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宋以朗
宋淇以“林以亮”作笔名发表的《张爱玲语录》,初载《明报月刊》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号,后刊于《联合文学》一九八七年三月号。五十年代,张爱玲暂居香港,常与我母亲邝文美聊天。邝文美往往在事后把她的话摘录在纸条上,这样便成了后来《语录》的参考材料。据纸上偶然出现的日期推断,那时大概是一九五四、五五年。内容主要涉及文学、友谊、处世、人物月旦等,但亦有部分不像谈话内容(例如一些夹杂几个汉字的英文段落或景物描写),可能是母亲从张的笔记本抄来,随便混在语录中。
当年宋淇曾为其《张爱玲语录》写过一段前言,扼要地解释了相关背景:
张爱玲的《姑姑语录》读来趣味盎然,一则可能她姑姑是极有个性的知识分子,谈吐与众不同;二则可能爱玲剪裁得巧,恰到好处。在五十年代初期,我们差不多每天有机会见到爱玲,尤其文美同她志趣相投,几乎无话不谈。爱玲虽不是约翰荪博士,想不到文美却像包思威尔,有时回到家里还抽空将当天谈话中犹有余味的絮语匆匆录下留念。
近日“张迷”越来越多,连爱玲自己不愿流传于世的旧作也给人挖掘了出来。自从拙作《私语张爱玲》一文刊出后,读者纷纷来信表示希望多知道这位女作家的日常生活和思想为人。现在我取得爱玲同意,从文美的记录中选出一些片段辑成语录与“张迷”共享。爱玲不能算第一流的谈话家,她对好朋友说的话既不是启人深思的名言隽语,也不是故作惊人的警句,但多少含有爱玲所特有的笔触,令人低回不已。
至于当年《语录》的编写过程及张爱玲的意见,可参考以下书信节录:
宋淇致张爱玲1976.5.6
我在想搜集一点你的quotes[说话]叫《张爱玲语录》,先得征求你和Mae的同意。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5.20
《语录》当然同意,不过隔得日子久了,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7.21
希望你们等以后有空的时候还是把《张爱玲语录》整理出来,我上次随口说“隔得太久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千万不能误会我是要自己检查,仿佛你们不会拣适当的。
宋淇致张爱玲1976.9.4
《张爱玲语录》我最近挑了几十条,先影印给你看看,要等文美剪裁,加一点修正后再开始发表,是否能成书颇成问题,但至少对你是一大build-up[有利名声之举]。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9.24
Mae倒已经要动手编《语录》了。请千万不要寄副本来,我是真的不想看,等着看书。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11.2
我本来觉得很难相信“钗黛一人论”。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一想就头昏起来。后来忽然悟出Stephen相信是因为Mae个性上兼有宝钗黛玉的有些特点。也许你们觉得是奇谈,但是我确是这样一想才相信了,因为亲眼看见是可能的。仿佛太personal[私人],所以没写进去。也说不定可以收入《语录》,反正那都是私信,不能算是捧朋友,互相标榜。你们斟酌一下,在我都是一样,也不是一定要发表这意见。
宋淇致张爱玲1976.12.6
另函附上《张爱玲语录》一文,[……]关于写你的文章,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以免为人“牵头皮”,说我们挟你以自重。
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1976.12.15
《语录》也收到了,真亏Mae记下来这些。是真不能再提我了,已经over-exposure[曝光过度]。
宋淇的《张爱玲语录》是删剪版本,删去的除了张爱玲对别人指名道姓的批评外,更多的就是对他们夫妇俩的赞赏。前者为存厚道,而后者就是不想借张爱玲来标榜自己。一九八七年,皇冠编辑曾建议把《张爱玲语录》收入《续集》,也被宋淇以不欲“挟爱玲以自重”为由而拒绝。以下是他在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写给皇冠总编辑陈华的信:
这些年来,我们为爱玲做了不少事情,从来不居功,也从未挟爱玲以自重。[……]关于《张爱玲语录》我另有一个想法,爱玲写书一向独往独来,《语录》虽是她说的,终究是我们录的,大可不必,此其一。我们这么多年来为爱玲做了不少事情,完全是友谊,从未有攀龙附凤之想,现在这么做,外人看来似有这种嫌疑,何况我想等我太太身体稍好,我们仍可继续再添几段,此其二。我们和爱玲年龄不轻、身体都不太好,我正在考虑写几篇回忆体的文章,以不侵犯她的隐私权为主,讲一些外人所不知道的事,有助于读者对她的了解,将来交《皇冠》发表,或交联副或不交联副同时发表。[……]此其三。《续集》是我编的“海外丛书”之一,身为编者,更应避嫌,不应利用职权,假公济私,所以决定不登。篇幅也不在乎这十页。
现在事过境迁,被骂的、被赞的大都去世,《语录》也不过是一沓文学史料而已,相信也没什么值得避嫌。所以我决定把邝文美亲笔誊抄的语录,不加润饰地公开,故每多中英夹杂的地方。由于我不是当事人,无权改动什么,也只好随它去了。连宋淇已发表的语录在内,共得三百零一则。
为方便读者检索,我把《语录》分成六部分,分别题为:一、“写作”,关于张爱玲的创作生涯;二、“谈艺”,包括她对文学或电影等的评论;三、“友谊”,主题围绕她与我家(特别是母亲邝文美)的情谊;四、“女人”,顾名思义是涉及女人感兴趣的话题,如时装、美容、妇女价值观等;五、“人生”,指张的人生观、宗教观;六、“杂录”,难以分类的都归此。由于张爱玲的谈话对象是我母亲,故《语录》中所有“你”字都指邝文美。她们说话中英夹杂,为方便读者,我尽量添上中译,附于原文旁边,标以。至于注释方面,宋淇在旧版《张爱玲语录》的按语,现在一律置于脚注,并加“宋淇按”于句首;由于语录内容非常精简,亦时时穿插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典故,我只好酌量添一些批注,方便一般读者也能欣赏张爱玲的说话。至于挂一漏万,在所难免,也有好些隐语无从稽考,唯有付之阙疑,尚祈方家不吝指正。
写作
我来了香港,写作的速率已经打破自己的记录,不过同别人比起来还是很慢。
住在女青年会时从朝写到晚,一天十几小时——现在想想真太机械化了。
长期独自关在一间房里埋头工作,使我觉得not myself[不是自己],所以不愿让你看见。
有时(《赤地之恋》)实在写不出,我才明白别人为何不肯写作,任何人都有理由不写。
写《赤地之恋》(英文)真怨。Outline[大纲]公式化——好像拼命替一个又老又难看的妇人打扮——要掩掉她脸上的皱纹,吃力不讨好。一样替人化妆,为什么不让我找个年青的美女做对象[1]?
这几天总写不出,有如患了精神上的便秘。
故事(《赤地之恋》)要写得复杂,因为人生本是复杂的。如迷魂阵,使人不知不觉钻了进去。
写《赤地之恋》,好的东西放得太多或太长,我就有点噤。怕卖不掉,像《有口难言》[2]。
“新瓶装旧酒”——人家写的,细看之后知道也不是什么新的——我写《赤地之恋》却是“旧瓶装新酒”,吃力、冤枉。
硬留你坐——怕写《赤地之恋》。听似消极的留你,并非真的要你这个人。
写完一章就开心,恨不得立刻打电话告诉你们,但那时天还没有亮,不便扰人清梦。可惜开心一会儿就过去了,只得逼着自己开始写新的一章。
英文《赤地之恋》,写到bedroom scene[床戏]我就写不下去,好像都那么hackneyed[陈腔滥调]!不知道英文中这类东西应写到哪里为止,所以想看点From Here To Eternity[3],Bhowani Junction[4]之类的小说。
《赤地之恋》中校对一塌糊涂,但是所有黄色的地方都没有错字,可见得他们的心理[5]。
《赤地之恋》中游行一段并不是说你们[6]——Their time was borrowed and was running out.[他们的时间是借来的,而且快要耗尽。]
《赤地之恋》印得一塌糊涂,幸亏现在我正为了《秧歌》在美出版事而很开心,否则火气更大。不过我也吵不出什么来,天生不会吵,说厉害点的话也不会[7]。
本来我以为这本书The Rice-Sporut Song[8][《秧歌》]的出版,不会像当初第一次出书时那样使我快乐得可以飞上天,可是现在照样快乐。我真开心有你,否则告诉谁呢?
闻得新书发行,面色之感动震恐状如初度闻示爱时。
一九四三年《传奇》出版——第一本书“快活得简直可以飞上天”。《秧歌》永远不能比——虽然当日出书易(没有人写,谁都能出),现在难。
(关于出版一本书)其实告诉我也没有关系;如果成功,我不会高兴得就此懈怠下来,如果不成功,我也不会就此灰心。有什么分别呢?(关于Scribner[9])
Nothing can dampen my spirit,——I am practically water-proof.[10]第一本不成功,我更努力写第二本。
《时代》书评很令我满意,只要能卖出两百多本(比Isherwood的第一本书多一点),我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11]。
写完《赤地之恋》本想写Mesh[12][《网》],又怕刚写惯长篇,停下来写短的,以后再续Pink Tears时会拉不长。“松松紧紧”太耽误时候。
Mesh不预备写得长,因为材料(间谍)不是我所熟悉的,虚构出来不像真。自己熟悉的故事可以穿插许多有趣的细节。
写小说非要自己彻底了解全部情形不可(包括任务、背景的一切细节),否则写出来像人造纤维,不像真的。
除了少数作品,我自己觉得非写不可(如旅行时写的《异乡记》[13]),其余都是没法才写的。而我真正要写的,总是大多数人不要看的。《异乡记》——大惊小怪,冷门,只有你完全懂。
当时我逼自己译爱默森,即使是关于牙医的书,我也照样会做的[14]。
译Washington Irving——好像同你不喜欢的人说话,无可奈何地,逃又逃不掉[15]。
如果R.L.找翻译中的“错”像缉私那么灵就好了,只怕有时他找出来的并不是“错”。
关于“自己三十岁生辰”之类的话,我不愿意用在别的小说中,留着将来写自己的故事[16]。现在总是避免写自己。有些人的小说,看过就定会知道作者的一切,我不要那样。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男主角是我母亲的朋友,事情是他自己讲给母亲和姑姑听的,那时我还小,他以为我不懂,那知道我听过全记住了。写出来后他也看见的,大概很气——只能怪他自己讲[17]。
二人所想总不约而同,简直吓坏了。“现在死也不怕了,已经有人会替我做索引”。H.H.H.F.《创世纪》中的老先生太太——《留情》中备用。红玫瑰——炎樱[18]。
我要写书——每一本都不同——(一)《秧歌》;(二)《赤地之恋》;(三)Pink Tears;然后(四)我自己的故事,有点像韩素英的书[19]——不过她最大的毛病就是因为她是个Second rate writer[二流作家],别的主场等却没有关系。我从来不觉得Jealous of her[妒忌她],虽然她这本书运气很好,我可以写得比她好,因为她写得坏,所以不可能是威胁,就好像从前苏青成名比我早,其书的销路也好,但是我决不妒忌她。(五)《烟花》(改写《野草闲花》[20]);(六)那段发生于西湖上的故事[21];(七)还有一个类似侦探小说的那段关于我的moon-face[圆脸]表姐被男人毒死的事[22]……也许有些读者不希望作家时常改变作风,只想看一向喜欢的,(They expect to read most of what they enjoyed before.[他们以往喜欢的,大都期望可再次读到]),Marquand写十几年[23],始终一个方式,像自传——但我学不到了。
《金锁记》与五四时代的事,已经成为历史性材料,倒是十年前敌伪时期容易过时。《金锁记》——halfway between[介乎]《红楼梦》与现代之间。
月香、金花、谭大娘都像真的人!可以同李、章等一口气说。[24]比真人还知道得清楚,know what to expect[知道可抱什么期望]。
喜看New World Writing[《新世界文学》][25]之类的新书,和自己的风格扯一扯正好。
不在乎literary gathering or editor[文人聚会或编辑],不管别人说得多好,我已听见过更好的,而且我自己想得还要好。
最惨是作家参加literary gathering之类的集会。大家等人赞他们的书,多难为情!还有作家同editor[编辑]谈论自己的书——不知道听的人多么厌烦。
办杂志,好像照顾嗷嗷待哺的婴孩,非得按时喂他吃,喂了又喂,永远没有完……我一听见××的计划就担心这一点。
读者所想像的“作家”总是同他本人不同,多半要失望。幸亏你不是那样。
女明星、女演员见我面总劈头就说:“我也喜欢写作,可惜太忙。”言外之意,似乎要不是忙着许多别的事情——如演戏——她们也可以成为作家。
写了改,抄时还要重改,很不合算[26]。
有些作家写吃的只拣自己喜欢的。我故意写自己不喜欢的,如面(又快又经济)、茶叶蛋、蹄膀。
Medium[通灵者]——从前胡××就说我写的东西“有鬼气”。我的确有一种才能,近乎巫,能够预感事情将如何发展。我觉得成功的一定会成功[27]。
谈艺
Opera[歌剧]——一点没变。[28]小说、电影都进步了,又不stylized[程式化],慷慨激昂得讨厌。
喜欢Dalí[达利]的画——Arch[拱门]——远有人走,近景亦有人,全不相关。Picasso[毕加索]也骗人。
Taste[品位]转向现代化(跳出十九世纪)——在我是本能的,在你们是逐渐,即缓慢的,可能因为你们二人的家庭都受过西洋影响,而我的家是完全中国式的,中国画等倒比较接近现代精神。
就算最好的宝石,也需要琢磨,才会发出光辉来。(劝人勤于练习写作)
要中英文好,最有效的办法是多看小说。(让琳琳[29]看剧本?)
