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九西王母考
西王母古有兩説:一以爲神,一以爲國。然二説仍即一説也。《山海經·西山經》曰:“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海内北經》曰:“西王母,梯几而戴勝杖。”《郝疏》云:“如淳注《漢書》司馬相如《大人賦》引此經無杖字。”其南有三青鳥,爲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虚北。《大荒西經》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上文又云:“西有王母之山。”郝《疏》云:“西有當爲有西,《太平御覽》九百二十八引此經作西王母山可證。”此皆以爲神者也。《淮南·覽冥》謂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當即指此。《吴越春秋·越王陰謀外傳》云:“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史記·趙世家》:“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母,樂之忘歸。”《索隱》曰:“譙周不信此事,而云:予嘗聞之,代俗以東西陰陽所出入,宗其神,謂之王父母,或曰地名,在西域,有何據乎?”此亦以爲神,而其説迥異。《大戴禮記·少間》、《尚書大傳》均言舜之時,西王母獻其白琯。《新唐書》言堯身涉流沙,封獨山,見西王母,《脩政語上》。《論衡》謂禹、益見西王母,《别通》。《爾雅·釋地》,以觚竹、北户、日下、西王母爲四荒。《淮南·墜形》云:“西王母在流沙之瀕。”則皆以爲國名矣。古多怪異之談,後世知識稍進,則其所謂神者,怪異之性質較少,哲學之見解漸多,及儒生,乃逕説之以人事。此可見同一名也,而其實迥異,輾轉變遷,遂至判然二物。然謂其説非同原,固不可也。
古所謂西王母之神者,究在今何地與?不可知也。何也?流沙、弱水等,久成繆悠傳説之辭,不易即地理鑿求其所在也。惟以爲在西方,寖假而以爲在極西,則其見解迄未變。《爾雅》遂以爲四荒之一。《淮南王》云:“在流沙之瀕。”流沙,亦古人所以爲極西之地,而實未能確知其所在者也。因西王母之所在,實不可知,而又相沿以爲極西之地,於是凡心所以爲極西之地,即指爲西王母之所在。《史記·大宛列傳》云:“安息長老傳聞條支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嘗見。”安息人安知有弱水西王母?其爲中國人所附會,不言可知。《後漢書·西域傳》云:“大秦,或云其國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幾於日所入也。《漢書》云從條支西行二百餘日,近日所入,則與今書異矣。”《三國志注》引《魏略·西戎傳》曰:“前世繆以爲條支在大秦西,今其實在東。前世又繆以爲弱水在條支西,今弱水在大秦西。前世又繆以爲從條支西行二百餘日,近日所入,今從大秦西近日所入。”《魏書·西域傳》曰:“大秦西海水之西有河,河西南流。河西有南、北山。山西有赤水,西有白玉山。西有白玉山上,當奪赤水或水字。玉山西有西王母山,玉爲堂云。從安息西界循海曲,亦至大秦,四萬餘里。於彼國觀日月星辰,無異中國,而前史云條支西行百里日入處,失之遠矣。”此古人於舊説所以爲極西之地者,悉推而致之身所以爲極西之地之表之證。日月星辰,天象可徵,故日入處之説易破。弱水西王母等,則身苟有所未至,即無從遽斷爲子虚,而其地遂若長存於西極之表矣。循此以往,所謂西王母者,將愈推而愈西,而因有王莽之矯誣,乃又曳之而東,而致諸今青海之境。《論衡·恢國》篇曰:“孝平元始四年,金城塞外羌獻其魚鹽之地,願内屬。漢遂得西王母石室,因爲西海郡。”此爲西王母東遷之由。《漢志》金城郡臨羌有西王母石室,蓋即孝平時所得。其後《十六國春秋》云:“前涼張駿酒泉太守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侖之丘也。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即謂此。有石室、王母堂、珠璣樓、嚴飾焕若神宫。”《史記·秦本紀正義》引。《晉書·沮渠蒙遜載記》曰:“蒙遜襲卑禾虜,卑禾虜率衆迎降。遂循海而西,至鹽池,祀西王母寺。寺中有《玄石神圖》,命其中書侍郎張穆賦焉,銘之於寺前,遂如金山而歸。”《隋書·地理志》:“西海郡,置在古伏俟城,即吐谷渾國都。有西王母石窟、青海、鹽池。”亦皆《漢志》所謂臨羌縣之地。堂與寺等,蓋皆漢立西海郡後之所爲也。閲世既久,西王母之傳説稍衰,適西域者,不復就其所知之表,而指爲西王母之所在;而孝平之世,所指爲西王母之所在者,因其指一石室以實之,且有爲之堂及寺者,其説轉久而不衰,而西王母遂若真在今青海之境矣。《水經·伊水注》:“有七谷水注之。水西出女几山之南七溪山,上有西王母祠。東南流,注於伊水。伊水又東北逕伏流嶺東,嶺上有崑崙祠,民猶祈焉。劉澄之《永初記》稱陸渾縣西有伏流坂者也。今山在縣南崖口北三十里許,西則非也。”案陸渾縣在今河南嵩縣東北。《漢書·哀帝紀》:建平“四年春,大旱,關東民傳行西王母籌,經歷郡國,西入關至京師。民又會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擊鼓號呼相驚恐”。蓋伊洛之間,漢世猶有西王母遺跡,故譌言由之而起。此雖不敢指爲古所謂西王母之神者所在,然其距古所以爲西王母所在之地,必較近也。
建平時之譌言,《天文》、《五行》二志,較《哀帝紀》所叙爲詳。《天文志》云:“其四年正月、二月、三月,民相驚動,讙譁奔走,傳行詔籌,祠西王母。又曰:從目人當來。”《五行志》云:“建平四年正月,民驚走,持稾或棷一枚,傳相付與,曰行詔籌。道中相過逢,多至千數。或被髮徒踐,或夜折關,或踰牆入,或乘車騎奔馳,以置驛傳行,經歷郡國二十六,至京師。其夏,京師郡國民聚會里巷阡陌,設祭,張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傳書曰:母告百姓:佩此書者不死。不信我言,視門樞下當有白髮。至秋止。”案《淮南·墜形》:“八纮,西北方曰一目,曰沙所。”一目即從目,沙所即流沙之濱也。被髮者,羌人之俗。《左氏》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東遷也,辛有適伊川,見被髮而祭於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秋,秦、晉遷陸渾之戎於伊川。”辛有之言,固後來所附會,然伊洛之間,有被髮之族,則不誣也。《大荒西經》言其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而漢時譌言,謂視門樞下當有白髮,其説亦隱相符會。司馬相如《大人賦》曰:“低徊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日覩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爲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三足烏與三青鳥,亦當有關係。暠然白首,此譌言之所以以白髮爲效。長生不死,則羿之所以請藥於是也。然則漢世伊洛間之所流傳,固猶與最古之説相近者也。
原刊《説文月刊》第一卷第九期,一九三九年十月出版
六七〇論中國户口册籍之法
《東方雜志》二十五卷第四册,載有《千五百年前敦煌户口册與中國史籍户口比率》一文。爲英人齋爾士所撰,吾國王庸譯。原文所據,係得自敦煌石室西涼李暠建初十二年户籍殘紙。凡十户,完具者九。口數都三十六。户適得四口。齋爾士因此推論:吾國歷代户口比率,嘗在户四口弱至五口强之間。獨趙宋則最多不足三口,最少且不及二户三口。據《文獻通考》“乾德元年,令諸州歲奏男夫,二十爲丁,六十爲老,女口不豫”之文,謂宋世口數,但指男子。元豐三年畢仲衍《中書備對》,各路口數,皆丁口并列。其數:户一千四百八十五萬二千六百八十四,口三千三百三十萬三千八百八十九,丁一千七百八十四萬六千八百七十三。以千七百萬之丁,而人口總數,僅得三千三百萬,未免太少;若謂口數僅指男子,則人口總數,可假定爲六千六百萬。户口比率,仍近一與四矣。王氏盛稱之,謂吾國學者於此未能注意,即李微之、馬貴與亦未計及,直待數百年後,發之英人,豈不異哉?予謂宋世常行之法,李、馬二氏,無容不知。歷代公家計帳,不合情理者甚多,正不容强執事理,以求解釋。齋爾士之見,亦適成其爲外人之見而已。此事不足深論。予顧因此,而欲一論歷代户口册籍之法焉。
吾國古代户口之籍,蓋僅藏於州閭;其登諸天府者,則僅取與國用有關,此徵諸禮而可知者也。《禮記·内則》:子生三月,父名之。遂告宰名。宰書曰:某年某月某日某生,而藏之。宰告閭史。閭史書爲二,其一藏諸閭府,其一獻諸州史。州史獻諸州伯。州伯命書而藏諸州府。是一人之生,州閭之府,咸有其名籍也。此制僅士夫之家如此,抑全國之民皆然?僅男子之生如此,抑女子之生亦然?頗難質言。案《周官》:“媒氏,掌萬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書年、月、日、名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會男女即合男女,見《禮記·禮運》、《管子·幼官》。古人民嫁娶,法令頗加干涉,故《孟子》以“内無怨女,外無曠夫”爲仁政。《梁惠王》下。《墨子》亦謂聖王之法,丈夫年二十,毋敢不處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也。《節用上》。此必舉國之男女。則書名州閭者,必不僅士夫之家,亦必不限於男子矣。媒氏之“成名”,鄭即援《内則》子生三月父名之爲釋,於禮固無不合也。此所謂全國民籍,藏於州閭者也。《周官》專司民數之官,實爲司民。其職曰:“掌登萬民之數。自生齒以上,皆書於版。辨其國中與其都鄙及其郊野。異其男女。歲登下其死生。及三年大比,以萬民之數詔司寇。司寇及孟冬祀司民之日,獻其數於王。王拜受之,登於天府。内史、司會、冢宰貳之,以贊王治。”此所登,亦近全國人口總數。然其意,則不爲清查人口,而爲會稽穀食,故不以成名之月,而以生齒之時。小司寇之職曰:“及大比,登民數。自生齒以上,登於天府。内史、司會、冢宰貳之,以制國用。孟冬祀司民,獻民數於王,王拜受之。以圖國用而進退之。”意尤明白可見。《賈子》曰:“受計之禮,主所親拜者二:聞生民之數則拜之,聞登穀則拜之。”《禮篇》。尤可見二者之相關也。小司徒之職,“掌建邦之教法,以稽國中及四郊都鄙之夫家九比之數,乃頒比法於六鄉之大夫。使各登其鄉之衆寡、六畜、車輦。大比以起軍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令貢賦。”故以已昏妃者爲限。大比之政,凡鄉遂之官,皆有責焉。無不言夫家者。鄉師云:“以時稽其夫家衆寡。”鄉大夫云:“以歲時登其夫家之衆寡。”族師云:“校登其族之夫家衆寡。”縣師云:“辨其夫家人民田萊之數。”遂人云:“以歲時登其夫家之衆寡。”遂師同。遂大夫云:“以歲時稽其夫家之衆寡。”酇長云:“以時校登其夫家,比其衆寡。”惟閭師但云“掌國中及四郊之人民六畜之數”,鄙師云“以時數其衆庶”,皆無夫家之文。然此諸官所職,皆係一事,特其文有詳略,則無可疑也。此猶後世之役籍。役固國用之大端也。故曰:自州閭之府以外,户口之籍,皆其與國用有關者也。
漢世民數,蓋在計簿。計簿之式,今不可知。《司民注》曰:“版,今户籍也。”漢治最近古。鄭君之言,或不僅取以相況。《史記·秦始皇本紀》後附《秦紀》:獻公十年,“爲户籍相伍。”什伍即州閭之制,此即《内則》所載書名州閭之法。蓋秦至是始有之。又始皇十六年,“南陽假守騰,初令男子書年。”蓋獻公雖創户籍,所書仍未精詳,故騰又更其法。《漢書·高帝紀》:五年,五月,詔曰:“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師古曰:“名數,謂户籍也。”此籍之詳者,亦當在鄉亭,其都數當上之郡縣耳。是時尚無紙,户籍稱版,可知不書以縑帛,斷不能悉致諸郡縣之廷也。漢法多沿自秦,觀秦有户籍之晚,知其制必不能大異於古,則漢法亦必無以大異於古。賈生所言,雖古禮,或仍爲當世之典,亦未可知。則其登諸計簿者,亦必非全國人口總數,而僅取與穀食有關,亦可推測而得矣。
