mae帮Stephen做事的,在文字上合作更好了。不在台湾的作家拿他们杂志联谊会的金笔奖是真难得,真是破格了。希望你们等以后有空的时候还是把《张爱玲语录》整理出来,我上次随口说“隔得太久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千万不能误会我是要自己检查,仿佛你们不会拣适当的。我也绝对不是为了对抗《张爱玲杂碎》与什么《宋江与张爱玲》,我都没看,也没有好奇心。这种义务宣传尽管害多利少,是白拿的也就不能挑剔了。
[……]
Auntie可好些了?回来了没有?铜锣湾Mae去起来真远[35]。
希望Stephen好了,Mae也没累着。
宋淇1976.7.8至7.21之间
昨日接到《皇冠》这一期,上面有广告,《张看》已隆重再版,恐怕不过一、二个月的事。可见我的判断力没有错误,这样一本书,凭良心说,不是大家起轰,不应该有如此大的销路。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说我有商业头脑,说我懂得群众心理都可以,总之,有时我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如果自己身体好一点,在这一方面大有成就也未可知;一方面觉得具有这种直觉不知会不会对我的写作生涯是种妨碍?总之,少说自己为妙,还是谈谈你的事,我想说的就是到现在为止我的安排一步没有错,你可以对我完全信任。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7.28
我因为Stephen说“可以”代买稿纸,以为还没买,后来收到空邮寄来的一部份,当然是这种纸好,空邮也省邮资。我糟塌的纸多,用得很快。连寄费一共大概多少钱,下次来信请告诉我一声。
宋淇1976.8.2
《联合报》的稿纸已寄出,如果合用就用好了,在他们是求之不得,因为有格子,每张五百字,计算起来容易。
[……]
Mae的母亲后天可以返家,家中之乱和忙可以想像。
宋淇1976.8.6
七月廿八日航简收到。稿纸是《联合报》特制,送给撰稿人的。
[……]
文美的母亲已于前日出院返家,已能自己行走、饮食、大小便,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人软弱了不少,而且不如病前灵敏——以后是日渐衰老,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文美倍形忙碌,因为Melissa[36]时时要她的attention[注意],好在她也极喜爱这孩子。我的病一不小心就会发作,所以平时饮食特别小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8.15
Auntie的vitality[活力]与弹性真神妙,Mae与琳琳瑯瑯茉莉真运气有这样的遗传。希望Stephen的病这一向没发,Mae也好。
宋淇1976.9.4
《张爱玲语录》我最近挑了几十条,先影印给你看看,要等文美剪裁,加一点修正后再开始发表,是否能成书颇成问题,但至少对你是一大build-up[有利名声之举]。
[……]
家中各人均好,岳母年事已高,居然还能自己行动,可称小奇迹。外孙女下星期回美,大家都很不舍得。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9.5
看报上香港大风雨,幸而Mae的花都是盆栽。Auntie如果续有进境,Mae能不能还是自己送茉莉回去?
Mae倒已经要动手编《语录》了。请千万不要寄副本来,我是真的不想看,等着看书。
[……]
Auntie可还那么澈骨的疼?希望Stephen开学后又再一忙,十二指肠炎没发,Mae也好。茉莉回去路上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1976.10.17
刚把稿子寄了来就收到你十月五日的信,茉莉照片上的神气像你。有些遗传是会隔一代的。她梳丫髻真有情调,是不是因为穿唐装?花灯也可爱。真幸亏有她,你苏散了一夏天,没有更好的调养法了。是要“拿得起,放得下。”玲玲有没有信说西班牙怎样?可以想像她现在的风姿。在书上看见说波兰公寓屋顶洋台上常常铺草皮,栽花种树,尽管天气冷,俄国更是许多人家满房盆栽,我想也是因为铁幕后国家往往房子老,家俱破旧,一绿遮百丑,真是好办法。锦上添花当然更雅艳。我最喜欢从前欧美富家的花房。你说搬到中大校园内四年,一直欣赏这环境,从来不take things for granted,我太知道这感觉了。说来可笑,从前住“低收入公众房屋”的时候就是这样。仿佛拟于不伦,但是我向来只看东西本身。明知传出去于我不利,照样每分钟都在享受着,当窗坐在书桌前望着空寂的草坪,篱外矮楼房上华盛顿村有的紫阴阴的嫩蓝天,没漆的橙色薄木摺扇拉门隔开厨灶冰箱,发出新木头的气味。奇怪的是我也对Ferd说“住了三年,我从来不take it for granted。”
曾茉莉
[……]
我反正有点事就写封航简来,不是等着回信。Stephen过些时有空的时候再写信,你也千万不要多写。你说家里有时候像旅馆,有时候像医院,是像,看得笑了起来。《红楼梦西游记》这题目真好。
宋淇1976.10.24
我自己的《林以亮诗话》已出版了一月有余,一点没有反响,大概我是老派,这种写法令他们年青一代受新文学批评和比较文学训练的人看了之后,不知如何说才好。我一直在等《红楼梦西游记》,始终没收到,虽然已出了半个月,想二书一同寄上给你。
[……]
最近可能拿一些旧作和新作再出一本集子。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11.2
我本来觉得很难相信“钗黛一人论”。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一想就头昏起来。后来忽然悟出Stephen相信是因为Mae个性上兼有宝钗黛玉的有些特点。也许你们觉得是奇谈,但是我确是这样一想才相信了,因为亲眼看见是可能的。仿佛太personal,所以没写进去。也说不定可以收入《语录》,反正那都是私信,不能算是捧朋友,互相标榜。你们斟酌一下,在我都是一样,也不是一定要发表这意见。
[……]
我很高兴除了《诗话》等又有Stephen新的集子可看。
宋淇1976.12.6
另函附上《张爱玲语录》一文,编辑出门,由人代编,排列错误,题目跑到正文之下,令人误会,为之啼笑皆非,《联副》因篇幅关系,只先登出一小段,而且编辑要求将语录改为私语,并将第一条“我像陈白露”,另一条“从前上海的橱窗”删去。
另附阿妹一文,大骂其胡兰成,此人即“亦舒”,宁波人,心中有话即说。另有一女作家也写了一段,说胡口气中颇以贾宝玉自命。可惜我一时疏忽,忘了剪下来。这使我同Mae想起来,关于写你的文章,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以免为人“牵头皮”,说我们挟你以自重。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12.15
阿妹骂胡兰成的一篇也真痛快。《语录》也收到了,真亏Mae记下来这些。是真不能再提我了,已经over-exposure。
[……]
上次讲Mae像宝钗黛玉,又没头没脑的没说清楚。我是说她有时候对外可以非常尖利,走路又特别袅娜,有些moods也像黛玉。
宋淇1977.1.21
十一月七日、十一月十二日和十二月十五日积信都未覆。先是Mae的母亲生病,急得Mae日夜服侍,结果本身操劳过度,因此患了重感冒,而我又急于准备迎接出钱的基金会来人,忙得不可开交。这才知道古人说贤内助并不是无稽之谈。幸而经过西、中药并施,她最近已好了十分之九。否则我真是六神无主,无法定下心来写信。
[……]
我想你把Mae看成“兼美”颇有问题,她同林有极少相似之处,而颇近于薛,并不是工心计那一方面,而是有女性的柔美,但同时亦有见识、有见解,处事从不慌乱。大家读《红》而大多数人不同情她是另一回事。最近我成了大忙人,两本书一出,令人一呆,那里来这样一位学者,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而且又是和张爱玲与夏氏昆仲如此之熟。所以稿约不绝,应付为难,我本想写一篇《张爱玲炒面》和唐文标开玩笑,为Mae所veto[禁止]。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2.23
我也知道Auntie这病难望steady improvement[逐渐康复],Mae侍疾累倒了患重感冒,正赶在这时候Stephen忙着招待筹款基金会来人,我可以想像这情形。Mae当然像宝钗,我因为太obvious[显而易见],所以没提。不像黛玉,我也一说就信了,这题材Stephen是个权威。
[……]
Stephen因为用笔名,所以出名延迟了,一旦红透了,自然使人有神秘感,不知道哪来的这人。
宋淇1977.3.14
二月廿三日信收到多时。我今年二月八日起又患十二指肠出血,休息了三个星期,医生说因为岁数大了,复原不如以前那样迅速,总要六至八星期,现在虽然回校办公,可是仍在服药。去年没有发,前年发的时候也正是这月份,大概秋冬与冬春之交天气变化时最容易犯,加上饮食不慎和事情一多一烦就来了。好在我很喜欢喝牛奶,病了体重反而增加。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4.7
Stephen今年又发十二指肠炎,也还幸而能吃牛奶,普通有色人种成年人吃了有副作用,不舒服。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6.17
走过有名的The Brown Derby[布朗德比]餐馆,想起有一次跟Ferd去吃午饭,看见已故影星Paul Douglas[保罗·道格拉斯]一个人在吃饭,多少是个明星,我只当看白戏,钉眼看他吃东西,他误以为是勾搭他,把脸一沉。我一点也不怀旧,只注意到那棕色房子窗下一溜花槽似乎是新添的,种着大理花等,一阵清香,使人惊喜。前两天在附近那条街上走,地下又有紫色落花了,大树梢头偶然飘来一丝淡香,夏意很浓。每年夏天我都想起1939刚到香港山上的时候,这天简直就是那时候在炎阳下山道上走着,中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片空白,十分轻快。自己觉得可笑,立刻想告诉Mae。你们有孩子的人也许不会有这感觉?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8.26
看到《皇冠》上Stephen写的关于电影的一篇,讲西施就是Pygmalion[《卖花女》]的故事,真太好了,没拍出来真可惜[37]。
宋淇1977.10.16
文美母亲骨疾入院半月,文美自己顺便看了一下背骨病,发现得早,大致没有问题,我总觉得天下事往往因祸得福,平时待人厚道,必有善报。至少心安理得,半夜敲门不会吃惊。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7.10.31
我也正怕Auntie的病又吃紧起来,没想到Auntie入院倒顺便验出Mae背骨的病,幸亏发现得早,也真是因祸得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8.2.20
这些时我因为你们是多事之秋,一直没写信来,免得又要回信。大概因为惦念,梦见Mae带我看你们住的公寓,在河上一个碧绿的小岛上,古典式的白房子,八字台阶起讫都有大理石雕像,美极了的彩色的梦,非常清晰。
宋淇1978.2.21
Mae的背好,我的颈坏了,总算医好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8.3.7
真高兴Mae的背好了,Stephen颈也治好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8.4.23
收到四月二日航简,也看见《联副》上的《唐文标的“方法论”》。他那本书我只翻了翻,但是也看到commissioned[委任]的话。不过即使我不是鸵鸟政策,不怕惹气,仔细看了,也还是写不出Stephen这篇文章。写得真好,于我也太必要了[38]。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8.6.26
再也没想到Stephen又不舒服进过医院。恶性感冒引起并发症真不轻。我从经验上知道就连小病也最怕relapse[复发],何况有两次!休养着,第一封对外的信写给我,真于心不安。
宋淇1978.7.19
至于散文,你可以说是五四以来大家之一,至少自成一格,读后再想多看一遍的,还没有别人。我认为你的《流言》水准比小说不稍逊色。心定下来,自然而然有的是题材。你离中国太久,没有机会同人谈话,看的中文书报也较少,停写之后忽然大写,文章有点生硬,尤其是《红楼》,Mae也说句子好像choppedup[彼此独立],连之不起来,最近多写之后,已渐恢复原来的风格,应该出一本散文专集。看你忽然胆小起来,只想向容易的路上走,真觉得没有出息。像我就情愿不出,看看以前的旧作,Mae认为有问题的,完全不用,所以今年可能交白卷。这封信我寄一份copy[副本]给志清,让他也为你打气。
宋淇1979.1.22
我忽然在十二月卅日得病入医院,住了一星期。现在总算好了。Mae的母亲却又于九日前入了医院,老人家今年九十七岁,所谓岁月不饶人,血管硬化,大小便难以控制,转凶为吉的可能不大,但拖延日子久长,也足令人伤脑筋。她真是左右为难,焦头烂额。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9.2.11
Stephen又不舒服过,Auntie又早已入院,又是两下夹攻,真把Mae拖惨了。Auntie一直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青一二十岁,再也想不到已经是近百岁的人瑞。病老拖下去当然苦了Mae,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遗传给琳琳瑯瑯茉莉的生命力强的因子。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9.3.19
我上次说遗传的因子,生命力强不光是长寿,遇到要紧关头可以加一把劲,出入很大。我姑姑不要我还钱,要我回去一趟,(当然我不予考虑)她以为我是美国公民就不要紧。她以前为了爱一个有妇之夫没出来,后来他太太死了,但是他有问题,“文革”时更甚,连我姑姑也扣退休金。两人互相支持,现在他cleared[平反了],他们想结婚,不怕人笑。他倒健康,她眼睛有白内障。我非常感动,觉得除了你们的事,是我唯一亲眼见的伟大的爱情故事。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9.4.25
当初原来是Stephen送了本《传奇》给志清看的,我看了他的小说史中文版序才知道[39]。
宋淇1979.8.19
附上影印短文一篇[40],衣莎贝即亦舒,一向喜欢你的作品,这次忍不住了,发了一阵牢骚,可是不知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好在我这一阵修行得道行很深,决不会理她。[……]倒是文章中称我为“老先生”使我一凛,想:自己到了退休年龄,真是老了。
[……]
琳琳带了儿女上月来港,家中忙乱不堪。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9.9.4
亦舒骂《相见欢》,其实水晶已经屡次来信批评《浮花浪蕊》《相见欢》《表姨细姨及其他》,虽然措辞较客气,也是恨不得我快点死掉,免得破坏image。这些人是我的一点老本,也是个包袱,只好背着,不过这次带累Stephen。中国人对老的观念太落后,尤其是想取而代之的后辈文人。颜元叔称“徐复观”老先生,我都觉得刺目——徐答辩文内对这一点显然也生气——何况说Stephen?志清信上提起过Stephen说要退休,我想除了可以多写点东西,不然实在太早了。中国人的小说观,我觉得都坏在百廿回《红楼梦》太普及,以致于经过五四迄今,中国人最理想的小说是传奇化(续书的)的情节加上有真实感(原著的)的细节,大陆内外一致(官方的干扰不算)。
[……]
我上次航简上本来想加一句“夏天是你们送往迎来的忙季,”不知道怎么没写上。琳琳带孩子们回来,再忙也值得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0.2.9
昨天梦见你们俩,热闹的长梦——好些天没做梦了——想必因为惦记着还没回信。
宋淇1980.4.18
计前后共收到三月十四、二十,四月六、七、七、九日六封信及附来的改稿[41],今天下午总算依照它们的先后次序一一抽换,花了我一下午,头昏脑胀。大体上,除了有一处缺了五行,从原稿中剪出补上,居然连上了。
[……]
替你整理完稿子,等于生了一场小病,现在先拿这封信赶出。
希望能在周末再有空看一遍,然后寄给丘彦明[42]。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0.4.26
收到四月十八日的信,真内疚到极点。好像你们还不够忙,家里的病痛还不够多。小病的滋味我太熟悉了,往往并不比大病好受。以后我再也不能这样,无论写什么,写完了至少搁两个月再说。即使寄出后还是需要修改抽换,不至于像这次这样太离谱。
邝文美1980.6.15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好好的写封信给你,讲一下自己长期缄默的原因,可是好几次拿出纸笔,却觉得心乱如麻,无从说起,以致一再因循,拖延至今。也只有你这种知心好友,竟然若无其事的照样一封封信写给Mae&Stephen,我读了不免暗自歉疚。
或许你约略知道,我的烦恼主要源自高龄(今年九十八岁)老母的多灾多难。最近这四年,她进过七次医院,每一次都是痛苦而可怕的经验,弄得别人焦头烂额,我首当其冲,遭殃自不待言。平时她性情日渐乖张,行径希奇古怪,总之,越来越难侍候,遂使我们的家蒙上重重阴影……一切你想像得出。你一向认为Stephen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的确情投意合,四十余年如一日——可是美满姻缘偏偏会生出这些莫名其妙的枝节,命欤?我常常觉得对他不起,因为老人家每次出事,一定引起连锁反应,影响到他的健康和心情;同时我自己承受着各方面沉重的压力,日久渐感不支,变得神经衰弱,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醒了,心惊肉跳,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以前你说我积极乐观,擅于处理人际关系,现在我脾气变坏了,再也不是你记忆中那个温婉柔顺的女人,因此我对自己非常失望、非常生气。一直想瞒住你,不让实情破坏了你心目中美好的形象,(我珍视你的友情才这样想,你一定了解。)今天实在别不住,终于告诉了你,心里立刻一轻松。
你不必替我担忧,这些现象迟早会成为过去。在这暗淡的时期中,我只是环境的牺牲品,very much mixed up[十分迷惘];有一天时移势转,一定会忘记一切不幸,找到真正的自我。目前我不必寻求心理分析或精神治疗,因为已掌握到自救的良方:烦恼的时候“莳花为乐”。我家露台上的花木欣欣向荣,茉莉刚刚开过,香气犹存,昙花又在含苞待放了。再过几个月(九月底)Stephen就要退休,我们搬回Kadoorie Ave.[43]旧居后,生活方面必须重新适应——那是将来的事,毋需愁得那么远。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0.7.13
我一直知道Mae照应Auntie多么辛苦,你们不说,并不是就是好些了,不过一言难尽,是个痛苦的话题,所以我后来也没再问起。Ferd从前说他待他父母不大好,不过最后他们俩先后得了半身不遂,他一个人伺候他们俩几个月——他母亲死后父亲几天内也死了,不想活着了——觉得总算对得起他们了。那还只有几个月。像这样长年拖下去,怎么不把人拖得脾气都变了?病人也性情乖张起来,像小孩一样想要更多的attention[照顾]。家庭里的气氛也可想而知。幸而Mae有莳花这条逃避的路。
[……]
写信要提起心事来,千万不要再写了。我的信除了业务方面,不过是把脑子里长篇大论对你们说的话拣必要的写一点。从过阴历年以来,我两个knuckles[指关节]上擦破了点皮,三个月都两只手不能下水,不能洗头洗澡,(人太脏了也不好意思到理发店去洗)担心生虱子,——附近猫狗多,是真有虱子。手刚好,先一只手臂肩膀扭了筋,又延迟发作起来,几个月后才现出大块乌青,别处任何急促点的动作都震得痛澈心肺。我不相信此地的chiropractors[脊背按摩师],只自己搥打,勤搽witch hazel,不搽更坏,但也没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1.7.4
此地已经接连两个热浪,百度上下,打破几十年的纪录。香港也许市区反而比新界凉些,因为更近海?你们俩这向都好?又是夏天了,招待远客的忙季,希望至少有茉莉或是琳琳瑯瑯在内。
邝文美1981.7.24