李:总算看见了。索性坏到底,[令“蛇蝎美人”看看倒很thrilling人兴奋],只浅薄得可笑。这事无论用什么道德标准,都无法自圆其说。萧伯纳却不会说她对。[30]
I am a Camera[《我是摄影师》](觉得某几个姿态好看)[31]
1.说到某些话——难为情。
2.眉毛一抬——似乎很cynical[愤世嫉俗]。
3.伤心——脸别过去,眼睛向下,声音越来越轻,只见嘴唇在动。我心里虽然觉得很难过,还是觉得好看。自己make a note[做了笔记],预备将来写下来插在什么书中。
看了I am a Camera后,觉得John Van Druten写得真好,你们肯定不喜欢Isherwood的The World in the Evening[《夜晚的世界》],那女作家(Elizabeth Rydal)尤其引起我反感——每个人都有sore spot[32][痛处]。
“似是而非”——对于有点像自己写的东西(如Isherwood的The World in the Evening),总是特别喜欢或特别不喜欢,像看见别人穿下照自己样做的衣服。
别人写出来的东西像自己,还不要紧;只怕比自己坏,看了简直当是自己“一时神志不清”写的,那才糟呢。
我喜欢的书,看时特别小心,外面另外用纸包着,以免污损封面;不喜欢的就不包。这本小说(The World in the Evening)我并不喜欢,不过封面实在好看,所以还是包了。
Isherwood做作——如中年妇人撒娇——“老天真”。
Isherwood有时不诚实——如讲到同性恋爱的地方。(起先对白中态度光明磊落,后来他又承认不该encourage[怂恿]Michael)[33]。
他文笔是好的——我倒情愿他写得不好,而有点真的气氛——其余的部份我可以用想像去填补。
他一定没有遇见那么样的一个女作家(Elizabeth Rydal)[34],只不过不愿意用1st person[第一人称]写自己的事,所以才弄出那么一个太太。
他写Stephen Monk是个“阔少”,也不像[35]。
描写美国和欧洲各地——精彩,使人一看就记得,好像亲眼看见。
K.Mans.eld过时[36],想起她小说中的衣服,尤其游泳衣。Hemingway[海明威]倒不,虽然他也形容第一次大战[37]。
书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缺点是使我近视加深,但还是值得的。
有些书喜欢看,有些书不喜欢看——像奥·亨利的作品——正如食物味道恰巧不合胃口。
56期《今日世界》(14页)所刊鸣珰的《暮雨》一诗,学梁文星[38]——有如猴子穿了人的衣服,又像又不像。
《盲恋》——瞎摸回老家去(康城)[39]。
徐——太单薄,只有那么一点。
有些人从来不使我妒忌,如苏青、徐的书比我的书销路都好,我不把他们看做对手。还有韩素英。听见凌叔华用英文写书,也不觉得是威胁。看过她写的中文,知道同我完全两路。
韩素英——几年不看书——“八成新”,不知道借题发挥处还是写爱情处更糟。“真的”写成“假的”。
从小妒忌林语堂,因为觉得他不配,他中文比英文好。如“人亦要做钱亦爱”,一字不能改[40]。英文用字时常不恰当。
林语堂——喜欢随便改动原作,一个字用另一字没有多大分别。
喜欢看张恨水的书,因为不高不低。高如《红楼梦》《海上花》,看了我不敢写。低如杰克[41]、徐,看了起反感。也喜欢看《歇浦潮》[42]这种小说。不过社会小说之间分别很大。
不喜欢看王小逸[43]的书,因为没有真实感,虽然写得相当流利。倒情愿看《野草闲花》之类的小说[44]。
除了必用的参考书之外,我一生只甘心情愿地买过一部书——《醒世姻缘》。
我们下一代,同我们比较起来,损失的比获得的多。例如:他们不能欣赏《红楼梦》。
一人好点评女人,常云丑死了。人背后云他己妻如此丑,却评人。——此如云批评家自己写不出,没资格评人——同一错误。
所爱之人每显得比实际有深度,看对方如水面添阳光闪闪,增加了深度——也许别人真有深度[45]。但不爱时,则一切都以心理学简化方式看待。而文学者对世界所有事物皆以爱人观点出之。
友谊
“缘”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逃也逃不掉的。
我很少出外应酬,可是在那偶然的场合,竟会认识你们,真是我的幸运!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好——每一方面都好——而一点不自满的人。描写坏人容易,描写好人难。以后我写好人的时候应该可以容易一点。
不喜欢风景而写得似乎喜欢,但说你好并不如此——你千万不要误会。
让你看了我的笔记,我心里轻松了一点,因为有人分担我过去的情感[46]。嘴里描述怎么也不会这样明白。我自己也情愿清清楚楚看一个片段,不愿糢糢糊糊的知道一个大概。你说看了觉得心疼,我很高兴——写悲哀的事,总希望人家看了流泪。
平时对陌生人,我只有两种态度:
1.gushing,too friendly.[滔滔不绝,太友善。]
2.tongue-tied.[张口结舌。]
唯有对你们,总算一开始就是natural[自然]的。我有一阵子不同别人接触,看见人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出外做事,或者时常遇到陌生人,慢慢会好一点——可是又妨碍写作。
当初你来看我,我知道你很喜欢看我的书——我又不能叫你不来,心里想:只好让你自己become disillusioned[幻灭]吧——好在那一定是很快的。想不到结果会像现在这样好,我真开心。
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们很可能错过认识的机会——太危险了。命运的安排多好![47]
我们到了这年纪才认识,更难得。现在在此而识的人,我都不由自主地存着戒心。
写那角色(曼桢)的时候我还没有认识你,可是在我一生所遇见过的女人中你可以说最像她[48]。
我想你以前一定喜欢看曼斯菲尔德的小说,因为你和她都是闺阁气相当重的人,她很“清丽”——清得简直像水,你也是——至少我的印象是如此。
我至六点还没有睡,你却已经要起身了,“披星戴月”,最好替班的时候能够在一起谈谈。一想起每天你在公共汽车上消磨那一些时候,我总愿自己能陪着你坐车——在车上谈话很好,反正那时候总是浪费掉[49]。
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们这样有幽默感,那么心平气和的人。
好朋友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兄弟姐妹。
像你这样的朋友,不要说像自己人,简直就是我自己的一部份。自己的手脚也会失去。人生有许多东西是暂时的,但是有一部份却永远存在。
我真开心!许多年来从没有这样开心过,天待人真好,赐给你快乐,连timing[时机]都对。在人最需要的时候,我很容易满足。
只要这样,同你在一个城市,要见面的时候可以见面——即使忙得不能常常见面也不要紧——我就放心了。我真怕将来到了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个谈得来的人,以前不觉得,因为我对别人要求不多,只要人家能懂得我一部份(如炎樱和桑弧等对我的了解都不完全,我当时也没有苛求)我已经满足。可是自从认识你,知道这世界上的确有人可以懂得我的每一方面,我现在反而开始害怕。
我们两人的背景和环境那么不同,可是本性和气质都那么像,真奇怪![50]
一个知己就好像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部份来。
幸而我们都是女人,才可以这样随便来往,享受这种健康正常的关系,如果一个是男的,那就麻烦了。
我胖了——就因为你常常来陪我聊天呀!
你没有空就不必赶来看我。不要担心我想念你——因为我总归想念你的[51]。(电话中)
做我喜欢的事,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我认为同你谈天是一种怡养性情之道。
不得不信telepathy[心灵感应]——有时大家沉默,然后你说出的话正是我刚在想的[52]。
不知多少次,you took the words out of my mouth[我正要开口,你就抢先说了]。
有时同别人说许多话都没用,只有把心里的话告诉知己朋友才是最痛快的事。
两人没有一句话不了解,有的聪明人要想到别处去,“钻牛角尖”。
有人可谈是最快乐的事,否则成功也没有意思。克服困难是痛快的——即使做一件简单的,别人看来容易的事——乐趣也在于能告诉关心自己的人。(见《赤地之恋》(英文)第九章第一段。)[53]
有人共享,快乐会加倍,忧愁会减半。许多年来我慢慢地一点点形成这个思想,结果在你身上看到了它的实践,证实我没有想错[54]。
有许多小事情,其实没有什么,搁在心上难过,说出来就好了。
我说大家闲话对景仔,倒勿是定归要来浪一堆,就勿来浪一堆,心里也好像快活点[55]。
说着我们“自以为有意思”的话……
“苦中作乐”“Make the best of what is life”[善用人生]……中外古今不知多少人说过这种话,其实无论什么宗教也不外乎教人如此,但是在我看见过的人中,真正能办得到的只有你。有些人也能做到,——但有的只是become well-adjusted[适应了环境],像动物一样,——至此为止;也有人做是做得到,可是很“惨”,我所见“言行一致”的,只有你,虽然你从来不说什么。我不像普通人看见你只是个“贤妻良母”,那不算什么——用一个label[标签]加在人身上最要不得——我知道你经过许多次考验,每次都及格,千锤百炼,才能做人做到这心平气和的地步。你的涵养是真值得佩服,连在最小的事情上都对我有极大的影响。例如:开箱找东西时忘记把毯子放进去,又得开一次,本来要怨烦,一想起假如是你,你一定怎样——我就不生气了。我觉得学问好没有什么可佩服,那是可以学来的,创作虽快乐却不是每个人做的——每个人可能做到的只有这样,我最佩服,这思想一定在我脑中许多时候,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现在一面说一面才有了清楚的认识。我最不赞成先有了一个结论才叫人相信,那没用,一定要让人在切身体验中发现它[56]。
大门外在修路,我觉得讨厌,可是想起你一定不会这样,我也就不太觉得了。同没有水比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搬家真麻烦!可是一想起你说过:“从前我每次搬家总怨得不得了。但搬后总觉得:幸亏搬了!”我就得到一点安慰。
做你明明不喜欢的事,还是能够好像很有兴趣,在“坏”中看见一点“好”。
有些人外表很细致,内心却很坚强——你就是。
你的姐姐好像外国orchid[兰花][57],你好像中国兰花,我是喜欢兰花的。有时候对着你,简直觉得一阵阵清香,令人心醉。
孙邝文瑛与宋邝文美
你是最正常的人,简直可以用来做标准,以测度别人[58]。
Somerest Maugham[59]说他学医时发现正常的人少(指正常的构造),同样,个性上正常的人也少,好容易认识你,别的都好,想不到你会modest[谦逊]得这样——是modest to a fault[谦逊得太过分]。
狂妄的人,我还能想像得出他们的心理;你们这种谦逊得过份的人,我简直没法了解!