媒氏主牉合,司民會口實,其所登,自不容限於男子。大比之法,主爲兵役,而亦不遺女子者,古兵役固不獨在男也。《商君書·兵守》,有“壯男爲一軍,壯女爲一軍,男女之老弱者爲一軍”之文。《墨子·備城門》諸篇,亦有以丁女充軍之説。齊將下晉,男女以班。《左氏》襄公二十五年。楚圍漢王於滎陽,漢軍絶食,乃夜出女子東門,二千餘人,被甲。女子可調集,可編制,其非無名籍審矣。漢惠帝六年,“令民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注》引《漢律》:“賈人與奴婢倍算。”則口賦亦不異男女,女子不容無籍可知。降逮後世,户調之式,均田之令,租庸調之法,田皆男女并授,更不必論矣。《通考》乾德六年之令,當别是一事,與奏報民數無關。齋爾士引《宣化府志》及《畿輔通志》大名宋代户口比率,與《通考》所載不同。宣化一比五又七五。大名一比三又六六。而《畿輔通志》霸州比率,則又相近。一比一又三五。可見歷代官中册籍,悠繆不可究詰者甚多。正不容强執情理,以相揆也。
古代民數,當較後世爲得實,讀史者蓋無異辭。而《周官》職方所載九州男女比率,乃殊不可信。揚州二男五女、荆州一男二女、豫州二男三女、青州二男二女、兗州二男三女、雍州三男二女、幽州一男三女、冀州五男三女、并州二男三女。予謂古代受計,必不能徧及九州。《周官》小司徒:“三年大比,則受邦國之比要。”邦國二字,當作縣内諸侯解。書言邦國者多如此,非謂九州萬國也。《周官》之説,疑雜陰陽數術之談,非據册籍會稽而得也。或謂古人言數,皆不舉畸零,故其説若不可通如此。此亦可備一説。
六七一論保甲
保甲之法,創自王荆公,其意本欲以之爲兵,然後人仿行之者,則大抵在喪亂之際,用以查軋户口,使外姦不得入,内之則遊蕩無業,作姦犯科之人,亦可以有所稽考,以圖保持秩序。像想用之爲兵;以及爲古代分田里,定賦役,一切政事,都以閭里起點之意;蕩焉無存了。
用保甲查軋户口,排擠姦民,此即《史記·商君列傳》所謂“令民爲什伍,而相收司連坐”之法。因爲既行此制,必使其互相保任,同保同甲之中,有犯罪的,即使并不知情,亦應坐失覺之罪,論者多以此爲商君所創苛酷之法,其實不然。案《周官》:族師之職,“五家爲比,十家爲聯,五人爲伍,十人爲聯,四閭爲族,八閭爲聯,使之相保相受,刑罪慶賞,相及相共”;又比長,“五家相受相和親,有罪奇邪則相及”;鄰長,“掌相糾相受”;士師,“掌鄉合州黨族閭比之聯,與其人民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胥之事,以施刑罰慶賞”。《墨子·尚賢篇》引《泰誓》説:“小人見姦巧,乃聞不言也,發,罪鈞。”春秋十九年,“梁亡”,《繁露》説其事云,“梁使民比地爲伍,一家亡,五家殺刑。”《公羊解詁》説同。此皆什伍收司連坐之法,足見其由來已舊。案古代民户編制,共有兩法:一以十和五做單位,大抵和兵制相連。如《周官》:鄉以五家爲比,五比爲閭,四閭爲族,五族爲黨,五黨爲州,五州爲鄉。遂以五家爲鄰,五鄰爲里,四里爲酇,五酇爲鄙,五鄙爲縣,五縣爲遂。而其兵制,則以五人爲伍,五伍爲兩,四兩爲卒,五卒爲旅,五旅爲師,五師爲軍,恰係家出一人,這怕不是家出一人,而是立法之初,以一能充兵的人爲編制之單位,所以如此罷?至於《尚書大傳》説:“古八家而爲鄰,三鄰而爲朋,三朋而爲里,五里而爲邑,十邑而爲都,十都而爲師,州十有二師”,則係根據井田編制,和兵制毫無干涉,收司連坐之法,起於什伍之間,可見其本係軍刑。古代刑法,嚴酷的恒起於軍旅之間,乃所以對付異族和本族中附敵的人,至其施諸本族之中的,則極爲平恕,此義甚長,必别爲專篇,乃能詳之。然看《周官》,司徒等於人民的懲戒,不過拘禁、圜土。役作嘉石。及去其冠飾,書其邪惡之狀,著之於背明刑。而止。其附於刑者必歸於士。士本戰士之稱,士師者士之長,掌邦刑者謂之司寇。寇乃外來之敵,亦可想見其大概了。軍旅之事,與異族争一旦之命,嚴刑酷法,其事良非得已。至於後世,萑苻之盜,閭巷之雄,迫於饑寒,聊以救死。實非異族相争之比,亦用嚴刑酷法,加以推排,且因此而擾及良民,其事本不合理。然即不論此,良民亦止有束手而受無罪之戮,斷不會因此而收排除姦人之效的。這是因爲時異勢殊,社會情形,今古不同啊!讀《宋書·王弘傳》,就可知道了。
據《宋書·王弘傳》:當時八座承郎疏言:“同伍犯法,無士人不罪之科,然每至詰謫,輒有請訴”,如其加以恩宥,則法廢不可行。若必執法不撓,則人情又以爲苦怨,因此請求改制。一時議者有好幾個人,據其説:則當時人民犯罪,牽及同伍的,庶族無不連坐,士人則多蒙赦宥。甚有如山陰縣,在王淮之爲令時,竟不坐罪的。否則罪其奴客,比事似極不平。然士庶生活緬隔,庶族犯罪,士人無由知之,而士人犯坐及同伍之罪的,則不能與小人相關,這確是事實。所以有人説:士人有罪,罪其奴客,并非使其代主人受罪,乃是他罪有應得,亦不能謂其無理。而且就是奴客,亦有説其或受役使,分散在外;或供使令,恒在主人左右,并不出門;責其覺察同伍,亦是爲難的。觀此,便知士人受連坐之罪,當局所以不能不加以寬恕,因爲法究不能“專決於名”呀。知此,則知雖用相司連坐之法,亦不能收弊絶風清之效之由。因爲使人民互相伺察,祇能行於居民鮮少,生活單純之日。到民居一稠密,生活情形一複雜,人民就彼此不能相知,即使用嚴刑酷法以迫之,亦祇有束手而受無罪之戮了。
然則後世所謂保甲之法,就絲毫無效了嗎?此亦不然。但其爲效實極有限,而且祇能行之喪亂之時,而決不能行之治平之日。爲什麽呢?“土著爲寇,必引外姦,而外姦之來,亦必有所止”,這原是事實。但此等人,在居民鮮少之地,是人人認得的,根本用不着推校。此等地方而爲姦民所蟠據,必其土著之民,力不足以與之相抗,即使加以推校,亦屬無益。如其土著之民,力足與以相抗,則此等人必匿跡於深山大澤,荒祠古廟之中,不與居民相離了。民居稠密之處,小之則爲市鎮,大之則爲都會,其間誠有不逞之徒匿跡之所。然此等地方,情勢複雜,推校極難,而且其事多有弊竇,往往徒以擾民而仍不收清查之益。所以善於爲政者,於此率重緝捕而後推校。其所注意者,乃在旅館、酒樓、娼家、賭場等處,而比户的居民,顧在其後。當風聲鶴唳之際,亦未嘗不推行什伍之法。然其用意,不過因不逞之徒,多强悍有黨羽,良善之民,多懾於其勢而不敢拒;又或本係戚族相知,牽於情面而不能拒;甚者舊係同黨,今雖悔改,爲其所脅而無從拒。有同伍相坐之法,以隨其後,則什伍之間,可以互相助,而其勢較壯。其爲用止於如此而已,此外不能更有何等作用。至於孤村殘落,力薄不足自衛,荒祠古廟,左近并無人烟,則本非比伍之法所能及。所以每逢喪亂,祇有聚村落而成堡塢。盜匪横行之時,并有人倡議將荒祠古廟等悉行焚毁,説雖失之急烈,亦有不得已之苦衷。以度地居民之道言之,則今日都會鎮市,失之過大,鄉村則失之過小。過大則居民太多,其情不親,利害之相關不切,故遇事不能合作,輿論制裁,亦歸無效,過小則居民太少,其人率愿樸不知世事,不能有所興作,即欲有興作,亦力有不逮。今後根本之計,實宜漸將都會、市鎮,斫而小之,鄉村則合并而使之加大,方能漸見合理。斷非就現在的形勢,但推行比伍之法,即能期其有進步的。鄉村之不能合并,大抵因農民之居宅,離所耕之田,不能太遠。此當脩治道路,使之平坦寬闊,車馬可以往來。則相距雖遠,亦不致費時失事,而道路四達,則便於梭巡,荒祠古廟等,亦不慮有人匿跡其間了。以上所言,多偏於弭亂之計,因爲向來辦保甲的,其意實多偏重於此。至於地方自治,一切米鹽靡密之事,無不起原於閭伍,則别是一事,與歷來爲弭亂計所辦的保甲等,了無干涉。不但不相干涉,甚且必將此種積習一掃而空之,而地方自治之事,乃可以有爲。此另是一義,當别論。
六七二度地居民
《孟子·滕文公》上曰:“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大抵古時度地居民,自有定法,過少則其力不足以相澹,過多則人不相狎而其情不親,是非不足憑,人言不足恤矣。古者“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禮記·曲禮》。《管子·小匡》曰:“卒伍政定於里,軍旅政定於郊,内教既成,令不得遷徙;故卒伍之人,人與人相保,家與家相愛,少相居,長相遊,祭祀相福,死喪相恤,禍福相憂,居處相樂,行作相和,哭泣相哀;是故夜戰,其聲相聞,足以無亂;晝戰,其目相見,足以相識,歡欣足以相死;是故以守則固,以戰相勝。”《郊特牲》述社祭及君親誓命以習軍旅之制,而繼之曰:“以戰則克,以祭則受福”,亦是物也。
禮之有節文也,亦其出於自然者也。《雜記》曰:“三年之喪,雖功衰不吊,自諸侯達諸士。如有服而將往哭之,則服其服而往。練則吊,既葬大功,吊哭而退,不聽事焉。期之喪未葬,吊於鄉人,哭而退,不聽事焉。功衰吊,待事不執事,小功緦,執事不與於禮。相趨也,出宫而退;相揖也,哀次而退;相問也,既封而退;相見也,反哭而退;朋友,虞袝而退。吊非從主人也,四十者執綍;鄉人,五十者從反哭,四十者待盈坎。”因其身之有故與無故也,老壯也,居之遠近也,而皆異其節;非强爲之也,皆因其情而情又出於自然者也;故曰:禮也者,因人之情而爲之節文,然過重於節文,則情有因之而漓者矣,故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論語·先進》。要之不忘其本而已矣。故曰:“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老子》。
《潛夫論·浮侈篇》曰:“今舉世舍農桑,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游手爲功,充盈都邑。”又曰:“今察洛陽,浮末者什於農夫;虚僞游手者什於浮末。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類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則民安得不飢寒。”然則古之都邑,罪惡之藪也。符所言都邑之人,或以謀姦合任爲業,或以遊敖博弈爲事,或作泥車、瓦狗、馬騎、倡俳諸戲弄小兒之具以巧詐,婦人則學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誣細民,熒惑百姓;此與後世之情形,有以異乎?無以異也。
符言京師貴戚葬者:必欲江南檽梓豫章之木。其致之也,伐之高山,引之窮谷,入海乘淮,逆河溯洛,工匠雕刻,連累日月,會衆而後動,多牛而後致,重且萬斤,功將萬夫,其難也如是,而邊遠下土,猶相競用,致使東至樂浪,西達敦煌,費力傷財於萬里之地。夫權臣貴戚,皆淫侈之徒也。彼千方百計,以取高位厚禄;其取之也,猶御人於國門之外也;不則猶齊人之乞食於墦間也;所甘心者,淫侈而已。而使之舍其所樂,不亦與虎謀皮哉?然以少數人拑制多數人,以非正義之事壓制正義,終非可以持久;公理有必明之日,民權有必達之時,至於爲治者果爲公意,而非復少數人,則淫侈之事,在所必禁矣,至此則都邑墟矣。
荀悦論井田:謂土地布列在豪强,卒而革之,并有怨心,則生紛亂,制度難行。若高祖初定天下,光武中興之後,人衆稀少,立之易矣。夫卒而革之,非義有所不可也,而勢有所難行。勢之所不能行,雖聖人無如之何也。勢可行而卒莫之行,則非無識即苟且矣。夫都邑猶井田也,卒而革之,事不可爲也。然遭大亂之後,立制度,使不得過若干家。浮侈之事,禁不得爲;華靡之物,禁不得用;放古者度地居民之制,使地邑民居,必參相得也,不亦可乎?然豈所語於今之爲政者哉!
齊景公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論語·顔淵》。衛嗣君曰:“治無小,亂無大,教化喻於民,三百之城,足以爲治。民無廉恥,雖有十左氏,將何以用之?”《戰國策·衛策》。故治國之道,在教化明,法令行,物不足惜也。苟可以明義也,雖完整,猶將毁之,況其已經破敗而勞復建邪?
禁侈非徒以明義也,即以淫侈者之身論,庸獨利乎?董卓之入洛也,洛中貴戚室第相望,金帛財産,家家殷積。卓放縱兵士,突其廬舍,淫略婦女,剽虜資物,謂之“搜牢”。《後漢書》本傳。此即王符之所哀嘆者也。豈徒洛陽,古今繁盛之都邑,其極安有不如此者也?水流必趨於平也,猶財富之必趨於均也。注水於丘陵之上,則必流於四方,若都邑之財,四散而歸於村野,周浹而徧於山林,則人間之海平矣。平,斯安矣。
東漢之末,生民幾於盡矣。是時之握兵者,亦知民不足,則兵不强;兵不强,則終無以自存也。故其少有遠慮者,咸致力於屯墾焉。《三國·魏志·王昶傳》言文帝踐阼,昶爲洛陽典農。時都畿樹木成林,昶斫開荒萊,勤勸百姓,墾田特多。夫自獻帝而遷至於文帝踐阼,亦既三十年矣,而洛陽之荒廢猶如此,然則是時之從事於墾闢者,儼然如臨天造草昧之世也。
度地居民,使地邑民居,必參相得,固無不可就之功矣。《三國·魏志·國淵傳》言:太祖欲廣置屯田,使淵典其事。淵屢陳損益,相土處民,計民置吏,明功課之法。《鄭渾傳》言:太祖征漢中,以渾爲京兆尹,渾以百姓新集,爲制移居之法,使兼復者與單輕者相伍,温信者與孤老爲比。後渾轉爲山陽、魏郡太守,又以郡下百姓,苦乏材木,乃課樹榆爲籬,并益樹五果;榆皆成藩,五果豐實。入魏郡界,村落齊整如一。又《注》引《魏略》言:顔斐後爲京兆太守,令屬縣整阡陌,樹桑果。皆能頗合度地居民之誼也。使執政皆知是誼,大亂之後,民居固可焕然改觀也。然知斯誼者卒寡。且如吾邑自兵亂之後,破壞累累,孰爲新建,孰爲故跡,父老固歷歷能指之也。而新建者之零亂如故,若夫人各有私,不顧大局,豈一日也哉?
