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薛虞畿撰
鲁定公十四年
吴王阖庐闻允常越王名。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刎。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于檇李,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三年,勾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保栖于会稽,吴王追而围之。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卑礼厚币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勾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十四年,吴伐越于檇李,阖闾伤将指。越王勾践恃大明之龟,与吴战而不胜。身臣入宦于吴,反国弃龟,明法亲民以报吴,则夫差为擒。
鲁监门之女婴相从绩,中夜而泣涕。其偶曰:「何为而泣也?」婴曰:「吾闻卫世子不肖,所以泣也。」其偶曰:「卫世子不肖,诸侯之忧也,子曷为泣也?」婴曰:「吾闻之,异乎子之言也。昔有宋之桓司马,得罪于宋君,出于鲁,其马佚而辗吾园,而食吾园之葵。是岁,吾闻之,园人亡利之半。越王勾践起兵而攻吴,诸侯畏其威。鲁往献女,吾姊与焉。兄往视之,道畏而死。越兵威者,吴也;兄死者,我也。由是观之,福与祸相及也。今卫世子甚不肖,好兵,吾男弟三人,能无忧乎?」此条年无据详越伐吴,诸侯畏威而献女,似在勾践兼吴之后时事也。
书曰:唯高宗报上甲微。上甲微,契后八世,汤之先也。定公问曰:「此何谓也?」孔子对曰:「此谓亲尽庙毁,有功而不及祖,有德而不及宗,故于每岁之大尝而报祭焉,所以昭其功德也。」公曰:「先君僖公,功德前行,可以与于报乎?」孔子曰:「丘闻昔虞夏商周,以帝王行此礼者则有矣,自此以下,未之知也。」
颜渊侍定公于台,东野毕御马于台下。定公曰:「善哉,东野毕之御。」颜渊曰:「善则善矣,然其马将失。」定公不悦,以告左右曰:「吾闻之,君子不谗人,君子亦谗人乎?」颜渊不悦,历阶而去。须臾马败闻矣。定公躐席而起曰:「趋驾请颜渊。」颜渊至,定公曰:「寡人曰:善哉,东野毕御也。」吾子曰:善则善矣,虽然其马将失也,不识吾子何以知之也?颜渊曰:「臣以政知之,昔者舜工于使人,造父工于使马,舜不穷于其民,造父不尽其马,是以舜无失民,造父无失马。今东野毕之御也,上车执辔,御体正矣,周旋步骤,朝礼毕矣,历险至远而马力殚矣,然求不已,是以知其失也。」定公曰:「善。可少进与?」颜渊曰:「兽穷则触,鸟穷则啄,人穷则诈。自古及今,其穷在下,能无危者,未之有也。诗曰: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御之善也。」定公曰:「善哉!寡人之过也。」
秦欲伐楚,使使者往观楚之宝器。楚王闻之,召令尹子西而问焉,曰:「秦欲观楚之宝器,吾和氏之璧,隋侯之珠,可以示诸?」令尹子西对曰:「不知也。」召昭奚恤而问焉。昭奚恤对曰:「此欲观吾国得失而图之,不在宝器,而在贤臣。珠玉玩好之物,非宝重者。」王遂使昭奚恤应。昭奚恤发精兵三百人,陈于西门之内,为东面之坛一,为南面之坛四,为西面之坛一。秦使者至,昭奚恤曰:「君,客也,请就上位。」东面,令尹子西南面,大宗子敖次之,叶公子高次之,司马子反次之。昭奚恤自居西面之坛,称曰:「客欲观楚国之宝器。」楚国之所宝者,贤臣也。理百姓,实仓廪,使民各得其所,令尹子西在此;奉圭璧,使诸侯,解忿悁之难,交两国之欢,国无兵革之忧,大宗子敖在此;守封疆,谨境界,不侵邻国,邻国亦不见侵,叶公子高在此;理师旅,整兵戎,以当强敌,提枹鼓以动百万之众,所使皆趋汤火,蹈白刃,不顾死生之难,司马子反在此;怀伯王之余议,摄治乱之遗风,昭奚恤在此。唯大国之所观!秦使者瞿然无所对,昭奚恤遂揖而去。秦使者反,言于秦君曰:「楚多贤臣,未可谋也。」遂不伐楚。
孔子至卫,灵公闻而喜,郊迎孔子,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灵公谓孔子曰:「有语寡人:为国家者,谨之于庙堂之上,而国家治矣。其可乎?」孔子曰:「可。爱人者则人爱之,恶人者则人恶之。知得之己者,亦知得之人。所谓不出于环堵之室而知天下者,反之己者也。」昭七年,卫灵公立,至哀二年始薨。所辑事当系于昭、定之世,然事颇多,今类系之定公末年。卫灵公襜被以与妇人游。子贡见公,公曰:「卫其亡乎?」对曰:「昔者夏桀、殷纣不任其过,故亡;成汤文武知任其过,故兴。卫奚其亡也?」
孔子居卫月余,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于是丑之,去。卫