你比普通人不知聪明多少,可是潜能没有发挥出来,因为没有必要。
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订造也没有那么巧。他稍微有点锋芒太露,你却那么敦厚温婉,正好互相陪衬,互相平衡[60]。
我相信你嫁给任何人都会是个好妻子,可是总没有像嫁给他那么合适。
你天性中总有一层“忧郁”,照相中可看出,有时我恨不能拿它揭掉[61]。
眼睛的神气——好像快乐,可是背后又有一层忧郁。有深度。
你好像有点不快乐,我最不爱听见这种忧郁的overtone[弦外之音]。
希望将来能以摄影为嗜好,替朋友拍照——但是对你还是没用,你连画眉的自由都没有,拍了照不让别人看,又是no point[没有道理]。
见你走路的姿态(你别的地方都很lady-like[如淑女般],“凝重”)“柳腰款摆”[62],或你的modesty[谦逊],或你对别人的宽容(对丁)——我总不禁觉得baf.ed[难以理解]。虽然看惯了,还是很诧异。
时势造英雄,幸亏你有许多人需要你的照顾,否则你一定变成那种极端疼爱小孩的人。
要养活别人,不要怨——想想你所养的是多么可爱的人。有一篇小说形容一个人得养活一些讨厌的人——更怨。
朋友是自己要的,母亲是不由自己拣的。从前人即使这样想也不肯承认,这一代的人才敢说出来。
说你像谁,你总有点怕……其实电影明星代表glamor[魅力],但并不一定时时刻刻都好看[63]。好看有许多种。
张:“关于要不要黄绢在狱中唱歌,自己想了好久,决不定[64]。一问你,就知道了。你的common sense[常识]可以代表许多人——不论中国外国。”
邝:“但是我的话是靠不住的……”
张:“至少你不喜欢作违心之论。这一点是可贵的。”
你走后我常常想起你说过的话,如形容[65],《文苑》“关于娄及弟”之twist[事情转折][66],“你如何说到登Rip Van Winkle[67]而非常难为情”……之类的事而大笑不已。在自己房里还好,有时在路上也是那种会笑的表情:
(一)使人以为是missionary[传教士]——老摆着笑容。
(二)引得乞丐来讨钱——因面孔和善。
我最好的朋友——中学时的张秀爱和后来的炎樱——都到美国去了,而且都是从来没有想到会去,兼且没有亲人在美——“一二不过三”,我想将来你也会去。
关于师资训练:你倒是应该出去做事,翻译工作埋没了你的个性。有个性应该让别人也享受享受[68]。
听说奇打电话给C.P.时,subconsciously[下意识地]拨三二八八一,真感动人,可以用到小说里去。我本来也知道有这种事,不过年数没有这么多——十几年[69]。
听见瑯瑯[70]吃药:
(一)戴着capsules如talisman[胶囊如护身符]。
(二)想出花样,有落场势,好像不是为了加白糖才肯吃。
总觉得你们夫妻关系很“中国腔”,相敬如宾,许多话不说[71]。
你永远有些摆脱不掉的“别人的事”,像网似的围着你——跳不出来。不过有温情,就不是苦事。
你们的家真像人海中的孤岛“难得”。
起先我有点怕你会因为停学而不开心,或者真的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我从来不这样想你),你说不放在心上,我就放心了——而且我想起你是最会譬解的人——当初明明不是很理想的事,你都有本事让自己看出点乐趣的好处来,现在你一定也找得出理由叫自己看得开。我在港大读了三个月,你也这样[72]。
我喜欢想我们走的路一样——将来到美国去。
我走了之后,还是愿意知道你在快快乐乐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一想起你在教书,我就觉得dismal[黯淡]。
S.M.L.要你这样的companion[同伴]而不可得[73],我倒可以
常常同你在一起。你不情愿那样浪费时间,而情愿这样浪费时间。(邝按:我从来不觉得是浪费!)
你们卧室的小露台像“庐山一角”,又像“壶中天地”[74]。
“人在幕后戏中戏 有口难言 无奇不有”[75]
女人
差不多所有的人我都同情,可是有些我很不赞成。如“汪小姐”哭着要见我,我知道自己没法应付,始终不肯接见她[76]。
有时浅紫也给人娇懒之感。看上去有点cheap[肤浅]的人千万不能穿浅紫。
一件浅紫色的大衣,不论质料多么名贵,看起来总像廉价的衣服。
浅紫色的衣服最容易显得人胖。
凡是你穿了好看的,我一定不能穿,这倒很方便——一种negative[反面]的标准。
世上最可怕的莫如一个神经质的女人。我曾经身受其苦,所以现在特别喜欢同正常的人在一起。
我总相信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谦虚一点是好的。你千万不要改变一点。
漂亮的男人往往不娶美丽的太太,就好像美丽的女人往往不嫁漂亮的丈夫,因为自己已经有的,就不希罕了。
她(李丽华)好像一朵花,简直活色生香。越知道一个人的事,越对她有兴趣。李丽华渐渐成为 “立体”,否则只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美人,还没有这么有意思[77]。
一个女人太十全十美——又美又慧——不像真人;必须略有些缺陷,才像活生生的人——仿佛上天觉得别人享受太多秀色和才具,太便宜了。
美人并不需要学问。
最讨厌是自以为有学问的女人和自以为生得漂亮的男人。
很多女人因为心里不快乐,才浪费,是一种补偿作用。或对丈夫冷淡——不要说憎他——就瞎花钱,如表姐。
女人总想被弃前先弃人,hoping it’ll cost him a little pain at least.Yes,he did feel pain,though not much.“You’re the only one who treated me badly.”Well,that’s something to remember me by.[希望至少能让他吃点苦。是的,他会痛苦,但不太多。“就只有你对我不好。”嗯,这也可以让他记住我了。]如果他不能记得我所记得的,就让他记得这个吧。(The pain and humiliation[痛苦与屈辱])
电车上一少妇,相当美,看来如少女。两孩拼命同她说话叫她姆妈,她不甚理会,装好像不同他们在一起,眼睛只顾往窗外看。买卖时也不多说,只用眼睛射。射两孩,使卖票员也弄不大清楚。这女人使人一看而知她对婚姻和家庭不满——简直是一篇小说[78]。
你常来,我心里总不安。一个女人费太多时间在儿女身上(虽然本身是好的),尚且undesirable from husband’s standpoint?[丈夫尚且要抱怨]——何况朋友[79]?
看人真难,当初我也只看见你的外表,觉得你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后来过了好些时候才发现你这些难得的品质,有思想的女人往往不能adjust[调适自己]——能adjust的也往往没有思想。
“庸脂俗粉”视为“神仙中人”。送生日礼物:
1.S因丈夫忘记自己生日而不悦。
2.T P恐丈夫忘记,前一日预先提醒。
3.M不以为意,认为“只要他一年到晚待我好——也不在乎这一天。许多女人自以为得胜,其实在我看来,只不过是惨胜。”
邝:TP的丈夫叫她跟某某人学得斯文点,少说话,不要哗啦哗啦。
张:就好像有种人想减轻体重,自己已经很吃力,别人却一点没有看出来,或者反而说“你又胖了”。
我对服装太感兴趣,其实并不好——不清高,想不到你也是。
我们谈衣服还像样,谈“打仗”似乎不太像样。奇拟:
妇人之见,纸上谈兵(朝鲜打仗)
沾沾自喜,有口难言
有些人穿“妈姐装”倒很“写意相”。
总记得某人穿某件衣服,但有例外,如打针的郑小姐穿什么,我就不会记得。
最好照相拍得像自己,又比自己好看一点[80]。
关于“才”与“貌”——
1.起先以为“才”比“貌”lasting[持久]。
2.自己的书绝恨读者已忘记,言慧珠[81]等却仍在出风头(许多作家到了一个年纪就写不出了)。
3.现在又写,——十年二十年外表的美总要过去。
“才”、“貌”、“德”都差不多一样短暂。像一表姐,“娶妻娶德”,结果嫁后她变得唠叨得不得了,有人疑心他杀了她。
Fig Flower[无花果花]——有些中国女人(如我一个表姐)早就结婚,没有开花就结果,花在果的里面。“钉梢的故事”[82]。
不知听多少胖人说过,她从前像我那年纪的时候比我还要瘦——似乎预言将来我一定比她们还要胖[83]。
我这人只有一点同所有女人一样,就是不喜欢买书。其余的质量——如善妒、小气——并不仅限于女人,男人也犯的。在乱世中买书,丢了一批又一批,就像有些人一次又一次投机失败,还是不肯罢手。等到要仓皇逃难,书只能丢掉,或三钱不值两钱地卖掉,有如女人的首饰,急于脱手时只能削价贱卖;否则就为了那些书而生根,舍不得离去,像×××那样困居国内。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某些男人那么喜欢买书的女人,女人总觉得随便买什么都比买书好……结论是:一个女人如果肯默不出声,不去干涉男人买书,可以说经得起爱情的考验[84]。
我小时候没有好衣服穿,后来有一阵拼命穿得鲜艳,以致博得“奇装异服”的“美名”[85]。穿过就算了,现在也不想了。
像你这双手真应该戴些戒指,吸引别人注意。我总觉得这些都是暂时的——“活着也是暂时的”,不过我们大概还可以活得相当久,可以戴的时候不戴太可惜。
每次我看见你指甲上涂的powder pink[粉红],总看个不了,觉得真美丽,同时又怕你会换别的颜色(因为别人的指甲,我做不了主),可是后来看见你一直涂这颜色,我暗暗高兴。
我喜欢圆脸。下世投胎,假如不能太美,我愿意有张圆脸。(正如在兰心拍的一张照相,头往上抬,显得脸很圆。)
我把这本Coronet[《小冠冕》杂志]当作圣经似的——永远有一本这样的书,前一阵是那本起课的书[86]。让我看那篇关于治pimples[青春痘]的文章,比送我金刚钻还要好,如果脸上长满pimples,戴金刚钻有什么意思呢?眼镜和治pimples,都是你帮的忙。对一个人有好感,总愿意给她credit[赞赏],没有好感,明明人家有功,还[……][87]
蓝绿色——我以为自己已经cured[痊愈]了,可是一看见你穿蓝绿色的衣服,我又很想再穿这种颜色。或者以后弄一间房间,一大片墙壁或窗帘是蓝绿色的,看个饱。我要的房间,是[……][88]
中年以后之女穿暗淡衣——为过去的她服丧。
玉兰如菊亦枝上萎,而无人留意,可见贞女不美则不为人重。
人生
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场电影出来,有静荡荡的一天在面前[89]。
每次事情悬而不决,一过了我生日就会好转,今年也是,先是那眼镜,然后是《秧歌》。算命的说我眼睛不够亮,带了眼镜运道就会好[90]。
All long things become snakes[所有长的东西都变蛇],比夜长梦多还要好。看见人家往远处计划,我就替他担心。
人生本是compromise[妥协],有许多时候反而因祸得福,如《有口难言》[91]。
美国人总说要really live[实在地活],就是做自己爱做的事。尤其在动荡的乱世,更应该享受(总算看了The Jacaranda Tree[《紫薇树》]和The Bride Comes to Evensford[《新娘来到伊凡斯弗德》][92])。
我常常故意往“坏”处想——想得太坏,实际发生的事不会那么坏。
“他生未卜今生休”[93]
父母根本不必为子女担忧。
The best cure of life is“life”[“人生”,就是人生最佳的治疗]——你的创伤很快结疤,因为后来你一直在liveafulllife[充实地活着]。
幼时,每日傍晚跳自由舞,口唱:“又一天过去了,离死又近一天。”[94]
中年以后说起“十几年前”如指顾间事,年青人以“十几年”为whole lifetime[一生一世][95]。
中年之乐——有许多人以为青年时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其实因为他们已经忘记adolescent[青年]时候的许多不愉快的事——那时还没有“找到自己”,连二十几岁时也是。我倒情愿中年,尤其是early middle age[中年初期](中国人算来是三十前后,外国人算起来迟得多,一直到五十几岁)人渐渐成熟,内心有一种peace[宁静],是以前所不知道的。
As people get older,they learn to live with a lot of bad memories(gnawing memories)without letting them affect their peace of mind too much.[人年纪大了,就懂得跟许多不快的回忆(咬啮性的回忆)过活,而不致令平静的心境受太大干扰。]多不愁。
我们经过了许多变故,还没有对人类失去信心——的确非常难得。
我从来不故意追忆过去的事,有些事老是一次一次回来,所以记得。
聪明而有多方面才能的人往往不能专心,结果反而一事无成。
一个人太聪明圆滑反不能成大事。发大财者皆较笨,较singletrack mind[思想单一]者。
文章写得好的人往往不会拣太太。
把一生最好的时间浪费在没有意思的事上,同无聊的人打交待,怎不叫旁人急煞?