六七三開國之主必親戎
《晉書·王鑒傳》:鑒勸元帝親征杜弢,《疏》曰:“當五霸之世,將非不良,士非不勇,征伐之役,君必親之,故齊桓免胄於邵陵,晉文擐甲於城濮。昔漢高、光武二帝,征無遠近,敵無大小,必乎振金鼓,身當矢石,櫛風沐雨,壺漿不瞻,馳騖四方,匪皇寧處,然後皇基克構,元勛以融。今大弊之極,劇於曩代,崇替之命,繫我而已。欲使鑾旗無野次之役,聖躬遠風塵之勞,而大功坐就,鑒未見其易也。魏武既定中國,親征柳城,揚旗盧龍之嶺,頓轡重塞之表,非有當時烽燧之虞,蓋一日縱敵,終己之患,雖戎輅蒙嶮,不以爲勞,況急於此者乎?劉玄德躬登漢山而夏侯之鋒摧,吴僞祖親泝長江而關羽之首懸,袁紹猶豫後機,挫衄三分之勢,劉表卧守其衆,卒亡全楚之地。歷觀古今,撥亂之主,雖聖賢,未有高拱閑居,不勞而濟者也。”其言可謂深切著明。晉元帝、宋高宗皆沈潛有謀,勤於政理,然終僅就偏安之業,且并此亦幾岌岌不可保者,不能駕御武人實爲之。王敦之患,人所共知。然宋高宗而不能替三宣撫司,江東亦未必能自立也。人皆以漢高祖能滅項羽爲有大略,其實不然。高祖之大略,不在於其能滅項羽,而在於項羽滅後,六、七年間,能盡滅同時并起之異姓諸王,何者?項羽戰績,爲史所艷稱者,不過巨鹿、彭城、垓下三役耳。垓下之戰,乃匹夫之勇,無足稱。鉅鹿一戰,確有摧堅陷陣之能,亦藉楚衆之精鋭;吴夫差、越句踐固嘗再用之以振威於北方;雖項燕亦用之大破秦軍於楚垂亡之日矣,非盡羽之能也。彭城之役,則漢自不整耳,蓋漢所用者爲思東歸之士,至此已爲散地,而五諸侯之兵,亦心力不齊,號令不一也。漢高入關,財帛無所取,婦女無所幸,而至此,乃收楚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此猶項羽去關中時,不能禁其衆無暴掠,屠咸陽,殺子嬰,燒秦宫室,亦非羽之所欲也。漢王以四月敗彭城,五月即收兵屯滎陽,六月又還攻章邯,至八月乃復東出;於斯時也,項羽何難急攻破之,長驅西上,而羽竟不能,是其昧於乘機矣。明年漢三年五月,破滎陽,六月,下成皋,而仍未能深入,徒隔河相持,漢王遂得以其間虜魏豹,下趙、代,破燕、齊,且結彭越以擾楚後。雖黥布,亦觀望形勢而叛楚。是時所事惟漢,非如漢初出時之猶重齊也。漢堅守以老楚師,而藉信、越以攻其後,爲楚計者,宜集全力擊破漢王之軍,深入窮追,直抵二周之郊,而叩函谷之關,使其不復能立,則信、越無與圖功,必也轉而從楚,他諸侯更不必論矣。而羽竟不能然,是不徒無遠略,并野戰亦不足取也,故曰,漢之亡楚,不足爲異也。乃其既滅楚之後,則漢高與諸功臣,君臣之分未定也,秦滅六國,父兄有天下,而子弟爲匹夫,在當時之人視之,實爲變局而非常理,故秦一亡而天下復分,戲下之會,以義帝之空名奉楚懷王,其視之,猶周之天子也,項籍爲西楚霸王,猶東周之桓、文也,特王侯之名異耳,其餘大者爲王,小者爲侯若君,亦六國時之遺法也,當時之人,視此必以爲彝典,謂有一人將如秦皇,盡滅同列,獨有天下,必非意想所及。項羽使人説韓信以三分天下,而信不聽,蒯徹勸之又不聽,史言信自以功高,漢終不奪我齊,此乃附會之談,非其實。當時之人,自以兵力據地而王,豈待他人之與之,既不待人之與之,又何慮人之奪之。尸皇帝之名,遂可任意樹置翦滅侯王,亦豈當時之人意想所及?此項羽亡後,韓信等所由不惜以皇帝之名畀漢王與?幾曾見周之武、成,能任意翦滅齊、楚哉?故漢高之鏟除異姓諸王,非以君替其臣,乃敵國之相滅耳,其能奏功如是之速,則以身恒在行間,赴機疾捷也。且漢高以五年十月滅楚,正月王韓信、彭越、英布、張耳、韓王信,是年九月,即擊虜荼。明年十月,禽韓信,正月,王荆王賈、楚王交,并王喜於代,子肥於齊,而徙韓王信於太原,信請徙治馬邑,許之。七年十月,信反,高祖自將擊之,深入至平城,雖以輕敵致敗,然其果鋭亦甚矣,圍既解,仍擊信餘寇於東垣。十年九月,擊陳豨,自至邯鄲。十一年冬,破之,其年三月,復使掩捕梁王,即以其地王子恢及友,七月黥布反,又自將擊之。十二年十月,破之,王兄子濞於吴。未幾,盧綰反,使樊噲擊之,帝之不親戎者惟此役,蓋其時已疾病矣。綜觀楚滅之後,七年之中,高帝蓋未嘗一日安居也。以當時人心之習於分裂,漢初王室形勢之弱,使帝少濡滯苟安,身没之後,諸侯之合縱締交,圜視而起,豈待問哉?然則天下之克定於其一,其功信不成於滅楚之日,而成於其後之七年中也。而其所以成功,亦實由其馳騖四方,匪皇寧處,鑒之言,可不謂之知言哉?鑒所引證諸王霸之主,事皆易明,獨漢高之成功,少隱曲而難見,故具論之如上。
原刊一九四七年《東南日報》“文史”副刊
六七四漢唐邊防之策
中國古代,蓋爲湖居之族?古稱人所居之處曰“州”,即後世之“洲”字,其音則與島相同。漢世公玉帶獻明堂圖,水環宫垣,上有樓,從西南入,《周官》師氏居虎門之左,保氏守王闈。蔡邕説:“南門稱門,西門稱闈,明堂者,古天子之居。”蓋猶沿其遺像。古之人蓋四面憑水以爲固,故至後世築城,猶必環之以池也,此最古之邊防也。
湖居之族,蓋以漁爲業,後乃漸進於農耕。中國之文明,蓋肇始於是?故《易》稱包犧氏作網罟,神農氏斲木爲耜,揉木爲耒也,包犧氏、神農氏非實有其人,古言氏猶後世言族,言有如是之部族二耳;如是之部族,實爲文明所由肇,故特舉之也。然其後此等部族,嘗爲田獵畜牧之部族所擊服焉,觀古君大夫士以牛羊犬豕爲食,庶人則食谷與魚鱉可知。畜牧之族,其初恒事田獵,畜牧時或居原隰,田獵時必處山林。人之好戰斗,其習恒自田獵之世來,其後所居雖易,至於守禦,則猶沿是以爲固。《易》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詩》曰:“畇畇原隰,曾孫甸之”,《孟子》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谷之險”,皆治人而食於人者居山,食人而治於人者居平地之證,此邊防形勢之一變也。
農耕愈重,治人而食於人者,亦皆以是爲業,則其人必降丘宅土。斯時之所慮者,鄰近野蠻之族,每喜乘間抄略。出兵征之乎?彼無定居,不易犁其巢穴。屯兵防之乎?我又不勝其勞費。所幸者,此等野人,部族率皆寡小,不能興大兵,一水一山之隔,即非其所能越,乃因山川自然之阻以爲防,其不周匝處,則以人力築牆補之。此等營建。環繞四面者爲郭,專於一面者即長城也,此所以防小寇。戰國之世,秦、趙、燕三國北邊皆有長城,其時匈奴尚未大,他騎寇蓋尤小;齊之南亦有長城,蓋所以備淮泗夷者也。
戰國末造,内地文化較低之族,殆悉化爲冠帶之民,如淮泗夷,高長城以防之。至秦有天下,乃悉散爲人户,見《後漢書·東夷傳》,其言蓋有所本。其一端也。斯時之所慮者,六國之民,非心服而反側,秦人防之之策;一益固其本國之境,賈生所謂踐華爲城,因河爲池者也,設使新服之地皆叛,其故國則猶可守,趙高弑二世,立子嬰,蓋嘗欲取是策,留侯勸漢高祖都關中,猶未脱此等見解也。一於新服之地,擇其要害之處而據之,賈生所謂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者也,至漢文帝之世,通關梁,一符傳,而此法乃除。二者皆一統之初,鉗制國内之術,以不切於時勢,故不旋踵而其法遂廢也。
城外之防,北邊爲極,以其地爲遊牧之族所居,利抄略,且强悍也。防之之策,秦初仍襲舊猷,乃舉本國所固有及燕、趙二國之長城,連接之,擴充之,脩補之,以成一引弓之民與冠帶之族之大界焉。然人心猶率其歸,世變已啓其新;長城者,可以禦小寇,而不可以防大敵者也。漢初冒頓崛起,破東胡,走月氏,并白羊,樓煩二王,服渾窳、屈射、丁零、鬲昆、新䔣諸國,其形勢已非復前世之騎寇,更無論山戎矣。其大入塞,騎至數萬,少亦數千,雖不長於攻城,然優足批亢擣虚,亦可時時肆擾,或逆絶外援,以困一堅城,斷非備多力分之長城,所能遏其焰也。故漢世雖勤北邊,迄無脩築長城之事。
斯時之邊防當如何?曰:己不復能言守,而唯有向外開拓。漢世之能免於匈奴之患也,則以武、昭、宣之世,數大舉深入窮追故也。甚至以斷其右臂之故,不恤勞民以通西域焉,其取勢亦可謂遠矣。至是,則漢室之邊防,不在邊境而在邊境之外。樹邊防於邊境之外若之何?一曰控其道路,今人所謂綫也,若漢置西域都護,并護天山南北兩道是也。一曰據其要害,今人所謂點也,若唐設諸都護府是也。大抵漢唐之於外夷也,利其弱不利其强,利其分不利其合,睹其强大也,必謀所以早摧挫之,唐太宗之於薛延陀是也。彼其互相吞并也,必遏止之,使不得遂。西域本三十六國,後稍分爲五十餘,莽世都護覆没,莎車王賢遂乘機吞并,後漢定西域,又悉復之,其顯而易見者也;若其桀驁,將馴至於逆命,尤必有以豫折其蔭,爲虺弗摧,爲蛇若何?默啜之中興突厥,使中原士大夫爲之旰食,其殷鑒矣。歷代盛時,防邊之策,大抵如此。唯明代武功不振,僅恃築長城爲防守之計,爲統一後一變局。
漢、唐盛時之所爲,其可謂之上策乎?猶未也,兵家之言曰:“善守者不恃人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善已,然猶不能懈於守也。兵有利鈍,戰無百勝,豈徒兩軍相争時爲然,兩國相持亦如是。人固有利不利時,國豈能無饑饉寇盜?丁斯時也,安能爲不可勝以待敵?且外夷亦必有興盛之時,安能終錮之?漢、唐盛時,所守非不遠,卒之或以我之弱,或以彼之强,所守終不能不撤,則猶未足以語於“守在四夷”之義也。然則如之何而可?曰:不分彼我之界,非以我防彼也,而與彼偕進於大道,愚者教之,困者賑之,使之利與我合而不利與我分,彼欲禍我乎?是自禍也,世豈有樂自禍者乎?是彼爲我守也,此則守在四夷之義也。道則高矣美矣,孰能副之,吾未之見也。太史公所由嘆《司馬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邪?