大约十天前接阅来信,附着的《海上花》英译回目非常精采,有些字眼妙不可言,但也有可以商榷的。Stephen不能立即覆信,因为上月间他跌了一大跤——有一夜摸黑爬高调整冷气机温度,从椅上摔下——,虽然幸未断骨,但肩部有一块小骨移离了少许,而且背部肋骨受震颇烈,痛得相当厉害。他告了三星期病假,试遍中西疗法,现在总算痛楚渐减,可以勉强办公了。不过公事总是烦人的,你想像得出,所以这次由我执笔。
其实我们迁居大半年,早已安顿下来,我一直想写信给你……只是各种事情接连发生,搬家后似乎每个月都有亲友途经香港,需要招待。这些还可以应付,最要命是阴历年初三夜间我母亲又出乱子,这次跌断左腕。我半夜里惊醒,跑出房外见她倒在走廊地上,左臂动弹不得,在嚎啕声中我和Stephen商量后只能再一次致电“九九九”,求警方代召救伤车把老人家送往医院检查治疗……时光如流,至今已将近半年,她一直住在医院里,腕部的石膏早已拆掉,可是手部机能始终不能恢复,更糟的是六月初下体开始流血,你想,九十九岁生日都过了,还发生这种事,怎不吓坏人?虽然做了多种tests[检查],查出没有癌细胞,而经过输血、吊盐水和葡萄糖等后,目前出血现象已控制住了;可是身心各方面都显然衰退,叫人不由不担忧。在这情形之下,我赶来赶去探病,路程远(医院在跑马地,因设有年老病专科部,照顾较佳),天气热,时常心力交瘁,许多自己想做的事都没法做,沮丧之情不言可喻。
我们搬回山景大楼后,越来越喜欢这环境,闹中取静,对我们再合适也没有。你以前来过,当略有印象,不过近年整座大厦装修翻新(电梯换了新的,lobby[门厅]铺过大理石),犹胜于前。我们那宽敞的朝南露台,让我这业余栽花人过足了瘾。窗外的树木长大不少,青苍一片,美丽如画。有时我醒得早,独自对着眼前的景色,会问:“这是真的吗?”[44]无论如何,大自然是可爱的,所以我还能积极乐观地活下去。
久不写信,却尽说自己的事,不过你一定知道我多么关怀你,尽在不言中。
宋淇1981.8.6
我在六月廿日深夜跌了一大交,幸而后日去照X光,发现骨头没有断、也没有裂,可是痛彻心肺,因为右旁肋骨受伤,一呼吸就痛。这把老骨头能保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可是坐立不安,睡眠不适,真是活受罪。Mae这一阵由于母亲健康恶化,大热天从医院和家中来回奔波,腰骨也痛。这才知道老年的滋味。Mae的母亲过了九十七岁生日,最近两月内,忽然衰老退化,前吃后忘记,只认识三个人,一个是Mae,一个是我,大概下意识中,总觉得如果我尚健在,她可以再住在医院中,一位是医生;其余一个也不记得,连家中每天见面服侍她三十年的佣人都不认识了。还有很多细节,我们听是听到过的,总没有本身体验那么亲切。恨不得你在这里可以讲给你听,好让你有一天穿插在你小说里。
曾茉莉与弟弟在香港海洋公园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1.8.18
Mae的信与Stephen八月六日的信都收到了。户内遇到意外有时候比车祸还严重,真惊心动魄。Auntie流血的病也实在吓人。百年人瑞的代价真不轻。照片上除了寿班还是跟从前一样。玲玲比小时候更美,孩子想是茉莉的弟弟。Mae发型改了,半侧面非常好,侧影一定也好看,正面太severe[朴素]了点。坐在地上的一张真好,又像,是the quintessential[典型的]Mae。洋台上的花草藤葛疏落有致,有国画的感觉。加多利道的大树更高了,我本来就喜欢那条大道上两排交柯的大树郁郁苍苍,仿佛欧洲也只有法国德国有这气派,美国就没有。
[……]
希望Mae的腰痛好了,Stephen受的伤也好些了。
宋淇1981.9.3
我原先另有一本《昨日今日》,为一本诗文集,已由皇冠出版,我已让他们寄一册给你。这本书其实是一本杂拌儿,其中有不少篇是你看到过的。一点也没有出乎意外,最获好评的是Mae写的序,看过的人纷纷打电话来或写信来劝她多写。我平时一向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也是自己老婆的好。这句话颇有关羽对曹操说话的口吻:“关某何足道哉?有三弟张翼德,有万夫莫当之勇!”曹操默默记下,后来长坂坡上大声一喝,果然吓得跌下马来。这次Mae小试身手,果然不凡。我一向认为她能写,可是她总是不肯,这次逼了她出手,至少可以证明我所言不虚。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1.9.29
《昨日今日》让Mae写序是自序的一个variation[替代方案],这idea已经非常好,写得更好。没有过去的某人,就没有现在的某人,这两句在我脑子里震荡不已,隔几天又忽然回来一次,仿佛除了这话有理之外,还另有一层层意义在回音中。末了署名林文美,令人失笑,尽管前面说过“只好跟着做林太太”。居然识货的人这么多,我想还是因为香港程度较高。我一直想说Mae不写东西也该译点好书,Auntie病了当然也不提了。化名写的东西应当出个“佚名集”,真做个无名氏,不像卜少夫的弟弟。Stephen套“自己的文章,别人的老婆”的隽语也应当设法用在哪里,不然太可惜了。这本书上倒有三篇替我辩白,也有我没看见过的,当然惊喜。
宋淇1982.2.22
几个月来,人一直不舒服,肠胃不好,主要是大便次数频仍,有时夹有pinkish mucus[浅粉色粘液],看了医生,说是痔疮,服了缩静脉的药,非但不见好,反而起了副作用。此外,精神一直不振,做事提不起劲来,连信都懒得写,唯一不得不做的事就是为《大成》每月写一篇《红楼梦的病理》文章。年前去看学校医生,顺便提起,她问我验过血和大便没有,既然没有,立刻就做,顺便探测了一下肛门,她说不像有痔疮,大概认为我的病或有蹊跷,便请学校的顾问医生验查,他也没有说什么,但认为绝非痔疮,并立刻同我联络玛丽医院的程医生,定于年初四入院。不用说,这个年过得满不是滋味。当然大家都想到那可怕的字眼——癌,但我觉得体重只有增加,没有减轻,没有患过任何痛疼,尤其是左腹下部,也没有贫血;不过知道如果患有其他colon[结肠]的病总不是好事。入院后,先做了sigmoidoscopy[乙状结肠镜检查],发现有旧痔疮疤,不应是病源,随后就回家休息几天,二月十六日又入院,十八日做了barium enema[钡灌肠],结果发现colon中有几个diverticula[憩室],并不严重,无须动手术。验查时的痛苦我还可以忍受,但事前的清洗灌肠第一次共五次,第二次共三次,真泻得我手足无力,而饿得有苦说不出。文美在两个医院之间奔波,其狼狈之状可以想见。倒是意外的发现我患高血压,现服降低血压药,心脏跳动较速,容易气促,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压力之下工作。医生说我以前年青时,心脏肌肉结实,现在老了,衰弱下来,不免有此现象,顺便能检查出这么严重的病,可以说不幸中的大幸,从此以后对做人、工作、写文章必得更改态度和life style[生活方式]以求适应。我根本是四十余年的老病号,患病是本份,改变生活态度理所当然,只是对家人总有点愧疚,尤其是文美,嫁了个“东亚病夫”,亏她受的。怪不得前一阵有时懒得什么都不想做,文美时常提醒我要做什么、覆谁的信,我总懒得理会。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2.3.10
Stephen这次的病真吓死人,幸而是一场虚惊,也已经大吃苦头。联带发现高血压也还真是运气。我总觉得Stephen不健康是因为别方面种种天赋太好。记不清楚这句成语了:“予之○者○之翼。”[45]也不一定是造物者的安排,我想也就是道家“忌满”的原理。对于Mae自然有好有坏,统扯下来也还算是非常好了。对子女更是这样。
宋淇1982.4.2
Mae的母亲眼看就要到100整寿,我们两人给她弄得焦头烂额,(尤其是Mae)身体底子实在太健,几次危机都安然渡过。最令我们担心的是医疗费用,医院每过一阵涨一次价,简直是无底洞。我们供养了她这么多年,想不到在这时候还要背上这一重担。其余子女都在美国,有心者无力,有力者无心,过生日、圣诞寄张支票来。
(写到此处,Mae从医院打电话来,云母亲情形又有变化,要输血,真矛盾极了,病情重,为她担心,平静无事,为钱愁。我的高血压,一半也从此而来。)我们两人节衣缩食,Mae连subway[地下铁]都不舍得坐,情愿乘巴士和电车,可是省下来的钱完全无济于事。Mae的牙齿一直舍不得看,最近发炎才去,反而更麻烦。真是进退两难!没有别人可说,只好同你讲,不会传出去。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2.6.20
我在台湾报上看到香港地下铁的彩色照,也说是好,不过很贵。Mae连它都不坐,牙齿也不check[检查],(我这次也是为了不check耽搁了,连看几个月)我不免觉得不平。上一代下一代都是不能省的,只省在中间一代身上,就因为你们in control[当家];太过于了,总该中庸一点。我晓得你们非常难做到,克己惯了。还有,无论照哪国的情理上也该让别的姊妹们知道这情形。人的良心往往需要prod[督促]一下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3.1.4
真想不到Stephen又大病一场,幸而现在有深知病历的医生找到病源。病中还要代写信[46],还又雪上加霜给惹出这样糟心的麻烦,真是打哪说起!
宋淇1983.1.20
最近两月来大病一场,几乎群医束手,每日咳嗽不停,下午后有热度,幸而最近查出病源,找回从前的老医生,情形稍告稳定,但仍不能集中精力做正经事,写信倒没有太大问题。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3.2.19
希望Stephen病情稳定下来之后有进境。Mae想必还是撑持着。我向来见到有才德的女人总拿Mae比一比,没一个有点及得上她的。是真是没有。不知怎么一直没说[47]。
邝文美1983.3.4
连日忙乱,过得糊里糊涂,今天大雨,我借故躲在家里整理杂物,忽在旧纸堆中见到一些剪报——还是去年六月间剪下来预备寄给你的,看了不免心里一震。自己也不明白:这大半年怎样溜走了?连一封极想写的信都没有写成?!长期以来,你一直容忍我的疏懒,寄了几十封信得不到亲笔答覆仍不以为忤,照样继续和Stephen讨论各种问题,写上我的名字,问起我……这样的耐性真是天下少有。我非草木,怎会不领情呢?只是我被眼前的事物缠得好惨——仅母亲一项已不胜困扰——好像只有半个人活着,提不起劲来写信。而且说实话,写信给你就得面对现实,提到那些想都不愿想的痛苦经验,叫我从何说起?结果只能借你自己的话为藉口:“……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日子一久,许多小事搁了下来,就觉得根本不值一说了。(也是根据你的话!)
至于为什么要寄有关浅水湾酒店的剪报给你?当然是为了sentimental reason[情感上的缘故],记得四十多年前我还没有到过香港,早从《倾城之恋》中对这古老旅馆有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一九四九年南迁至今将满三十四年了,始终没有机会熟悉它,可是仿佛亲眼见过“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澎湃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之类的景象。总之,我所知道的浅水湾酒店就是你妙笔所描写的。因此关于这“最后圆舞曲”的报导,应该寄给你看看,才算有始有终。可惜世间事往往人算不如天算,酒店是如期拆卸夷平了,香港本身却市面不景;前途黯淡,人心惶惶。发展商不敢在此情形下兴建计划中的豪华新厦,破坏之后没有建设,等于枉作小人,徒然留下一片空地供人凭吊。这是人生的嘲讽。
Stephen病了几个月,近日渐痊,我也松一口气。这些年来他和病魔搏斗,可以说身经百战;我虽未直接参战,有时难免遭殃,幸而我们都经得起考验,仍能积极地活下去。你最近来信说到我的才德,使我愕然。这样没用的人,还有什么才德可言?如果我有任何“德”的话,当是信德吧,因为自知若无深厚的信仰,一定早已精神崩溃。现在竟然能够保持镇静,尽管五内如焚,还是分得出事情的轻重缓急,不慌不忙地努力应付——至少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多么忧惶焦虑。这是一般人视作当然的等闲事,我却认为难得的本领,暗感自豪。你知我最深,不会见笑,才敢告诉你。
我母亲的情况则一言难尽,她身心衰退到了十分可怕的程度,瘦得只剩六十几磅,大小便失禁,血液循环不良,四肢满布青紫斑痕,记忆力锐减,除我之外,什么人都不认识,有时糊涂起来,连我是谁也会忘记,胡言乱语,令人啼笑皆非。她终日懵然罔觉,但知吃喝,偶有病症,如下体流血、发热或茶饭不思,只要服药、输血或吊盐水和葡萄糖,就化险为夷,安然渡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这几年来眼看她浮浮沉沉,明知结果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又矛盾,又难过,觉得万分无可奈何。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的过程,可是活得这样拖泥带水,长命百岁有什么意思呢?
一念及此,掷笔三叹,写不下去了。
[……]
看电视新闻报导,知道加州暴风雨成灾,还有轻微地震,你住的地方不是海滨山区,当然安全,不过雨量太多总会造成生活上种种不便,我们不免挂念。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3.3.11
我的这些业务信写给你们俩,因为Mae是个silent partner[隐名合伙人],并不是耐心等着你们俩都回信。想起Mae的处境总觉得是《曾文正公家书》里说的:就是个“挺”字(对太平天国作战)——撑着。看了信也真是震动,人生到头来这样——!这还是福寿到顶巅了!浅水湾饭店的下场就很适宜。
宋淇1983.4.5
最近有一位朋友看了我的《昨日今日》,居然去买了一册你的短篇小说集来看,可见文章写出来不是完全不发生作用的。
宋淇1983.5.28
Mae的母亲于五月廿三日夜去世,廿六日举行安息礼拜,廿九日火葬。二人都忙而倦。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3.6.13
Auntie去世,真是了了一桩大事,你们一定累极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4.6.25
Mae对鸟的兴趣也是从花上自然的发展,花鸟并称。是我就要用望远镜看。Bird-watching[观鸟]简直是门学问,与养鸟完全两样。
邝文美1984.7.5
听说你仍然摆脱不了那些锲而不舍的.eas[跳蚤],心里真焦急。租了新地方,还是会跟踪而至,怎么办呢?奥运就在眼前,至少有几星期的嚣扰,远方的朋友只替你发愁,一点帮不了忙,奈何奈何!
我家露台上的鸟儿,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小剧:雌鸟恋巢多天后,终于孵出幼雏三只。接下去亲鸟到处觅食喂儿,忙个不了。我见到嗷嗷待哺的小鸟那么惹人怜爱,更感兴趣。可惜等到它们羽翼丰满起来就飞走了,从此连大连小都不知所踪,令我闷闷良久。
真的为了鸟儿而抑郁不乐?当然只是借题发挥。近日香港陷于风雨飘摇的状态中,谁不心乱如麻?我们的儿女远在天涯,音讯稀疏,相聚无期。五月间曾问他们今夏能否返港度假,迄无下文。想来另有计划吧?似乎答覆一声都嫌费事。我已经不知多少次劝勉自己,学习做个自主的女子,试了又试,总达不到朗然剔透的地步,不免失望。这些废话无处申诉,你是明白的,看了付之一笑可也。
日子过得真快,你是一九五四[48]年移居美国的,不是足足三十年吗?这些岁月怎样飞走的?想来心惊!
邝文美1984.8.14
收到七月十七日短信(附有《回忆倾城之恋》一文)后,再无你的音讯,我们萦念不已。现在奥运已告结束,希望你的起居生活逐渐恢复正常,不久会有消息让我们放心。
上次匆匆致函提到去看《倾》片的慈善首映,其后Stephen身体不适(起先是十二指肠溃疡,最近添上气管炎旧疾复发),我心烦意乱,实在没法把看电影的观感告诉你。总之,我是相当失望的。Stephen比较内行,印象不那么简单,一时说不清,以后再讲吧。前几天我们已把一些报上的影评影印了寄给你看。好在小说和电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你不会太放在心上,对吗?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4.8.26
当然我知道Mae寄情花鸟都是移情作用,鸟更像玩偶家庭一样搬演人生。一收到Mae那封信我就想着,我越来越相信宠惯的孩子(如果“经得起惯”的话)长大了有自信心,有个性,会成功。“棒头上出孝子”,是因为父母乖戾或太疙瘩,儿女活到老也总还是想取悦父母,博得一声赞美。太体谅的父母就被taken for granted[视作当然]——对老巢的安全感太大了。我永远记得Mae跟琳琳坐在沙发上同看画报(?)的一个镜头,从来没看见任何两个女性在一起有那样姊妹似的婉娈的情调,真姊妹也没有。奥运前有一次,半条街上有三家旅馆,我从一家搬到另一家,taxi不接这样的短程生意。行李自己拎了去,of.ce又没人,只好改到第三家。几大包书分短程一次次来回搬,一包Renditions[《译丛》]连同两包《皇冠》扎得较漂亮,像礼物的书,就被偷掉。两边都是大房子,上下楼再迷路,精疲力尽,完了出去吃饭,没看见一个极浅的台阶,绊跌了一跤,膝盖跌破还没好又摔破,第二天还流血不止,去看医生,叫吃antibiotic药片,说也许兼治我的vulnerability to.eas。我脑子里已经在告诉你们因祸得福,结果猛吃了几星期也无效,除了治腿伤。——最后似乎不像是药片的delayed action——Renditions请等有便再寄一本给我,如果再要我再买。
宋淇1984.9.8
接八月廿六日来信,知你终于摆脱了.eas[跳蚤],并且觅到了新居,非常高兴。Mae同我因好久没有接到你来信,有点担心,接信后心情为之一宽。
宋淇1984.12.19
前一阵我患静脉炎和胃溃疡,没有写信。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5.2.1
Stephen的病情看了实在着急。
[……]
一次夜间因为不想回来得太晚,疾走几条街,心口又有点疼,想起可能heart attack[心脏病发]倒在街上,刚巧几天后有两万多存款到期,换了一家开了个新户头,就填你们俩作bene.ciaries[受益人],可以帮我料理。应当立遗嘱,也许别的accounts[户头]就不必改了。
[……]
我在TV上听到全部La Traviata[歌剧《茶花女》],虽然只是轻性古典乐,也想起Mae来。希望Stephen已经好些了。
宋淇1985.2.9
接到你二月一日的信,令我们宽心不少。我们已两个多月没有你的消息,不胜惦念。虽然这封信并没有带来你情形转好的佳音,至少比没有消息好得多了。
宋淇1985.5.16
三月十七日信收到后,一直没回。说来话长,我因为今夏决定完全退休,努力赶编《译丛》最后一期,除了写序以外,还得写一篇论文,我的英文不管用,一向根柢不好,又没有机会多写,真是煞费心机,Mae替我修改、润饰、打字,往往三易其稿。结果是过年以来忙了四个月,总算交了出去。后遗症是Mae生了shingles[带状疱疹],我的十二指肠溃疡旧症复发,完全是工作压力所致,加上年岁不饶人,到现在才深知这种滋味。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5.7.27
Stephen这次发十二指肠炎都是编《译丛》硬累出来的,编杂志真是个重负,尤其是自己的brain child[心血结晶]。希望已经痊愈,Mae近来也好。
邝文美1985.9.27
许久没有写信,整个夏天不知怎样溜走了,想做的事都没有做成。先是朗朗回家渡假,在阔别十一年后骨肉重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自有一番激动。他走后又发生了别的事,令我心情久久不能平伏。有时念及你长期为蚤患所苦,十分挂念,很想驰书慰问,可是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一天天就那样过去了。
这次看了水晶那篇文章,Stephen和我都难过到极点。他自知闯了祸,懊丧得无法形容,这两天寝食不安,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我一面怨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犯了大错,一面担心你不知失望而气愤到什么地步。怎对得起你?!这些年来,你一直把我们视为知心好友,就因为我们从未辜负你的信托。如今阴差阳错的,无意中弄出了这种事故,真是不幸!我想起来就气得索索抖。你尽管写信来责骂他(他自知该骂,甚至该打),但千万别因此不再理睬我们。你是我俩共同的知己,我们异常珍视这份真挚悠久的友情,这一点你自然明白。Stephen只是凡人,难免有愚昧的时刻,现在我虔诚地代他求情,请你予以曲宥,你不会拒绝吧?