在乱世,我觉得什么都不可靠——只有人与人间的关系才是“真”的。
天待人总算不错,而且报应越来越快。厚道的人往往有福气。
也许因为她的心情永远是愉快的,所以那么有福气。
有时故意找藉口使自己良心好过一点。
每个人都有一部份“童心未泯”。
我最常常想起的,认为最悲哀的几句话:“肉体的愉快是短暂的;心的愉快是要变为哀愁;只有理智的愉快永远与我们同在,直到最后。”(西班牙格言)
快乐而不知其所以然,是徒然的,就好像猫和狗也可以快活——不过并不是真正的快乐[96]。
“快乐与不快乐”——时候过得快!不快之时更快,快乐时较慢,因较充实。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时间觉长,或短亦如此。Life full[人生充实]觉长,否则即短[97]。
从不同角度看,我们看见的大概差不多。
Distance lends charm,but distance can also caricature.[距离能美化,也能丑化。]
回忆永远是惆怅的:愉快的,使人觉得“可惜已经完了”,不愉快的想起来还是伤心,最开心的莫如“克服困难”,每次想起来都重新庆幸[98]。
一个人死了,可能还活在同他亲近爱他的人的心——等到这些人也死了,就完全没有了[99]。
人生不必问“为什么”!活着不一定有目标。
替别人做点事,又有点怨,活着才有意思,否则太空虚了。
大多数人都拿自己看得太重要(例如怕别人看他们的信……)——别人可能根本没空,或没有这份好奇心,可是如果不这样,活着更没有意思了。
在医院门口躺下等车,觉得“improper”[不得体],但想来人总是“见怪不怪”。
听见我因写“不由衷”的信而conscience-stricken[于心有愧]——人总是这样半真半假——拣人家听得进的说。你怕她看了信因你病而担忧,可是我相信她收到你的信一定很高兴,因为写得那么好,而且你好像当她是con.dante[闺中密友]——,这样一想,“只要使人快乐就好了。”例如我写给胡适的信时故意说《海上花》和《醒世姻缘》也是有用意的。
“人性”是最有趣的书,一生一世看不完。
最可厌的人,如果你细加研究,结果总发现他不过是个可怜人。
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时间和机会;不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藉口。
人生恨事:
(一)海棠无香。
(二)鲥鱼多骨。
(三)曹雪芹《红楼梦》残缺不全。
(四)高鹗妄改——死有余辜。[100]
最羡慕的几种职业:(一)写影评;(二)fashion[时装];(三)布置橱窗。
现在我心里开心,更怕有变动——会失去这一切,一个人越快乐越满足,越要担心,nothing to lose[没什么可失去]时倒不觉得什么。
心死了之后的勇敢不足贵。真勇敢是has everything to lose[有可能要赔上一切]时,in the midst of life and love[在生命与爱情正盛]之时。
Everyone should have a little inferiority complex——that’s the only thing that keeps people in check,so they wouldn’t get too long-winded and generally insufferable.[每个人总应该有点自卑感——这样人们才会节制,不致变得太唠叨和讨厌。]
Exhausted[精疲力尽地]半躺着——生命ebbing away,leaving me stranded on the beach,a cold corpse.[在退潮,我搁浅于沙滩上,冷冰冰的一具尸体。]
“宗教”有时是扇方便之门。如炎樱——她固信教,不说谎,可是总有别的办法兜圈子做她要做的事。我觉得这种“上帝”未免太笨,还不容易骗?
Make a God of a man and he would be as偏心and cruel as God(or Fate)。[把一个男人捧为神,他就会像上帝(或命运)般偏心和残酷。]
李叔同(弘一法师)与Conway与HK Prof.与释迦牟尼等皆一例,handsome,winsome men to whom satisfactory human relationship comes too easily∴a surfeit of it∴boredom and出世思想。正如富人之厌倦。如我,则如one who has to work for the barest essentials of living,∴satisfactory human relationship comes as a revelation and a miracle.Find more depth and signi.cance in it.[李叔同(弘一法师)与康韦与香港教授与释迦牟尼等皆一例,动人的美男子,惬意的人际关系得来太易∴过量∴厌倦与出世思想。正如富人之厌倦。如我,则如一个要为生活最低需求而工作的人∴能获得惬意的人际关系,就像启示与奇迹。当中更富深意。]
With death in your heart you are not afraid of anything——except life.(i.e.the way things happen,the way things go on happening,one after the other)[心存死亡,就什么也不怕了——除了生命。(即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且接二连三地继续发生。)]
一提到有些话——关于前途——便觉声音嘶哑,眼中含泪,明知徒然embarrass[为难]人,但无法自制。其实心中并不大感觉pain[痛苦],似乎身体会悲伤,而心已不会了。浴时(或作任何杂事时)一念及此,也觉喉头转硬,如扣一铁环,紧而痛,如大哭后的感觉[101]。
I’ve got used to living with pain and the thought of death.They’re not so terrible once you got used to them.And I can get used to anything[102].[我习惯了痛苦及想到死亡。一旦习惯了,它们就不那么可怕。而无论什么事,我也可以习惯。]
Many things foolish to observers[在旁人眼中愚蠢的事]惟身受者体验出味,但说不出。∴life often tastes better than it looks,[∴人生品尝起来总比看上去好]正如身受者觉苦而人不知。
杂录
我缠夹,叙往事常忘(常熟总云常州)。姑姑说再过廿年不知何似,深幸乃我之上一代而非下一代。
总发现别人的好处,从不浇冷水。如——姑姑烹饪。
从来不敷衍人,如果不以为然,顶多不作声,不作违心之论。
我从小就充满自信心:记得我在高中二时,看见一位相当有地位的人(颜惠庆[103])写给我母亲的信,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它批评了一番,使母亲生气极了。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
小孩子要末像小狗小猫那样让大人玩,要末就像小间谍似的,在旁边冷眼观察大人的动静。我小时候可以算很早熟,虽然样子老实,大人的事我全知道。后来我把那些话说出来,拿姑姑和母亲都吓坏了[104]。
(英皇道近继园)想不到我还会这么快乐地走这条路……从前住在继园内时我每天都得走下山到严家去——那时不在做事,不在读书——一切都好像毫无希望。
像我,别的都能省,可是医药费总省不了。如一不吃维他命B就会添许多麻烦(生病)。
有些病说出来令人同情,有些beauty treatment[美容护理]听起来很romantic[浪漫],只有我由头到脚生的小毛病,都要当心,临睡前花许多时间搽药泡脚等,说出来,人家听了又好笑。
楼下公鸡啼,我便睡。像陈白露、像鬼——鬼还舒服,白天不用做事[105]。
一个家庭如果没有感情,要多用许多冤枉钱——大家不出乎真心地合作——节省。
家庭太温暖,反而使人缺少那股“冲劲”。必须对周围不满,才会发愤做事。
小孩为了觉得环境够安定,只要大人不告诉他们,只要大人间有安定的关系。
即使是家中珍藏的宝物,每过一阵也得拿出来,让别人赏玩品评,然后自己才会重新发现它的价值。
室内装饰——幻想:房中有英皇道studio d’Art[艺术工作室]那样的platform[平台]——下面存放东西(比壁橱省地方),两个平面,灯搁在平台上,又像台灯,又像落地灯。
从前上海的橱窗比香港的值得看,也许白俄多,还有点情调[106]。
Next to[仅次于]演戏,就只有教书的教员能给人那么深的印象,有那么大的影响。现在还记得自己小时一个先生,尽管只是个胖胖的普通人。
我故意不要家里太整齐,否则可能
(一)立刻又得搬家。
(二)就此永远住下去。
两者皆非所愿。
教书很难——又要做戏,又要做人。
无论谁把金钱看得重,或者被金钱冲昏了头——即使不是自己的钱,只要经过自己的手就觉得很得意,如炎樱在日本来信说 “凭着自己的蹩脚日文而做过几billions[数以十亿]的生意”——我都能明了。假如我在她的地位,我也会同她一式一样——所以看见一两个把金钱看得不太重的人,我总觉很诧异,而且非常佩服。
不善拿到大笔钱,也不喜用钱出去,除非少到不觉得。
东西皆便宜,惟一缺点乃钞票难赚——这一个缺点就有点致命。
梦——comes when it will[要来就来],且短暂不容流连其中。故谓恋情如梦。但未必如梦之恰到好处便完耳。
梦——辗转认识一家人家(似旧式内地房子),恰像Ⅹ[107]女家,正在筹办婚事。Ⅹ婚之另一面。见girl[女孩]以为是女,但太年青,乃女妹。从她面上可推知女之面目何似。复见女母……seen anything but her,see how subconscious mind shrinks from the person.[只偏偏看不见她,可见潜意识如何要避开此人。]
睡前,极力想分神,看小说,写作等,深夜疲极上床,不料怕想之事如一小物件在枕上等着她,头一着枕便想起,尽管镇静地。(枕下滴搭滴搭之表)常不久即入睡。天明后忽梦,宛然如真,生动极。与Χ争执,大声,二人均直爽无顾忌逾平时,一切话都说尽了。梦醒,已白日。
今人皆不懂何以崇拜关公,尤恶其感曹操恩而放之。其实关与曹故事如“还君明珠双泪垂”知遇之感,人情之中——所以缠绵悱恻,民众乃爱此故事,否则忠义气节,激昂艰苦百倍于关羽者,历史上正多,而人不记忆。
有人说:不觉得时间过去,只看见小孩子长大才知道。我认为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每到月底拿薪水——知道一个月又过去了。但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108]
I want to stand before the world while I still have my own face——not when I am——like some old people——a mere mark of the passage of Time.[趁脸孔尚在,我就要站在世界面前——不要等到自己——像一些老年人——只沦为时间流逝的一个记号。]
We looked at each other through our wrinkles——the barbed wires of Time.[透过彼此的皱纹——时间的带刺铁丝网——我们望着对方。]
今春人皆云春寒特长,其实每年皆如此。至三月底犹寒。春如女人,永远迟到。但来时make it up by being美女迷人[但来时化成美女迷人以作补偿],人forgive[原谅]她,所以忘了她迟到。
烈日,大风,淡蓝天。忽然日落,但见远近碉堡式楼阁亭台均作金黄色,天之光荣悉予地面。(并有火亮玻窗)而天容转paint[暗淡]淡蓝,自甘淡泊,收敛暗淡,如母之微笑视婚衣子女。
新秋之凉风,如凉手指,如盲人,coming back,feels all over the face of a dear one.[归来,上下抚弄着至亲的脸。]
大雪纷飞……雪花往上飞,因为风紧。苍白色的寒空,雪花映天色上成为小黑影,憧憧飘舞。……雪中时闻鸟鸣啁唧。园中竹叶丛丛皆白……忽念及Ⅹ,此时当电彼女,云:“今天落雪落得真大。你现在在做什么?”只是这样,闲闲娓娓地。为之惆怅竟日。
每次看“选美竞赛”的照片,最使我感觉兴趣的是宣布结果后落选者的表情,即使有些人故意笑,也笑得非常勉强。(在香港这小圈子尤其如此,外国似乎不使人觉得这样。)
闻台北观樱花盛况:
红帽哼来黑帽哈
武陵太守看梅花
梅花忽地开言道
小的梅花接老爷[109]
Wrapping gifts[包裹礼物]:又fussy[太讲究],又不会包,男人索性不管倒省事了。不喜欢greeting card[贺卡]。
一个人在恋爱时最能表现出天性中崇高的质量。这就是为什么爱情小说永远受人欢迎——不论古今中外都一样[110]。
虽然当时我很痛苦,可是我一点不懊悔……只要我喜欢一个人,我永远觉得他是好的。
When faced with a man who has fallen out of love——nothing you do is right.Well-dressed seems extravagant,badly dressed is ugly.Silence is depressing,talk is boring.Was going to ask if it’s still raining outside,then stopped,wondering if I have already asked him that.[面对一个不再爱你的男人——做什么都不妥当。衣着讲究就显得浮夸,衣衫褴褛就是丑陋。沉默使人郁闷,说话令人厌倦。要问外面是否还下着雨,又忍住不说,疑心已问过他了。]