六七五入中入邊之原
歷代官賣之法,莫善於宋之入中入邊,蓋如是則官可省漕運之煩也。抑供入中入邊之物,皆有獨佔之性質者,非如是,則不賣,則并可以奬勵某種産業矣。明代行中鹽之制,而商屯因之以興,是也。漢通西南夷道,作者數萬人,千里負儋饋糧,率十餘鍾致一石,散幣於邛、僰以集之。數歲,道不通,蠻夷因以數攻,吏發兵誅之。悉巴蜀租賦,不足以更之,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縣官,而内受錢於都内。此已開宋代入邊之先聲,而其效亦與明代商屯等矣。嘗謂欲殖邊必需資本,國家不易有此大力,商人不肯投資於邊,此一難也。人民真願移徙者,不得官力之輔助;官招募所得,或爲浮浪之人,并不能勤事生産,或且逃歸,此二難也。此二者,若能假手於商人,俱較官辦爲佳。蓋商人重利,自能招致勤事生産之民,且有以部勒之,不至虚費本錢也。所難者,使商人肯投資從事於此耳。今以其必欲得之物交换之,則資本及人力不期而集於邊遠之處矣;國家更能設官管理,使商人不能虐其所顧用之民,則善之善者也。
原刊《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一九八三年二月出版
六七六策試之制上
《文獻通考·選舉考》引致堂胡氏之言曰:“漢策問賢良,非試之也,延於大殿,天子稱制,訪以理道,其事重矣。”馬氏曰:“自孝文策鼂錯之後,賢良方正皆承親策,上親覽而第其優劣;至孝昭年幼未即政,故無親策之事,乃詔有司,問以民所疾苦;然所問者,鹽鐵、均輸、榷酤,皆當時大事。令建議之臣,與之反覆詰難,講究罷行之宜,卒從其説,爲之罷榷酤。然則雖未嘗親奉大對,而其視上下姑相應以義理之浮文者,反爲勝之。國家以科目取士,士以科目進身者,必如此,然後爲有益於人國耳。”案對策與射策不同,射策者,疑其人之不能而試之;對策則以其人爲賢知而問之。《漢書·蕭望之傳注》曰:“射策者,謂爲難問疑義書之於策,量其大小,署爲甲乙之科,列而置之,不使彰顯。有欲射者,隨其所取,得而釋之,以知優劣。射之言投射也。對策者,顯問以政事經義,令各對之,而觀其文辭定高下也。”《後漢書·順帝紀》,陽嘉元年《注》引《前書音義》曰:“甲科謂作簡策難問,列置案上,任試者意投射,取而答之,謂之射策;上者爲甲,次者爲乙。若録政化得失,顯而問之,謂之對策也。”馬氏又云:“漢武帝之於董仲舒也,意有未盡,則再策之,三策之;晉武帝之於摯虞、阮种亦然。”由此也。然至後世,則對策其名者,亦不免射策其實矣。
《晉書·孔坦傳》云:“先是,以兵亂之後,務存慰悦,遠方秀孝到,不策試,普加除署。至是,帝申明舊制,皆令試經,有不中科,刺史、太守免官。太興三年,秀孝多不敢行,其有到者,并託疾。帝欲除署孝廉,而秀才如前制。坦奏議曰:古者且耕且學,三年而通一經,以平康之世,猶假漸漬,積以日月。自喪亂以來,十有餘年,干戈載揚,俎豆禮戢,家廢講誦,國闕庠序,率爾責試,竊以爲疑。然宣下以來,涉歷三載,累遇慶會,遂未一試,揚州諸郡,接近京都,懼累及君父,多不敢行;其遠州邊郡,掩誣朝廷,冀於不試,冒昧來赴,既到審試,遂不敢會。臣愚以爲不會與不行,其爲闕也同。若當偏加除署,是爲肅法奉憲者失分,徼倖投射者得官。王命無貳,憲制宜信。去年察舉,一皆策試。如不能試,可不拘到,遣歸不署。又秀才雖以事策,亦氾問經義,苟所未學,實難闇通,不足復曲碎乖例,違舊造異,謂宜因其不會,徐更革制。可申明前下,崇脩學校,普延五年,以展講習。帝納焉。聽孝廉申至七年,秀才如故。”《甘卓傳》:“中興初,以邊寇未静,學校陵遲,特聽不試孝廉,而秀才猶依舊策試。卓上疏以爲答問損益,當須博古通今,明達政體,必求諸《墳》、《索》,乃堪其舉。臣所忝州,湘州。往遭寇亂,學校久替,人士流播,不得比之餘州。謂宜同孝廉例,申與期限。疏奏,朝議不許。卓於是精加隱括,備禮,舉桂陽谷儉爲秀才。儉辭不獲命,州厚禮遣之。諸州秀才聞當考試,皆憚不行,惟儉一人到臺,遂不復策試。儉恥其州少士,乃表求試,以高第除中郎。儉少有志行,寒苦自立,博涉經史。於時南土凋荒,經籍道息,儉不能遠求師友,惟在家研精,雖所得實深,未有名譽;又恥衒耀取達,遂歸,終身不仕,卒於家。”觀此二事,可知雖秀才之試,亦已漸同經生之業。《石勒載記》言其立秀孝試經之制,蓋亦有所因循。至於孝廉,則《魏舒傳》言其“年四十餘,郡上計掾察孝廉,宗黨以舒無學業,勸令不就,可以爲高耳。舒曰:若試而不中,其負在我,安可虚竊不就之高,以爲己榮乎?於是自課,百日習一經,因而對策升第”,則幾同國子明經之舉矣。
秀才之試,雖究與射策有異,又變而崇尚文辭,此在北朝,其弊最顯。《北齊書·儒林傳》:劉晝,“河清初還冀州,舉秀才入京,考策不第,乃恨不學屬文,方復緝綴辭藻。”馬敬德,“河間郡王將舉爲孝廉,固辭不就,乃詣州求舉秀才。舉秀才例取文士,州將以其純儒,無意推薦。敬德請試方略,乃策問之,所答五條,皆有文理,乃欣然舉選。至京,依秀才策問,惟得中第。乃請試經業,問十條并通,擢授國子助教。”蓋儒生之於文辭,究非專長也。劉景安與崔亮書,謂:“朝廷貢才,止求其文,不取其理,察孝廉惟論章句,不及治道。”《魏書·崔亮傳》。可見二者之分野矣。《魏書·邢巒傳》:“有司奏策秀孝,高祖詔曰:秀孝殊問,經權異策,邢巒才清,可令策秀。”所謂才清,蓋亦長於文辭耳。《隋書·杜正玄傳》:“開皇末舉秀才,尚書試方略,正玄應對如響,下筆成章。僕射楊素,負才傲物,正玄抗辭酬對,無所屈撓,素甚不悦。久之,會林邑獻白鸚鵡,素促召正玄,使者相望,及至,即令作賦,正玄倉卒之際,援筆立成。素見文不加點,始異之,因令更擬諸雜文筆十餘條,又皆立成,而辭理華贍。素乃歎曰:此真秀才,吾不及也,授晉王行參軍。”《北史》正玄附《杜銓傳》後,述此事頗有附會之辭,不如此之可信。此幾純以文辭爲重,亦北朝之餘習也。南朝似略愈於此,而其實亦不然。《梁書·文學傳》,謂何遜“弱冠州舉秀才,南鄉范雲見其對策,大相稱賞”。又云:雲“謂所親曰:頃觀文人,質則過儒,麗則傷俗,其能含清濁,中今古,得之何生矣”。則所重亦在其文。《顧協傳》:“舉秀才,尚書令沈約覽其策而嘆曰:江左以來,未有斯作。”《孔休源傳》:“州舉秀才,太尉徐孝嗣省其策,深善之,謂同坐曰:董仲舒、華令思何以尚此?足稱王佐之才。”似其人深明於當世之務者,實亦未必不采庶子之春華,忘家丞之秋實也。姚察謂二漢求士,率先經術,近世取人,多由文史,《江淹任昉傳論》。可以知其變遷矣。
或曰:馬氏所舉董仲舒、摯虞、阮种之流,皆賢良也,此後世制科之先河,秀才則與孝廉同爲常舉耳。其策之之法,自不能無異。然《晉書·王接傳》云:永寧初,舉秀才,友人遺書勸無行,“接報書曰:今世道交喪,將遂剥亂,而識智之士,鉗口韜筆,禍敗日深,如火之燎原,其可救乎?非榮斯行,欲極陳所見,冀有覺悟耳。是歲,三王義舉,惠帝復阼,以國有大慶,天下秀孝,一皆不試,接以爲恨。”是則秀才對策,亦未嘗不可極其謇諤矣。《魏書·高祖紀》:延興二年,七月,“詔州郡縣各遣二人,才堪專對者,赴九月講武,當親問風俗。”三年,六月,“詔曰:往年縣召民秀二人,問以守宰治狀,善惡具聞,將加賞罰。而賞者未幾,罪者衆多,肆法傷生,情所未忍。今特垂寬恕之恩,申以解網之惠。諸爲民所列者,特原其罪,盡可貸之。”所謂民秀,蓋即去歲所召也。太和七年,正月,“詔曰:朕每思知百姓之所疾苦,以增脩寬政,而明不遠燭,實有缺焉。故具問守宰苟虐之狀於州郡使者、秀孝、計掾,而對多不實,甚乖朕虚求之意,宜案以大辟,明罔上必誅。然情猶未忍,可恕罪聽歸,申下天下,使知後犯無恕。”背公下比,不徒遠愧始元之賢良,亦且近慙延興之民秀矣。然魏孝文之問之,則固得枉於執事毋悼後害之義,此蓋由其興於代北,究較中原爲質樸故也。
《齊書·謝超宗傳》:“都令史駱宰議策秀才考格,五問并得爲上,四、三爲中,二爲下,一不合與第。超宗議:非患對不盡問,患以恒文弗奇。與其俱奇,一亦宜采。詔從宰議。”清問當求奇士,考試自貴兼通,舍奇求多,亦對策漸近射策之一證。
策試非獨秀孝。《孔坦傳》言:“坦遷尚書郎。時臺郎初到,普加策試,帝元帝。手策問曰:吴興徐馥爲賊,殺郡將,郡今應舉孝廉不?坦對曰:四罪不相及,殛鯀而興禹。徐馥爲逆,何妨一郡之賢?又問:姦臣賊子殺君,汙宫瀦宅,莫大之惡也。鄉舊廢四科之選,今何所依?坦曰:季平子逐魯昭公,豈可廢仲尼也!竟不能屈。”此不徒親策以時事,亦且如馬氏所言,意有未盡,則再策之三策之矣。《魏書·文苑·温子昇傳》:“熙平初,中尉、東平王匡博召辭人,以充御史,同時射策者八百餘人,子昇與盧仲宣、孫搴等二十四人爲高第。於是預選者争相引決,匡使子昇當之,皆受屈而去。搴謂人曰:朝來靡旗亂轍者,皆子昇逐北。遂補御史。”此云射策,當係對策,蓋二者之實漸淆,其名亦隨之而淆也。所召者爲辭人,所取者爲子昇等,可見徐景安所云“朝廷貢才止求其文”者,尚不僅指秀才言之也。然則唐世進士之浮華,其所由來者漸矣。
原刊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日《益世報》
六七七策試之制下
策問之法,漸變而近於考試,其於政事,遂絶無所益乎?曰:否。射策者,帖經墨義之所本也。秀才策事,亦氾問經義,則大義論策之所本也。唐世秀才之科廢絶,然進士偏重詩賦,實即南北朝來秀才策試兼重文辭之習。故唐世之進士明經,實即前世之州郡秀孝;所異者,前世選舉之權,操之郡縣,至唐則可投牒自列耳。然則科目之制,其所由來者遠矣。後世科目之法可廢乎,則前世秀孝之舉,考試之法,亦可去矣。
世有説立乎千百年之前,而於千百年後之事,若燭照而數計者,葛稚川《審舉》之篇是也。其言曰:“秀、孝皆宜如舊試經答策。防其所對之姦,當令必絶,其不中者勿署吏,罰禁錮。其所舉書不中者,刺史太守免官。不中左遷,中者多,不中者少,後轉不得過故。若受賕舉所不當,發覺有驗者,除名禁錮終身,不以赦令原,所舉者與同罪。試用此法,一二歲之間,秀、孝必多不行者,亦足知天下貢舉之不精久矣。過此則必多脩德而勤學者矣。或曰:能言不必能行,今試經對策雖過,豈必有政事之才乎?抱朴子答曰:古者猶以射擇人,況經術乎?如其舍旃,則未見餘法之賢乎此也。夫豐草不秀瘠土,巨魚不生小水,格言不吐庸人之口,高文不墮頑夫之筆。今孝廉必試經無脱謬,而秀才必對策無失指,則亦不得闇蔽也。假令不能盡得賢能,要必愈於了不試也。今且令天下諸當在貢舉之流者,莫敢不勤學,但此一條,其爲長益風教,亦不細矣。自有天性好古,心悦藝文,學不爲禄,味道忘貧,若法高卿、周生烈者,萬之一耳。至於寧越、兒寬、黄霸之徒,所以强自篤勵於典籍者,非天性也,皆由患苦困瘁,欲以經術自拔耳。向使非漢武之世,則朱買臣、嚴助之屬,亦未必讀書也。今若遐邇一例,明考課試,必多負笈千里以尋師友,轉其禮賂之費以買記籍者,不俟終日矣。予意謂新年當試貢舉者,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豫作諸策,計可周用,集上,禁其留草,殿中封閉之,臨試之時亟賦之,人事因緣於是絶。當答策者,皆可會著一處,高選臺省之官,親監察之,又嚴禁其交關出入,畢事乃遣,違犯有罪無赦。如此,屬託之冀窒矣。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不恃人之不欺己也,亦何恥於峻爲斯制乎?若試經法立,則天下可以不立學官,而人自勤學矣。”案後世科目之利,曰官不立學,雖立亦有名無實,而人自勤學,文教於是覃敷也。其制,雖不能必得才,亦不足以得上才,而究愈於不試,實未有他法以代之。而其關防之法,則不得不嚴。唐、宋、明、清行事,皆足爲證,稚川一一言之,若燭照而數計,可謂聖矣。何以克聖?理有必至,勢有固然,辨之者精,察之者審也。君子是以貴好學深思也。