灵公尝与夫人夜坐,闻车声,至阙而止,过阙,复有声。公问夫人曰:「知此为谁?」夫人曰:「此蘧伯玉也。」公曰:「何以知之?」夫人曰:「妾闻礼,下公门,式路马,所以广敬也。夫忠臣与孝子,不为昭昭信节,不为冥冥堕行。蘧伯玉,卫之贤大夫也。仁而有智,敬于事上,此其人必不暗昧废礼,是以知之。」使人视之,果蘧伯玉。反之,以戏夫人,曰:「非也。」夫人酌觞再拜贺。公曰:「子何以贺寡人?」夫人曰:「始妾独有蘧伯玉耳,今卫复有与之齐者,是君有二臣也。国多贤臣,国之福也。妾是以贺。」公曰:「善哉!」遂语夫人其实焉。灵公使伯玉于楚,逢楚公子晳于濮上,伯玉为轼车,子晳曰:「吾闻上士托色,其次托辞,其下托财,三者固可得而托耶?」伯玉曰:「谨受命。」既致使,昭王因问士。伯玉曰:「楚多士而不能用。」昭王曰:「何也?」伯玉曰:「子胥生于楚,逃之吴,吴相之,发兵攻楚,堕平王之墓,是吴善用之。坌贲生于楚,走之晋,其治七十二县,道不拾遗,城郭不闭,是晋善用之。今瑗之来,逢子晳于濮上,又将行矣。」于是昭王追子晳而还之。
卫灵公以天寒凿池,宛春谏曰:「天寒起役,恐伤民。」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补,履决不组,君则不寒,民则寒矣。」公曰:「善。」令罢役。左右谏曰:「君凿池,不知天之寒也,而春知之。以春之知之也,而令罢役,福将归于春也,而怨将归于君。」公曰:「不然。春也,鲁国之匹夫也,而我举之,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欤?」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欤?」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阖者,真恶富贵也。
仲尼问于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耶?」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史䲡奉御而进所,抟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埋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涯,亦与之为无涯。达之,入于无疵。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材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忘,可不慎邪!」卫灵公夫人南子使人谓夫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小君愿见。」夫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𫄨帷中,夫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球然。夫子曰:「吾向何为弗见?」见礼答焉。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夫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头类皋陶,其肩类子产,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欣然叹曰:「形状末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
蘧伯玉为相,子贡往观之,曰:「何以治国?」曰:「以弗治治之。」
赵简子欲伐卫,使史黯往觌焉,还报曰:「蘧伯玉为相,未可以加兵,固塞险阻,何足以致之?」
灵公问于史䲡曰:「政孰为务?」对曰:「大理为务。听狱不中,死者不可复生也,断者不可属也,故曰大理为务。」少焉,子路见,公以史䲡言告之。子路曰:「司马为务。两国有难,两军相敌,司马执枹以行之,一斗不当,死者数百,以杀人为非也,此其为杀人亦众矣,故曰司马为务。」少焉,子贡入见,公以二子之言告之。子贡曰:「不识哉!昔禹与有扈战,战阵而不服,禹于是修教一年,而有扈氏请服。故曰去民之所争,奚狱之可听?兵革之不陈,奚鼓之可鸣?故曰教为务也。」