Have it out by writing about it——so that others will share the burden of my memory that they will remember,that I might forget.[111]恋爱上的never与forever同样的短促吗?但我的never是never,我的forever是forever,my love died a natural death,but natural death can be agonizing and long drawn.[藉写作来宣泄——于是其他人就会分担我的记忆,让他们记住,我就可以忘却。恋爱上的永不与永远同样的短促吗?但我的永不是永不,我的永远是永远,我的爱是自然死亡,但自然死亡也可以很磨人和漫长。]
任何男女不attractive to each other in any form则相憎。Invariably,I adore all my things but don’t take care of them.M wistfully said she’d rather be treated like that than held in respect for always.[任何男女不互相吸引则相憎。我总热爱我的东西,但对它们都不太操心。M慨叹宁愿被这样看待,也胜过老是受人敬重。]
Holding his face in my hands,如水中月,有流动飘忽之预感——有此愿望:Let age and death take this face away from me,but let nothing else[112].[我双手捧着他的脸,如水中月,有流动飘忽之预感——有此愿望:除非是衰老与死亡,其他什么都不能把这张脸夺去。]
她的心碎,如砸掉一迭碟子一样的声响。
No one can love his own country as much as he can love another country——only half understood,half revealed——a veiled beauty;and usually tied up with his career,his prestige before his own people...∴a distant princess who showered favours on him,∴for her,a fanatical loyalty.[人爱自己的国家,总不及爱别的国家——只是一知半解——戴面纱的美人;通常都涉及自己的事业,与国人面前的威望……一位宠幸他的远方公主,∴对于她,是神魂颠倒的效忠。]
三等秘书——gentleman’s gentleman[贴身男仆]
“Seven Women”[七个女人]——有七面,还算好,普通人恐怕只有两三面,H.H.H.F.只有两面[113]。
黎明姨言,蒙胧惊醒,闻门砰上,忽听见钟之滴搭,异样地,同时有a rush of loneliness like a wind blowing into the room.[一阵孤单感涌来,像吹进房间的风。]
怪不得有些人“不甘寂寞”,寂寞时连很讨厌的人都看来有几分好。
“秋色无南北,人心自浅深”,祖父[114]作。祖父信中看得出他异常喜欢与崇拜李鸿章,与祖母感情亦因此。
她(潘柳黛)的眼睛总使我想起“涎瞪瞪”这几字[115]。
想不到来了香港倒会遇到两个蛇蝎似的人——港大舍监[116]、潘柳黛。幸而同她们本来没有交情——一看见就知道她们可怕——hurt[伤害]也是浮面的。
听见章的丈夫邵说:
“这次在台,李、章二人抢尽镜头”
“不要做爱丁堡公爵”[117]
觉得惨极了。一句话包括无限辛酸。
听见Professor P.[P教授]之偏见后才觉得他是个真的人——否则只知道他相当开通,balanced[平和],再也想不出是怎么样的人。
他好像一个菩萨,上面涂了金,L之类的吸血鬼往上一刮,总可以刮点金子下来。
“说了话不算数”最讨厌,对这种人毫无办法。
桑之惨:今日当为××日(因为他的三片今时上映,占六家戏院),在报头写:“请看今日之上海,竟为××之天下”。(你一得意便又惨又幼稚)永远是那十三岁孤儿[118]。
从不向人呼彼[119]名,即使听别人提及亦觉刺耳,as if it’s used only in love and passion and died with it[仿佛它只在热恋时管用,没有爱就不复存在]……孤独时试呼其名,答复只有“空虚”,知道人已不在。
“Dick”in The Box[120]——揿一下,过一阵又弹起来。Gets stuck to某些ideas[热衷于某些主意,一触即发]。
That smile——enraged and cynical and disillusioned but looks angelic and sweet——I was very angry as I still love that smile.[那微笑——虽带着愤怒、嫉俗和幻灭,却像天使般甜蜜——我恼自己依然爱那微笑。]
听你说她穿什么衣服,有如看照相簿。面孔已经熟悉,只要用想像拿衣服配上去就可以。
这张脸好像写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
不望告诉我anything[任何事情]。譬如about her father[关于她的父亲]临终feel[觉得]女有所托——多么sentimental[伤感]的温情的一幕呀!一日,正在写稿时(不相干,about[关于]翠惠之会[121])忽念及,顿觉胃下肠中隐隐作痛,面热,泪生。
倒热水瓶中水,即想起Ⅹ说过,最喜洗热水脸,特买五磅热水瓶,一瓶水洗一次脸……无一物不触机想起其一话语或姿态。
有时像芸娘那么机灵风趣,有时却像“哑妻”那么沉默[122]。
秋夜,生辰,睡前掀帘一瞥下半夜的月色。青霜似的月色,半躺在寒冷的水门汀洋台栏杆上。只一瞥,但在床上时时察觉到重帘外的月光,冰冷沉重如青白色的墓石一样地压在人心胸上。恒古的月色,阅尽历代兴亡的千百年来始终这样冷冷地照着,然而对我,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已经像墓碑似的压在心胸上[123]。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124]。
《对照记》手稿
张爱玲
注释
[1]《赤地之恋》乃受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美国在国外的文宣机构,简称“美新处”)“委任”而创作,旨在宣传反共。据五十年代曾任职美新处处长的理查德·麦卡锡(Richard McCarthy)回忆,《秧歌》与《赤地之恋》的故事概要皆由张爱玲亲拟,但美新处有专人跟她讨论情节发展及监察进度(可参考高全之《张爱玲与香港美新处——专访麦卡锡》)。但水晶在《蝉——夜访张爱玲》一文中,则说张爱玲主动告诉他:“《赤地之恋》是在‘授权’(Commissioned)的情形下写成的,所以非常不满意,因为故事大纲已经固定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供作者发挥的呢?”有论者便依据麦卡锡访问中的话,质疑“故事大纲已经固定”云云是“水晶自己的议论而非出自张爱玲之口”(见符立中《新感觉派的最后大师——张爱玲》一文)。当然,也不能排除任何一方有误记的可能。水晶夜访张爱玲是在一九七一年,距《赤地之恋》的创作约十七年;高全之访问麦卡锡是在二○○二年,麦卡锡当时八十一岁,已事隔四十八年。谁误记的机会较高呢?一九七六年,深知内情的宋淇发表《私语张爱玲》,当中有云:“这一段时期,她正在写《赤地之恋》,大纲是别人拟定的,不由她自由发挥,因此写起来不十分顺手。”论调与水晶访问记一致。现在根据邝文美这则早于五十年代已写下的语录,可知张爱玲确实抱怨“Outline公式化”,那么小说大纲即使不由别人代拟,恐怕也要由美新处授意并得其核准。折衷两说,其实麦卡锡与张爱玲所讲的都可以同时是事实:前者说“她亲拟故事概要”,但不忘补充“她会告诉我们故事大要,坐下来与我们讨论”,所谓“讨论”就已经可圈可点了;后者虽说“Outline公式化”“大纲已经固定”,却没否定过她在“讨论”后不能“亲拟”故事概要。“尽管是《罗生门》那样的角度不同”(张爱玲语,见一九七六年一月三日张爱玲致宋淇书),也不过是表述同一事实而已。至于作者本人对《赤地之恋》的评价,其实已清楚见于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日她致胡适的信函(收录于张爱玲《忆胡适之》一文):,“还有一本《赤地之恋》是在《秧歌》以后写的。因为要顾到东南亚一般读者的兴味,自己很不满意。而销路虽然不像《秧歌》那样惨,也并不见得好。我发现迁就的事情往往是这样。”
[2]《有口难言》是宋淇改编自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剧作《哑妻》(La Comédie de celui quiépousa une femme muette,1908)的电影剧本,导演是娄贻哲,由严俊、林黛等主演。此片于一九五五年在台湾、泰国上映,但在香港送检时有问题,延至一九六二年才在港正式公映,“卖不掉”大概就指这类阻滞。一九五八年,张爱玲恰巧在美国看到《有口难言》上映,便写信给邝文美说:“前些时我们走过华人城一家电影院,我忽然吓一跳,看见《有口难言》正上演。立刻进去看,不料广东话配音,我一时住了简直一句也听不懂,渐渐才惯了,但还是错过许多对白。但是我主要的感觉是relief[松一口气],因为我对于国语片的种种保留,使我提心吊胆只怕糟蹋了剧本。演员除水××外都不差,林黛活色生香,不怪红得这样。光线嫌黯淡不知道是否因为拷贝旧。配音与嘴唇不吻合,有点损害妹妹代说话的效果。观众的反应很好。看剧本的时候觉得玲珑剔透像个水晶塔,看戏也还是同样印象,有些地方(如广播场面)反比看剧本时味道更泡出来些。
[3]詹姆斯·琼斯(James Ramon Jones,1921-1977)一九五一年的小说,一九五三年拍成同名电影,中文片名叫《乱世忠魂》。
[4]《宝云尼车站》(Bhowani Junction英国小说家约翰·马斯特兹(John Masters,1914-1983)一九五二年的小说。
[5]《赤地之恋》那时由香港天风出版社印行。
[6]《赤地之恋》第七章。
[7]宋淇的《私语张爱玲》提及《赤地之恋》反应不佳:美国出版商没兴趣,仅找到香港出版商印了中、英文两种版本;中文版尚有点销路,而英文版则因为印刷质素差及欠缺宣传而无人问津。
[8]旧版《张爱玲语录》:“本来我以为这本书的出版,不会像当初第一次出书时那样使我快乐得可以飞上天,可是现在照样快乐。我真开心有你们在身边,否则告诉谁呢?”值得注意的是,最初的手稿只说“我真开心有你”(即邝文美一人),而非后来润饰过的“你们”(包括宋淇)。
[9]Scribner即Charles Scribner’s Sons,是纽约出版社,一九五五年出版The Rice-Sprout Song。
[10]这句一语双关,表现出张的机智:“dampen my spirit”本指“使我气馁”,但dampen原义又是“弄湿”,便引出了之后“我的确是防水的”此妙语。
[11]高全之《林以亮〈私语张爱玲〉补遗》记一九五五年四月廿五日《时代》杂志书评云:“如以通俗剧视之,则属讽刺型。可能是目前最近真实的、中国共产党统治下生活的长篇小说。”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1904-1986),是张爱玲当时常读的一位美国小说家。
[12]Mesh应该就是The Spyring最初的名字,中文版即《色,戒》。
[13]这是张爱玲一部残缺不全的游记式散文,现存笔记本有八十页,三万多字,部分片段也见于《秧歌》《怨女》和《小团圆》等。背景是抗战后、解放前,讲一位女子到温州中途的见闻,似乎补充了《小团圆》第九、十两章的情节。《小团圆》第十章也刚巧有一句点出书题:“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所谓“大惊小怪,冷门”,指文中多描述些普通人不注意的微末事物。
[14]此语也见宋淇《私语张爱玲》:“她说过:‘我逼着自己译爱默森,实在是没办法。即使是关于牙医的书,我也照样会硬着头皮去做的。’”《小团圆》第十二章:“郁先生一度在上海找了个事,做个牙医生的助手,大概住在之雍家里,常来,带了厚厚的一大本牙医学的书来托她代译。其实专门性的书她也不会译,但是那牙医生似乎不知道,很高兴拣了个便宜,雇了个助手可以替他译书扬扬名。”
[15]Washington Irving即华盛顿·欧文,张译过他的《无头骑士》,又名《睡谷故事》(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此语又见宋淇《私语张爱玲》。
[16]参看117页注释①。
[17]水晶在《蝉——夜访张爱玲》一文中曾引述张爱玲的话:她说写完了《红玫瑰与白玫瑰》后,“觉得很对不住佟振保和白玫瑰,这两人她都见过,而红玫瑰只是听见过。”
[18]原稿如此,写得很隐晦。
[19]韩素英,今天普遍称作韩素音(Han Suyin,1917-2012),欧亚混血女作家,原名周光瑚(Rosalie Elisabeth Kuanghu Chow),生于中国。她一九五二年的自传小说《瑰宝》(A Many Splendoured Thing)曾被好莱坞改编成同名电影(汉译《生死恋》),张爱玲所谓“像韩素英的书”即指此。至于她计划写的“我自己的故事”,后来确实写了,就是长篇小说《小团圆》以及两部英文小说:《易经》(The Book of Change)和《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
[20]《野草闲花》是小说,作者是鸳鸯蝴蝶派作家苏广成(王大苏)。一九五六年,张爱玲在美国搬家时遗失了《野草闲花》及苏青的《歧途佳人》。她本打算改写这两部书,便致函要求宋淇代购,以供参考之用。