希望这一向你的处境有了好转。我们等着你的消息。天气渐凉,盼善自珍摄。
宋淇1985.9.28
我做错了一件事,出于一时冲动,没有详加考虑,所托非人,以致出了乱子。这些都不算,主要是我有负于你多少年来对我们没有保留的信赖,Mae并没有事先与闻其事,但她心中的难过不下于我。我现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说来,其中或许有为自己解说的部份,但并不足以减轻我鲁莽草率所引起的后果。
(一)自你三月十七日航简后,我曾先后寄上两次长函,没有接到回信,我想信中提到台湾方面有人想买你的《赤地》电视版权,而且你目前正需要用钱的时候,总应有个答覆,所以心中不免为你的健康担心,屡次同Mae说起,总是发愁。后来又打听到陈存仁患了老年病,已去了美国随儿女居住了,事实上我也始终没有在他身上寄托任何期望。
(二)在此期间志清曾前后有信来,对你的情况非常关切而又爱莫能助,并说朋友中就近可以帮你的是水晶,并曾在信中向你提议同他联系。此前你曾在信中叫他来见我,谈谈有关他正在研究的题目:流行歌曲。他去年特地从台北来港访问了三个人,第一个就是我,然后他写了篇访问记,并且作了一次公开演讲,颇受欢迎。今年初他那本专书出版,今夏又回台湾,举行了第二次公开演讲,并有歌星助阵,很是风光。
(三)我对他的看法是以前一直不得意,有怀才不遇之感,所以时常有牢骚,而且有点自卑感。这几年来他总算拿到了博士学位,而且觅到了教职,同时写文章和公开演讲也受到欢迎,可以说是扬眉吐气,以前的不安全感觉理应一扫而空。何况我同他作过一次长谈,他既受过博士班训练,理应对运用资料有所认识。(这是我的单方面的自解之词,一个人的天性如此,积习难改,对他认识错误,完全怪我不识人头。)
(四)在等了一个月之后,没有你的消息,遂又将上次的信影印一份于七月十六日短函中附上。同时我寄上一信给水晶,请他就地查询一下你的情况,我想他一向是你的忠实读者,访问过你,又蒙你的介绍才见到我,可以信得过。因为志清信中始终认为你患的是心理病,而且信中无法详细解释,我竟不加思索将你三月十五日致我们的私函影印了前一大半给他,以证明你的困扰是有生理上根据的。事先事后我都不以为意,也没有同Mae商量,就此忽略了私函的private和con.dental[私人和保密]性质,真是罪莫大焉。如果我用自己的口气写个人的想法就好得多,现在真是自己送上门去自取其辱,又如何对得起你?看以上所述的时日,我可以说是那时心中焦急万分,才会做这种蠢事,多少有点近乎panic[恐慌],以致章法大乱,不像我平时做事的方法。(这又是替自己开脱之辞)。
(五)信去后没有下文,原来他已离美去台,上台表演去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们回美后才见到我信,随即于九月十日覆我一信,第一段讲起你的情形,最后引你《天才梦》中一句话,也是他文中所引的,表示很关切。随后同我讨论我写的《薛宝钗和冷香丸》一文,有很多补充意见,希望能得到我的谅解,将来或想草一文云云。然后又说到最近看到的一部电影(中共的)。最后他说他会写信给你一试,但认为你畏于见人,未必肯见他,希望你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就好了。接到后我也没有答覆他。谈起《红楼梦》来喜争辩,每个人尽管可以有他自己的想法。
(六)谁知他在此信同时根据我的信和你给我的信写了一篇文章:
《张爱玲病了!》于九月廿一日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发表。我没有见到,还是一位朋友见到后,剪给我看的。阅后深以为异,信中只字不提,既不通知,更不用说征求我的同意了。如此一来,他根据的是第一手资料,完成了一个scoop[独家报道]!阅后我只有叫声苦,不知高低之感,我竟然无意中协助他揭露你的私事。此文一出难免影响到我们几十年建筑起来的good will[友好],思之黯然,只怪我一时糊涂,认为他会尊重别人的隐私权。天下竟然有这种事,如他仍在Berkeley[柏克莱],我根本不会如此做,我以为他既在LA,有汽车、学校背景,当然在医生和医院方面比较有办法,或许到有需要时能助你一臂之力。谁知道一切都是我的单相思,自己送上门去给人利用,夫复何言?!
(七)祸是闯了。这篇文章发表后一定产生极大的震荡。当然以后我再也不同他来往,他既然如此不尊重别人,我又何苦作贱自己?我所能做的只是暂时默不作声,免得越描越黑。现在写这封信向你解释,即使求不到你的谅解,至少要你知道实情。补救方法,我是想到一些,但非目前你所能做。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5.10.29
那次Stephen病后来信说我差点见不到他了,我习惯地故作轻松,说我对生死看得较淡。虽然也是实话,那时候有一天在夕照街头走着,想到Stephen也说不定此刻已经不在人间了,非常震动悲哀[49]。我说过每逢遇到才德风韵俱全的女人总立刻拿她跟Mae比一比,之后,更感叹世界上只有一个Mae。其实Stephen也一样独一无二,是古今少有的奇才兼完人与多方面的Renaissance man[文艺复兴时代的博雅之士]。
宋淇1985.12.15
收到你十月廿九日航简,知道你能谅解我的“轧扁头”的苦楚,心中为之一松。
这一阵我们总是有点小不如意,前一月多,我们出去散步,就在大门口不远,忽然从横街冲出两头恶犬,追逐一只小猫,猫倒爬入铁门槛下,狗却转向我扑来。Mae给狗咬过一次,吓得看都不敢看,我照准狗的来势,在它半空中时向后倒退,可是大腿下半仍然给它咬破裤子,浮面上有齿痕和轻伤。回家后立刻先消毒擦药水,然后由Mae去一家家查问。狗主人是上海人,而且还是认识的,连忙拿出证书来证明狗已打过针,后来同医生通电话后,云既然有伤而且见血,非打防破伤风针不可,勉强挨了一晚,两人都心情沉重,医生说还算好,不严重,但打针可能有反应,就给我点药,服后人有点昏昏沉沉。我觉得运气还算好,如果不往后退,可能给咬在喉部,或者避得不好,跌倒在地,头破血流,不堪设想。而如果狗没有打针,还得报案,打疯狗针,那就惨了。一月后再打第二针,发现伤口下生了一小硬粒,医生说是血块凝结在静脉里,不要紧,擦了多日药后,居然化去,真可以说是无妄之灾。
邝文美1985.12.15
看了你的信,不禁暗叹:Eileen真是我们的知己!Stephen闯了大祸,你不加责怪,反而替他譬解,誉为Renaissance man……若非肝胆相照,天下那有这样的朋友?
早该覆信,可是不停的有事相扰,旅游旺季中亲友纷纷来港、疲于招待还不算,又遭狗咬(详见他的信)和跌伤(我不知怎的,上月底滑一交,跌裂了左手腕骨,幸不太厉害,现在渐渐愈合,不怎么痛),再加上身边的人轮流生病,其中有一位我敬爱的中学时代老师,近年关系颇密切,半个月前忽发现患乳癌,她丈夫前年病逝,女儿远在纽约,需要我帮她办理诸事(立遗嘱,设立信托基金等),弄得我忙碌之余,心情很乱,总没法定心下来写信。想到你独在异乡与虱作战,我们帮不了忙,只觉得人生充满了无奈,自己那么无用。圣诞就在眼前,满街是辉煌的灯饰,也提不起兴致来欣赏。希望过一阵情绪好转,再写给你,匆此遥祝。
宋淇1986.7.17
六月九日的五页长信收到了,我们看后,心情为之一宽[50]。这信虽然前后断断续续写了三个月,至少证明你还在努力尝试解决问题,而且有过几乎消灭.eas[跳蚤]的边缘。这真是一个没人相信只有你自己一人作战的抗战,八百孤军名义上是孤军,究竟还有八百人在一起。
[……]
总之,全家老弱残兵,个个病倒,还得互相照顾。这一阵天时不正,typhoon[台风]前后,暴热之后,大风骤雨,病倒的人极多,我们自不能例外。
宋淇1986.8.2
七月十七日长信寄出后,即为我自己和Mae的病所扼,家中本来已经是老弱残兵,经感冒一来,全家都此仆彼起,几乎像医院的病房。Mae因精神体力透支,现在有胃病之嫌而我则已证实患上了摄护腺肥大(男人的老年病),现已决定六日入医院,七日动手术,大概前后要休养六至八星期,所以乘现在还能伏案执笔,将一些未了的事告诉你一声[51]。
宋淇1986.11.26
自收到你六月九日来信,已经五个多月没有接到你的信了,很是惦记,不在话下。我在七月十七日和八月二日写过两封长信给你后,也没有再写,说来话长。总之,我动手术后,还没有完全复原,Mae又患胃癌入医院,将整个胃切除,可以说是大手术。幸而她平日身体底子好,加上精神积极,能安然渡过难关。目前正在接受化学治疗,现已步入第四个星期,头两个星期也只有她能忍受得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6.12.29
十一月廿六日的信收到。先在上一封信上看到你们俩卧病前夕还预先替我安排一切,卖电影版权,实在感激到极点,竟也没工夫来信说一声。又天天忙着找地方住,使我联想到从前三苏笔下的天天“扑水”的情形。
[……]
检点东西的时候,发现《海上花》译稿只剩初稿,许多重复,四十回后全无。定稿全部丢失,除了回目与英文短序。一下子震得我魂飞魄散,脚都软了。
[……]
Mae的日记簿倒历劫犹存,像我的守护神。后来看到十一月廿六信上Mae的病,给我的震撼更大。唯有希望已经好多了。
[……]
希望Stephen也已经复原——又还替我卖掉《一炉香》电影版权!
宋淇1987.1.5
兹附上《明报月刊》一月份特大号刊出你在《十八春》的连载小说《小艾》,信内一位大学讲师的文章说得很清楚。
[……]
大陆方面的态度在陈子善一文中看得很清楚。我想你站在原作者的立场应该说几句话。现在《明月》和《联副》已将全文刊出,等于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了,文章当然越短越好,话说得越多,越会引起不必要的议论。文中也不必提陈子善一文,否则正中他们的计谋,当作没有这回事好了。
你如果身心不佳,不能写作,亦请告知,我可代拟一段,你再修改,也无不可。Mae仍在接受chemotherapy[化学疗法],因有心理准备,能够应付得了。
宋淇1987.1.22
最近《小艾》在港、台同时刊登,因读者好久没有见到你的作品,不免造成轰动,为了这事,我时常接到询问的电话。经我慎重考虑后,不如将你近来发表的作品,汇集成书,我已和皇冠的主编陈华交换过意见,认为应将这些文章分成两册。一是因为如放在一起,会分量太厚,可能超过五百页,二是内容和时间和时代背景不同,放在一起,有格格不入之感。我们的建议是将你在大陆写的,为别人所发掘出土的收入一册,暂定名为《余韵》;将你来香港后所写的收入第二册,沿用以前所拟的书名:《续集》,事实上其中大部分文章都是讲自己的作品的,表示你仍在继续写作。上星期我发了狠,拿所有旧的档案翻查,居然找到了很多漏网之鱼,相信你一时不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这种事。
宋淇1987.1.23
Mae最近已打了第十针,化学治疗第一期定六个月,到下星期刚好一半,打重剂时免不了有恶性反应,幸而她一向身体硬朗,心理有准备,希望可以安然渡过治疗过程。在这种心情下,我们当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奈事情弄到头上来,不能置诸不理,尤其是《小艾》有少数犯忌讳的地方,明眼人当然会原谅,可是一不小心,授人以柄,可能影响到你其他作品。所以我不得不好好应付,明知你现在的情况不容许你有时间细想、推敲、甚至写信,仍然只好按部就班照原则办理,其办法详另一信和二书的目录,希望你在可能范围内迅速给我一个简短的答覆,好让我们可立即进行,只怕夜长梦多,另外出不愉快的枝节,大家都不开心。
[……]
读你十二月廿九日的长信,不禁为你担忧,这样下去如何是了局?而你为了每日的居停都要伤神,亏你能维持到今天。现在你连身份证都丢了,想必passport[护照]也没有,即使想出门也未必办得通。我始终以为如能来香港入医院治病或许是个解决的方法,因为香港的私家医院和医生只要你肯出钱,总可以让你入院彻底消毒,而且费用虽贵,总比美国便宜得多,其奈你动弹不得何?
宋淇1987.2.10
Mae的病情有反覆,又入了医院,天总是选一个人最弱的一点予以打击,我真是睡梦难安。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2.19
出书的计划再妥善也没有,在这情况下只能这样。书名就叫《余韵》。请Stephen代托刘烁华[52]替我删改《小艾》有碍部份,我不写信去了。我知道你们不像我小病就什么都扔下不管了,何况是帮助别人的事。但是费这么大劲翻找出我的旧稿出《续集》《余韵》,我实在真是惶愧,怪我上次换仓库时没把那包《续集》剪报带回寄来——那时候还没污染。
宋淇1987.2.26
Mae已从医院回家,要用walker[助行架]走路,仍要打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3.13
收到二月十日的信。Mae病情反覆实在使人心焦。
[……]
过天给我姑姑写信,预备提起你们俩扶病帮我料理侵占版权事,我实在真过意不去,跟你们说了请千万不要再给我姑姑写信了。——希望Mae已经出院。
宋淇1987.3.22
《余韵》和《续集》二书的序,经我考虑后,由我毛遂自荐代为执笔,具名者是皇冠出版社编辑部。陈要我具名,我说我有苦衷,如我出面,不啻公开身份,以后有很多事不便做,很多话不便说,现在以社和部出面,比较抽象一点,最妥当。我一时还不知如何下手,总之,说得越少越好。目前情形下,再要求你写,分明是不情之请,害你做力有不及的事,而且一拖不知何年何月,日久生变,仍违反初衷。不知你意下如何?反正我们照此决定进行,皇冠恨不得立刻交卷付印。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3.28
我近来丢三拉四更荒唐了,Stephen一月五日的信竟混在别的信内没拆看。前天理行李,匆匆翻看有没有能扔的,减轻负担,才发现了。虽然耽搁了,还是想请Stephen代写一篇关于《小艾》的短文,不用给我看了,尽快发表。我一直觉得Mae也有幽怨抑郁的一面,(从前信上说过她也有些地方像黛玉,Stephen说要比除非比宝钗,还有点像[53]——当然是像,不过真人总比较复杂)所以她病中我也不感到陌生,完全可以想像她住医院时Stephen的心境。可已经出院了?