漢世丞相故事,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曰學通行脩,經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能案章覆問,文中御史;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決,才任三輔。一者德,四者才,二者儒學,三者文法之學也。孝廉課試,始於左雄,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牋奏,即此之二、三。黄瓊以雄所上孝廉之選,專於儒學文吏,於取士之義,猶有所遺,奏增孝弟及能從政者爲四科,即補以此之一、四也。以理論之,誠設四科,乃爲該備。然才德不可試諸一時,故左雄專於儒吏也。儒吏之中,則不宜有所偏重矣。稚川又曰:“漢四科亦有明解法令入仕。今在職之人,官無大小,悉不知法令。或有微言難曉,小吏多頑,而使之決獄,是以死生委之,以輕百姓之命,付無知之人也。作官長不知法,爲下吏所欺而不知,又決其口筆者,憒憒,不能知食法與不食,不問不以付主者,或以意斷事,蹉跌不慎法令,亦可令廉良之吏,皆取明律令者試之如試經,高者隨才品叙用。如此,天下必少弄法之吏,失理之獄矣。”此後世明法之科所由立也。宋承唐制,科目甚多,熙寧變法盡廢之,獨立新科明法,以待士之不能改業者。有用無用,夫固較然不可誣。而後世弄法之吏、失理之獄之多,亦由明法之科之廢,科目偏重儒學也。稚川言之於千載之前,亦若燭照而數計矣。
稚川又曰:“今普天一統,九垓同風,王制政令,誠宜齊一。夫衡量小器,猶不可使往往而有異,況人士之格,而可參差而無檢乎?江表雖遠,密邇海隅,然染道化,率禮教,亦既千餘載矣,往雖暫隔,不盈百年,而儒學之事,亦不偏廢也。惟其土宇褊於中州,故人士之數,不得鈞其多少耳,及其德行才學之高者,子游、仲任之徒,亦未謝上國也。昔吴土初附,其貢士見偃以不試,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猶復不試,所以使東南儒業,衰於在昔也。”案自吴之亡,至大興三年,凡四十年。據《孔坦傳》:秀孝策試之令,當在建武、大興之間,稚川之作,疑在是時。據其言,則北方秀孝之試,因亂曠絶,南方實迄未舉行,非關喪亂也。又案《晉書·五行志》:“成帝咸和六年正月丁巳,會州郡秀孝於樂賢堂,有麏見於前,獲之。自喪亂以後,風教陵夷,秀孝策試,乏四科之實。麏興於前,或斯故乎?”則其後雖復策試之制,依然有名無實矣。又《宋書·武帝紀》:義熙七年,“先是諸州郡所遣秀才、孝廉,多非其人,公表天子,申明舊制,依舊策試。”則晉末又嘗不試。
《晉書·摯虞傳》云:“舉賢良,與夏侯湛等十七人策爲下第,拜中郎。武帝詔曰:省諸賢良答策,雖所言殊塗,皆明於王義,有益政道,欲詳覽其對,究觀賢士大夫用心。因詔諸賢良方正直言,會東堂策問。”《阮种傳》:“詔三公、卿尹、常伯、牧守各舉賢良方正直言之士,於是太保何曾舉种。時种與郤詵及東平王康,俱居上第,即除尚書郎。然毁譽之徒,或言對者因緣假託,帝乃更延羣士,庭以問之。”此二者即一事。《虞傳》載策問曰:“若有文武器能,有益於時務,而未見申叙者,各舉其人,及有負俗謗議,宜先洗濯者,亦各言之。”《种傳》載詔辭曰:“若有文武隱逸之士,各舉所知,雖幽賤負俗,勿有所限。”實一詔而史氏辭有異同,可以爲證也。《郤詵傳》載詔辭云:“朕獲承祖宗之休烈,於兹七載。”則此事當在泰始七八年間,《本紀》不載其事。再策由於毁譽之辭,實不如馬氏所云“意有未盡”。然此等事當不多,其大體固當如馬氏所云耳。然疑有弊而親策,則實不自宋祖始矣。親策也而騰謗者謂其因緣假託,則當時關防,殊不嚴密,稚川所以欲立法以防所對之姦與?策問令再舉人,亦明阻被薦者至再令薦舉之意。而惜乎二人之皆無所舉也。虞對曰:“臣生長蓽門,不逮異物,雖有賢才,所未接識,不敢瞽言妄舉,無以疇答聖問。”种對曰:“文武隱逸之士,幽賤負俗之才,故非愚臣之所能識。”
原刊一九四六年十二月《益世報》
六七八郡縣送故迎新之費
郡縣送故迎新之費,自昔有之。《漢書·循吏傳》:黄霸爲潁川守。許丞老,病聾,督郵白欲逐之,霸不聽。或問其故,霸曰:“數易長吏,送故迎新之費,及姦吏緣絶簿書,盜財物,公私費耗甚多,皆當出於民。”是其事也。《游俠傳》言:哀帝時,“天下殷富,郡二千石死官,賦斂葬送,皆千萬以上。”《後漢書·張禹傳》:禹父歆,終於汲令。“汲吏人賻送,前後數百萬。”則當漢世,數已甚侈,魏、晉已後,斯風彌扇。晉初,傅咸即以長吏到官未幾便遷,吏卒疲於送迎爲病。《晉書·虞預傳》:“太守庾琛命爲主簿,預上記陳時政所失,曰:自頃長吏輕多去來,送故迎新,交錯道路。受迎者惟恐船馬之不多,見送者惟恨吏卒之常少。窮奢竭費謂之忠義,省煩從簡呼爲薄俗,轉相仿效,流而不反,雖有常防,莫肯遵脩。加以王途未夷,所在停滯,送者經年,永失播植。一夫不耕,十夫無食,況轉百數,所妨不貲。愚謂宜勒屬縣,若令尉先去官者,人船吏侍皆具條列,到當依法減省,使公私允當。”言其弊尤爲痛切。《南史·恩倖·吕文顯傳》云:“晉、宋舊制,宰人之官,以六年爲限。近世以六年過久,又以三周爲期,謂之小滿。而遷换去來,又不依三周之制,送故迎新,吏人疲於道路。”則其弊降而益甚矣。
《漢書·高惠高後文功臣表》:清安侯臾,“元鼎元年,坐爲九江太守受故官送免。”似受送本爲非法,然虞預病送迎者雖有常防,莫肯遵脩,又欲使去官者具自條列,依法減省,則其習爲故常久矣。《隋書·百官志》:梁世,郡縣吏有迎新送故之員,各因其大小而置;陳世,郡縣官之任代下,有迎新送故之法,餉餽皆百姓出,并以定令。蓋守令多異地人,國家既不給以道途之費,原不能責以自具也。此以理論,實不爲過;既有定法,遵守不渝,亦不能謂取非其義,然能合於常防者則寡矣。
送迎之費,廉吏亦間有不受者,則史家以爲美談。如《梁書·良吏傳》:范述曾,以齊明帝時出爲永嘉太守,郡送故舊錢二十餘萬,一無所受。始之郡,不將家屬,及還,吏無荷儋者。《南史·范岫傳》:爲安成内史,見徵,吏將送一無所納,是也。此雖高節,亦未可責諸人人。若王衍父卒於北平,送故甚厚,爲親識之所借貸,因以捨之,數年之間,家資罄盡。《晉書》本傳。沈懷文,父宣爲新安太守,丁父憂,郡送故豐厚,奉終禮畢,餘悉班之親戚,一無所留。《南史》本傳。雖合不易於喪之義,已非大法小廉之旨。若齊豫章王嶷爲荆州刺史,史稱其務在省約,停府州儀迎物,東歸部曲亦不齎府州物;而其後齋庫失火,燒荆州還貲,評直三千餘萬,《齊書》本傳。則不取也,而取過畢矣。劉悛,史稱其强濟有世調,善於流俗。爲武陵内史。齊明帝崩,表奔赴,敕帶郡還都,吏民送者數千人。悛人人執手,係以涕泣,百姓感之,贈送甚厚。《齊書》本傳。脅肩諂笑,病於夏畦,以是求貸,不其恧與!
《南史·王僧達傳》:“與兄錫不協,錫罷臨海郡還,送故及俸禄百萬以上,僧達一夕令奴輦取無餘。”有以分施鳴高者,又有任情攘奪者,士大夫之所爲,真可發一噱。
虞預言當時之送迎者,“窮奢竭費謂之忠義,省煩從簡呼爲薄俗。”此雖自託於忠厚,實則豪富之民,每欲獻媚於官吏,以爲寵榮;又貲費之來必由科率,或由經手侵漁者,乃鄙俗勢利之見耳。然風氣誠樸之區,亦或有能得民心,餽遺出於真誠者;必峻卻之,又非人情也。謝朏子諼爲東陽内史,及還,五官送錢一萬,止留一百,答曰:數多劉寵,更以爲媿。《南史·謝弘微傳》。頗堪嫓美古人。
後世官員所用器物,有由地方或屬員供給者,瀕行每攜之而去。需用時由當地供給,猶不失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之義;攜之而去,則成臧物矣。然古亦有如是者。《南史·宋宗室及諸王傳》:衡陽王義季爲荆州,“發州之日,帷帳器服諸應隨刺史者,悉留之,荆楚以爲美談。”曰“應隨”,則其取之亦成成例矣。《梁書·江革傳》:除武陵王長史、會稽郡丞、行府州事。“將還,民皆戀惜之,贈遺無所受。送故依舊訂舫,革并不納,惟乘臺所給一舸。”曰“依舊”,則舟車亦有成例也。
《梁書·劉季連傳》:季連之受命高祖,“飭還裝。高祖以西臺將鄧元起爲益州刺史。元起,南郡人,季連爲南郡之時,素薄元起。典籤朱道琛者,嘗爲季連府都録,無賴小人,有罪,季連欲殺之,逃叛以免。至是,説元起曰:益州亂離已久,公私府庫必多耗失,劉益州臨歸空竭,豈能遠遣候遞。道琛請先使檢校,緣路奉迎;不然,萬里資糧,未易可得。元起許之。道琛既至,言語不恭,又歷造府州人士,見器物輒奪之。有不獲者,語曰:會當屬人,何須苦惜。於是軍府大懼,謂元起至必誅季連,禍及黨與,競言之於季連。季連亦以爲然,又惡昔之不禮元起也,遂召佐史,矯稱齊宣德皇后令,聚兵復反。收朱道琛殺之。”《元起傳》:季連既平,“元起以鄉人庾黔婁爲録事參軍,又得荆州刺史蕭遥欣故客蔣光濟,并厚待之,任以州事。黔婁甚清潔,光濟多計謀,并勸爲善政。元起之克季連也,城内財寶無所私,勤恤民事,口不論財色。性本能飲酒,至一斛不亂,及是絶之。蜀土翕然稱之。元起舅子梁矜孫,性輕脱,與黔婁志行不同,乃言於元起曰:城中稱有三刺史,節下何以堪之。元起由此疏黔婁、光濟,而治跡稍損。在州二年,以母老乞歸供養,詔許焉,徵爲右衛將軍,以西昌侯蕭淵藻代之。是時,梁州長史夏侯道遷以南鄭叛,引魏人,白馬戍主尹天寶馳使報蜀,魏將王景胤、孔陵寇東西晉壽,并遣告急。此處史文有誤。《南史·鄧元起傳》云:“時梁州長史夏侯道遷以南鄭叛,引魏將王景胤、孔陵攻東西晉壽,并遣告急。”據《魏書·邢巒傳》,則王景胤爲梁晉壽太守,孔陵亦梁將,爲王足所破者。疑梁書元文,當作魏將某寇東西晉壽,太守王景胤、某官孔陵并遣告急。文有奪佚,傳寫者以意連屬之,以致誤謬;《南史》誤據之,而又有删節也。衆勸元起急救之。元起曰:朝廷萬里,軍不卒至,若寇賊侵淫,方須撲討,董督之任,非我而誰?何事悤悤便救?黔婁等苦諫之,皆不從。高祖亦假元起都督征討諸軍,將救漢中。比至,魏已攻陷兩晉壽。淵藻將至。元起頗營還裝,糧儲器械,略無遺者。淵藻入城,甚怨望,因表其逗留不憂軍事,收付州獄,於獄自縊。”是元起先以慮闕迎資激季連之叛,繼又以厚營還裝自喪其生也。案元起佳士,其入蜀也,在道久,軍糧乏絶,或説以檢巴西籍注,因而罰之,所獲必厚,元起然之,以李膺諫而止。史又言其“少時又嘗至西沮田舍,有沙門造之乞,元起問田人曰:有稻幾何?對曰:二十斛。元起悉以施之。時人稱其大度。”此其所以能克城之日,財寶無所私,在州二年,口不論財色。豈有不攘竊於兵亂之日,聚斂於在州之時,顧侵漁於臨去之際者乎!季連之敗也,史稱蜀中喪亂已二年矣,城中食盡,升米三千,亦無所糴,餓死者相枕,無親黨者,又殺而食之。季連食粥累月,飢窘無計,因此乃降。夏侯道遷之叛,魏以邢巒爲梁、秦二州刺史,巒力求取蜀,其表云:“益州頃經劉季連反叛,鄧元起攻圍,資儲散盡,倉庫空竭,今猶未復。”《南史·元起傳》,略同《梁書》,惟不云淵藻誣其不憂軍事而下諸獄,而云:“蕭藻入城,求其良馬。元起曰:年少郎子,何用馬爲。藻恚,醉而殺之。元起麾下圍城哭,且問其故。藻懼曰:天子有詔。衆乃散。遂誣以反,帝疑焉。有司追劾削爵土,詔減邑之半,封松滋縣侯。故吏廣漢羅研詣闕訟之,帝曰,果如我所量也。使讓藻曰:元起爲汝報讎,汝爲讎報讎,忠孝之道如何?乃貶藻號爲冠軍將軍,贈元起征西將軍,給鼓吹,謚忠侯。”元起功臣宿將,即不憂軍事,豈藻所可擅囚?藻亦豈能憂國持正如是?蓋實因求貨不得,妄加殺害。逮其麾下圍城,則厚誣君父以自解,又因是舉,遂以反誣元起。詐雖不讎,梁武亦不能明正其罪,乃轉以不憂軍事莫須有之辭罪元起,而爲之掩飾耳,其失刑甚矣。藻既臨州,民齊苟兒叛,以十萬衆攻城,既解,藻弟淵猷嘲羅研曰:“卿蜀人樂禍貪亂,一至於此。”民窮如是,其兄之負罪如是,而爲是嘲謔之辭,可見是時貴族之無人心。研對曰“蜀中積弊,實非一朝。百家爲村,不過數家有食。窮迫之人,什有八九;束縛之使,旬有二三。貪亂樂禍,無足多怪。若令家畜五母之雞,一母之豕,牀上有百錢布被,甑中有數升麥飯,雖蘇、張巧説於前,韓、白按劍於後,將不能使一夫爲盜,況貪亂乎。”見《南史·羅研傳》。然則蜀中困敝,由來已久。《梁書·劉季連傳》曰:“初元起在道,懼事不集,無以爲賞。士之至者,皆許以辟命,於是受别駕治中檄者將二千人。”蓋實由財帛不給,以至於此。檢罰巴西籍注,或亦勢不得已,然元起卒以李膺之言而止,可見其深惡誅求,寧肯作繭絲於爲州之日。休養生息,原非旦夕可期。其去州之時,糧儲器械,一無所有,蓋實以創夷未復;不能應機出兵,實亦由是。夏侯道遷之叛也,巴西人嚴玄思附魏,魏將王足,又所鄉輒克,蜀中勢實岌岌。以宣武固不聽邢巒之謀,又以羊祉爲益州,王足聞而引退,後反降梁。《魏書》王足事附見《崔延伯傳》。而邢巒遣守巴西之李仲遷,亦以荒於酒色,爲城人所殺反正,乃獲幸免。當時情勢,所急在外,寧以代者不卒至而自安哉!然則元起遣朱道琛先使檢校,或誠爲激變之由,然事或迫於不得已;其見戕於淵藻,則必以求貨不得,致遭枉害也。然皆因送故迎新之侈有以啓之,陋規之貽禍,不亦溥乎!