[21]张爱玲在《谈吃与画饼充饥》说:“离开大陆前,因为想写一篇小说里有西湖,我还是小时候去过,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国旅行社办的观光团,由旅行社代办路条,免得自己去申请。”“西湖上的故事”应该就是《五四遗事》。
[22]参看86页论女人“才、貌、德”的语录。
[23]据宋淇《私语张爱玲》所记,张曾透露《十八春》的故事结构乃采自马昆德的《普汉先生》;同文又提及马昆德五十年代来港时曾与张、宋等吃饭,“席间爱玲破例和他讲了许多话。”一九五六年,张爱玲自美国来信,说她已“把两篇短篇小说修改后寄去给他(编按:即马昆德)看[……]我很希望他能设法帮我卖掉它。”结果如何?之后一封信说:“他喜欢那两个短篇小说,尤其是Spyring[英文《色,戒》]。说我的agent[经纪人]如卖不掉,他想只是因为读者不熟悉上海的背景。他建议投到《纽约客》去,如他们不要,再试Harpers[《哈珀斯》],Atlantic[《大西洋月刊》]。又说:‘It occurs to me that if you were to do about eight more stories along the lines of the two you have showed me,they would make a very good book of short stories even though very few people appear to buy short stories in book form.’[我又想到,若能依照你寄来那两篇的思路,再写大约八个故事,就可出一部很好的短篇小说集了,尽管似乎很少人会买结集成书的短篇小说。]我觉得他不大helpful[帮得上忙]。”
[24]月香、金花、谭大娘皆《秧歌》人物。李、章是女性朋友,名字不详。
[25]美国五六十年代的文学杂志。
[26]邝文美《我所认识的张爱玲》:“在行文运字上,她是极其用心的,写完后仍不惜一改再改,务必达到自己完全满意的地步。有时我看见她的原稿上涂改的地方比不涂改的地方还要多,一大行一大行蓝墨水,构成很有趣的图案。”
[27]“胡××”,可能指胡兰成。“我的确有一种才能,近乎巫”:据万燕在《算命者的预言》一文所考,一九三七年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有多达几个整页的以卡通形式与真人照片相结合的漫画插图”都是张爱玲画的,“她把自己画成在看水晶球的预言者,又把她对每个同学的印象与她所祝愿的未来都画在上面。”她对命理占卜确实很有兴趣,当时就常用我家的牙牌签书占卜,可参考冯睎乾《张爱玲的牙牌签》一文。关于“预感”,一九九四年三月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此前不久还有一次较小的地震,中心在我附近滨海小城Santa Monica[圣摩尼卡],离岸不远的海洋中。因为离得近,反而震得更厉害。前一天我忽然无故想起有一种罐头可以买来预防地震,没水没火也能吃——如罐头汤就不行。在这之前两三个星期又有一次预感应验。”顺带一提,根据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张爱玲致庄信正书,她晚年曾“想写篇散文关于灵异”,当中会谈一些心灵感应的经验,可惜没有写成。幸好那些“灵异”个案,在她给宋淇和邝文美的信中也有不少,可参考69页注释②。
[28]可参看张的《谈音乐》(1944):“歌剧这样东西是贵重的,也止于贵重。歌剧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这样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剧里也就是最简单的妒忌,一方面却用最复杂最文明的音乐把它放大一千倍来奢侈地表现着,因为不调和,更显得吃力。‘大’不一定是伟大。而且那样的隆重的热情,那样的捶胸脯打手势的英雄,也讨厌。”
[29]“琳琳”是我的姊姊宋元琳。
[30]“李”,怀疑即费雯·丽(Vivien Leigh,1913-1967)“蛇蝎美人”该指她在电影《凯撒与艳后》(Caesar and Cleopatra,1945)中克丽奥佩角色,此片根据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的同名剧作改拍,亦是由萧编剧。
[31]I am a Camera,是约翰·范楚坦(John Van Druten,1901-1957)一九五一年的剧作,一九五五年被拍成电影。
[32]The World in the Evening,伊舍伍德一九五四年出版的带自传色彩的小说。故事从第一人称角度出发,以二次大战前后作背景,主角史提芬.蒙克(Stephen Monk)是富家子,他为了逃避第二段婚姻的失败而返回昔日所居之地,追忆起已过身的小说家前妻伊利沙白·莱德(Elizabeth Rydal)以及自己与一年轻男子的婚外情等。通过反复内省,蒙克觉悟到自己从前是如何幼稚,最后心灵亦得到慰藉,可自信地面对将来。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坎普札记》(Notes on“Camp”)说过,最早期对“坎普”的书面论述可见诸此书。
[33]Michael是小说的同性恋角色,爱上主角蒙克,而蒙克亦没坚拒,只是态度反复暧昧,最后亦伤害了Michael。伊舍伍德本身是同性恋者,而小说则以第一人称写成,按理可把蒙克的性倾向写得明白一点,但结果这角色却落得左右为难,张爱玲便觉得作者“不诚实”。
[34]见57页。注释①。
[35]见57页。注释①。
[36]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eld,1888-1923),新西兰短篇小说作家。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说张爱玲的成就堪与曼斯菲尔德相比,而且“有些地方,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下面提到的凌叔华也有“中国曼斯菲尔德”之誉。至于张爱玲本人则认为邝文美跟曼斯菲尔德同样“清丽”及富“闺阁气”。
[37]此条又见宋淇的《私语张爱玲》:“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因她下过这样的批评:‘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eld)已过时,令人想起她小说中的衣服,尤其是游泳衣。海明威就不同,虽然他也形容过第一次世界大战。’”
[38]“梁文星”是宋淇给他好友吴兴华(1921-1966)所改的笔名。吴兴华在眼中,是足与钱锺书并肩的天才学者,也是沦陷期一位重要诗人,可惜在“文革”时横死,壮志未酬,今天知道他的人也不多。二○○五年国内曾出版《吴兴华诗文集》,虽有缺漏,但已是他殁后四十年来最完整的作品结集了。
[39]《盲恋》(1955)由徐编剧,曾参加法国康城影展。
[40]“从小妒忌林语堂”,可参考张爱玲《私语》所说:“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至于“人亦要做钱亦爱”,见林语堂《四十自叙》诗。
[41]黄天石(1898-1983),香港通俗小说家,笔名杰克、黄衫客等。他撰写了数十部言情小说,其中《名女人别传》《改造太太》等均被拍成电影。
[42]《歇浦潮》,朱瘦菊著。《女作家聚谈会》(载《杂志》月刊,一九四四年四月号)记录了张爱玲的话:“我是熟读《红楼梦》,但是我同时也曾熟读《老残游记》,《醒世姻缘》,《金瓶梅》,《海上花列传》,《歇浦潮》,《二马》,《离婚》,《日出》。”水晶在《蝉——夜访张爱玲》一文中也转述了张的话,说她看《歇浦潮》是在童年,而《怨女》中“圆光”一段也是从《歇浦潮》获得灵感。
[43]王小逸,鸳鸯蝴蝶派作家,是三十年代上海通俗小说界“浦东三杰”之一。
[44]见51页注释④。
[45]《小团圆》第十二章:“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46]在《秧歌》的《跋》中,张爱玲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些片段的故事,都是使我无法忘记的,放在心里带东带西,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总算写了出来,或者可以让许多人来分担这沉重的心情。”另参考70页注释①及相关语录。
[47]张爱玲在《爱》(1944)一文中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48]一九六九年六月廿四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书:“你有次信上说《半生缘》像写你们,我说我没觉得像,那是因为书中人力求平凡,照张恨水的规矩,女主角是要描写的,我也减成一两句,男主角完全不提,使别人不论高矮胖瘦都可以identify with[视作]自己。翠芝反正没人跟她identify[身份挂钩],所以大加描写。但是这是这一种恋爱故事,这一点的确像你们,也只有这本书还有点像,因为我们中国人至今不大恋爱,连爱情小说也往往不是讲恋爱。”
[49]一九六五年二月六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信:“Mae的时间都在交通工具上搭掉了,我太知道这情形,虽然我不常出去,一出去就是一天。”
[50]有关例子,可参看本书第四部分,一九八一年七月廿四日邝文美致张爱玲书228页注释①。
[51]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廿八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书:“你没有空千万不要给我写信,我永远像在你旁边一样,一切都可以想像。”一九九二年九月廿九日张爱玲致邝文美:“来信还是寄到我寓所好,但是目前请不要再写信。也是真不需要,我总觉得我就在你旁边。”
[52]关于他们间的“心灵感应”,信中有以下三例:一九七四年九月十四日张爱玲致宋淇书:“你提起我那篇《红楼噩梦》,也真是巧,简直像telepathy[心灵感应],接信前几天正因为写小说又顿住了,想把《噩》找出来看看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一九七六年三月七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书:“上次到图书馆去,早上还没开门,在门外等着,见门口种的热带兰花有个红白紫黄四色花苞,疑心是假花,轻轻的摸摸很凉,也像蜡制的,但是摸得出植物纤维的丝缕。当天就收到Mae种的兰花照片,叶子一样,真是telepathy。花与背景照得真美。Mae的近影简直跟从前一样,那件衣服也配。”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七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书:“我最喜欢从前欧美富家的花房。你说搬到中大校园内四年,一直欣赏这环境,从来不take things for granted[视为理所当然],我太知道这感觉了。说来可笑,从前住‘低收入公众房屋’的时候就是这样。仿佛拟于不伦,但是我向来只看东西本身。明知传出去于我不利,照样每分钟都在享受着,当窗坐在书桌前望着空寂的草坪,篱外矮楼房上华盛顿特有的紫阴阴的嫩蓝天,没漆的橙色薄木摺扇拉门隔开厨灶冰箱,发出新木头的气味。奇怪的是我也对Ferd说‘住了三年,我从来不take it for granted。’”另参考注54页注释②。