宋淇1987.3.31
Mae仍在打针,虽有反应,但能打下去总是好的。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5.2
我上次看到一封mislaid[放错地方]的信后补了封邮简来,请Stephen代写篇短文,希望已经发表了。《联合文学》上郑树森文内说Ferd半身不遂,想必是引Lyon[里昂]的书。——那本书我只匆匆翻了翻,没看——想是Ferd女儿告诉他Ferd最后两年卧床不起(bedridden),Lyon缠夹。看来中外访问者一样靠不住。王祯和文内说听麦卡赛太太说我旅费只够到洛杉矶,这话更不知从何而来。我告诉麦卡赛太太Ferd那里有足够的钱住医院,又有他女儿在那里,她又能干,我可以不必赶去,还是照原定计划到香港去做点事。根本没提旅费的话,她不会对别人说任何可供缠夹的话。似是祯和不懂我为什么不回美,当时揣测,除非是路费不够到华府;多年后追忆,误以为是听见麦卡赛太太说的。我想连同圣校汪老师说我为一首打油诗差点没毕业的话——其实是物理不及格——写一篇辨正,实在没时间。也许Stephen可以写篇极短的,引我信上的话,作为更正。如果没有适当的时机,就先搁着好了。
[……]
很高兴Mae已经回来了。我觉得walker[助行架]像家俱不像拐杖,还很轻便可爱,而且有倚栏的情致。
宋淇1987.5.24
《代序》是我代写的[54],一则她们太忙,二则对你的作品和心意都不够了解。她们本来要我具名,我加以婉却,因为我一出面,更坐实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真正的代言人,再也不便替你说话,所以将credit[功劳]给了编辑部。这篇文章要顾全到作者和出版者双方的立场,措词很难恰到好处,很费了点心思,希望你看后不会太失望。我还考虑到如何拉近你和读者的亲近感和提高序的authenticity[真实感],所以作主将来信有关《小艾》的看法复印了出来,间接表示对外界擅自将之发表的不满。
[……]
你要我写一篇短文,解释一下误传,我会放在心上,看有适当时机再说。目前正在《余韵》出书时,大家又revive[恢复]了对你的兴趣,似乎不必赶热闹。
Mae仍在接受化学治疗的注射,反应视份量轻重而定,总之,能接受比不能打针好得多,有些病人不能继续打下去,似乎更心中难安。我们总觉得天主自有安排,而且从各方面说来,我们还是幸运的,至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宋淇1987.6.2
《续集》的序等我有暇草一短序给你修改,反正不急。
宋淇1987.6.22
《余韵》已出版,想已见到,“酸酸洞明”和其他校对错误我已有信通知。这是你作品中的第十册。《续集》稿已齐,《小儿女》之外,再加上《魂归离恨天》,和Stale Mates和《五四遗事》的中英对照,大概有二百三十页左右,可以出书了。这是你作品中的第十一册。现在只剩你一篇短序,我知道你未必有时间、心思写,所以在前信中末尾说我会代你草一短序,空一格写,写个五百到一千字,由你批改寄回。等我忙过这一阵之后,才能进行,到时你看如过得去,应付一下。因为这次《续集》为我所编,我不愿出面写序,而《余韵》我们已取了一次巧,《续集》你再不自己具名写一短序,读者恐怕真的会想到歪里去了。
[……]
Mae的化学治疗已进入第八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9.9
这些时一直没空写信,尽管焦急惦念。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9.17
皇冠版税已经收下好几天了,还是没工夫写信,挨到今天不得不先寄收条来。
[……]
《续集》就请动手编。
宋淇1987.9.20
我信中提过《续集》的出版计划,现在有了《小儿女》和《魂归离恨天》(附上你亲笔的原稿第一页副本,证明此剧并不是别人冒名写的。),篇幅足足有余。我打算代你写一短序,等到我心定草成后,空一格抄写寄上,由你修改,表示是你亲自写的。
[……]
Mae大有起色,化学治疗已告一段落,希望以后每月去检查一次就可以了。我的心境和身体也大有进步。希望这向你有好转。
宋淇1987.10.15
这是《续集》的序,首三行是你自己写的,其余由于你弄错了内容,大写其《谈看书》,文不对题,写信来给要了回去,以后就没有了下文[55]。现在事过境迁,出版计划有变,曾经在六月信中问过你,也许你没有见到,也许见到而没有入脑。所以只好硬着头皮,代拟了一篇短序,特为隔行抄,以便你删改。如你有时间,可以加以改写,如没有充裕的时间,则请你将口气改得像你的一点[56]。
。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11.9
《续集》序请无论如何要代写,不用寄来给我看了,免得又再耽搁。我确定不会追悔。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7.12.10
代写的序真好,可惜又耽搁了这些时,其实我不用看。
宋淇1988.1.7
十二月十日挂号信和看过的《自序》收到,我已等不及了,幸亏这一阵Mae病情稳定,再休养两三个月可以正常,她虽不能抄写,但至少可以细看原作。写这种文章一定要多一副眼睛,经她细阅后,删去了、润饰了原来有点过火和噜苏的文句,至少我平常喜用的字眼比较容易给人看出来,都逃不过她细心的combing[爬梳剔抉]。经过讨论之后,我抄了一遍,正预备将定稿寄去时,邮差上门送上你的信。其中只有一处“细腻”改为“详细”是我们疏忽,如写“细腻”变成自夸自了。其余你没有什么意见,有些地方我们自动改了,港大文学院你改为文科,我们的定稿是就读于香港大学,更经济含混。这里不再多说,总之,皇冠的陈华已收到,对我的设计很满意,校对方面他们做得极好,就是有问题,在刊出的原作,不在他们。《自序》大概将来由《皇冠》和《联副》同时刊出[57]。
宋淇1988.3.8
连接二月十二日和廿六日来信,欣悦莫名。知你已迁新址,而且很喜欢新居,想你一定可以很快settle down[安顿下来],并将从前流浪生活结束。不是我迷信,我们中国人一向认为一个人必需踏入一新年度方始可踏入新生活,所谓“转运”即是。二月十七日方是农历年初一,你一定要入了新的龙年之后,才能将以前的“晦气”扫清,开始新生活。
从来信可以看出Dr.Kaplan[卡普兰医生]是个好医生,而且你对他的诊断也认为可信。我希望你重视这种医生病人的关系,以后不妨过一阵去看他一次,检查一下。老实说我们不再年轻,日前我曾在友人面前笑说,上天给我们奇妙的身体,可是这套机器,平均说来只能正常操作七十年,此后各器官(零件)即会出毛病,有的可以修理,有的渐渐损坏,终而破烂,机器不灵。现在医生正在试验用人造零件(器官)来代替(如transplantation[移植]之类),但一时还看不出有完全做到的可能。你也比我们年轻不了多少,如能认识一位好医生,他即使自己看不来,也会refer[转介]给适当的专家。何况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院有自己的team[团队],各方面都会给你照顾,要比你自己找的“无为而治”的医生好多了。我们这么多年来大病小病,都能安然过关,就是因为认识了几位好医生,及时诊治,得以带病延年,如果像从前上海时那样误于庸医之手,早就不堪设想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3.9
我三月七日来信说没收到一月七日信,今天又找到了,仍是夹在报纸里没看见。
[……]
Mae快好了,我看了信高兴到极点,《自序》就这样非常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5.14
我这次感冒,终于得闲拆开皇冠寄来的两包书,看了《自序》与《代序》。等到看明白了“代序”是“代作的序”,就wonder[好奇]不知道署什么名字,猜着不会是林以亮。最后看见是皇冠编辑部,再妥当也没有。《代序》是真说了许多自己不便说的,就说也没这么痛快。引我的信关于《小艾》的情节,也使这故事凭添几分深度与未能写成的惆怅。《续集》《五四遗事》中英文对照也真是个inspired touch[神来之作]。《自序》中自比Shaw[萧伯纳]、Hemingway[58][海明威],即使不过是在版权方面,我也说不出口。这是因为Stephen不写小说,观点上没十分“入戏”。末了非常感动人。其实我一直conscious of[知悉]这边的事,像同在大船上进了水,隔着一扇厚钢板门波涛汹涌sealed off[被截开]。哪还有这精神讲给我听?我知道了又没用。我说“Mae想必好了”,是看了上一封信[59]上说就快好了,临写到这里还找出那封信来查出这一句,怕是我wishful thinking[一厢情愿]记错了。
[……]
跟他这一夕谈之后,更觉得《余韵》《续集》这两本书是虎口余生,好不容易,都亏Stephen惨淡经营,无中生有,简直使人心酸[60]。
宋淇1988.6.2
《自序》中自比Shaw、Hemingway,一点不错,是我不写小说,没有想到观点问题,当时只往为中国人所知的作者去想,未免太自大了。希望没有人借题发挥,那就替你引起麻烦了。
[……]
《续集》在香港书店都摆在很明显的地方,销路不出我所料,超过《余韵》。你信中所说倒是实情,我对这两本书所操的心,比自己的书有过之而无不及。总算为你填了一个空档,可是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填房”,将来明媒正娶仍要你的新作品来以真面目示人。
[……]
文美大好,脊骨有小毛病,牙齿有问题,都已治好,岁月不饶人,情况同你相仿佛,大敌一去,小毛小病就发作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6.26
搬到庄信正的地产商朋友林式同与人合伙盖的新房子,太大太贵了些,一房一厅,没家俱,$530一个月,外加电费煤气费。要像我所要的小“独身汉apt.[公寓]”要自己看了报去找,旧址进出不便,办不到。庄信正说林是台湾一个部长的儿子,脾气有点怪僻,太太是日本人。我告诉林我搬家搬得精疲力尽,再搬实在吃不消了,他答应代保密。这住址我除了你们谁都不告诉,只用Wilcox Av.[威尔考克斯大道]信箱。庄信正当然知道。
邝文美1988.7.13
久未通信,我罹患恶疾,挣扎年余,总算活了回来,本有无数的话要告诉你,可是家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Stephen病了。上星期五(七月八日)医生替他动了割切肠瘤(是良性抑或恶性尚未揭晓)的大手术,如今还在病痛的阴影下。昨天收到皇冠寄来的版税结算单和支票四张,必须尽速转寄给你。
[……]
我们身心俱瘁,不能多写,待康复后再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7.25
收到Mae的信,高兴到极点。我搬家前后两个月一直感冒,好了没两天又发,所以信写了也没能寄出。这两天刚接连收到你们两封信,隔些时没消息就有点惴惴起来,怕又病了,果然Mae刚好Stephen又开刀,真是人生味永远是mixed[苦乐参半]的。
宋淇1988.9.10
你的书始终保持稳定销路,可称奇迹。最近台湾因成为四小龙,经济起飞,大家富裕起来,时间不肯花在看书上,尤其严肃的书。我的一本诗话找不到出版社。皇冠我编的那套书没有人问讯,因为一共有一千多种书,书店给皇冠的shelf space[书架空位]有限,几个大热门之外,偶然有几个暂时热门的作家还能放出来,其余永不见天日。
[……]
本来还想多写一点,但开刀回家后,不停发现有edema[水肿]现象,服了利尿片,似乎控制着了,又变坏,不得不再去看内科医生,现在验了小便、血,拍了X光,需等十二日方知,最麻烦的是极易感觉到气促,稍为走动,作一点事情便会气喘。医生和我都知道和心脏有关,这种病可轻可重。多年来,我左边的肺完全collapse[萎陷],以致影响到心肌功能,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等到年纪一老,各器官老化,便会如此。但总希望能再抱病延年,和文美再厮守一时期,于愿已足,当然也希望不要受什么痛苦。这次开刀是sigmoid colon[乙状结肠]中长了一瘤,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但即使是良性,拖延下去,仍会转恶,所以我毅然决定开刀切除。化验结果是良性,刚开始有癌的迹象,可说不幸中之大幸。最出人意外的是前后一月,文美为我奔走,主持一切,居然支持下来,体重也没有轻减,给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以后说不定又要她来关护我了。
八月卅日来信收到。乘我在十二日看医生之前,先写上几句[61],其余可由文美慢慢再写。
邝文美1988.10.14
来信都收到,早应该答覆……,无奈上月间Stephen又大病一场,这次是心脏方面的问题(heart failure and dyspnea)[心脏衰竭和呼吸困难],有水肿、心悸、呼吸急促等现象,需入医院急救治疗,真吓坏人!那几星期我每天在病室陪伴,从朝到晚坐困愁城,目睹他活受罪的情形却爱莫能助,说不出的痛苦,根本没法写信。如今病情稳定下来,他已出院回家静养,我才提得起笔来告诉你。
[……]
长期以来我们两人带病延年,我都能应付裕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简直可以说六神无主——这封信写不下去了,其余的话留待下次再谈吧。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8.11.8
收到Mae的信,确实吓得脚都麻木了。如果我也在香港,虽然也不能天天打电话来问Stephen的病况,让Mae忙着跑医院与别的无数事之外还要向我报告,我就光是hover around[徘徊左右]也会觉得好些。幸而Stephen已经出院回家养息了,Mae还没歇过来就写信,也使我过意不去。也还是想不出来向你们说什么——说什么都像是无关痛痒的风凉话。还没写信,倒又收到Stephen十一月三日的信,实在愧疚,刚好点就又为这种事操心[62]。
宋淇1988.12.19
这一个月来我身体有进步,一切已在控制中。有时行动太急促,自己不觉得,很容易气喘。尤其要避免的是爬楼梯,所以我只好尽力避免坐subway。好在自己知道病的性质和限制,做起事来不能像以前那么性急,一定要慢半拍,倒也是陶冶性情的好方法。
宋淇1989.3.7
我们这里每天的天气报告都包括Vancouver[温哥华],L.A.[洛杉矶],San Francisco[三藩市],所以有几天见到L.A.竟然只有零度,不免为你担心,怕你没有冬衣,又要出去看牙医,很容易患感冒。
[……]
我们都好,只是每天只能做一件事,生活完全军事化。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3.6
我写信非常费力,大概写信较近谈话,不会说话就不会写信。
给Stephen的信因为业务大都是有限期的,此外只跟志清等两三个人通信——都怪我难得写——已经觉得周而复始,是个负担。Mae信上说到医院看Stephen的情形,还有Stephen说的但愿多相守些时,我都看了心脾凄动[63]。如果当面对我说我也不会说什么,当然写信就不能这样。我想我们都应当珍惜剩下的这点时间,我一天写不出东西就一天生活没上轨道。还是少写信,有事就写便条。事实是自从你们俩轮流病倒,我从来没觉得像任何别的夫妇的cases[情况],是真是连我在旁边看着都有世界末日感。还因此联想到《海上花》译序上我一直想改的一句:“爱情的定义之一是夸张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写的时候也就有点觉得不妥。其实一个人与另一人的分别太大了,心理学不过是个最大公约数。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4.3[64]
伤臂手肿,不大能写字。三月初曾来信。你们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5.3
过街被人撞倒,一个月后才照X光,右肩骨裂——broken arm[手臂骨折]!医生说只要让它自己长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6.29
Stephen说过没人给出文集,我实在speechless[无言以对],看着他们出书之多,之坏[65]。所以一直没提。看到过一句批评,说Stephen论诗像诗话。大概现在非照西方文学评论理论不可了[66]。
宋淇1989.8.17
我忽然于七月十六日旧伤口流血,正是台风袭港之日,狼狈之情可以想像出来,幸而邻居医生把我介绍入葛量洪医院,全港最出名的胸科医院,医、护、设备均第一流。廿五日晨动手术,将廿年来积垢藏污割清,因祸得福,一切顺利,八月三日回家。现在每天晨晚两次有政府的护士上门来清洗伤口,换纱布,文美用不着劳心劳力,但愿早日复原,则《红楼梦》的文章或有机会再续写下去。病前写《情榜》,初稿已完成十之八九,相信必可完成。
[……]
五月三日信说你右臂被撞碎裂,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其实,人到了我们的岁数,反应迟钝,文美前年慢步过马路,两腿忽然无力,竟跪在地上,幸而年轻学生把她搀扶过马路,后来入院,发现右腿小腿也有骨头碎裂。岁月不饶人,必需有自知之明,出门要分外小心。我们现在的原则是像童子军,每天只行一善,(自己的私事),别的留待明天再说。
宋淇1989.8.24
这两封信写了前后约十天,因女儿和两外孙住在家中,时时打断,他们明天便要回美。这次总算能从医院中回家后一同过了半个月,也算不幸中之大幸。我别的事情都没有能力和心思做,唯有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不能搁得太久。好在写写停停,并没有令我费力耗神。信很长,内容也很丰富,慢慢看好了,不必急急回信。也不知为什么,大概年纪大了,说话和写信都无法言简意赅。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9.3
我常常haunted by[苦恼]写的信里有一两句不清楚,会引起误会。以前有一次不记得是给志清还是刘绍铭的一封极普通的信,害我守候在邮筒旁几个钟头,等邮差来了拿到条子到总邮局取还信。好像有点歇斯迭里,不过我一直这样。从前告诉过Mae我初中一的时候数学大考前夕,与同班生张秀爱都自料不及格,她找她高一的表姐来给我们讲解。讲了快一小时,完了我向秀爱一笑,咕噜了一声“还好。”是说“幸而……不然不得了。”她面无表情,她表姐把头一摔,走了。最近去看跌打损伤医生,也是UCLA的,很年青。他说手臂好了,可以不用再去了。我说“那太好了!”他作艴然状,说:“Sorry you never want to come here again.”[很抱歉知道你永远不想再来这里。]我连忙说:“No,I’d be happy to see you any time.”[不是的,什么时候都乐意见你。]他怔了一怔,幸而随即明白了是我措辞不当。永远是这pattern[模式],也不知是心理学上什么错综,没听说过。你们不能跟我计较。我上次信[67]上是想说你们是真是我毕生仅见的伟大的情侣,与别的夫妇不同,尽管有些夫妇的感情也非常感动人。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9.27
这照片不止一张,可以不用费事挂号转去。如果皇冠不便凭空登张照片,就等明年出散文集的时候再用。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89.10.17
Stephen的信我都仔细看的,看得飞快,不费时间。千万不要再费事凝炼缩短,我更过意不去了。
宋淇1989.12.3
我不会是一个好作家,缺乏体力和那股urge[冲劲]。我有一个好商业头脑,问题是我对money[钱]没有疯狂的爱好,所以也不能成为tycoon[大亨],也算是性格上的悲剧。
即颂安好。Mae在服侍我之余,居然overcome[克服]伤风,精神和身体都不错,我仍旧有水肿,差一点又是heart failure[心脏衰竭],每日服药。
宋淇1990.2.7
文美和我这一阵身体还不错,她手脚仍有时麻痹,我有可能找到服药适中的剂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2.15
一直从前听Mae说过,就知道Stephen是理财圣手。现在超级市场都整排陈列Forbes[《福布斯》]等杂志,可见人人都想至少保值,我如果钱多点也要看。
宋淇1990.3.18
文美四日不慎向地上一坐,左手的wrist[手腕]碎裂,绑上了石膏,明天去覆诊。幸而是左手,好在她向来runs the family single-handedly[独立(字面义是“单手”)料理家庭]。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4.9
Mae似乎骨脆,如果缺钙,要吃牛奶的话,我发现low fat milk[低脂奶]吃冷的倒比普通的冷牛奶好,没奶腥气。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4.30 Mae腿也快好了?
宋淇1990.5.1
我的《红楼梦论文集》第一册定名为《红楼一梦》,尚差十分之一,希望年底前能交出。除论文外有“红楼梦识小”八篇、“红楼浅斟”四篇、“红楼一角”八篇,相当热闹。第二册是《红楼梦的情榜》,草稿已完成十九,还得抄订,《前言》一开始就讨论脂评的误认草字和误抄,太专门化了,文美看了都说不太明白,只好重写。最后一章四副册,已写了一半,最后一半尚待根据笔记写完,亦可望于今年年底前完成。第二册一册论文集只怕我不够精力来毕全功,一共十篇,已发表者四篇,一篇有演讲稿,三篇有笔记,两篇有构思而须从头细读做笔记,除非能保持健康到一九九四年或有完成之望。其余文章我已声明“金盆洗手”,不再写了。你如有兴趣,我下函同你谈《情榜》如何?