灵公昼寝而起,志气益衰,使人驰召勇士公孙悁,道遭行人卜商。卜商曰:「何驰之疾也?」对曰:「公昼寝而起,使我召勇士公孙悁。」子夏曰:「微悁,而勇若悁者可乎?」御者曰:「可。」子夏曰:「载我而反。」至,君曰:「使子召勇士,何为召儒?」使者曰:「行人曰:微悁,而勇若悁者可乎?臣曰:可。即载与来。」君曰:「诺。延先生上。」趣召公孙悁,至,入门,仗剑疾呼曰:「商下!我存若头。」子夏顾咄之曰:「咄!内剑,吾将与若言勇。」于是君令内剑而上。子夏曰:「来!吾尝与子从君而西见赵简子,赵简子披发仗矛而见我君,我从十三行之后,趋而进曰:诸侯相见,不宜不朝服。不朝服,行人卜商将以颈血溅君之服矣。使反朝服而见吾君,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一矣。又与子从君而东,至阿,遭齐君重茵而坐,吾君单茵而坐,我从十三行之后,趋而进曰:礼,诸侯相见,不宜相临以庶。揄其一茵以去之者,子耶我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二矣。又与子从君于囿中,于是两寇肩逐我君,拔矛下格而还,子耶吾耶?」悁曰:「子也。」子夏曰:「子之勇不若我三矣。所贵为士者,上摄万乘,下不敢敖乎匹夫,外立节矜而敌不侵扰,内禁残害而君不危殆,是士之所长,君子之所致贵也。若夫以长掩短,以众暴寡,凌轹无罪之民,而成威于闾巷之间者,是士之甚毒,而君子之所致恶也,众之所诛锄也。诗曰: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夫何以论勇于人主之前哉?」于是灵公避席抑手曰:「寡人虽不敏,请从先生之勇。」
公叔文子问于史叟曰:「武子胜事赵简子久矣,其宠不解,奚也?」史叟曰:「武子胜博闻多能而位贱,君亲而近之,致敏以悬貌而疏,疏则恭而无怨色,入与谋国家,出不见其宠,君赐之禄,知足而辞,故能久也。」
孔子适卫,卫将军文子问曰:「吾闻鲁公父氏不能听狱,信乎?」孔子答曰:「不知其不能也。夫公父氏之听狱,有罪者惧,无罪者耻。」文子曰:「有罪者惧,是听之察、刑之当也;无罪者耻,何乎?」孔子曰:「齐之以礼,则民耻矣;刑以止刑,则民惧矣。」文子曰:「今齐之以刑,刑犹弗胜,何礼之齐?」孔子曰:「以礼齐民,譬之于御则辔也;以刑齐民,譬之于御则鞭也。执辔于此而动于彼,辔之良也;无辔而用策,则马失道矣。」文子曰:「以御言之,左手执辔,右手运策,不亦速乎?若徒辔无策,马何惧哉?」孔子曰:「吾闻之,古之善御者,执辔如组,两骖如舞,非策之助也。是以先王盛于礼而薄于刑,故民从命;今也废礼而尚刑,故民弥暴。」文子曰:「吴、越之民无礼而亦治,何也?」孔子曰:「夫吴、越之俗,男女无别,同厕而浴,民轻相犯,故其刑重而不胜,由无礼也。中国之教,为内外以别男女,异器服以殊等类,故其民笃而法,其刑轻而胜,由有礼也。」卫将军文子问子贡曰:「季文子三穷而三通,何也?」子贡曰:「其穷事贤,其通举穷,其富分贫,其贵礼贱。穷以事贤则不佞,通而举穷则忠于朋友,富而分贫则宗族亲之,贵而礼贱则百姓戴之。其得之固道也,失之命也。」曰:「失而不得者,何也?」曰:「其穷不事贤,其通不举穷,其富不分贫,其贵不礼贱,其得之命也,失之固道也。」
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母病,人闻,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
灵公时,弥子有宠,专于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梦践矣。」公曰:「何梦?」对曰:「梦见灶,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见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对曰:「夫日兼烛天下,一物不能蔽也;人君兼烛一国人,一人不能拥也。故将见人主者,梦见日。夫灶,一人炀焉,则后人无从见矣。今或者一人有炀君者乎?则臣虽梦见灶,不亦可乎?」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音者而说之,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乃召师涓而告之曰:「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其状似鬼神,子为听而写之。」师涓曰:「诺。」因静坐,抚琴而写之。明日,报曰:「臣得之矣,而未习也,请复一宿习之。」灵公曰:「诺。」因复留宿。明日而习之。遂去之晋。晋平公觞之于夷施之台。平公昭十年卒,灵公昭七年立。此相遇或于昭八九年之间。酒酣,灵公起。公曰:「有新声,愿请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矌之旁,援琴鼓之。未终,师矌抚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听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听。」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子其使听之!」师涓鼓究之。平公问师矌曰:「此所谓何声也?」师矌曰:「此所谓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矌曰:「不如清征。」