[53]中文版第六章的开篇,情节正跟Naked Earth[英文《赤地之恋》]第九章的起始相呼应,但没有以下这段:“The things he was experiencing in Shanghai now only became real to him when he pictured himself telling them to Su Nan.Not in his letters,of course,but some day,when he saw her again.It got so that sometimes right in the middle of an event,while it was still happening,he could hear his own voice telling her about it.”[他此刻在上海感受到的一切,只有在想像自己向苏楠诉说时才变得真实起来。当然不是指写信,而是说大家重逢的那一天。有时甚至在事件的中间,当它仍在发生的时候,他也可以听到自己在脑海中告诉苏楠。]按:Su Nan[苏楠]即中文版的黄绢。Naked Earth这一段话,其实也是张爱玲一生写照。《小团圆》第二章写港战时期,有一段是这样的:“‘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差点炸死了,都没有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回到现实世界,那么在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七日南加州大地震发生时,身处当地的张爱玲,脑海中又在告诉谁呢?大概就是邝文美和宋淇了。以下是张爱玲提及这种“脑海倾诉”的书信摘录: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八日张爱玲致邝文美:“我仍旧无论什么事发生,都在脑子里讲给你听——当然是用中文,所以我很不赞成,因为我总想一切思想都用英文,写作也便利些,说话也可以流利些。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一个习惯。”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六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不过我向来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在脑子里讲着近事,比这更没有兴趣的,像告诉什么人听,恐怕也就是你们,幸而你们听不见。”一九六九年六月廿四日张爱玲致邝文美:“我常常用你们衡量别人的事,也像无论什么都在脑子里向你们絮絮诉说不休一样,就连见面也没这么大的劲讲。”一九七六年一月廿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真可笑,我老是在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长篇大论告诉你这样那样,但是有事务才写信,所以只写给Stephen。”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七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前两天在附近那条街上走,地下又有紫色落花了,大树梢头偶然飘来一丝淡香,夏意很浓。每年夏天我都想起一九三九刚到香港山上的时候,这天简直就是那时候在炎阳下山道上走着,中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片空白,十分轻快。自己觉得可笑,立刻想告诉Mae。”一九八○年七月十三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我的信除了业务方面,不过是把脑子里长篇大论对你们说的话拣必要的写一点。”一九八四年八月廿六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两边都是大房子,上下楼再迷路,精疲力尽,完了出去吃饭,没看见一个极浅的台阶,绊跌了一跤,膝盖跌破还没好又摔破,第二天还流血不止,去看医生,叫吃antibiotic[抗生素]药片,说也许兼治我的vulnerability to.eas[跳蚤敏感]。我脑子里已经在告诉你们因祸得福。”一九九一年四月十四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我永远有许多小难题与自以为惊险悬疑而其实客观地看来很乏味的事,刚发生就已经在脑子里告诉Mae,只有她不介意听。别人即使愿意听我也不愿意说,因为不愿显得silly或唠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前两天大概因为在写过去的事勾起回忆,又在脑子里向Mae解释些事,(隔了这些年,还是只要是脑子里的大段独白,永远是对Mae说的。以前也从来没第二个人可告诉。我姑姑说我事无大小都不必要地secretive[遮遮掩掩]。)”一九九二年九月廿九日张爱玲致邝文美:“我至今仍旧事无大小,一发生就在脑子里不嫌啰唆一一对你诉说,暌别几十年还这样,很难使人相信,那是因为我跟人接触少,(just enough to know how different you are[可知你如何与众不同])。在我,你已经是我生平唯一的一个con.dante[知己]了。”另参考注64页注释①。
[54]所谓“有人共享,快乐会加倍,忧愁会减半”,英国散文家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在《论友谊》(Of Friendship)一文早已说过:“But one thing is most admirable(wherewith I will conclude this.rst fruit of friendship),which is,that this communicating of a man’s self to his friend,works two contrary effects;for it redoubleth joys,and cutteth griefs in halves.For there is no man,that imparteth his joys to his friend,but he joyeth the more;and no man that imparteth his griefs to his friend,but he grieveth the less.”[有一点十分奇妙(我想以此为友谊的首个功效作结),跟朋友分享心事,会产生两种对立的效果;快乐会加倍,忧愁则减半。向朋友诉说乐事,必更快乐;向朋友诉说忧愁,定减忧愁。]关于与朋友谈话可令“忧愁减半”,可参考一九五七年六月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看到你上次信上说的近况,简直迫得人透不过气来,一样样累积起来,再加上复活节流行感冒的高潮。只恨我不在场,虽然不能帮你洗烫侍疾买东西,至少可以给你做个ventilator[通气窗],偷空谈谈说说,心里会稍微痛快些。”一九五九年一月十一日张爱玲致邝文美:“收到你十二月十五的信,真觉得皇皇然。有种时候,安慰的话不但显得虚浮,而且简直冷酷,根本无从安慰起。[……]我可以想像你每天赶来赶去的仓皇情形,真恨我不在场,否则你随时能偷空诉说一通,至少会稍微心里松动一点。”
[55]语出《海上花列传》第五十二回。张爱玲在《海上花落》第四十九回把此句译为:“我说大家说话对劲了,倒不是一定要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心里也好像快活点。”
[56]《小团圆》第二章:“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也许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搁在那里,乱就乱点,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
[57]四姊孙邝文瑛(Mary Fong Sun),现居台北。
[58]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一日张爱玲致宋淇:“我在这里没办法,要常到Institute[学院]去陪这些女太太们吃饭,越是跟人接触,越是想起Mae的好处,实在是中外只有她这一个人,我也一直知道的。”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九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我向来见到有才德的女人总拿Mae比一比,没一个有点及得上她的。”一九八五年十月廿九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我说过每逢遇到才德风韵俱全的女人总立刻拿她跟Mae比一比,之后,更感叹世界上只有一个Mae。”
[59]毛姆(Somerset Maugham,1874-1965),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和戏剧家,张爱玲深受其影响。
[60]一九七四年九月十四日张爱玲致邝文美:“没人知道你们关系之深。两人刚巧都是真独一无二的,each in your own way,&complement each other[性格各异而又互相补足],所以像连体婴一样。”
[61]一九八七年三月廿八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我一直觉得Mae也有幽怨抑郁的一面。”
[62]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上次讲Mae像宝钗黛玉,又没头没脑的没说清楚。我是说她有时候对外可以非常尖利,走路又特别袅娜,有些moods[情绪]也像黛玉。”
[63]一九五七年九月三十日张爱玲致邝文美:“我在电影杂志上看到你们的照片,起初确实以为是Stephen在飞机场送李丽华,细看方知是你。是真误会了,不是瞎说。也是因为你这张照上的脸与身材都比较一般性。”
[64]参看《赤地之恋》第十章,黄绢与刘荃在狱中诀别。结果张爱玲写她唱了。
[65]《文苑》是民国时期的文学刊物。
[66]不详所指。
[67]《李伯大梦》(Rip Van Winkle),华盛顿·欧文著,邝文美曾译此书。《今日世界》曾把邝译《李伯大梦》与张爱玲译的《睡谷故事》合成一册出版。
[68]当时邝文美曾打算转行当教师,大概是聊天谈及,便有几则关于教书的语录了。小学时我读圣保罗女校——是女校男生——有天来了一位代课老师,抬头一望赫然便是母亲,到今天我依然搞不清她何以会忽然代起课来。
[69]“奇”即宋淇,C.P.即徐诚斌(天主教香港教区首任华人主教)。两人在上海已是好友,同办《西洋文学》。三二八八一是四十年代上海的电话号码,但现在已无法确切考证是什么地方。按所谓“十几年”推测,可能跟四十年代初两人编《西洋文学》时有关:此刊物当时由林氏出版社发行,其电话是三二四二五,也许三二八八一就是编辑部电话也说不定。时、地已变了许多,但大家心底还是记得当初的三二八八一,打动张爱玲的,正是这份朴素而恒久的情谊。一九七三年九月六日宋淇致张爱玲:“最近徐诚斌主教忽然以心脏病发作逝世,令我们全家哀痛万分,我有一次失血过多,已近于shock[休克]状态,他为我做了一次extreme unction[病人傅油],文美是随他听道理并受洗,所以视他为友、为神师。”一九七三年九月廿日张爱玲致宋淇:“真想不到徐主教逝世,很震动——”。
[70]“瑯瑯”即宋以朗。
[71]一九六三年六月廿三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前一向教皇之死非常感动人,这似乎是现代唯一活的宗教,但是连选新教皇放黑烟白烟也那么保留传统的美,我看着也想到你们。”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四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Apart from everything else,your reserve&restraint——even between yourselves[不说其他,即使只在你们两人之间也保持着的含蓄和克制]——是最吸引我的一点。”
[72]张爱玲一九五二年九月到港大复学,十一月便去了日本找炎樱,前后只三个月。
[73]S.M.L.即宋美龄。据我父母所言,宋美龄即邀请邝文美当她的私人秘书,却被邝婉拒了。所谓“companion”,实指“私人秘书”。
[74]五十年代,我们居于北角继园,父母卧室约三四百尺。一进门,迎面是落地的磨砂玻璃墙,前行数步才见右边有一道小走廊,拐一个弯便通到露台。露台也由落地的磨砂玻璃包围,只有打开中层的窗子方望到外面景物。由于露台设计独特,初入卧室根本不会察觉,仿佛别有洞天,于是张爱玲便有上面的妙喻。
[75]《有口难言》,宋淇署名“林以亮”的剧本,见46页注释①。《无奇不有》(《今日世界》,1953)则是邝文美署名“方馨”的译作,原名是Anything Can Happen,作者为George&Helen Papashvily。“人在幕后戏中戏”即指我的父母皆用笔名写作,仿佛躲在幕后操控。
[76]“汪小姐”,身份不能确定,但可能与水晶在《蝉——夜访张爱玲》中所记的事有关:“当年,《十八春》(《半生缘》的前身)在上海《亦报》连载,引起一阵轰动。她(编按:张爱玲)说,有个跟曼桢同样遭遇的女子,从报社里探悉了她的地址,曾经寻到她居住的公寓里来,倚门大哭。这使她感到手足无措,幸好那时她跟姑姑住在一起,姑姑下楼去,好不容易将那女子劝走了。”
[77]又见宋淇《私语张爱玲》。五十年代,李丽华希望透过宋淇找张爱玲编剧,于是宋便安排二人见面。张赴美后也曾见李丽华,当时的情况可见于一九七六年张爱玲看了《私语张爱玲》后的来信:“那次见李丽华的事我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后来在纽约见面,还看见她午睡半裸来开门”。
[78]张爱玲似乎很喜欢留意电车上的女人,如《有女同车》。
[79]宋淇《私语张爱玲》:“我们时常抽空去看望她,天南地北的闲聊一阵,以解她创作时不如意的寂寞和痛苦。有时我工作太忙,文美就独自去。她们很投缘,碰在一起总有谈不完的话。但是不论谈得多么起劲,到了七点多钟,爱玲一定催她回家,后来还索性赠她My 8 O’Clock Cinderella[我的八点钟灰姑娘]的雅号,好让她每晚和家人聚天伦之乐。在这种地方,爱玲对朋友是体贴入微的。这也可以说是我们同她往来最密切的时期。”
[80]当时张爱玲第二次在英皇道兰心照相馆拍照。
[81]言慧珠(1919-1966),京剧旦角女演员。
[82]“钉梢的故事”,似指《相见欢》中荀太太被人跟的故事。至于以“Fig Flower”(无花果花)比作女人,见炎樱所撰,张爱玲译的《无花果》一文。
[83]宋淇按:爱玲不食人间烟火。从前瘦,现在苗条,将来也没有发胖的危险。
[84]一九五八年九月廿二日张爱玲致邝文美:“我们十月底离开这里,在纽约住一星期料理点琐事,乘飞机到洛杉矶去,趁这机会卖掉Ferd存在堆栈里的几千本书(大部份是Americana[有关美国的书]),至少够来回旅费。我这样反对藏书的人,这也真是人生的讽刺,弄上这么许多书。你想,以你们的家境,Stephen买书我尚且摇头。”