宋淇1990.5.17
Mae的腿没有问题。手腕拆石膏后,发现没有驳好,要去多做两个月physical therapy[物理疗法],够折腾的。我的红学论文计划已完成,就等我抄订了。几时有暇再同你讨论,如你有兴趣的话。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6.6
Stephen的《情榜》等红学论文我非常想先“听”为快。你们这一向好?Mae需要做体操,我早已不做了,实在没工夫,右臂只好随它去。
宋淇1990.6.30
我换了一种药,需调节适应,文美代我奔波,天时不正,患上了感冒,看了两次医生,幸已痊可,只是人疲倦不堪。到了我们这老、病阶段,每天只能做一件事,平安渡过一天,便算多了一天。
[……]
这一阵为你的全集出版事忙。我总要有点事做,视之为occupational therapy[职业疗法]可也。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8.2
我本来也想着Stephen帮我出全集,有些半机械性的事,在没好全的时候也是一种排遣。那是我安抚自己的良心的唯一的方法。希望新药有奇效,麻烦点也值得。Mae又病了一场!精神可好些了,不那么累了?
宋淇1990.8.14
最近天时不正,Mae和女工人都患上重感冒,医生都为我担心,总算徼天之幸,没有患上,可是家中老弱残兵,变成寂静世界。我每天还要服药,早晨有护士来洗涤伤口,能够自顾已是上上大吉。这一阵为了替你出全集事,把我每天能工作的空间都占据了。知道你又忙,身体也不太好,我也不来烦你,免得三地周转传话,浪费时间。
[……]
昨日将你的一、《赤地之恋》(原作,天风版),二、《赤地之恋》(慧龙版,慧龙老板死后,接办人在一九八○年付过你第四版版税,但自一九八○年到一九九○年中只销了几百册,荒唐得难以置信)。三、《小鹿》(天风版),四、《海明威论》(Robert Penn Warren[罗伯特·潘恩·华任],《战地春梦》的序),五、《爱默森选集》(天风版)五册航空双挂号寄皇冠,了却一件心事。
我知道你多次搬家,所有书籍或打包存起来,或散失,所以这次将手中镇家之宝都拿了出去,首三册中《赤地之恋》和《小鹿》还是你签了名送给Mae的。不知你手中还有没有藏书?我本想暂缓出海明威和爱默森,现在既有第三者动脑筋,就索性全部出笼。现在最成问题的是《老人与海》,我自己没有,朋友中问过也没有,不知你有否存书,如果皇冠实在找不到,可否一查?
[……]
这个月来为了这五本书忙得我将《怡红院四大丫环》一文停写,没有办法,弄湿了头,只好做下去。这一阵老态毕呈,趁现在还能做事之时,办了也好。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0.12.23
这些时一直忙得定不下心来看《情榜》[68],老是惦记着,这才拿出来看。拟得对极了,书中云雾迷濛的一个大缺口终于补上了,像补天一样。
宋淇1990.12.24
来信和航简多封,前后收到,这一阵天时不正,文美患感冒,我的胸腔伤口发炎和流血,令我们步步惊心,所以一直没有回信。加以出全集免不了有很多问题,须要好好思考商磋,有时恨不得撒手不管,但我想如我再不理会,善后问题更多[69]。
宋淇1991.1.2
我自十二月廿二日起晨间忽然咳出一口鲜血,其后即断断续续,好好坏坏,一直到今天。奇怪的是没有咳嗽、没有热度,没有不适,就是到了喉咙口,如果喝点水,自然就喷了出来。曾去照过X光,看不出来。医生疑是支气管扩张,明天约好去看一位专科医生,十九要入医院检查。
因为自知会入院检查治疗,趁这几天连忙将你的《对照记》的text[正文]寄来的六张改稿换出原稿,并将你同意修改的地方用红笔正楷添入、修改,总算赶出来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1.18
收到一月二日的信,像晴天霹雳,震得发抖了半天。希望Stephen检查的结果证实不要紧。
宋淇1991.2.4
我的病始终查不出来,拍过X光,做过气管内窥镜(bronchoscopy)手术都看不出有生肿瘤的现象,极有可能是微气管扩张,但微到看不出来的程度,没有热度,也没有其他征状,只是过一阵就要咳出几口血,往往是半夜,已一月有余,令我晨昏颠倒,不胜其烦。文美去医院覆诊,复原程度很好,足可告慰。
邝文美1991.2.6
一直想写信给你,尤其这一阵Stephen病了又病,上次他进医院接受内窥镜检查前匆涂的短信已经把你吓坏,我非常不安,原该早些修函告慰……可是我们家里真是多灾多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前天赶出的信尚未付邮,今晨忽在睡梦中摔跌于地,虽无骨折现象,却撞得头部出血,急得只好到离此不远的医院求助。经当值医生诊视后,缝了两三针,并给予药物消炎止痛,总算毋需留医(有时怕脑部concussion[脑震荡],还要住院观察,那就更加麻烦),现已回家休息。趁他睡着的时候,我补写几句告诉你。
他急于把公事交代清楚,先把这些附件[70]寄上。你看了便知,关于出版新书的事,盼直接与皇冠联络,以免耽误。事非得已,你一定明白。
恕我不能多写,虽然时常惦念着你——想到你目前的情况,也忆起多年前我们在一起时的各种琐事。心里感受很多,但笔头枯涩,以致长期沉默,愧对故人。事实上,自从我患胃癌以来,好像只有半个人活着,节奏缓慢下来,许多想做的事都做不成,急也没用,相信你会谅解。
宋淇1991.3.14
我的病几乎折腾了我两个月,最后做了C.T.Scanning[电脑断层扫描],电脑扫描,终于查出左肺上叶,有“支气管扩张”,大概是微支气管,所以X光和内窥镜都看不出来。后来服了两种抗生素,终于在停服后一星期霍然而愈,但在此期间茶饭无心,晨昏颠倒,因晚上平均要醒两三次将血咳出。这是我病愈后的第一封信。文美为我操心不在话下,还要陪我去验查、入医院、看医生、买药,现在我好了,她身心俱疲,没有breakdown[把身体弄垮],也亏她的了。凡是希奇古怪的病我差不多都生过了,居然能维持到现在,一半是自己肯研究病情,然后尽量适应,一半靠文美照顾。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4.14
Mae胃癌就快好了,我知道进境多么难,真高兴到极点。竟会不约而同想到从前的琐事——我常常无故想起我们有些极不相干的对白,例如我抱怨买了雨衣雨靴倒又不下雨了,Mae没说什么,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情;还有我说常看见广告上有像她的人,有一次拿给她看,(一个英文杂志上)她看了说我总拣比她漂亮些的。我想说又没说:那是我的Pygmalion complex[71],所以在我心目中已经加工了。我永远有许多小难题与自以为惊险悬疑而其实客观地看来很乏味的事,刚发生就已经在脑子里告诉Mae,只有她不介意听。别人即使愿意听我也不愿意说,因为不愿显得silly[愚昧]或唠叨。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5.27
在《联副》上看到《红楼札记》。书中年龄是真太要紧了。其实主题就是在那社会制度下,提早而仍极短暂的青春。本身是个悲剧,比宝黛故事还更重要。“汪恰洋烟”考证得精确完整得骇人,这绝对是定论了。霍克斯说书中有些地方“浑不可解,”大部份已经都给Stephen解答了。
宋淇1991.6.7
四月十四日信收到,还没作覆,五月廿七日信又来,如果再不写信,怕你会担心。这一阵除了原来的顽疾外,又多了些小毛小病,先是左上肺的支气管扩张,曾咳过血,总是没法断根。那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星期背脊生了带状疱疹(shingles),一直蔓延到腹部,痛苦难忍,坐立不安。又不敢用手去抓,幸而有了一种antivirus[抗病毒]的口服药,服后可以稳定下来。大概至少还要十天才可以澄清。这种病不会使我发烧、咳嗽,但等于在不断考验我的耐心。
宋淇1991.7.1
皇冠有信来,寄来几篇有关你的报导,都是对你新作《对照记》的臆测,问我要不要更正。我还没回答,预备稍有空和精力时,写一比较长的文章澄清所有的误传。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8.13
Stephen还咳血,真使人心焦。当然不宜再管我业务上的事,除了理财,但是收到版税也请就只存在银行里,等你们自己要买外币再顺便买,搁多久都没关系,反正总比存在加州S&L好。
宋淇1991.8.31
我身体好好坏坏,耳渐聋,记忆退化,人老化得很快。无可奈何的事。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10.9
从Wilcox信箱取回的报上发现一只蚂蚁,吓得我赶紧换地方。附近邮局没信箱出租。比华利山有些老房子闹老鼠,邮局也是个小老房子,希望没虫。
[……]
报纸全扔了,Stephen关于凤姐的一篇文章只恍惚看到题目。今天刚看到积压未拆的旧报上彩明那篇。一直只看了脂批,忽略了四十五回的“彩哥儿,”以为是作者疏忽没提是男是女。原来是写作技巧。Stephen真是作者的知己。等有便的时候请把凤姐那篇影印一份给我。
宋淇1991.10.23
十月九日航简收到。邮箱中发现一只蚂蚁,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必为此去换通讯地址,你又得重新写信通知各必需来往亲友。蚂蚁不是害虫,我们家中我的书桌、餐桌、厨房间的柜台上每日都有。一不小心,有食物粒屑更成群结队而来,但与白蚁、蟑螂等性质不同。凡有建筑物,尤其旧楼,凡有人居的地方一定会有蚂蚁。下次不可再如此惊慌,焉知新邮箱没有蚂蚁?
[……]
你怎么会只看到“彩明”一篇?我前后写了约八、九篇,等文美有暇顺便影印后寄上。我现在只重复读原作和脂评,对别人的理论和主张一概忘得干干净净,自觉颇有新发现。尤其《爬灰和小叔子》那篇,友人看了说如读好的侦探小说。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1.12.7
接连两天奔走,就又“寒火伏住了”,感冒快一个月,六年来没发得这么厉害过。
宋淇1992.1.23
你信中说出去办领证手续,回家即病,那是你抵抗力低,难以应付气温的改变,好在你平时力行节食,如以《红楼梦》所说,丫环们生病,贾府有一条秘诀,就是“饿”,所以不会生大病,所以你休息五七天就会痊愈。以你的生活习惯而言,到了这岁数,也不必更改,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样对付下去算了。
宋淇与宋邝文美,摄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我患上了充血性心肌衰竭,再加上支气管扩张,每日按时服药,过的是程序式日子。最麻烦就是打喷嚏,我尽力设防,带口罩出入房间,洗手间装了红外线暖炉,可是一连进出几次之后,就会大打其嚏,把支气管旁结好疤的微血管又再度震裂,咳出小口血来,虽无大碍,可是挥之不去,不胜其烦。我知道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和自律,但有时情绪受影响是免不了的,不免懒于写信。除了看看报刊和电视的新闻外,足不出户,天大的事都由文美一人内外兼顾。
邝文美1992.1.23
听说你一再患病,非常挂念,有许多话想说,但自顾不暇,好像只有半个人活着,无从落笔。现在寄上照片一帧,代替千言万语向挚友聊表心意,并祝平安。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2.2.25[72]
为了托KD大陆版权的事,我到文具店买授权书表格,就顺便买了张遗嘱表格,能notarize[找公证人见证]就省得找律师了。以前一直因为没证件不能立遗嘱,有钱剩下就要充公。现代医疗太贵,如果久病,医护费更是个无底洞。还有钱剩下的话,我想
(一)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如关于林彪的一篇英文的,虽然早已明日黄花。(《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这些我没细想,过天再说了[73]。
(二)给你们俩买点东西留念。
即使有较多的钱剩下,也不想立基金会作纪念。林式同答应做executor[遗嘱执行者]。他本来是土木工程师,因为此地不景气,要回大陆谋发展。他太太是日本人,不去,还住在这里,他预备两头跑。Notary public[公证人]说还要我亲自拿到州政府去登记。打听到登记文件处,去了又说只管合约等,遗嘱要到一个法院登记。去了又说只能收下代保管,不需要登记。害我白跑了一天。寄来请你们代保存,我只留副本。KD本来叫我在授权书上添写中文译文,我告诉他notary public[公证人]不让加中文,如果法律上有问题,就请搁置,我不想为这些事去麻烦柯灵。他回信说律师说要我拿到中共大使馆去签证,如果我不去,那就搁置。我这就写信去请他搁下这事。白忙一场,还给他写了许多信。上次去开信箱,邮局把一张挂号信通知单夹在一大捆报纸里。太重,解开检视了更不好拿,所以回来才发现。单子上不写来源地名。明天去寄这封挂号信顺便领取,如果是你们寄版税支票来,我就在信封背面添两个字,免得在邮局封信常黏不牢,廉价信封胶水少。我这一向很好,你们俩可都好多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2.3.12
前两天大概因为在写过去的事勾起回忆,又在脑子里向Mae解释些事,(隔了这些年,还是只要是脑子里的大段独白,永远是对Mae说的。以前也从来没第二个人可告诉。我姑姑说我事无大小都不必要地secretive[遮遮掩掩]。)倒就收到Mae的信。你们这张照片真自然,两人都是历险后重聚的喜悦中带点惊喜的神情,非常感动人,又都还是从前那样,连Mae那件衬衫都潇洒宜人。知道Stephen咯血的原因就又放心了。不过实在麻烦,时刻要防打喷嚏真磨人。收到信就不要回信了,有事顶多写个便条。
[……]
中国人内大概是我最不思乡。要能旅行也要到没去过的地方,这话也跟你们说过不止一次。
宋淇1992.4.3
连接二月廿五、(有附件)三月十二、(有照片)长信,三月十三日航简。一直无法提起精神来作覆,身体总是说不出来的不舒坦,可能一小半是清明时节的阴雨天气,另外则是服的利尿剂不能发挥作用,以致手、脚指尖端肿痛。昨天总算去看了医生,他认为情形不算太严重,有此倾向不足为异,因人老了,退化了,心肺功能打了折扣。不必去花钱作检查,查出来结果如是positive[呈阳性反应],又不能返老还童?经过医生的开导和自己看一遍医书,现在先从生活习惯、饮食上采取补救之方。心倒反而定了。
邝文美1992.4.6
接连收到来信,还附有你的遗嘱和近影,看了又看,心里百感交集,无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尤其令我感动的是:我们睽别多年,至今你还把我视为倾诉的对象,在脑子里频频解释许多事情……真不可思议!语云:“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邻”[74],这是又一明证。
我长期为(别人和自己的)病痛所苦,逐渐失去表达心意的能力,很少写信,可是始终珍视你这份深厚的交情。现在赶着到邮局去,草此遥祝平安快乐!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2.6.27
LA暴动我倒没受影响,但是接连许多不相干的事故层出不穷,牙齿又要root canal[牙根管治疗],等定下来再写信。
邝文美1992.8.20
前些日子LA的地震、暴动……和许多你所谓“不相干的事故”
(如牙齿需要root canal之类)都引起我们深切的关怀。六月廿七日来信收到多时,迟迟未覆是因为Stephen又病了。这次的呼吸系统疾病(氧气不足、二氧化炭太多)相当骇人,必须尽速送进医院治疗,在Intensive Care Unit[深切治疗部]住了好一阵才脱离险境,现已出院回家静养。七月廿九日至八月十一日元琳和以朗曾返港小住,带来了安慰,但也增加了压力。
[……]
我由于连日奔波烦虑,身心俱瘁,到今天还提不起劲来答覆。此时有片刻空闲,匆涂数语相告。谊属知心好友,相信你一定会谅解。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2.9.29
我这些时因为麻烦层出不穷,(加州身份证也丢了,幸而补领没问题)久未开信箱,直到今天才拿到你寄到邮局的两封信。本来这些时没收到Stephen的信,已经恐慌起来。猜着是又病了进医院,就怕你又要百忙中偷空写信告诉我,我又一点都帮不上忙,白着急,毫无益处。我至今仍旧事无大小,一发生就在脑子里不嫌啰唆一一对你诉说,暌别几十年还这样,很难使人相信,那是因为我跟人接触少,(just enough to know how different you are[可知你如何与众不同])。在我,你已经是我生平唯一的一个con.dante[知己]了。以前看见你们的情形就像是昨天的事,所以我倒是真能明了Stephen一病了你多辛苦,何况你自己也病着还没复原。在这当口要你写两封信来,再加上Stephen病中附笔,又还要你转稿子,给陈华写信,我实在良心上过不去,很难受。
[……]
来信还是寄到我寓所好,但是目前请不要再写信。也是真不需要,我总觉得我就在你旁边。
邝文美1993.3.10
你秋间来信已收阅多时,我一直放在手边,前前后后不知看了多少遍。想不到睽别几十年后,你依然把我视作生平唯一知己,我怎不深受感动?只因你再三叮嘱不必覆信,而我的确被Stephen的病搅得失魂落魄,连一封短函都写不成,才缄默至今……太不近人情了,但是我知道你会谅解的。目前他仍在医院里,因为这次的肺炎来势汹汹,需要特别艰辛的奋斗。他病了几十年(屈指算来,已逾半个世纪,信不信由你!),我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疲累烦愁,一切你可以想像得出。
半年前你说自己“麻烦层出不穷”,现在是否有了好转?念甚。
邝文美1993.4.14
去秋收到你的信,那时你刚听到Stephen患病的消息,再三嘱咐不必覆信,我就遵命缄默了好久。今春他再度为呼吸衰竭症(respiratory failure)所苦,且陷入半昏迷状态,须召救护车送院急救,在深切治疗部住了一阵,现已出院回家继续静养,终日依赖氧气设备过日子。
[……]
这些年来你一直把我视为生平知己,我深受感动!其实我脑子里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只苦于无从表达。Stephen连年多病,我从来没有像目前这么劳累忧惶,实在没法静心写信。附上书签一枚聊表思念之忱,并遥祝平安。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3.4.25
此地自冬徂春天气反常得厉害,我三次感冒每次快一个月,没去开楼下信箱,所以你两次来信都一直没回音,害你惦念。最近刚好,肠胃老毛病又加剧。久未敷药,又脚肿得吓死人。因为no news is good news[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收到你的信简直不敢拆。终于看了,已经几乎如释重负。正要写信给你还没写,倒又收到你第二封信,更恐惧了。
[……]
我还是小事故层出不穷,一步一跘。例如一直这些年来函购埃及草药的三藩市一爿店迁往加州内陆,改用有标签的双重塑胶袋,太焖,不像原来的棕色纸袋透气,就出虫——本地有的一种臭虫大的小蟑螂。(草药原产地只五○年间有过一次有小霉虫,还是二次大战阻隔滞销的结果。)大概是换袋装时混入。这公寓严防带进蟑螂。我赶紧再去订购,请他们还照从前用纸袋。如果换装塑胶袋已久,就要曝晒翻搅,又值霖雨。——我此刻才想起来,那是小霉虫,蟑螂晒了未必有效。——等收到没虫的,才能够扔掉现有的。我在脑子里絮絮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类的事,你不会怪我不写信讲这些。另外有桩事要麻烦你,跟以前托Stephen的完全不同,只想把下次的版税暂时寄放在你们的银行户头里半年多。夏天收到皇冠的支票就背书付给你,挂号寄来。你先搁着,等需要到银行去的时候再顺便存入,千万不要特为来信说收到了。冬天或明年开春起,分两次全部寄给我。如果存入银行要换港币,再换美金,涨跌都没关系。今后一两个月内请写个小纸条告诉我是否可行,用我附寄来的信封寄给我。——一看见你写的信封我都心酸,想着你身心俱疲,乱糟糟的时候还要去找出我的住址抄写。好像这样顾惜你,倒又出尔反尔,再给你加点负担,真是the last straw[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尤其你自己也还没痊愈,这次照应Stephen怕支持不了。我这时候还要求这样那样,实在说不出口。——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
邝文美1993.6.17
来信已接阅多天,收到时家里特别忙乱,Stephen出院后一直在静养,至今仍须依赖氧气设备度日。(幸而我们早已添置了Oxygen Concentrator和Oximeter[制氧机和血氧检测器],否则不知怎么办?!)他尚未康复,“阿妹”(四十余年前我们从上海带来的宁波佣人,你也许还记得)也病了,四月底动过割痔手术,需要休养一段时期,目前情况堪称满意。如此,我别无选择,唯有硬着头皮应付一下。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现在我总算学会了一些治家的小技能——包括独自上街买餸,而且不以为苦。你闻悉当会一笑。
你的感冒、肠胃毛病……甚至虫患等等“小事故”,想来都已成为过去。无论如何,切盼善自珍摄为要。在这么些年之后,你还肯在脑子里絮絮告诉我各种生活琐事,可见得我们的友情的确经得起时间考验,值得珍惜。至于版税暂时寄放在我们的银行户口,当然没有问题,一点不麻烦。只要你说明几时寄还,我自会照办。
我总觉得自己的脑子日渐生锈似的,连写封简单的信都不容易,还有许多话只能留待以后再谈。
P.S.Stephen附笔问安。他的笔头比我更懒,奈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虽然饱受疾病折磨,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事实,而且对我非常体贴。请放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3.7.1
上次匆匆赶写了一封已经耽搁太久的信给你,寄出后渐渐觉得我实在太自私得不近人情,你在水深火热中还要你替我做事,自己心里过不去,许多天来喉咙里都像咽了块火炭。我对Stephen的病完全鸵鸟政策,那是因为我对自己一直是个over-protective parent[过分溺爱的家长],总想给自己减轻痛苦和压力。收到你六月十七的信,虽然还没出险,我已经高兴到极点了。他一苏醒过来,你知道他多么体贴你扶病辛劳的苦楚,也就是最大的安慰。阿妹给我的印象很深,尤其是六二年她学会帮你换纱布,免得Stephen天天上医院换dressing[伤口的敷料]。我一直觉得她是个相当可爱的小女人,想着她会不会结了婚走了,又少一个帮手。没敢问,怕引起你伤感,因为她大概是太爱你们俩,你们需要她所以不走,你也许觉得对不起她。你现在自己买菜!香港的菜市我如在目前。
邝文美1993.7.28
我没有早些覆信告诉你,是因为这一阵亲友莅港者众,很忙、很乱、很累……自己的脑子不听使唤,寄封简单的信都变成难事,奈何!