公曰:「清征可得而闻乎?」师矌曰:「不可。古之听清征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君德薄,不足以听。」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师矌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廊门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闻于天。平公大说,坐者皆喜。平公提觞而起,为师矌寿,反坐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征乎?」师矌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矌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螣蛇伏地,凤凰复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矌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乎廊室之间。晋地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瘙病。卫叔孙文子问于王孙夏曰:「君先君之庙小,吾欲更之,可乎?」对曰:「古之君子,以俭为礼;今之君子,以汰易之。夫卫国虽贫,岂无文履一奇以易十稷之绣哉?以为非礼也。」文子乃止。
孔子出卫之东门,逆姑布子卿,曰:「二三子引车避!」有人将来,必相我者也。志之。姑布子卿亦曰:「二三子引车避,有圣人将来。」孔子下步,姑布子卿迎而观之五十步,从而望之五十步,顾子贡曰:「是何为者也?」子贡曰:「赐之师也,所谓鲁孔丘也。」姑布子卿曰:「是鲁孔丘欤?吾固闻之。」子贡曰:「赐之师何如?」姑布子卿曰:「得尧之颡,舜之目,禹之颈,皋陶之喙。从前视之,盎盎乎似有土者,从后视之,高肩弱脊,此唯不及四圣者也。」子贡吁然。姑布子卿曰:「子何患焉?汗面而不恶,葭喙而不藉,远而望之,羸乎若丧家之狗乎?何患焉?何患焉!」子贡以告孔子,孔子无所辞,独辞丧家之狗耳,曰:「丘何敢乎?」子贡曰:「汗面而不恶,葭喙而不藉,赐已知之矣。不知丧家之狗,何足辞也。」孔子曰:「赐,汝独不见乎丧家之狗欤?既敛而椁,布器而祭,顾望无人,意欲施之。上无贤王,下无贤士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强凌弱,众暴寡,百姓纵心,莫之纲纪,是人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
孔子之宋,过匡,简子将杀阳虎,孔子似之,甲士以围孔子之舍。子路怒,奋戟将与斗,孔子止之曰:「何仁义之不免俗也?夫诗书之不习,礼乐之不修,丘之过也。」若似阳虎,则非丘之罪也,命也夫!由,歌,予和汝。子路歌,孔子和之,三终而匡人解甲而罢。
孔子行,闻哭声甚悲,孔子曰:「驱之,前有贤者。」至则皋鱼也,被褐拥镰,哭于道傍。孔子辟车与之言曰:「子非有丧,何哭之悲也?」皋鱼曰:「吾失之三矣。少而学游诸侯,以后吾亲,失之一也;高尚吾志,间吾事君,失之二也;与友厚而少绝之,失之三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得见者,亲也,吾从此辞矣。」立槁而死。孔子曰:「弟子诫之,足以识矣。」于是门人辞归而养亲者十有三人。
子路曰:「有人于斯,夙兴夜寐,手足胼胝,而面目黧黑,树艺五谷,以事其亲,而无孝子之名者,何也?」孔子曰:「吾意者身未敬邪?色不顺邪?辞不逊邪?古人有言曰:衣欤食欤,曾不尔即。子劳以事其亲,无此三者,何为无孝之名?意者所友非仁人邪?坐,语汝。虽有国士之力,不能自举其身,非无力也,势不便也。是以君子入则笃孝,出则友贤,何为其无孝子之名?」周使伯骞问道,夫子曰:「刚者必折,劲者数伤,倨者不亲,利者不弊。此四者,君子之所戒也。」
夫子观于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桀、纣之象,又有周公抱成王负斧扆朝诸侯之图,谓从者曰:「夫明镜所以察形,往古所以知今。」
夫子入稷庙,有金人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诫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诫,无行所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不闻,神将伺人。熖熖不灭,炎炎若何。涓涓不壅,终为江河。绵绵不绝,或成网罗。毫末不札,将寻斧柯。诚能慎言,福之根也;曰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盗憎主人,民怨其上。君子知天下之不可尚也,故下之;知众人之不可先也,故后之。温恭慎德,使人慕之。执雌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惑之,我独不徙。内藏我智,不示人技。我虽尊高,人弗我害。谁能于此?江海虽左,长于百川,以其卑也。天道无亲,而能下人。诫之哉!」顾谓弟子曰:「小子识之哉!此言实而中,情而信。」