[85]《对照记》“我穿着我继母的旧衣服。她过门前听说我跟她身材相差不远,带了两箱子嫁前衣我穿。[……]不过我那都是因为后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以至于后来一度clothes-crazy(衣服狂)。”
[86]Coronet,美国一本综合性杂类似《读者文摘》,每月一期,一九三六至一九七一年印行。“起课的书”则指我们家的牙牌签书,当时张爱玲常用它来问前程。
[87]此片段残缺不全。
[88]残缺不全。关于“蓝绿色”,:穿着有点傻头傻脑的,可参考《对照记》“T字形白绸领,我并不怎么喜欢,只感到亲切。随又记起那天我非常高兴,看见我母亲替这张照片着色。[……]她把我的嘴唇画成薄薄的红唇,衣服也改填最鲜艳的蓝绿色。那是她的蓝绿色时期。我第一本书出版,自己设计的封面就是整个一色的孔雀蓝,没有图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点空白,浓稠得使人窒息。以后才听见我姑姑说我母亲从前也喜欢这颜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浅的蓝绿色。”所谓“以后弄一间房间”,也许就像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四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的信里所说般:“我告诉过Mae我最喜欢自己动手漆家具,现在我把那糊着刺目的花纸的一面墙漆成了极深的灰蓝色,配上其他的墙上原有的淡灰芦席纹花纸。蓝墙前的书桌与椅子也漆成蓝色,地板也是蓝色。此外虽然另有别的色素,至少有了些统一性。”
[89]《小团圆》:满街大太阳,“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发,使人忽忽若失。”
[90]“每次事情悬而不决,一过了我生日就会好转”这句话,邝文美几年后依然记得。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书:“你记得我说的过了生日后转运的话,这种小地方也使我觉得一阵温暖。”《秧歌》是一九五四年出版。那年张爱玲以牙牌签为《秧歌》卜卦,得上上签。之后《秧歌》在美国出版,果然好评潮涌。
[91]见46页注释①。“因祸得福”可能指《有口难言》虽暂时无法在港上映,却能成功卖埠到台湾、泰国。
[92]两本皆英国小说家贝茨(Herbert Ernest Bates,1905-1974)在一九四九年出版的小说。
[93]当作“他生未卜此生休”,出李商隐《马嵬》。
[94]一九七六年一月廿五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书:“我小时候因为我母亲老是说老、死,我总是在黄昏一个人在花园里跳自由式的舞,唱‘一天又过去了,离坟墓又近一天了。’在港大有个同宿舍的中国女生很活泼,跟我同年十八岁,有一天山上春暖花香,她忽然悟出人世无常,难受得天地变色起来。对我说,我笑着说‘是这样的,我早已经过了。’其实过早induced[归纳]的是第二手,远不及到时候自己发现的强烈深刻,所以我对老死比较麻木,像打过防疫针。”
[95]类似说话早见于《十八春》(1950):“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96]真正的快乐必涉及理性,就如穆勒(J.S.Mill)在《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第二章中的隽语:“宁为不满足的人,胜作餍足的猪”(It is better to be a human being dissatis.ed than a pig satis.ed),意谓快乐有高低之分,只有“理智的愉快”才是真正快乐。
[97]这两则语录的时间观,跟常人的经验不同:一般是快乐则时间觉短,不快则嫌长。但张爱玲却认为只有充实地过的时间才算时间,又因为只有充实、丰盛地生活才算快乐,故快乐便与时间、生命的长短成正比。她姑姑其实也有类似想法。《姑姑语录》说:“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胡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龙钟胡涂”,即是说生命不再充实,活下去就嫌“太长”了。两者都以充实与否来衡量时间、生命。
[98]《小团圆》第三章:“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一九七六年一月廿五日张爱玲致宋淇书:“你讲你们看从前的信,一切恍在目前,情调真浓。我怕re-live experiences[重新体验过去经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正如她之前引用过培根的话(见71页注释②),张爱玲说“克服困难”的回忆最愉快,可能也是在书上看过的。那根本是古罗马人谚语:“已克服的苦差是愉快的”(iucundi acti labores),可见于西塞罗(Cicero)《论善恶之究极》(De Finibus Bonorum et Malorum,2,105)。再追溯上去,古希腊诗人荷马(Homer)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也有意思类近的话,不赘。
[99]《对照记》中,张爱玲谈及祖父母,最后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小团圆》第三章也有近似的话。这则语录的意思,其实跟萨特(Jean-Paul Sartre)在《存在与虚无》所说的很接近:“死者若不获拯救而迁进一个活人那实在具体的过去中,他们就不是逝去,而是他们及其过去都完全没有了。”(“Et les morts qui n’ont puêtre sauvés et transportésàbord du passéconcret d’un survivant,ils ne sont pas passés,mais,eux et leurs passés,ils sont anéantis.”L’être et le néant,Gallimard,1943,p.156)下一则语录亦很有虚无主义的色彩。张爱玲跟存在主义者对人性世事多有相通看法,另参见100页注释①。
[100]宋淇按:前三句用在《红楼梦未完》文中,重抄时差一点删掉,后来我说“如果你不用,我用。”爱玲就用了。
[101]“身体会悲伤”,可参考《小团圆》第十二章:“有时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许是泡在热水里的联想,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不在想什么,所以乘虚而入。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102]《赤地之恋》结尾,刘荃以战俘身份回国,预料随时会被杀害,这时作者写道:“他相信无论什么事都能渐渐习惯,一个人可以学会与死亡一同生活,看惯了它的脸也就不觉得它可怕。”加缪(Albert Camus)《异乡人》(L’étranger)也有类似一句:“我们到头来什么都能习惯”(on.nissait par s’habitueràtout)。
[103]颜惠庆(1877-1950),曾任民国政府国务总理并摄行总统职务。张爱玲十五六岁时,他应该正担任驻苏联大使。
[104]张爱玲《造人》(1944):“小孩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怎样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来,把长辈们大大的吓唬一下。”我小时也得过张爱玲的品题:“瑯瑯——见风使舵”。
[105]宋淇按:陈白露是《日出》里的交际花,她有一句出名的对白:“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106]宋淇按:近年来香港也有值得大看特看的橱窗了。
[107]语录有多处提及“Ⅹ”,似指一位友人,惜考证不出身份。
[108]宋淇按:现在爱玲可以靠每半年结版税知道,只是相历时间长一点。
[109]诗见清代独逸窝退士辑的《笑笑录》及倪鸿《桐阴清话》,原文作:“尝闻梅花观题壁诗云:‘红帽哼兮黑帽呵,风流太守看梅花;梅花忽地开言道,小的梅花接老爷。’诗虽鄙俚,可以愧花间喝道之辈。”与此处版本略异,如“风流太守”变了“武陵太守”(典出陶渊明《桃花源记》),这里应该误记。
[110]邝文美《我所认识的张爱玲》:“在题材方面,她喜欢写男女间的小事情,因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她觉得人在恋爱中最能流露真性,‘这就是为什么爱情故事永远受人欢迎——不论古今中外都如此。’”按“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一语,早见于张爱玲《自己的文章》(1944),原文是:“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
[111]参考64页注释①。
[112]《小团圆》第十二章:“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着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113]不详所指。
[114]“祖父”指张佩纶。《对照记》:“他的诗属于艰深的江西诗派,我只看懂了两句:‘秋色无南北,人心自浅深。’我想是写异乡人不吸收的空虚怅惘。有时候会印象淡薄得没有印象,也就是所谓‘天涯若梦中行耳。’”
[115]潘柳黛(1919-2001),笔名南宫夫人,在上海文坛与张爱玲、苏青、关露并称为“四才女”,因嘲弄张爱玲的《蓝血》而与张结怨。一九四四年五月,《杂志》月刊登了一篇胡兰成《评张爱玲》,对张爱玲大加赞赏。之后潘柳黛发表了《评胡兰成评张爱玲》,把张、胡二人嘲讽一番,例如说张爱玲自恃为李鸿章曾外孙女,“以这点‘贵族仙气儿’来标榜她的出身”,又调侃说:“其实这点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便自说自话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据说张来香港时,曾有人向她谈起潘柳黛,她还余怒未消地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她。”可参看潘柳黛《记张爱玲》一文。
[116]一九八○年二月九日张爱玲致邝文美、宋淇书有提及“港大舍监”的事:“使我想起刚从大陆出来的时候再进港大,有个女舍监是中国人,常跟我攀谈,我以为是因为年纪相仿。她长得至少比我好,英文当然也说得好。她总是打听我跟保我出来的老教授的关系,见确实没来往,才不找我了。我到日本去了一趟又回来了,香港警局调查我,到港大女生宿舍一问,舍监说我有共谍嫌疑。我虽然人缘不好,撞来撞去这些年,倒也没碰见过一个坏人[……]”
[117]英女皇伊丽莎白二世的丈夫。
[118]桑弧(1916-2004)原名李培林,《不了情》(1947)、著名电影编导。曾与张爱玲合作《太太万岁》(1947),及流产的《金锁记》等。所谓“三片上映”,可能指同于一九四七年公映的《假凤虚凰》《不了情》及《太太万岁》,三片皆有桑弧参与制作。“请看今日之上海”云云,是改写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的名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119]“彼”,也许指胡兰成。
[120]本来是Jack in the box,指一掀盖就跳出盒子的玩偶。“Dick”in The Box是戏言,指美国新闻处长理查德·麦卡锡(Richard McCarthy),Dick是Richard的昵称。麦卡锡后来担当张爱玲的保证人,助她赴美定居。
[121]“翠惠之会”可能指翠芝和叔惠,那么她写的稿就是《十八春》了。
[122]芸娘是《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妻子。“哑妻”,指电影《有口难言》女主角,见46页注释①。这一则很可能是赞美邝文美语默得宜,跟宋淇相处有道。
[123]张爱玲生日是农历八月三十日,与起首的“秋夜,生辰”吻合。《小团圆》首章有一段跟此节很相似:“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
[124]这联原出杜甫《咏怀古迹》诗。邝文美《我所认识的张爱玲》:“她嗜书如命,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红楼梦迷’,甚至为了不能与曹雪芹生在同一时代——因此不能一睹他的丰采或一听他的高论——而出过‘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感慨。”在《对照记》,张爱玲把此联的“千”字改为“卅”,自题于旧照片上:“一九五四年我住在香港英皇道,宋淇的太太文美陪我到街角的一家照相馆拍照。一九八四年我在洛杉矶搬家理行李,看到这张照片上兰心照相馆的署名与日期,刚巧整三十年前,不禁自题‘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