然而我身边那些繁琐事务与你完全无关,恳求你不要引咎自责——上次读到你“……许多天来喉咙里都像咽了块火炭”之句,我难过极了。那是“冤枉”呀!像你我这样的知心好友天下少有,我还需要解释吗?
你健康情况如何?常在念中。Stephen好些了,盼释念。我上星期接受过半年一次的例行覆检,顺利过了关,堪以告慰。还有许多话,今天来不及写,以后再谈。先附上一些剪报博你一粲。
邝文美1993.9.20
前些日子接阅七月一日来信,深受感动。在隔别三四十年之后,你我仍是知心好友,多么难得!
[……]
在报上读到大陆作家苏童推荐你的《倾城之恋》为十大好书之一,我也把特稿剪下寄给你看。……可是不知怎的,至今尚未获得任何反应,我不免悬悬于心。不知你近况如何?身体好吗?见字切盼给个回音,简短一点也无妨,好让Stephen和我稍释远念。他仍虚弱,几乎一天廿四小时,依赖氧气设备度日。我心情欠佳,恕不多写。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3.10.17
我写了长信给KD详细解释,他来了两封回信,我这些时一直收到信只拆看账单,他的信跟志清庄信正各有两封信都迄未开拆。想着你不是等回信,就没写,同时也是怕写了你又要腾出时间来回信。我自己是要我再额外多花点时间就像割肉一样心疼,何况你在目前的情形下,真是有片刻空闲,就只坐在Stephen床前相伴也好。没想到不久又收到你第二封信。你看了我那封信感动,我当然感到满足,又觉心酸,想着你也是因为一种茫茫无助的心情。没人知道你们关系之深。两人刚巧都是真独一无二的,each in your own way,&complement each other,[性格各异而又互相补足]所以像连体婴一样。我旁观都心悸。但是你这封信简直是个letter bomb[信件炸弹],搁了三天,忙完了许多杂务后酣睡饱餐,乘精神最足的时候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启封,先瞥见一角影印剪报的背面,马上放了心。
邝文美1993.11.15
这次我不立即覆信,免得太频密的“信件炸弹”把你吓坏。事实上,我没有太多空闲,而且脑筋渐趋迟钝,要多写也不容易。Stephen的情况没有多大改变,至今仍旧日夜离不开氧气设施,对我们的忍耐力是极严峻的考验。日子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他看了你的信,反应同我一样:“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人像爱玲那么了解我们!”你知道了会心酸,也会得到一丝满足感吧?
刚收到十一月份的《皇冠》杂志,掀开来见到你的新作《对照记》——看老照相簿,图文并茂,令人心折。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太巧妙了!对我说来,尤其意味深长,引起不少亦甜亦酸的回忆。你我都是爱看旧照片的人,刹那间,我恍惚回到五十年代的北角去了。余言尽在不言中。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1.14
收到信知道你们俩这一向都好,高兴到极点。
邝文美1994.1.23
本月十七日忽闻南加州发生六点六级严重地震,Stephen和我自然立刻想到你,万分牵挂!安危大概没有问题吧,但是听说部分地区水电供应一再中断,日常生活必受影响……如何是好?我们苦于无从查询,因为连你家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只能焦急地继续等待你的消息。
[……]
见字切盼寄封平安信,好让我们稍纾远念。并祈善自保重,至要至要。
邝文美1994.1.28
近况如何?不胜系念!自从听到十七日洛杉矶大地震,我们一直在苦候你的消息;但是天灾之后,邮务混乱、信件积压是意料中事,急也没用。一月廿三日我寄信给你后不久,曾收到你的一封短信,不过拆阅见到写信日期是一月十四日——地震前三天,恍如隔世,后来如何?仍不知道。只好继续静候。
你素知我的性格,平时心情可算稳定,这次如此紧张,或许是受了外界传媒的影响吧。例如:现在附一段剪报给你看看。你想,我读了《名城劫后:洛杉矶大地震满目疮痍》这种报导,怎不牵肠挂肚,恨不得快些得到你的音讯,确知你安全无恙?!盼速寄数语,慰我思念。
P.S.Stephen仍不适,只能附笔问好。
邝文美1994.2.1
周末前写了封信,求你速寄佳音以解悬念。这片诚意果然得到了回响。今晨接获电报,确知你没有蒙受天灾之累。我们都舒了口气,满怀感谢!
邝文美1994.2.22
自从地震以来,除了两封电报之外,迄未收到片言只字,不知你究竟如何?念甚!Stephen的健康情况依然欠佳,我日坐愁城,提不起劲写信,你一定会谅解。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2.22
我真运气地震没受影响,只断电约十小时。过天再详谈。
[……]
我昨天打电报来说二月一日的信迄未收到,那张五千美元的支票寄丢了。此地邮政坏,但是地震后也只听TV上说灾区邮局排队领福利或退休金月费,别处似乎邮递照常。收到二月三日信后隔了几天还没收到上一封信,我就担心是寄丢了。但还是要多等几天,宁可risk[冒险]被人冒领了去。万一让你白跑一趟银行去挂失。(请扣掉挂失费,算个大约的数目)你除了忙Stephen需要氧气等等,还有无数的事要做。好容易有片刻空闲,即使两人都累得不想说话,也就是一种享受了。倒又要出去替我办差。我一想着就像吝啬的人被迫花钱一样心痛。
[……]
上次看到Stephen的亲笔信真高兴极了。
邝文美1994.2.25
近日非但我家病痛阴影重重,连远近亲友都病讯频仍,弄得我情绪低落,没法静心笔谈。时已夜深,不管还有多少话想倾诉,也只能留待下次再说吧。
希望你那里一切好转。等着你的消息。
邝文美1994.2.28
这次我们的信又在太平洋上空交错而过,那天我刚把二月廿五日的信(内附有关挂失支票的影印本)寄出,只隔了几小时就接获你廿二日写的两大页。
[……]
Stephen和我反覆细阅,不免百感交集。地震的影响不算太坏,倒是牙患累得你好惨,这一点我非常同情,因为最近也在光顾牙医。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3.5
我前几天写信来,匆忙中只顾到交代我忙些什么,(我的信永远这样)地震若无其事,使人纳闷是怎么回事。地震在西北郊区——北岭与西谷——市区只有我住的西城(Westside)有两处房屋破损——一个学校长期停课,一家医院evacuate[疏散]病人。我公寓房子里有几家墙裂。我就只厨房日光灯罩——一长条塑胶板——掉在地下没破。林式同住得不远,就被抛掷,说:“我像一只麻雀一样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在黑暗中头上撞伤了一块;玻璃窗破了。政府机关一直照常开门,只次日勒令所有的店铺停业一天,减轻塞车。此前不久还有一次较小的地震,中心在我附近滨海小城Santa Monica,离岸不远的海洋中。因为离得近,反而震得更厉害。前一天我忽然无故想起有一种罐头可以买来预防地震,没水没火也能吃——如罐头汤就不行。在这之前两三个星期又有一次预感应验。
[……]
你说这一向连亲友都有病痛,又更忙,我太知道这种everything happens at once[所有事都一起发生]的情形。本来想着你除了担忧Stephen,自己也还没好全。看信上你忙着看牙齿,反而如释重负,感到轻松了些。我牙齿问题还没解决,皮肤病倒又侵入耳朵,正是我一直在拼命防止的事。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3.18
祝你们俩都好。阿妹可好些,用不着你自己去买菜了?
邝文美1994.3.21
三月五日(描述你一月十七日经历大地震的切身感受)的长信和三月十一日的邮简已先后收到。我曾反覆细阅,却没有早些作答,是因为近日周围的病痛阴影越来越浓,我心情很坏,总没法凝神执笔——尽管心里有千言万语,恨不得向生平知己倾诉。
今天匆匆涂此短函,是因为刚听到电视新闻报导,得悉LA又发生地震,虽然仅属五点三级的“余波”,但也够骇人的。总之,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精神威胁,对吗?Stephen和我惦念着你,特此寄语压惊,遥祝平安。
邝文美1994.4.12
上次(三月廿一日)写信后不久,曾接阅你三月十八日的短函,一直想快些答覆,可是Stephen和我不争气,又轮流抱恙,到今天才好些。他的病历太复杂,无从说起,这几十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挫折危难,幸而命中注定常遇良医贵人,一次又一次的助他安度险关。现在最坏的时期已经过去,我才定得下心来涂写几句告诉你。
我自己的病不碍事,只是极度劳累烦愁所引致的严重感冒——不过寒热颇高,嗓音嘶哑,我很怕传染给Stephen和“阿妹”,份外觉得难以应付而已。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4.23
收到四月十二日信,知道幸遇良医,the worst is over[最坏的情况已过去了],我真快乐到极点。你除了看牙齿原来也病了,虽不严重,好了也真是快事,不然要照应Stephen都难。阿妹可也复原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5.5
TV新闻上说有个医学统计,祷告病愈的比不祷告的多许多。参预统计的医生顾到声名事业,不发表姓名,免受攻击。脑筋的功能还有大片unmapped[未经探索的]部份,所以会有精神影响物质的奇迹。我觉得祈祷可能有效。不信宗教无法祈祷,不然一定天天祷告Stephen快点好。
邝文美1994.5.27
自从收到你四月底开始写、五月十日病愈后才寄出的挂号信(内附那张早已报失的美金五千元支票,手续已清,毫无问题),看了好几遍,天天想和你笔谈,可是不知怎的,总有意想不到的烦扰,以致一再拖宕,心愿难偿。这种阻滞所带来的况味,说也说不清。好在你是明白人,毋需多解释什么,自会体谅我的处境。
偶然阅报,读到一些你会感到兴趣的新闻——例如有关《红玫瑰与白玫瑰》在上海拍摄的报导之类——我曾不止一次用印刷品方式把剪报寄上,至少让你知道我时常念着你。前天Stephen还催我把《明报》副刊(其中有《张爱玲影集》一文)整页寄来,让你领略一下香港目前的文化动态。不知你收阅后会有什么感想?我觉得一九九七年的阴影越来越浓,我们滞留于此的“边缘人”心态都不大正常似的,开始对自己的判断力失去信心……这是很不好的现象,但活在这时代,大家可怜而无奈,除了哑忍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本月份的《号外》杂志以你的照片(就是一九五四年我陪你往兰心照相馆拍摄的那一张)为封面,里面刊载着一些介绍《对照记》的资料,想来皇冠出版社一定已经直接邮寄给你。有一天我上街干杂差,在天星码头的报摊上购得一册,如获至宝,带回家与Stephen共赏。时光如流,四十年就这样溜走了。此次重睹旧物,又勾起不少回忆,心情久久不能平伏。
来信末段提及祈祷——深得吾心。自一九五八年Stephen患病以来,他和我都成了天主教徒。他虽然难得有机会参加弥撒,但心中有了信仰,急起来自会祷告求福。我则每周必望弥撒,即使没事,独自在圣堂里默祷,也获益良多。这是我们的解救。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8.31
我每次看到香港的消息都觉得恍惚,像有double vision[重影]叠印在九七前后的景象上。
邝文美1994.9.3
近况如何?不胜系念!五月底写信给你后,迄无回音……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进入九月份,我见到日历,不免有点心慌。希望你收到这封短信后,无论如何给个回音,好让我们放心。Stephen和我仍算“粗安”,在目前情形下,眼看周围的人非病即愁,而我们还能苦中作乐,享受这种闲适生活,该满足了。
[……]
上星期我曾患感冒,自己服药治愈了(幸而没有传染给Stephen),不过现在仍觉虚弱。今天先把一叠剪报寄上,相信你一定喜欢看看。
邝文美1994.9.6
这次我们的信又在太平洋上交错而过!前些日子我因为好久得不到你的消息,十分挂念。上星期六涂了封短信,并附上剪报一束,匆匆寄出……谁知过了周末,邮差恢复派信,就收到你八月卅一日的挂号信。细读再三,感慨万端,却不知从何说起!你眼睛、皮肤……方面的不适,是够恼人的,我感同身受,但毕竟远隔重洋,爱莫能助……
邝文美1994.9.18
本月初旬,我因为好久没有你的音讯,萦念不置,寄过一封短信致意问好——谁知竟和你八月卅一日的挂号长函(内附大小支票共五张)交错而过!细阅你的信后,我又感动又惭愧,连忙匆涂数语寄出让你放心。还有许多话一直想补充的,却由于身边琐务繁杂,而且屡闻亲友的病讯(近年患癌者何其多!),心情很坏,自己觉得脑子生锈似的,不听使唤,写信变成了难事……否则怎会一再拖延,到今天才动笔呢?