鲁有俭者,瓦甂煮食,食之而美,盛之土铏之器,以进孔子也。受之欢然而悦,如受太牢之馈。弟子曰:「瓦甂,陋器也;煮食,薄膳也。而先生何喜于此乎?」孔子曰:「吾闻好谏者思其君,食美者念其亲。吾非以馔为厚也,以其食美而思我亲也。」
孔子至齐郭门之外,遇一婴儿,挈一壶,相与俱行,其视精,其心正,其行端。孔子谓御曰:「趣驱之,趣驱之。韶乐方作。」孔子至彼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故乐非独以自乐也,又以乐人;非独以自正也,又以正人。美哉于此乐者,不图为乐之至于此。
子圉见孔子于商太宰,孔子出,子圉入,请问客。太宰曰:「吾已见孔子,则视子犹蚤虱之油者也。吾今见之于君。」子圉恐孔子贵于君也,因谓太宰曰:「君已见孔子,孔子亦将视子犹蚤虱也。」太宰弗复见。南宫敬叔言于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见老聃而问礼焉。老聃曰:「子所言,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时则驾,不得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皆无益于子之身。吾之所告子者,若此而已。」既辞去,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辨广大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无以有己,为人臣者无以私己。夫子乃自周反于鲁。孔子观桓公之庙,有器焉,谓之宥巵。孔子曰:「善哉乎!得见此器。」顾曰:「弟子取水。」水至,灌之,其中则正,其盈则覆。孔子造然革容曰:「善哉!持盈者乎!」子贡在侧曰:「请问持盈。」曰:「揖而损之。」曰:「何谓揖而损之?」曰:「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是故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多闻博辨,守之以俭;武力毅勇,守之以畏;富贵广大,守之以陋;德施天下,守之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反此五者,未尝不亡也。」
楚人有证其父攘羊者,国人皆直之,闻于楚王,楚王召而赏之,辞不受,国人复称其行善而不受赏也。仲尼闻之曰:「一事而再取名焉,君子不为也。」
吴王伐石以治宫室,而于合室之中得紫文金简之书,不能读之,使使者持以问仲尼,而欺仲尼曰:「吴王闲居,有赤雀衔书以置殿上,不知其义,远咨呈仲尼以视之,曰:此乃灵宝之方,长生之法,禹之所服,隐在水邦,年齐天地,朝乎紫庭者也。禹将仙化,封之名山石函之中,乃今赤雀衔之,殆天授也。」
齐王疾㽱,之宋,迎文挚。文挚视王之疾,谓太子曰:「非怒王则疾不可治;怒王则挚必死。」太子顿首强请曰:「苟已王之疾,臣与臣之母以死争之。」文挚曰:「诺。」与太子期而将往,不当者三,王固已怒矣。挚至,不解屦登床,履王衣,问王疾。王怒而不与言,因出舞以重怒王。王叱而起,疾遂已。王大怒,生烹死之。太子与王后急争不能得。夫忠于治世易,忠于浊世难。文挚非不知活王之疾而身获死也,为太子行难以成其义也。
蔡使师强、王坚使于楚,楚王闻之曰:「人名多章章者,独为师强、王坚乎?趣见之,无以次。」视其人状,疑其名而丑其声,又恶其形。楚王大怒曰:「今蔡无人乎?国可伐也。有人不遣乎?国可伐也。端以此人试寡人乎?国可伐也。」故发二使见三谋伐者,蔡也。下蔡威公闭门而哭,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以血。旁邻窥墙而问之曰:「子何故而哭,悲若此乎?」对曰:「吾国且亡。」曰:「何以知之?」应之曰:「吾闻之:病之将死也,不可为良医;国之将亡也,不可为计谋。吾数谏吾君,吾君不用,是以知国之将亡也。」于是窥墙者闻其言,举宗而去之于楚。居数年,楚王果举兵而伐蔡。窥墙者为司马将军,而往来虏甚众,问曰:「得无以昆弟故人乎?」见威公䌸在虏中,问曰:「何以至于此?」应曰:「吾何以不至于此?且吾闻之也,言之者,行之役也;行之者,言之主也。汝能行,我能言;汝为主,我为役,亦何以不至于此哉?」窥墙者乃言之于楚王,解其䌸而俱之楚。
春秋别典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