梁武帝大同九年張纘刺湘州,中大同元年岳陽王詧刺雍州,太清元年湘東王繹刺荆州。太清二年,帝改以纘刺雍州,而以河東王譽爲湘州刺史。纘素輕少王,州府候迎及資待甚薄,譽深銜之。及至州,遂託疾不見纘,及檢括州府庶事,留纘不遣。時湘東王與譽各率所領入援臺,纘乃詒湘東書曰:“河東戴檣上水,欲襲江陵,岳陽在雍,共謀不逞。”湘東信之,三藩之釁始搆。河東與纘,不旋踵而喪其身,湘東、岳陽,輾轉相讎,卒致江陵之奇變。此真所謂以睚眦之釁而致滔天之禍者。然溯其原,則亦送迎之費有以階之厲也。
北朝郡縣,送迎之弊,與南朝同。《魏書·高祖紀》:延興二年,十二月詔曰:“《書》云:三載一考,三考黜陟幽明。頃者已來,官以勞升,未久而代。牧守無恤民之心,競爲聚斂,送故迎新,相屬於路,非所以固民志,隆治道也。自今牧守温仁清儉、克己奉公者,可久於其任;歲積有成,遷位一級。其有貪殘非道、侵削黎庶者,雖在官甫爾,必加黜罰。著之於令,永爲彝準。”此詔之意,雖在久任以觀治效,速黜以去貪殘,然送故迎新之煩擾,亦其所欲革之一端也。《任城王雲傳》:除徐州刺史,以太妃蓋氏薨,表求解任。“性善撫綏,得徐方之心,爲百姓所追戀。送遺錢貨,一無所受。”此事不足證雲之廉,適足證徐方送遺之厚爾。《鄧淵傳》:曾孫羨,出爲齊州長史,“在治十年,經三刺史,以清勤著稱。齊人懷其恩德,號曰良二千石。及代還,大受民故送遺,頗以此爲損。”《北史·循吏·孟業傳》:“魏彭城王韶,齊神武之壻也,拜定州刺史,除業爲典籤。及韶代下,業亦隨還,贈送一無所受。”則非徒刺史,即其僚屬,亦有因送迎而受餽遺者矣。《魏書·陸俟傳》:子馥,出爲相州刺史,假長廣公。徵爲散騎常侍。其還也,“吏民大斂布帛以遺之,馥一皆不受,民亦不取,於是以物造佛寺焉,名長廣公寺。”此雖不受,何益於民!《北齊書·酷吏傳》:宋遊道,“父季預,爲渤海太守。遊道弱冠隨父在郡。父亡,吏人贈遺,一無所受。”《周書·薛端傳》:轉基州刺史,至州未幾卒,“遺誡薄葬,府州贈遺,勿有所受。”能如是者蓋寡矣。
原刊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益世報》
六七九上行下效之習
《論語·顔淵》:“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左氏》襄公二十一年:“邾庶其以漆閭丘來奔,季武子以公姑姊妻之,皆有賜於其從者,於是魯多盜。季孫謂臧武仲曰:子盍詰盜?武仲曰:不可詰也,子召外盜而大禮焉,何以止吾盜。”夫上之所爲,民之歸也。上所不爲,而民或爲之,是以加刑罰焉而莫敢不懲;若上之所爲,而民亦爲之,乃其所也,又可禁乎?《史記·夏本紀》曰:“皋陶敬禹之德,令民皆則禹,不如言,刑從之。”蓋邃古之世,曾以上之所行,即爲下所當爲,此上行下效之習,所以深入人心也。後世以爲人自有其所當循之道,爲上者亦不當背;古則以爲上之所行,即爲當然之道,其見解迥異。《後漢書·烏桓傳》:“其約法,違大人言者,罪至死。”與中國古俗可以參觀。
六八〇使臣圖自利
《聘義》述主國待客之禮曰:“古之用財者不能均如此,然而用財如此其厚者,言盡之於禮也。盡之於禮,則内君臣不相陵而外不相侵,故天子制之而諸侯務焉爾。”蓋外交之事,其集,兩國實利賴之;苟其不集,三軍暴骨,是以不得不慎也。乃貪鄙之夫,不恤糜國帑,壞國事,以爲私圖,此則雖聖人末如之何也已。《三國·魏志·武帝紀》:“安定太守毌丘興將之官,公戒之曰:羌胡欲與中國通,自當遣人來,慎勿遣人往。善人難得,必將教羌胡妄有所請求,因欲以自利;不從,便爲失異俗意,從之則無益事。興至,遣校尉范陵至羌中,陵果教羌,使自請爲屬國都尉。公曰:吾預知當爾,非聖也,但更事多耳。”《周書·突厥傳》:楊忠與突厥伐齊還,言於高祖曰:“突厥甲兵惡,爵賞輕,首領多而無法令,何謂難制馭,正由比者使人妄道其强盛,欲令國家厚其使者,身往重取其報。朝廷受其虚言,將士望風畏慴。今以臣觀之,前後使人皆可斬也。”夫當建安之世,涼州之彫敝,可謂甚矣。周、齊之時,中國之所以事突厥者,亦云疲矣。而使人之但圖自利如此,豈非所謂全無心肝者哉?
敝中國以事四夷者,漢武帝其首也。武帝之欲通西域,本爲招月氏共通匈奴,其意原欲寬中國之民力,意至善也。乃月氏不來,而聞大宛、大夏、安息、大月氏之屬,或兵弱,或兵雖强而可以賂遺設利朝,欲招致之,以示威德徧於四海,則動於侈心矣。卒之暴骨於大宛,憂勞於烏孫,竭中國以事四夷,曾不得其一卒以助攻匈奴,絲粟之財以實府庫,宜乎夏侯勝之發憤,而班孟堅作《西域傳贊》憤惋形於辭氣也。然而漢之彫敝,自其征大宛始,而大宛之逆命,則漢使之椎埋固有以激之。而漢使者之所以失體如此,則武帝明知其爲小人而猶聽其言且欲激而用之,有以使之然也。故非更事多者,不可以爲人君。若魏武者,雖曰未聖,吾必謂之聖矣。
六八一江南風氣之變
項籍以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其在北方,戰必勝,攻必取,未知其績出於此八千子弟者,究有幾何,然鉅鹿之戰,距籍出兵未遠,史所謂戰士一以當十,兵呼聲動天者,其中必有江東之士,則揆諸事理,似無足疑者也。漢人論各地方風氣及兵事,稱南方剽鋭者甚多,固未必皆指江東,然《地理志》言吴越之士,輕死好用劍,則江東風氣,仍甚勇悍可知,此孫策所由能以一旅之衆,定三分之業歟。迺自晉室東渡以後,江南遽以柔弱聞,何哉?用與不用之殊也。所以或用或不用,則以一國之民,或事生産,或備攻戰,亦有其分工協力之道焉,民風之强弱,非天之降才爾殊也,人事則使之然。
《宋書·武帝紀》:隆安五年,孫恩向滬瀆,高祖棄城追之,高祖時築城於海鹽故治。海鹽令鮑陋遣子嗣之,以吴兵一千,請爲前驅。高祖曰:“賊兵甚精,吴人不習戰,若前驅失利,必敗我軍,可在後爲聲援。”不從,果爲賊所没。又自序:元凶弑立,分江東爲會州,以隨王誕爲刺史,沈正説誕司馬顧琛,以江東義鋭之衆,爲天下唱始,琛曰:“江東忘戰日久。士不習兵,當須四方有義舉,然後應之。”此皆江東之民,欠闕訓練之證,然其風氣則實未遽變,宋武之討南燕,慕容超見羣臣,議距王師。公孫五樓言:“吴兵輕果,初鋒勇鋭不可當。”此固未必皆吴人,其中亦未必無江東之士也。顧覬之於宋文帝坐論江東人物,及顧榮,袁淑謂覬之曰:“卿南人怯懦,豈辦作賊。”誤矣。自晉滅吴以來,吴人之叛者踵相接。據《晉書》本紀,武帝太康二年九月,有吴故將莞恭帛奉舉兵反,攻害建業令,遂圍揚州。八年十月,有南康平固縣吏李豐反。十一月,有海安令蕭輔聚衆反。十二月,又有吴興人蔣迪聚黨反。至元帝大興元年,尚有孫皓子璠以謀反伏誅。《五行志》云:武帝平吴後,江南童謡曰:“局縮肉,數横目,中國當敗,吴當復。”又曰:“宫門柱,旦當朽,吴當復在三十年後。”又曰:“雞鳴不拊翼,吴復不用力。”於是吴人皆謂在孫氏子孫,故竊發爲亂者相繼,則似紀所不書者尚多。《華譚傳》:譚舉秀才,武帝策之曰:“吴蜀恃險,今既蕩平,蜀人服化,無携貳之心,而吴人趑睢,屢作妖寇,豈蜀人敦樸,易可化誘,吴人輕鋭,難安易動乎?”亦可見是時江表情勢之岌岌也。陳敏起兵,實有割據江東之志,顧榮、甘卓等皆從之,以子弟凶暴而敗,後來周玘父子,仍有傾覆執政之謀,其成敗,亦間不容髮耳。晉初北方兵力,雖似强盛,實則諸將皆已驕淫,不可復用。觀樹機能之亂,功臣宿將,莫能陳力,卒藉新進疏逖之馬隆募兵平之可知。齊萬年之叛,關中危殆,六陌之戰,周處雖以無繼敗亡,然能寒氐賊之膽者,惟此一戰耳。“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緬想周瑜決策以拒曹公,又欲羈劉備而挾關羽、張飛以攻戰。魯肅最稱持重,亦不爲關羽所弱,至吕蒙,卒取羽而定荆州。陸遜又有猇亭之捷,英風浩氣,蓋非魏蜀所克比倫。東晉之不振,乃正以北來世族,把持政權,而不能任江東英鋭之士耳。設以吴桓王大帝處此,五胡豈足平哉,烏乎!
過江以後,稱善戰者必曰傖楚。《宋書·殷孝祖傳》:太宗初即位,普天同逆,朝廷惟保丹陽一郡,永世縣尋又反叛,義興賊垂至延陵,内外憂危,咸欲奔散,孝祖忽至,衆力不少,并傖楚壯士,人情於是大安。《齊書·崔慧景傳》:慧景向京師,子覺及崔恭祖領前鋒,皆傖楚善戰,是其二事也。吴人謂中州人曰傖。語見《晉書·周處傳》。楚者,江淮之間,乃楚之舊壤也。《晉書·祖逖傳》云:京師大亂,逖率親黨數百家,避地淮泗。少長咸宗之,推爲行主。達泗口,元帝逆用爲徐州刺史,尋征軍諮祭酒,居丹徒之京口。逖以社稷傾覆,常懷振復之志,賓客義徒,皆暴桀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時揚土大饑,此輩多爲盜竊,攻剽富室。逖撫慰問之曰:“比復南塘一出否?”或爲吏所繩,逖輒擁護救解之,談者以少逖,然自若也。《郗鑒傳》:鑒寢疾,上疏遜位曰:“臣所統錯雜,率多北人,或逼遷徙,或是新附,百姓懷土,皆有歸本之心。臣宣國恩,示以好惡,處與田宅,漸得少安。聞臣疾篤,衆情駭動,若當北渡,必啓寇心。太常臣謨,平簡貞正,素望所歸,謂可以爲都督徐州刺史。臣亡兄息晉陵内史邁,謙愛養士,甚爲流亡所宗,又是臣門户子弟,堪任兖州刺史。公家之事,知無不爲,是以敢希祁奚之舉。”此等流亡暴桀之士,即當時之所謂傖,《梁書·陳伯之傳》:幼有膂力,年十三四,好着獺皮冠,帶刺刀,候伺鄰里稻熟,輒偷刈之。嘗爲田主所見,呵之云:“楚子莫動。”將執之。伯之因杖刀而進,將刺之曰:“楚子定何如?”田主皆反走。伯之徐檐稻而歸。此等家貧無行之徒,則當時之所謂楚也。流亡暴桀之士,家貧無行之徒,自易於輕悍好鬥,故欲求武用者多資焉。如齊王融欲輔竟陵王子良,招集江西諸傖楚,始安王遥光謀叛,亦召諸傖楚是也。劉牢之敗苻堅之師,陳慶之送元顥之衆,其中傖楚,必不少矣。然當時精兵中亦非遂無江東之士,沈田子青泥之戰,實爲勘定關中一大關鍵,而《宋書自序》稱其所領江東勇士,便習短兵,知公孫五樓稱宋武之衆爲吴兵,非無由也。輕死好用劍之風,誰謂其已消歇哉?