[……]
Stephen的情况和前些日子差不多。我们都学会接受现实,能够苦中作乐,请放心。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10.3
九七前你们离开香港,我也要结束香港的银行户头,改在新加坡开个户头,无法再请你代理,非得自己在当地。既然明年夏天要搬家,不如就搬到新加坡,早点把钱移去,也免得到临时的混乱中又给你们添一桩麻烦事。不犯着搬到美西南,刚安顿下来倒又要出国,也没这份精力。我对新加坡一直有好感,因为他们的法治精神。当然真去了也未必喜欢,不过我对大城市向不挑剔。热带虫更多,希望能住新房子,好些。也许你可以代问你们医生可知道那边有没好医生。认识一个就可以请他介绍肤科与牙医。
宋淇1994.10.11
接到十月三日来信,阅后不胜诧异,因误会大而深,不得不亲笔澄清。
我们从来没有打算因九七来临而离开香港,现在还是没有,将来也不会后悔。我们已七老八十,病体支离,绝无心无力作他移之想。我勉强可走到厕所和客厅,但都得用氧气管插入鼻尖——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一切天主自有安排,中国人说听天由命,可以概括我们的想法。
在此期间,我们努力把日子过得舒适一些,吃得好,睡得好一些,二十四小时平安渡过,就算又“赚”了一天,如此而已。
关于癌,我一直在设法了解,作了一些阅读——人类的大敌大概十八世纪是天花,十九世纪是肺痨,二十世纪就是癌了,到现在还找不到一个统一的解释。妥善的、完整的治疗恐怕要等到下一世纪了——好在它不是传染性的。草草数行以示故人无恙。
邝文美1994.10.12
等待多时的信终于来了,正如我们所担心的,你又病过,而且屡次反覆,真叫人挂虑!好在现时正日渐康复,至少可以写三页长信了。我们才稍微放心。
Stephen又病,说来话长,今天没法细诉。但他涂写了一页,让你略知近况。
邝文美1994.10.22
上星期(10/12)我匆匆寄挂号信给你,只来得及涂一纸短柬……幸而Stephen帮忙写了一页——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执笔写信给任何人,这次破例涂了几行,也可算大事一桩!我本来预备稍闲就补充未尽之言,谁知接下去两人又相继抱恙。他旧患作祟,在家里动了小手术,目前由医疗人员每天上门照料,情况总算渐渐稳定下来了。我则弄出了新花样,医生诊断为“痛风”(也是一种关节炎),相当磨人的,今天没法细说。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4.11.7
Stephen没好全就随时可以会又病,也正是我一直惴惴期待着的意中事。Mae也病着,还要赶时间去提款汇钱给我,Stephen又还扶病写信,我实在真于心不安。我自己只要接连签字四五次就累得笔迹走样,看Stephen笔迹一点都不变,更觉得珍异心酸。我本来一直担心你们离开香港旅行困难,模糊地想到portable[手提]氧气,轮椅上飞机等等,这次搬家的logistics[筹措与运送]我一想就头晕,怕Mae会累病了,Stephen也会病情加重。不搬我倒松了口气。所以造成这大而深的误会的是我有些顾虑老没提起,认为是多余的话,因为你们不会没想到。例如好医生即使决定不走,以后看形势也许还是要走。不走,也可能会应召去专治政要。[……]我甚至想,人在香港是不要紧,人在他手里就可以设法要别处的钱。这些你们一定早都虑到,不过是权衡priorities[优先顺序]作不得已的抉择。我说了也还是觉得是多余的。
邝文美1994.11.16
翘盼多时的讯息终于来了,正如我们所不想听到的,你的缄默仍是为了一个“病”字。好在较坏的阶段已成为过去,一切逐渐恢复正常。Stephen的健康状况仍旧时好时坏,这怪病根本无从说起,连每晨上门照料他的那些社康护士都认为“罕见”。好在天主垂怜,屡次遇到贵人,临危得救,过了一关又一关。他原本对宗教存有抗拒之心,慢慢也想通了,急起来照样会虔诚祈祷,在我看来,这是最大的福气。我自己的健康还过得去,一切小毛小病不提也罢。可以向你告慰的是:我们已学会接受事实,安于现状,能够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切盼挚友释念。
欣闻你荣获《中国时报》的“特别成就奖”,我们很高兴!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4.12.8
Mae的关节炎有没影响到手指的运用等等?能撑着就好,不过撑着的味道真不好受。Stephen可好些了?
宋淇1994.12.23
好久没有执笔作书。
接你十二月八日来信,甚慰。我身体能够保持稳定,过得一天便是多赚了一天,能有这种想法便是健康之道。其余各事,文美会另外告知。
[……]
我们现在的想法是两人病后余生,今后的日子全是捡来的,能活到一九九七看看固然值得,否则也无所谓,镜花水月,只要有信心,天那头有人在等我们[75]。你的事一定会替你办好,放心好了。
《红玫瑰与白玫瑰》电影版权前几年确已卖掉,由皇冠香港分公司经手,合同上有你我两人的签字,不必再追问,俟我查到后再通知你[76]。到了我这年岁,加以久病,记忆衰退,无可奈何。祝安好。
邝文美1994.12.24
接阅八日来信已逾一周,细读多遍,总想好好作覆;可是近日俗务太繁,再加上Stephen和我又轮流不适,扰得我心烦透了,根本没法执笔。结果还是他体谅我的处境,自告奋勇的破例涂了这么两大页细述自己的想法。你看了当会略知我们目前的心态。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5.3.4
我记性坏得会忘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卖过电影版权,害Stephen力疾写信来告诉我,我真内疚。
邝文美1995.3.16
一直在等待你的消息。“牵肠挂肚”之类的字眼都难以形容我们的心态——尤其近日听说加州豪雨成灾,甚至演变成为洪患……更添思念之情。前几天终于盼到了你三月四日的航简;可惜你仍不适。耳朵发炎,极不好受。我们爱莫能助,唯有默默代祷,祈盼早日康复。
暂时我没法静心写信,因为Roland(“朗朗”)忽然返港公干(去年感恩节前后也来过一次)住在家里,虽然前后只不过五天,我们这宁静的小窝就秩序乱了,现在匆匆涂几句,附寄剪报,等后天他动身返回纽约后,我会尽早再写。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5.4.27
收到Mae三月十六日信后一直忙累得无法写信,非常惦记你们这一两个月来可好。Roland的名字真好。我特别喜欢中世纪。肤科医生叫我去看眼耳鼻喉科,但还是需要倾全力自救,过天再细说了。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5.5.5
昨天去邮局,收到《中时》奖金,匆匆装入预先写好的信内,挂号寄出,忘了支票背书。只好请等下次有便的时候再去挂号寄还,不忙,千祈不要特为去邮局,增加我的内疚。我想买日圆是长期的打算,毫无时间性质。信内附寄来的其他四张版税支票也请先搁在那里不要存入银行,以后一并处理。总想让你少跑两趟,使我不太于心不安,倒又反而要你多跑一趟,真是从何说起。昨天在邮局拆信,没剪刀,只好把信封stapled[钉好的]的一端撕掉一窄条,不料竟把支票撕掉一小角。请不要黏补,让我自己来。——这些时一直老惦记着你和Stephen这一两个月来可好。
邝文美1995.5.17
Stephen和我读到你信上:“一直忙累得无法写信……”之句,不免心疼。你说:“肤科医生叫我去看耳鼻喉科,但还是需要倾全力自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等着下次的消息,且看有什么进展。
张爱玲致邝文美1995.5.21
我目前一天十三小时照日光灯——家用的日光灯照十分钟要半个多钟头,(它需要五分钟暖身,廿分钟冷却)又只照一小块地方,座位调整得不大对就照不到——接连多天睡眠不足,以致于忘了背书支票。越是怕让你多跑,越是害人。你这么快就给寄回来,我真guilty[内疚]到极点。现在此地邮局索性星期六关门,要等星期一再去寄还。
[……]
另附寄来$300付各种杂费。
邝文美1995.5.26
来信另附US$300支票(抬头写我的名字),你嘱咐用来支付各种杂费。其实那有什么杂费?我觉得受之有愧。你我相识四十余年,情同姊妹,我乐于替你做些小差使,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原想退还,又怕由此令你不安。这次姑且颜接纳,言明下不为例,好吗?
邝文美1995.6.20
自从寄出五月廿六日的信,Stephen和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回音,可是到今天还未接到片言只字。牵挂之情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我们担心你或者健康欠佳(前一封信说起“一天十三小时照日光灯”,是怎么回事?……或者情绪低落……或者忙着找房子预备搬家?……还是另有原因?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95.7.25[77]
前信说过皮肤病又更恶化,药日久失灵,只有日光灯有点效力。是我实在无奈才想起来,建议试试看。医生不大赞成,只说了声“要天天照才有用。”天天去tanning salon[日光浴店]很累,要走路,但是只有这一家高级干净,另一家公车直达,就有.eas[跳蚤],带了一只回去,吓得连夜出去扔掉衣服,不敢用车房里的垃圾箱,出去街角的大字纸篓忽然不见了,连走几条街,大钢丝篓全都不翼而飞,不知道是否收了去清洗。只好违法扔在一条横街上,回去还惴惴好几天,不确定有没留下.eas卵。Tanning salon[日光浴店]天冷也开冷气,大风吹着,又着凉病倒。决定买个家用的日光灯。现在禁售,除非附装定时器,装了又太贵没人买,$600有价无市。旧的怕有.eas卵,但是连旧的都没有。好容易找到远郊一个小公司有售,半价,又被搞错地址几星期才送到。我上次信上说一天需要照射十三小时,其实足足廿三小时,因为至多半小时就要停下来擦掉眼睛里钻进去的小虫,擦不掉要在水龙头下冲洗,脸上药冲掉了又要重敷。有一天没做完全套工作就睡着了,醒来一只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冲洗掉里面的东西就逐渐消肿。又一天去取信,背回邮袋过重,肩上磨破了一点皮,就像鲨鱼见了血似地飞越蔓延过来,团团围住,一个多月不收口。一天天眼看着长出新肉来又蛀洞流血。本来隔几天就剪发,头发稍长就日光灯照不进去。怕短头发碴子落到创口内,问医生也叫不要剪。头发长了更成了窠巢,直下额、鼻,一个毛孔里一个脓包,外加长条血痕。照射了才好些。当然烤干皮肤也只有更坏,不过是救急。这医生“讳疾”,只替我治sunburn[晒伤],怪我晒多了,正如侵入耳内就叫我看耳科,幸而耳朵里还没灌脓,但是以后源源不绝侵入,耳科也没办法。他是加大肤科主任,现在出来自己做,生意不好。替我清除耳腊后说:[很“I’m glad there’s something I can do to help you.”高兴有一些事我能帮忙。]显然是承认无能为力。等到发得焦头烂额,也只说:“痒是快好了,皮肤有点痒”;以为是虫,“其实是肤屑(skin.akes),我不是拿到显微镜下看也不相信。”他本来也同意我的青筋不是青筋,有些疤痣皱纹时来时去,也同样是eczema[湿疹]的保护色。当然肤屑也有真有假。真肤屑会像沙蝇一样叮人,crash-dive into eyes with a stab of pain?[直插眼内造成一阵刺痛]眼睛轻性流血已经一年多了。我终于忍无可忍换了个医生,林式同的,验出肩膀上ulcerated[溃疡发作],治了几星期就收了口,脸上也至少看不大出来了。
上两个月劳累过甚原气大伤,常透不过气来,伛偻着走路。希望我姑姑直不起腰来的degenerative disease[退化病]不是遗传性的。还没空去看内科,更急需去看牙医生与两个眼科医生(分工),要配新眼镜,过街连红绿灯都看不清楚。目前只好做局部体操硬扳过来,总比人家大病后做复健工作,像学芭蕾舞一样扶着栏干“学步”容易。我总提醒自己Mae从前left-handed[左撇子],也自己纠正过来。还没听说过有人做得到的。我看见此地人用左手写字的总马上想起Mae来。
原定七月底搬家,也没力气搬,幸而房东自动打电话来挽留,女佣也不用雇了。前信说仔细一调查就不想迁出加州了,其实不过是买了Phoenix&Las Vegas[凤凰城与拉斯维加斯]的报纸看召租广告,绝对没我要的apt.[公寓]。Phoenix仍旧全是老房子,去了加州那么许多人也不盖新的,自我欣赏它古色古香的气氛。Las Vegas扩建住宅区,着眼在“家庭”与退休老人,全是大apt.与住宅,可以养猫狗——有.eas[跳蚤]。我的皮肤病就是在三藩市住了两年老房子——维修得也还好——下一年去香港就告诉Mae从脸盆上染上“睫毛头皮屑”症,那就是开始。北加州冷,没虫,西南二州的老房子一定有而且奇多。生活在喷射的毒雾里也危险,还不像地震可以存侥幸之想。打电话跟林式同商量,他是土木工程师,说像我们住的房子都是木造的,(看不出)地震只开裂不倒塌,不像钢骨水泥大厦。又说Phoenix、Las Vegas都是冬冷夏热,洛杉矶的气候是独一无二的。我要搬本来是纯理性的决定,一点也不想搬,就也放弃了这念头。
以前信上说过《对照记》另签合同,像是卖断,连港版都没有,那是错怪了皇冠。那次刚巧港版版税单上独缺《秧歌》、《对照记》二书。我以为《对》没出港版,但是两个月后又补寄这两本书的版税来。《对》销路并不好。看来皇冠要另签合同不过是为了影视版权,随时TV上要用照片不必问我。有个香港导演王家卫要拍《半生缘》片,寄了他的作品的录像带来。我不会操作放映器,没买一个,无从评鉴,告诉皇冠“《半生缘》我不急于拍片,全看对方过去从影的绩效,”想请他们代作个决定。不知道你们可听见过这名字?[78]
买日圆我不过是看报上,Clinton[克林顿]算是不擅外交,民意测验上他倒是外交一项独拿高分。除了Bosnia[波斯尼亚]太棘手,一有小国顽抗,他立即大兵压境,只要不真打,不死一个美国人,就都满意。动员一次所费不赀。经援墨西哥廿亿美元,已付十亿,现在共和党作主的国会要扣下十亿,但是北美共同市场本是以前两个共和党总统都主张的。虽然现在更暴露出墨西哥是个烂摊子,也不致推翻NAFTA[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这样花法,汽车工业再兴旺也经不起。援俄为了本身利害也不敢吝惜。德国统一是承了前苏联一个大人情,但是显然小器,援俄只科技援助居多,最近却也出兵Bosnia。只有日本全无国外负担。(WWII[第二次世界大战]赔款到底有限)虽然不景气,政局乱,有个专栏作家说日本政商界都是中级人员互相咨询作决定。首长只是荣誉职性质,所以换了谁都没多大关系。新型high-de.nition TV[高清电视]原是日本领先,政府干涉过甚反而落后美国。Computers则是日本自己认输——过不了英文这一关。美日贸易妥协了,但是没硬性规定数目,也许还是敷衍过关,避免决裂。而美方只图报捷,为Clinton联任造势。根据我的相术(从一本有历代美国总统肖像的书上看来的)Sen.Phil Gramm[菲尔·格兰参议员]是下一个一任总统,改革失败,民主党操纵舆论掣肘。Dole[多尔]还是WWII后的国际派观点,至少在Bosnia上比Clinton更倾向出兵,大悖民意,在这一点上,也就可能败于较孤立派的Gramm之手。九六后如果不轻易用兵,省点钱,美元也许长期跌而不倒。似还是日圆好些。我跟我姑姑住,习惯“亲兄弟,明算账。”难得想起来寄点钱来给Mae作邮杂费车马费,希望叫的士省点力,太累了又会病发。这一向可还好?Stephen可好些?
邝文美1995.7.26
上月写信给你后,久无回音,悬念不已。七月三日忽接电报,惊悉你患严重肤疾,更觉忧惶。至于为什么没有早些写信慰问?只因为自顾不暇。就在那同一天清晨,我起床时又跌一大跤,这次震裂了左边腿骨,只好惊动邻居邬医生(Stephen近年的救命恩人),由他伴往医院照X光。折腾多时,终于求得香港最佳骨科专家诊治,现在情况渐趋稳定。虽然来日方长,棘手问题仍多,但总算摆脱了走投无路的苦况。现在且收拾心情和你谈谈。
你说本月中旬或可写信,但至今没有消息,我们又在担心。是不是病情反覆?心境欠佳?还是什么?……至少暂时毋需迁居,可算好消息。否则想起来就烦。
[……]
细想我们都垂垂老矣,大家该为将来的事打算一下。你说对吗?这是我这一跤跌出来的感想。
此信赶着付邮,希望寄到之时你已康复。
邝文美1995.8.9
再一次,你我的函件又交错而过!我最近写的尚未获得回音,倒先来了你七月廿五日的五页长信。Stephen和我反覆细阅,深深体会到你近日身心所经历的磨难困扰。我没有早些覆函致慰,是因为自己的情况也不太好……一直到今晨神父来让我们领了圣体并降福居所之后,才稍微好转。我为癌魔所扰,将满九载,很少像目前那么烦愁。为什么?实在无从说起。想想你皮肤病、牙患、目疾,再加上跳虱的威胁……日夜不停的滋扰,别人能做什么呢?思之惶愧!
我的腿骨尚未完全愈合,目前仍需扶着框架(有时进步得可以用用三叉拐杖)缓缓行走,诸多不便,但总算略有进步了。一切要看本月十五日返回医院接受“放射性核素造影”(Radionuclide Imaging)结果如何再作定夺。我虽困居家中,好在还可以用电话同外界联络。
[……]
赶着付邮,别的话下次再谈,匆祝安康。
注释
[1]有关《色,戒》的书信,将于日后完整发表,因本书取材所限,故未有收录。
[2]这是书信全文,是张爱玲离港后写给邝文美、宋淇的第一封信。
[3]“秀爱”是张秀爱,张爱玲好友。“Mrs.Rodell”即Marie Rodell,美国的出版经纪人。
[4]“Dick”是理查德·麦卡锡(Richard McCarthy),五十年代派港,曾任职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的处长。张爱玲申请移居美国时,就由麦卡锡做保证人。
[5]这“小白钟”指宋家一个Westclox Baby Ben闹钟,张爱玲赴美时,邝文美送给她留念。一九五六年七月三十一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又再提起。
[6]“Fatima”即炎樱。
[7]张爱玲对邝文美的“沙喉咙”有很深印象,别见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廿六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
[8]戏剧性反讽,指剧中人的言行,有一些只得观众领会而自己却懵然不知的含意。
[9]“USIS”就是美国新闻处(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Service)的英文简称。
[10]“汗”的英语是“perspiration”,拉丁语字源“perspirare”,意为“(持续地)吹气”;“灵感”是“inspiration”,拉丁语字源“inspirare”,意思是“把气吹入”。两者都由拉丁语字根“spirare”(呼吸)所衍生。这里说“一语双关”,就是指“-spiration”这共通部分,的确难以中文翻译。
[11]邝文美《我所认识的张爱玲》,载《国际电影》第二十一期,一九五七年七月。
[12]应该是指夏志清《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原载《文学杂志》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五七年。
[13]邝文美是左撇子,当年曾刻意练习右手(一九七六年一月廿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及一九九五年七月廿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信皆一再提及),以免自己外出吃饭时“左手左脚”妨碍旁人。那段“左手的韵事”可能与此有关,但具体详情已不得而知。
[14]关于“写信比说话更加言不达意”,别详一九八九年九月三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书。一九九五年一月八日,张爱玲在致平鑫涛信中也说自己跟邝文美通信时“说话都含蓄惯了,以致于有时候沟通不良。”面谈则不同,张爱玲好几次都觉得彼此心灵相通,如《语录》所说:“不得不信telepathy——有时大家沉默,然后你说出的话正是我刚在想的。”“不知多少次,you took the words out of my mouth。”[我正要开口,你就抢先说了。]
[15]《南北和》由宋淇编剧。
[16]据母亲邝文美当年所说,这谋杀案极度凶残,呈堂证物包括了碎尸后的肢体照片。因为审讯过程实在太呕心,她事后得以终身豁免当陪审员的义务。张爱玲似乎对谋杀案特别感兴趣,例如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九日她就在给夏志清的信中说:“你当陪审员,想必已经完全康复了。记得你说过以前还陪审过一次,是盗窃公款案?是谋杀案就好了!”
[17]邝文美确曾戏作过一篇“美国官场现形记”自娱,一直藏于我家柜底,到去年(二○○八年)才无意中发掘出来,张爱玲应该也无缘看到。此文题作《代拟××新闻处××之音“五级文员”应具之条件》,写得妙趣横生,不发表实在可惜,故全文收录于此:(一)文武全材。文:曾受高深教育,经验丰富,能拟中英文函件,擅长翻译,上知公文马列,下能打字抄写。武:力大如牛,搬移重物,面不改色;身轻如燕,登高取物,易如反掌。(二)学贯中西。能操流利英语及国粤沪语。(三)立场稳定。家庭历史清白无疵,政治思想毫无问题,可于最短期间由政治部调查通过认为合格。(四)随传随到。随时通知即可前来就职。(五)不求名利。名义为五级文员。待遇约等于每月翻译(英译中或中译英)三万字(每天一千字左右)所得之酬劳。(六)能屈能伸。平时为低级职员,必要时须负起高级职员之责任,不得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辞。(七)早到迟退。鸡鸣即起,终日工作,流连忘返,周末及公众假期亦能办公。(八)分身有术。限期己届,而空无一人,此时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必须同时坐镇办公室,同时分身至各处送取邮包信件等。(九)因公忘私。即使自身患病或家人患病,仍须前来,不得缺席,以免有误国家大事。年假例假,应毋庸议。(十)治家有方。料理杂务,管理供应事宜,井井有条,无微不至。(十一)假私济公。如有申请未允,或不能报账而不可一日或缺之物件,须自解私囊,以济燃眉之急,免贻调排不周之讥。(十二)头脑清楚。心细如发,一丝不苟,收发登记,秩序井然,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十三)办事快捷。随机应变,未卜先知,即使朝令夕改,亦能从容应付,不致有误戎机。(十四)任劳任怨。他人因私事(如休假或拍电影赚外快)而缺席时,务须越俎代庖,不得推辞。(十五)和颜悦色。职位低微,故必须鉴貌辨色,时时以笑脸迎人。
[18]“那篇小说”指英文长篇小说《易经》(The Book of Change)。
[19]张爱玲未拍成电影的剧本《魂归离恨天》,依据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的名著《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改编。
[20]“王”指王敬羲(1933-2008),是香港正文出版社的创办人。《前言与后语》(署名林以亮)后来由台北仙人掌出版社及香港正文出版社于一九六八年出版。
[21]动乱由一九六七年五月的一场工厂劳资纠纷开始,之后大量示威者更发起“反英抗暴”运动,更以土制炸弹袭击警方,导致香港社会非常动荡。动乱到年底方歇,酿成不少伤亡。
[22]Institute指麻州剑桥的Radcliffe Institute for Independent Study(赖氏女子学院所设立研究所)。张爱玲于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六九年间,于该校担任特别研究员,专心翻译《海上花列传》。
[23]宋淇《拜银的人——一则寓言》,原载《明报月刊》,一九六八年九月号。这文章以游戏笔触勾勒出一群电影圈中人的性情、际遇,当中也似乎有宋淇自己的影子(其角色是制片)。邝文美曾为宋淇《昨日今日》一书写序,文中说他“一九六七年脱离电影界后,才写了一篇寓言式的《拜银的人》。所谓‘银’不指金‘银’或粤语中的‘银’纸,而指‘银’幕;拜银的人泛指第八艺术工作者。他在这个圈子里浮沉多年,熟谙内幕,原可以用尖刻的笔调极尽揶揄讥嘲之能事以逞一时之快;然而由于基本上同情他所描绘的对象,觉得这些人‘把一生中最宝贵的时间贡献给了电影,实在有他们了不得和可爱的地方’,因此笔下留情,开了个谑而不虐的玩笑,适可而止。文中勾勒出一群虚构人物的轮廓,与当时某些电影工作者或有相似之处,也只是巧合而已。这篇文章可算他一生的转折点,从此他心安理得地向电影告别,回到文学的研究中。”
[24]毛姆著,原名On a Chinese Screen(1922),其中两篇分别记录了他与辜鸿铭及宋春舫(即宋淇之父)见面的情形。
[25]是指在报纸的社交版(society page)上看到宋元琳的结婚启事:她嫁了给美籍华裔水彩画家曾景文的儿子。此事又可参考一九七○年八月十一日宋淇致张爱玲书。
[26]这情景张爱玲在十六年后又再提及,的确没有忘记,详见一九八五年十月廿九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信。
[27]“SUNY”即纽约州立大学,全名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28]“VOA”即美国之音,全名Voice of America。
[29]邝文美之母邝林怜恩生于加州沙加缅度(Sacramento,CA),是美国公民。一九七二年邝文美赴美,就是为了申请绿卡。但因为宋淇的健康问题,他们夫妇俩并未在美定居。
[30]病人傅油,指天主教徒病重时,神父为他涂油,以求赦免罪过,并减轻或消除其身心痛苦。
[31]张爱玲《谈看书后记》在《中国时报》发表后,宋淇曾致函与报社打交道,并洽谈稿费等事。
[32]“她”指於梨华,美洲版《星岛日报》编辑。
[33]张爱玲也许记错了。根据现有的书信,她从前并没提过。
[34]曾景文担任环球小姐选美比赛(Miss Universe Pageant)的评判。
[35]邝文美母亲入住的养和医院在铜锣湾,离家很远。张爱玲自己也身受其苦,所以对邝文美的交通问题分外关注,别见一九六五年二月六日致邝文美、宋淇信及这则语录:“我至六点还没有睡,你却已经要起身了,‘披星戴月’,最好替班的时候能够在一起谈谈。一想起每天你在公共汽车上消磨那一些时候,我总愿自己能陪着你坐车——在车上谈话很好,反正那时候总是浪费掉。”
[36]即宋淇夫妇的外孙女曾茉莉。
[37]Pygmalion原是萧伯纳的舞台剧,后来改编为音乐剧及电影,即My Fair Lady,中文名是《窈窕淑女》。“《皇冠》上Stephen写的关于电影的一篇”,指宋淇《中国电影的前途》,后来收录在文集《昨日今日》。文章中说:“有一次我和胡金铨闲谈,提到《西施》的故事。我说这故事其实就是《窈窕淑女》的翻版,或者不如说前身。西施等于卖花女,范蠡等于郝金斯教授。越王初见西施,认为这村女并无闭月羞花之貌,不可能化为绝色佳人。况且吴王夫差素以精明干练见称,岂是容易迷惑的?范蠡偏偏坚持她有潜质,只需假以时日,自己绝对有把握将她训练成为惑阳城迷下蔡的美女。然后是严格的训练过程。然后是去吴国后的考验。大家都为她担心,怕她出丑。在训练的过程中,西施和范蠡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感情,所以在灭吴之后,相偕泛舟五湖而去。《西施》的剧本如果照这路线写,拍出来可以与《窈窕淑女》同样精致紧凑,不落俗套,为国语片放一异彩。胡金铨听了忙问:‘你写不写?你写,我就拍。’后来别人拍了,我们的《西施》就没有了下文。”
[38]那时宋淇在《联合报》副刊上发表了《唐文标的“方法论”》一文,文章尖刻地批评了唐文标的《张爱玲杂碎》。他先说书中的张爱玲作品系年资料不全,再指出唐的“张爱玲小说世界三代图”绝非文学研究的正确“方法”,最后更点出唐文标的方法论“竟然采用伪证和歪曲窜改”。关于最后一点,事情是这样的:张爱玲曾对水晶说,《赤地之恋》是在美国新闻处“commissioned”(委任、授权)的情形下写成,唐文标之后竟声称根据水晶的访问记,把《秧歌》也算入“commissioned”之列,不但把一本书变成两本书,更因此大做文章。宋淇见好友被刻意曲解,气不过之下只好为文反驳,所以张爱玲才在信中说“于我也太必要了”。
[39]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盗印张爱玲的两部作品,《流言》中译本序:《传奇》也是宋淇赠我的,使我及早注意到这位卓越的作家。”(香港:友联出版社,197与9,P7)
[40]亦舒《阅张爱玲新作有感》批评了张的新作,也提及宋淇:“今夜读《皇冠》杂志(东南亚版第十四卷第二期)中的《相见欢》,更觉爱玲女士不应复出。我有我的道理,一一细说。整篇小说约两万许字,都是中年妇女的对白,一点故事性都没有,小说总得有个骨干,不比散文,一开始琐碎到底,很难读完两万字,连我都说读不下去,怕只有宋淇宋老先生还是欣赏的。”最后又说:“我始终不明白张爱玲何以会再动笔,心中极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究竟是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么一来,仿佛她以前那些美丽的故事也都给对了白开水,已经失去味道,十分悲怆失措。世界原属于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这是不变的定律。”此文收录于亦舒《自白书》,香港:天地图书,1981。
[41]指《谈吃与画饼充饥》的改稿。
[42]丘彦明是《联副》主编。
[43]“Kadoorie Ave.”,现名“嘉道理道”,以前唤作“加多利道”。
[44]面对美好的事物而心生怀疑,邝文美与张爱玲在这方面的确很像。她这一问,就令我们想起《小团圆》第五章有这样一幕: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着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焰,热烘烘的贴上来。“是真的吗?”她说。“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45]原语见《汉书·董仲舒传》,本作“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类似的话,又有“四足者无羽翼,戴角者无上齿”(《大戴礼·易本命篇》)等。
[46]当时唐文标编《张爱玲卷》,事关侵权,宋淇只好抱病致函皇冠,要求皇冠为张的旧作登记版权。
[47]其实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一日张爱玲致宋淇书中也曾说过相近的话:“我在这里没办法,要常到Institute去陪这些女太太们吃饭,越是跟人接触,越是想起Mae的好处,实在是中外只有她这一个人,我也一直知道的。”
[48]编按:当为一九五五年,此处为误记。
[49]参考一九六九年六月廿四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
[50]张爱玲为了虱患而频频搬家,从一九八五年底起便音信全无,直到一九八六年六月九日才再有来信。
[51]宋淇在动手术前,又一口气写了六页信,向张爱玲交代卖《怨女》版权予中央电影公司、改编《茉莉香片》为舞台剧等事项。
[52]“刘烁华”当是“陈华”。陈华是当时皇冠出版社的总编辑,之前有编辑叫“刘淑华”,张爱玲可能因此混淆了,屡次把陈的名字写成“刘烁华”。
[53]“从前信上”指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以及一九七七年一月廿一日宋淇致张爱玲。
[54]指《余韵》的代序。文中引用的张爱玲信件,写于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九日。
[55]一九八五年十月廿八日张爱玲致宋淇书:“散文集叫《续集》(继续写下去,因为许多人当我搁笔了),自序要寄来请你们代看一下。”这自序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底写的,但因“离题”而索回,之后再无下文。书信档案中有张爱玲亲撰的《续集自序》头一页影印本,正本已经归还,应该早销毁了。但这篇“离题”的自序,其实早在一九七九年已在张爱玲的脑海酝酿,只是宋淇忘记了,证据是一九七九年六月廿六日张爱玲致宋淇书:“《谈看书》刊出时,平鑫涛信上提起说可以出个单行本。我当时没接这个碴。等《相见欢》寄去了,有了四篇小说(连《五四遗事》在内),附录四篇:《谈看书》,《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引法文误la为le),《关于〈笑声泪痕〉》,《关于〈色,戒〉》,我想够出单行本了,也许叫《断续集》,前面有个短序,提起《谈看书》的部份内容与《关于〈色,戒〉》可以代序。”
[56]宋淇为张爱玲捉刀,实在逼不得已。个中内情,可参考以下几封宋淇致陈华信的节录。一九八七年九月三十日宋淇致陈华:“《续集》的事,她没有下文,只好不去理她,等我心神稍定后,径自代拟序文请她过目批准好了。只要她仍健在,书非出不可,《余韵》一出,仍然有销路而且还可以多少带起其他作品的推销。所以我们不应让她的名字冷下来,如果今年年底可以赶印《续集》,明年可以将《借银灯》付梓,那我就是牺牲掉一点自己的时间也在所不计了。”一九八七年十月十日:“《续集》的序还在酝酿中,要等内人十二日去了医院复诊方能专心写作,期以月底,就怕爱玲没有时间阅读和修改。”一九八七年十月十八日:“我在十月十日信中说希望能在月底前赶出《续集》的序。不知怎么一来,我忽然想通了,从十二日连写带改,终于在十五日定稿,誊抄一遍,并于十六日航挂寄给爱玲,希望老天帮忙,她能平安无事,在十月底前寄回给我。如一切顺利,《续集》或可于十二月份出书。我所拟的序有很多地方模拟爱玲的口气和思路,但究竟是西贝货,非她好好改动不可。这两天好像生了一场病,什么事都不想做,连正经的书都看不进去。大概《续集》的序不容易写,而自己渐渐老迈,不复有当年的锐气。有时想想这样做所为何来?自己的正经事都不做,老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可是如果我不做,不会有另一个人做,只好义不容辞,当仁不让的做了。”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九日:“最可惜是我十月十九日挂号寄去《续集》的序,现在她根本不能收挂号信(编者按:因为张遗失了身份证),当然又落了空。我寄去的是原稿,中间空一格写,有几处用铅笔写了点意见,征求她可否,现在也无从知道她的反应。想来想去,目前唯一办法是照她信所说,只好由我做她的枪手,重新理过,用正楷抄一遍,寄上发排。同时影印一份给她,请她看看有什么意见,如有重要的,等到再版时更正好了。否则遥遥无期,大家都给她吊在半空。平信会遗失,挂号信不能收,到手后忘了看,看到了又不入脑。想不到一代才女会落到这地步,不禁怃然。她的近况,除你外,别人前我一字不提,免得不必要的惊惶。”在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信中,宋淇又指出《自序》的话“多半是从爱玲给我们的信中摘出,相信句句话都是她本来想说的”
[57]宋淇收到张爱玲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日短简和《自序》改稿后,便在十二月十六日致函陈华:“‘重来香港’改为‘重临香港’,重来是我们住在香港的人的口气,她居然看了出来。……她还没有见到我们的定本,连草稿她已极满意,相信她会对更含蓄、更干净的定稿不会有任何意见。这样我们手中有了她的证明,更可以睡得着觉。”按《自序》原文是:“一九五二年重临香港,住了三年,都有记录可查。”
[58]《自序》:“这使我想到,本人还在好好地过日子,只是写得较少,却先后有人将我的作品视为公产,随意发表出书,居然悻悻责备我不应发表自己的旧作,反而侵犯了他的权利。我无从想像富有幽默感如萧伯纳,大男子主义如海明威,怎么样应付这种堂而皇之的海盗行为。他们在英美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生前死后获得应有的版权保障。萧伯纳的《卖花女》在舞台上演后,改编成黑白电影,又改编成轻音乐剧《窈窕淑女》,再改编成七彩宽银幕电影,都得到版权费。海明威未完成的遗作经人整理后出版,他的继承人依旧享受可观的版税。如果他们遇到我这种情况,相信萧伯纳绝不会那么长寿,海明威的猎枪也会提前走火。”
[59]“上一封信”实指宋淇一九八八年一月七日的信。
[60]“跟他这一夕谈”:“他”指庄信正,他本打算把张爱玲作品收入自编的《中国近代小说选》,与张商讨,但张不允。“虎口余生”,是指有赖宋淇帮忙,才不致让那些“盗墓者”把她的旧作据为己有,擅自出版。
[61]所谓“几句”,其实是两页纸,内容包括为张爱玲的《谢幕》(一部只有构思却没写成的作品)提供参考资料、交代《倾城之恋》(一九八八年才在台湾公映)、《怨女》二片的上映状况等。
[62]宋淇收到北卡罗莱纳大学(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教授Ann Carver的信,要求把张的Shame,Amah!(即《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英文版,由张爱玲自译,但内容与中文版不尽相同)收入选集,宋淇只好带病复信。那篇作品原载于Eight Stories by Chinese Women,ed.Nieh Hua-ling,Taipei:Heritage Press,1962,P.91-113。
[63]参考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宋淇信。
[64]全信就只有这几句。张爱玲即使伤臂骨折,也勉为其难给邝文美、宋淇写信,以免他们担心。
[65]参考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宋淇信。
[66]这种批评,一九七六年十月廿四日宋淇信中也有提及。
[67]“上次信”其实是指一九八九年三月六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信。
[68]宋淇在一九九○年六月三十日已随信附上《情榜》一文。
[69]宋淇又负疾写了五大页,讨论张爱玲全集的命名问题及报告财务。
[70]版税结算单。
[71]Pygmalion complex:毕马龙情结。希腊神话中,毕马龙对现实世界的女性没有兴趣,反而爱上了自己用象牙雕出来的女雕像,最后感动了爱神,雕像变成真人。这里张爱玲是说,邝文美被她的想象美化了。
[72]有关遗嘱的这封信,除了几句“又及”的题外话,全文收录于此,以存其前文后理。
[73]过天没再细说,此事亦不了了之。理由可能是大家身体不好及太忙,也可以根本没有理由。他们通信数十年,有好几次都是说“下次再讲”而实际没有下文的。例子有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一日张爱玲致信宋淇:“而Ferd廿四日突然去世,详情下次再讲。”一九六八年六月廿六日张爱玲致信宋淇:“我一直想讲给Mae听在香港一个老同学代做旗袍的misadventures[意外](她是做这生意的,我是为minidress[连身短裙]逼迫的),过天有精神再讲。”两次都没有下文,也许可以说这是他们沟通的惯例。
[74]原语是“海内存知己”,出自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75]后来宋淇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病逝。
[76]张爱玲误以为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是未经授权的。一九九五年一月八日张爱玲致平鑫涛信:“上次寄快信给您,提起《红玫瑰与白玫瑰》电影版权事。昨天收到宋淇教授扶病来信,才知道这篇小说前几年已经卖掉电影版权。我记性坏,当然近年更甚,竟会忘了有这件事。文美屡次寄《红》片的剪报来,我也以为是提醒我有人盗用这故事。我们说话都含蓄惯了,以致于有时候沟通不良。”宋淇为了澄清《红》片的误会,才再扶病去信,这也是他写给张爱玲的最后一封信。
[77]这是张爱玲写给邝文美、宋淇的最后一封信。
[78]二○○九年三月,王家卫在北大接受媒体访问,说一九九四年拍成的《东邪西毒》是受张爱玲《半生缘》的启发。他说:“武侠电影到最后都是讲谁的武功最高,我认为这不是最重要的。他们也会有感情生活,于是我就想用《半生缘》的角度去拍武侠电影。金庸跟张爱玲在一起会怎么样?”
May All Your Troubles Be Little Ones.
但愿你的一切烦恼都是小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