未經訓練臨時徵發之士,當時謂之白丁。《宋書·鄧琬傳》:安成太守劉襲舉郡歸順,琬遣廖琰率數千人并發廬陵白丁攻襲。《沈攸之傳》:索虜南寇,發三吴民丁,攸之亦被發,至京都,詣領軍劉遵考求補白丁隊主是也。《齊書·王敬則傳》:敬則以舊將舉事,百姓擔篙荷鍤隨逐之,十餘萬衆,遇左興盛、劉山陽二寨,盡力攻之,官軍不敵,欲退,而圍不開,各死戰。胡松領馬軍突其後,白丁無器仗,皆驚散,敬則軍遂大敗。此亦猶鮑嗣之之衆,牽動宋武之軍。唐㝢之舉事,富陽發男丁防縣,會稽太守沈文季發吴、嘉興、海鹽鹽官民丁救之,亦敗。及齊武帝遣禁兵數千人馬數百匹東討,至錢塘,乃擒斬㝢之,見《齊書·文季傳》。亦白丁不可用之證也。然此自由其闕於訓練之故,苟加以訓練,即白丁亦成精兵。征姚泓也,拓跋氏發兵緣河隨大軍進止,宋武所遣先渡河者,即白直隊主丁旿也,胡三省《通鑑》注曰:選白丁之壯勇者入直左右,使旿領之。亦可見訓練所繫之重矣。
《宋書·劉敬宣傳》:孫恩舉事,牢之自表東討,軍次虎疁,敬宣請以騎并南山趣其後,吴人畏馬,又懼首尾受敵,遂大敗。此與唐㝢之之敗於齊禁兵,如出一轍,吴人畏馬,亦以不習騎戰故也。
缺訓練而不能戰,則何地不然。《梁書·楊公則傳》:攻東昏時,公則所領多湘溪人,性怯懦,城内輕之,以爲易與,每出蕩,輒先犯公則壘。公則奬勵軍士,克獲更多。湘溪何以蒙懦怯之稱,亦以地處腹里不習戰鬥故也。《宋書·沈曇慶傳》論曰:江南之爲國,外奉貢賦,内充府實,止於荆揚二州,揚部分析,境極江南,考之漢城,惟丹陽、會稽而已。地廣野豐,民勤本業,一歲或稔,則數郡忘饑。會土帶海旁湖,良疇亦數十萬頃,膏腴上地,畝直一金,鄠杜之間,不能比也。荆城跨南楚之富,揚部有全吴之沃,魚鹽杞梓之利,充仞八方,絲綿布帛之饒,覆衣天下。此所云者,乃自今兩湖至江、浙緣江沼澤之地,在當時,已爲南朝舉國財富之所自出矣。而淮南、江北之地,自吴魏來久爲争戰之場,其民之習於戰伐亦宜也。故曰民風之强弱,非天之降才有殊,用與不用之異也。何以或用或不用,則一國之民,或事生産,或備攻戰,分工協力之道也,勢使之然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天津《民國日報》副刊“史與地”
六八二南强篇
《中庸》:“子路問强,子曰:南方之强與?北方之强與?抑而强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矯;中立而不倚,强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强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强哉矯。”小時讀此,嘗竊疑於南方之强,與君子之所謂强哉矯者,是一是二,由今思之,乃知其斷然是一,不足疑也。蓋就風俗而論,只有南方之强與北方之强二端,孔子尚南方之强,而抑北方之强,而子路之所謂强,則實有類於北方之强者。孔子始而詰之曰:南方之强與?北方之强與?抑而强與?一似子路之强,出於南北風氣之外者,辭之婉也。繼言南方之强,而明著之曰君子居之,明宗尚之所在也。言北方之强,而直斥之曰而强者居之,則明告子路,以其所謂强者,果居何等也。夫世俗之視南方之强,則徒以爲寬柔以教,不報無道而已,然其實不止於是,故又以和而不流四端,開示真諦也。
人孰不好强而惡弱,好榮而惡辱,然而撫劍疾視之爲强,則亦不足恃矣。一族一國,猶一人也,過剛者必折,不戢者自焚,理無難明,事亦習見,然而人莫不慕夫撫劍疾視之爲强,則以撫劍疾視者,固有時而獲勝;而雍容揖讓者,遂不免於敗績而失據也。然而勝負自有其原,衡論者固不當徒拘於其表。歷來民族國家之競争,勝者之風氣,固多尚武,然其所以勝者,實别有在,初非由其好殺;敗者之風氣,固多柔靡,其使之柔靡者,亦自有其由,初非徒矯其柔靡之跡而遂克有濟;更不應因此遂懷偏激之見,并其所謂寬柔以教,不報無道者,而亦唾棄之也。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固制勝之術,而非敗績之原也,曠觀往史:民族起於林麓沙跡、瘠薄之區者,恒好争而有勝;而其居於江海藪澤肥沃之區者,恒流於柔靡而敗,晉之於五胡,宋之於遼、金、元,明之於清,希臘之於馬其頓,羅馬之於日耳曼皆是也。其故何哉?謂國力之不敵與?人口之衆,財力之富,機器之利,兵法部勒之明,其相去皆不可以道里計也;而成敗利鈍,適與之反者,沃土之民多淫,瘠土之民思義,淫則溺於晏安,無復奮發有爲、杖節死綏之志;抑溺於淫樂者,豈肯胼手胝足,櫛風沐雨而致之,則必誅求其下,攘奪於人;又耽淫樂者必無直節,於是是非不明,毁譽無準,通敵者不見誅,守節者不見賞,怨毒之氣盈於下,苟媮之習成於朝,安往而不爲人弱也?然則文明民族之敗績,野蠻民族之克捷,全與其人民之强弱無關。若徒就戰事立論,晉、宋、明、希臘、羅馬之兵,固未嘗真不敵野蠻侵略之族。夫文明民族之敗於野蠻,在東方,其可征者,則炎、黄之争其始也。炎帝姜姓,三苗之祖也,《墨子》道三苗之事曰:“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於廟,犬哭於市”,《非攻下》。流傳之説如此。其營於禨祥,可以想見。營於禨祥,未有不耽於淫樂者,古所謂巫風也。炎族之不敵黄族,其原蓋由於此。然太古之文明,起於東南江海之交,而不起於西北山林之地,則彰彰明甚也。地下隰濕熱,則草木暢茂,生事資焉,《禮運》言先王之世,食草木之實,而《郊特牲》言農夫黄衣黄冠;知古衣食所資,實以植物爲主,此必東南濕熱之地也。《郊特牲》曰:“伊耆氏始爲蜡。”《明堂位》曰:“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禮運》言禮之初,亦曰“蕢桴而土鼓。”二篇所述,其皆神農氏之事。一説伊耆氏者,或以爲神農,或以爲堯,以爲神農者蓋是,以爲堯者非也。蜡之祭,合萬物而索饔之,則有坊與水庸;迎猫,爲其食田鼠也;迎虎,爲其食田豕也;主先嗇而祭司嗇,固農耕之民所有事也。若堯則黄帝之後,黄帝遷徒往來無常處,安知重農?堯命羲和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似非不知重農者?然特襲之所征服之族,非其所固有也。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貢。”又述龍子之言曰:“治地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爲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爲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滕文公上》。然則貢者,君民異族,君但責其民歲納税若干,而其苦樂生死,初非所問。有夏如此,況於陶唐哉?《商君書》曰:“神農之世,男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農既殁,以强勝弱,以衆暴寡,故黄帝内行刀鋸,外用甲兵。”《畫策》。炎黄二族,一尚和平,一好戰伐,此其明證。在尚北方之强者,必曰:尚和平,則炎族之所以敗也。然蚩尤實始作兵,春秋戰國之世,吴楚之兵,猶銛於北方,炎帝之族,遁居江南之遺教也。黄族則弦木爲弧,剡木爲矢而已矣,其械器之不敵亦明矣。然而炎族終爲黄族弱,則知勝負之原,固别有在,而不在於其械器矣。豈惟械器?夫豈無譎士勇夫!大勢既去,則亦蒿目扼腕,五合六聚而不能救也。豈惟不能救?不北走胡,則南走越,蓋有反爲敵用者矣。
然則南方之所以敗,在其地肥而生事饒足,因之當路之人,溺於晏安,刻剥其下,固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之風氣無涉。而寬柔以教,不報無道之風,實開世界大同之門,啓民族和親之路,往史具在,來者難誣。北方之族,以其貧瘠而奮發有爲,乖離不甚,所以遇異族者雖酷,然在其羣之内,則直道存焉。由余所以誨穆公,中行説所以折漢使,皆是物也。然其死而不厭之風,則實毁世界之文明,淪人道於禽獸。科學未興之世,人力弱而不能受制於天行,風氣之不同,各視其所居之地。治化之一進一退,文明之既成復毁,皆由於此。自今以後,革社會組織之偏,以拯各地方風氣之敝,因合各地方風氣之善,以矯一地方風氣之偏,世運之大同,民族之和親,必於是乎有賴矣。
《淮南王書》曰:“雁門之北,狄不谷食,賤長貴壯,俗尚氣力。人不弛弓,馬不解勒。”《原道訓》。此即孔子所謂北方之强也。《説苑》曰:“子路鼓瑟,有北鄙之聲。孔子聞之曰:信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製音也,奏中聲,爲中節,流入於南,不歸於北。南者生育之鄉,北者殺伐之域。故君子執中以爲本,務生以爲基。故其音温和而居中,以象生育之氣,憂哀悲痛之感,不加乎心,暴厲淫荒之動,不在乎體。夫然者,乃治存之風,安樂之爲也。彼小人則不然,執末以論本,務剛以爲基。故其音湫厲而微末,以象殺伐之氣。和節中正之感,不加乎心,温儼恭莊之動,不存乎體。夫殺者,乃亂亡之風,奔北之爲也。昔舜造南風之聲,其興也勃焉。紂爲北鄙之聲,其廢也忽焉。”《修文》。修文此中國所謂中道,即南方之道;而所謂北方之强,即後世匈奴、鮮卑等游牧之族殺伐之俗之鐵證也。殷人所居,實近東南,紂都朝歌,乃漸徙而北,彼其淫虐,得毋漸染北俗與?然殷代文教,究近於南;周起豐鎬,實在於北,孔子修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其以此與?孔子亦言從周,則以杞、宋文獻不足,而周禮爲時所用故也。然曰周之失文勝者,野蠻人之學於文明人,固但能得其形跡也。此孔子所由欲變之與?
原刊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時事新報》副刊“古代文化”第一期
六八三尸體不朽
《後漢書·劉盆子傳》云:“赤眉發掘諸陵,取其寶貨,遂汙辱吕后屍。凡賊所發,有玉匣。斂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婬穢。”《三國志·劉表傳注》引《世語》曰:“表死後八十餘年,至晉太康中,表冢見發,表及妻身形如生,芬香聞數里。”《吴志·孫休傳注》引《抱朴子》曰:“吴景帝時,戍將於廣陵掘諸冢,取版以治城,所壞甚多。復發一大冢,内有重閤,户扇皆樞轉可開閉,四周爲徼道通車,其高可以乘馬。又鑄銅爲人數十枚,長五尺,皆大冠朱衣,執劍列侍。靈座皆刻銅人,背後石壁言殿中將軍,或言侍郎、常侍,似公王之冢。破其棺,棺中有人,髮已班白,衣冠鮮明,面體如生人。棺中雲母厚尺許,以白玉璧三十枚藉尸。兵人輩共舉出死人,以倚冢壁。有一玉長一尺許,形似冬瓜,從死人懷中透出墮地。兩耳及鼻孔中,皆有黄金如棗許大,此則骸骨有假物而不朽之効也。”案其葬埋之侈,至於如此,則其别有不朽之術可知。謂其必由於金玉,亦未必然也。即《後漢書》之言,亦如葛洪者附會之耳。
六八四藏首級
趙襄子殺知伯,漆其頭以爲飲器,世皆以是譏其暴。然其事非迄於襄子,則亦非始於襄子也。漢人戕新莽,藏其頭於武庫,至晉元康五年乃被焚,見《晉書·惠帝紀》及《五行志》。莽頭果至晉時尚存否,殊難質言,然漢人嘗藏其頭,則必不誣矣。《宋書·臧質傳》言質之死,江夏王義恭等請依漢王莽事例,漆其頭首,藏於武庫。詔可之。易代猶奉爲成例,果何爲哉?《陳書·宣帝紀》:太建五年十二月,詔曰:“古者反噬叛逆,盡族誅夷,所以藏其首級,戒之後世。比者所戮,止在一身,子胤或存,梟懸自足,不容久歸武庫,長比月支。惻隱之懷,有仁不忍。維熊曇朗、留異、陳寶應、周迪、鄧緒等及今者王琳首,并還親屬,以弘廣宥。”則其時於叛者,且以藏其首爲故常矣。觀詔文之意,似以其親屬既盡,莫爲收斂而然,然亦豈文王葬骨之仁也?《章昭達傳》言子大寶,至德三年反,生擒送都,於路死,傳首梟於朱雀航,夷三族。死而猶傳其首,亦淫刑也。又夷其三族,則又非宣帝時戮止其身者比矣。《南史》作“尋被擒,梟首朱雀航”,則失“路死傳首”之事。史文之不可妄删如此。
或曰:匈奴殺月氏王,以其頭爲飲器,則此蓋胡俗,而趙襄子效之。然匈奴固淳維後,法俗類中國者甚多,予别有考,則亦難謂此非中國法也。
六八五孝子
行必貴中庸,何也?無所厚於此,則亦無所薄於彼,通觀焉而皆得其宜也。世恒於有所特厚者艷稱之,而不知其所特薄者已隨之而起,特人莫之覺耳。吾鄉有性情暴戾而居喪盡禮者,衆皆以其居喪盡禮而譽之,又以其性情暴戾而訾之,幾若其出於兩人之身,而不知其同具於一時也。高宗,殷之賢王也,繼世即位,而慈良於喪,然實殺孝己。其慈於親,正其所以虐於子,皆失中之情爲之也。高宗之爲人,蓋與周太王、晉獻公頗相類,夫吴太伯之不爲殷孝己晉共世子者亦幸耳。安知周太王、晉獻公不特有所厚乎?故曰:“世無惡,只有過不及。”
《舊唐書·楊炎傳》:“祖哲以孝行有異,旌其門閭;父播登進士第,隱居不仕,玄宗征爲諫議大夫,棄官就養,亦以孝行禎祥表其門閭。炎……釋褐,辟河西節度,掌書記,神烏令李大簡嘗因醉辱炎,至是與炎同幕,率左右反接之,鐵棒撾之二百,流血被地,幾死,是悖戾之人也。”“節度使吕崇賁愛其才,不之責”,失政刑矣。炎後“徵拜起居舍人,辭禄就養岐下,丁憂,廬於墓前,號泣不絶聲,有紫芝白雀之祥,又表其門閭”,史稱“孝著三代,門樹六闕,古未有也”。禎祥豈足信哉?況三世仍見乎?然其行則必有足炫流俗者矣。是惟能反接人而檛之者優爲之,其名亦惟如是之人能居之不疑也。然則中庸之士如之何?曰:施由親始,勢使然也。然毋忘愛無差等之義,故孟子之言,不足以難夷之也。咸丘蒙曰:“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率諸侯北面而朝之,瞽叟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叟,其容有蹙。”孟子曰:“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新唐書·康承訓傳》:“(龐)勛謁漢高祖廟受命,以其父舉直爲大司馬,守徐州。或曰:方大事,不可私於父,失上下序。舉直乃拜於廷,勛坐受之。”此與孟子所云齊東野人之言,何以異哉?故知東野人之情,古今無異,固可以詭激之行詐之以立名也。
《新唐書·高儉傳》:子“真行至左衛將軍,其子岐連章懷太子事,詔令自誡切,真行以佩刀刺殺之,斷首棄道上。高宗鄙其爲,貶睦州刺史。”此其所爲,豈特可鄙?衡以父殺其子當誅之義,高宗爲失刑矣。《舊五代史·晉少帝紀》:“天福八年十月,西京奏百姓馬知饒殺男吴九不死,以其侵母食也,詔赦之。”蓋律固以爲當誅也。又《李彦珣傳》:“彦珣素不孝於父母,在鄉絶其供饋。……范延光既叛,署爲步軍都監,委以守陴,招討使楊光遠……遣人就邢臺訪得其母,令於城下以招之,彦珣識其母,發矢斃之。……及隨延光出降,授坊州刺史,近臣以彦珣之惡逆,奏於高祖,高祖曰:赦命已行,不可改也。遂令赴郡。”此蓋當時叛者衆,務安反側,不敢行誅,不能以法論也。又《王瑜傳》:“入爲刑部郎中。丙午歲,父欽祚刺舉義州,瑜歸寧至郡,會契丹據有中夏,何建以秦州歸蜀。瑜説欽祚曰:若不西走,當是契丹矣。厲色數諫,其父怒而不從。因其卧疾涉旬,瑜仗劍而脅之曰:老懦無謀,欲趨炮烙,不即爲計,則死於刃下。父不得已而聽之。”此則臨爲戎之界,權以免其父於不義,與楊光遠之子劫父降敵志在自免者,殊不同科。瑜本有才,觀此事可知其明於民族大義,傳多載其惡,不足信也。
六八六五倫
墨子言兼愛,而孟子斥爲無父,世雖或疑其辭之過甚,而終以其説爲不刊,此由溺於小康以降之俗,以爲親疏遠近,出於理勢之自然,無可變革,而不知其皆由於人羣之組織也。世言人羣之倫紀,以爲自然不可變革者,莫如五倫,其實無論諸子書,即儒書之言倫紀者,其説亦不一律;五倫之名,特見於《中庸》,最爲人所習熟,遂奉爲不刊之典耳。經、子言倫紀,全與《中庸》合者,惟《吕覽》之十際。《臺行》:“先王所惡,無惡於不可知;不可知,則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之際敗矣;十際皆敗,亂莫大焉。凡人倫,以十際爲安者也;釋十際,則與麋鹿虎狼無以異,多勇者則爲制耳矣。”《孟子·滕文公上》曰:“使契爲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以長幼易兄弟。《禮記·禮運》曰:“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以長幼易朋友,《王制》七教,父子、兄弟,夫婦,君臣,長幼,朋友,賓客。於《中庸》五倫外,益以長幼賓客,《周書常訓》八政,夫妻,父子,兄弟,君臣。則又獨闕朋友。不特此也,《中庸》又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獨闕夫婦一倫,則即本篇之中,亦且自相違異矣。《左氏》隱公三年,載石碏之辭曰:“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文公十八年,載季文子之辭曰:“舜臣堯,舉八元,使布五教於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共,子孝。”或闕夫婦朋友,或僅具父子兄弟二倫,其違異尤甚。其故何哉?蓋古人之言,皆隨其意之所至,論理初不謹嚴。石碏之偏舉君臣、父子、兄弟,乃所以妃六逆;而季文子之辭,亦偶舉以盈五數耳;固未計及其所取所舍者,是否悉衷於理也。《中庸》之自相違異,亦若是則已矣;而其五倫之説,又安見其不可損益乎?夫自小康以降,人羣之組織,既益繁複,分際之殊,悉舉而枚數之,奚翅十百?若反諸人性之本然,則道仁,仁與不仁而已矣。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惇樸之俗,固可徵於古,亦未嘗不有驗於今;驚怖其言,若河漢而無極,只見其有蓬之心也。
朱熹《章句》釋五倫曰:“即《書》所謂五典;《孟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案《王制·禮運》,皆以長幼與兄弟并舉,可見《章句》之不然。《書》之五典,師無明説。僞孔即以左氏季文子之言釋之;康成釋“五品不遜”亦然;則徒尊信古文,蔑棄今説,而不計其中理與否,自不如《章句》引《孟子》之得矣。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出版
六八七田制
井田之制,古之論者多以爲宜行諸大亂之後,人少之時。《漢紀》所載荀悦之論,最衆所熟知者也。此説自有其理,然謂非如此不可,則亦未爲的當。何者?歷代土田,固多爲私家所占,然在官者仍不少也。私家之田,不可卒奪,官田獨不可詳立制度,以之爲本,推諸私田乎?《漢書·高帝紀》:五年,五月,兵皆罷歸家。詔曰:“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又曰:“諸侯子及從軍歸者,甚多高爵,吾數詔吏先與田宅,及所當求於吏者,亟與。爵或人君,上所尊禮,久立吏前,曾不爲決,甚無謂也。異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與亢禮,今吾於爵非輕也,吏獨安取此!且法以有功勞行田宅,今小吏未嘗從軍者多滿,而有功者顧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長吏教訓甚不善。其令諸吏善遇高爵,稱吾意。且廉問,有不如吾詔者,以重論之。”讀此詔,便知當時田宅,在官者多,吏且能制其予奪,九年徙齊、楚大族關中,所由能予以利田宅也。自晉至唐,田皆有還受之法,公田自必甚多。至金世,乃云賣質於人無禁。説見《田業賣質無禁》條。然《金史·高汝礪傳》言:軍户既遷,將括地分授,汝礪諍之,謂“河南民地、官田,計數相半”。民地自有隱匿,然官田數已不少。《明史·食貨志》載弘治時,“官田視民田得七之一”亦然。此豈不足立制度,爲推行之本乎?
荀悦言:井田之制,“土地布列在豪强,卒而革之,并有怨心,則生紛亂,制度難行。若高祖初定天下,光武中興之後,人衆稀少,立之易矣。既未悉備井田之法,宜以口數限田,爲之立限;人得耕種,不得賣買;以贍貧弱,以防兼并,且爲制度張本,不亦善乎?”此即《申鑒》所謂“耕而勿有,以俟制度”者。仲長統《昌言》曰:“今者土廣民希,中地未墾,猶當限以大家,勿令過制。地有草者,盡曰官田,力堪農事,乃聽受之。若聽其自取,後必爲災也。”其説與悦若合符節。詳密之條例,不徒非急務,或且非必須。扼要言之,未耕者悉爲公田,惟能耕者乃得受之,即此二語,已盡裒多益寡、稱物平施之義矣。將此二語,明白宣示,與此違者,限期正之;詳密之條例,隨時隨地定之,豈必俟大亂之後?而亦豈慮紛亂之生乎?或曰:并兼者之悖戾,則何所不至?雖如此,豈遂不與政府抗?然耕者其右之乎?耕者不之右,豪强能爲亂乎?故均地之制,實不難行也。其不行,乃莫之行,非不可行也。何以莫之行?曰:皇莊也,官莊也,職田也,公廨田也,其剥削莫不同於豪强。然則自天子以至於公卿大夫士,皆豪强也。與虎謀皮得乎?然則荀悦等之論,特鑒於新莽之敗而云然耳,固未盡制土分民之理也。
魏三長之立也,李安世上疏曰:“竊見州郡之民,或因年儉流移,棄賣田宅,漂居異鄉,事涉數世。三長既立,始返舊墟,廬井荒毁,桑榆改植。事已歷遠,易生假冒。强宗豪族,肆其侵陵,遠認魏晉之家,近引親舊之驗。又年載稍久,鄉老所惑,羣證雖多,莫可取據。各附親知,互有長短,兩證徒具,聽者猶疑,争訟遷延,連紀不判。良疇委而不開,柔桑枯而不採,僥倖之徒興,繁多之獄作。欲令家豐歲儲,人給資用,其可得乎?愚謂今雖桑井難復,宜更均量,審其逕術,令分藝有準,力業相稱,細民獲資生之利,豪右靡餘地之盈。則無私之澤,乃播均於兆庶;如阜如山,可有積於比户矣。又所争之田,宜限年斷;事久難明,悉屬今主。然後虚妄之民,絶望於覬覦;守分之士,永免於陵奪矣。”當時强宗豪族之所爲,即仲長統所謂自取者。而均田之令,則從事後正之者也,亦曷嘗見其能爲亂乎?
《韓非子》曰:“夫與人相若也,無豐年、旁入之利,而獨以完給者,非力則儉也。與人相若也,無饑饉、疾疫、禍罪之殃,獨以貧窮者,非侈則惰也。今人徵斂於富人,以布施於貧家,是奪力儉而與侈惰也。”《顯學》。人與人是否相若,事極難言。然使其資地相同,所異者祇在豐年、旁入之利,饑饉、疾疫、禍罪之殃,韓非之言,庸或未爲大過;若先據特厚之資,持是以剥削人,則其所以致富者,乃强豪,非力儉也。此而加以右護可乎?占荒田者是已。《晉書·李班載記》:班嘗謂李雄:“古者墾田均平,貧富獲所。今貴者廣占荒田,貧者種殖無地,富者以己所餘賣之。此豈王者大均之義乎?”《梁書·武帝紀》:大同七年,詔:“如聞頃者,豪家富室,多占取公田,貴價僦税,以與貧民,傷時害政,爲蠹已甚。”《宋史·食貨志》:紹興二十六年,通判安豐軍王時升言:“淮南土皆膏腴,然地未盡闢、民不加多者,緣豪强虚占良田,而無徧耕之力;流民襁負而至,而無開耕之地。”又淳熙九年,袁樞振兩淮還,奏:“民占田不知其數。力不能墾,則廢爲荒地。他人請佃,則以疆界爲詞,官無稽考。是以野不加闢,户不加多,而郡縣之計益窘。”《金史·食貨志》:大定二十七年,“隨處官豪之家,多請占官地,轉與他人種佃,規取課利。”《世宗紀》:大定二十年,十月,上謂宰臣:“山後之地,皆爲親王、公主、權勢之家所占,轉租於民。”此等皆由人得自取所致。荀悦所由欲以口數立限,户調式所以有占田之數也。
土地制度之難立,在於太重先占之權。《晉書·隱逸傳》:郭翻,“欲墾荒田,先立表題,經年無主,然後乃作。稻將熟,有認之者,悉推與之。縣令聞而詰之,以稻還翻,翻遂不受。”此以制行論,原不失爲廉讓之美德,然非所語於爲政矣。李安世言桑井難復,宜更均量;所争之田,宜立限斷。皆必破棄私有之權,然後其策克遂者也。《舊唐書·哀帝紀》:天祐二年十月,勅:“洛城坊曲内,舊有朝臣、諸司宅舍,經亂荒榛。張全義葺理已來,皆已耕墾。既供軍賦,即係公田。或恐每有披論,認爲世業,須煩案驗,遂啓倖門。其都内坊曲及畿内已耕殖田土,諸色人并不得論認。如要業田,一任買置。凡論認者,不在給還之限。如有本主元自差人勾當,不在此限。如荒田無主,即許識認。”即以詔旨剥奪私有之權者也。謂不合義可乎?
宋楊戩之立公田也,《戩傳》謂其謀出於胥吏杜公才。“立法索民田契。自甲之乙,乙之丙,展轉究尋。至無可證,則度地所出,增立賦租。”以戩之暴,猶必展轉尋索田契,可見昔人視私有權之重。此在常局,固亦不得不然,然不能以此妨礙改革之大計也。
《漢書·王莽傳》載中郎區博諫莽之辭曰:“井田雖聖王法,其廢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從。秦知順民之心,可以獲大利也,故滅廬井而置阡陌,遂王諸夏,訖今海内未厭其敝。今欲違民心,追復千載絶跡,雖堯、舜復起,而無百年之漸,弗能行也。”此所謂順民之心者,謂民滅廬井、置阡陌而秦聽之,非謂廬井爲秦所滅,阡陌爲秦所置也。曰民未厭其敝,乃謂民未思復井田,非謂其不惡富者占逾分之田,而己無立錐之地也。曰欲復井田,必有百年之漸,亦以繁碎之條例言。若知行井田之義在於均田,則亦初不俟此也。
《宋史·楊存中傳》:乾道元年,興屯田,存中獻私田在楚州者三萬九千畝。此亦乘兵荒而占取者也。王時升、袁樞所言不過平民,其爲害已如此,況將帥乎?
六八八官家出舉上
振貸平民之事,後世日見其少,而出舉興生之事顧日多。《後漢書·樊宏傳》:子儵,以永平十年卒。“帝遣小黄門張音問所遺言。先是河南縣亡失官錢,典負者坐死及罪徙者甚衆,并委責於人,以償其耗。鄉部吏司因此爲姦。儵常疾之。又野王歲獻甘醪、膏餳,每輒擾人,吏以爲利。儵并欲奏罷之,疾病未及得上。音歸,具以聞。帝覽之而悲歎,勅二郡并令從之。”《虞詡傳》:永建元年,爲司隸校尉。爲張防所陷,論輸左校。復拜議郎。數日,遷尚書僕射。“是時長吏、二千石聽百姓讁罰者輸贖,號爲義錢,託爲貧人儲,而守令因以聚斂。詡上疏曰:元年以來,貧百姓章言長吏受取百萬以上者,匈匈不絶;讁罰吏人,至數千萬;而三公、刺史,少所舉奏。尋永平、章和中,州郡以走卒錢給貸貧人,司空劾案,州及郡縣,皆坐免黜。今宜遵前典,蠲除權制。於是詔書下詡章,切責州郡。讁罰輸贖,自此而止。”此皆官自放責以取利者也。《朱儁傳》:“少孤,母嘗販繒爲業。儁以孝養致名,爲縣門下書佐。時同郡周規辟公府,當行,假郡庫錢百萬,以爲冠幘費,而後倉卒督責,規家貧無以備,儁乃竊母繒帛,爲規解對。”觀規所假之巨,而長吏受取之多,無足異矣。《北齊書·宋遊道傳》:爲尚書左丞,“入省,劾太師咸陽王坦、太保孫騰、司徒高隆之、司空侯景、録尚書元弼、尚書令司馬子如官貸金銀,催徵酬價,雖非指事臧賄,終是不避權豪。”可見官家出舉,歷代不絶。然論者究尚以爲非法,至隋、唐之世,而所謂公廨錢者,乃公然以出舉興生爲事矣。
《隋書·食貨志》:“開皇八年,五月,高熲奏諸州無課調處,及課州管户數少者,官人禄力,乘前已來,恒出隨近之州。但判官本爲牧人,役力理出所部。請於所管户内,計户徵税。帝從之。先是京官及諸州,并給公廨錢,迴易取利,以給公用。至十四年六月,工部尚書蘇孝慈等,以爲所在官司,因循往昔,以公廨錢物,出舉、興生。惟利是求。煩擾百姓,敗損風俗,莫斯之甚。於是奏皆給地以營農。迴易取利,一皆禁止。”此先是二字,可上溯至拓跋魏之世。魏百官本無禄,至孝文太和八年,乃頒禄而罷在官商人,見《魏書·本紀》。未頒禄前,疑即任商人出舉、興生以自給。然雖頒禄之後,疑亦未能盡絶,至衰敝之世,乃又從而揚之。宋遊道所劾咸陽王坦等,即其事也。《隋志》又云:“開皇十七年,十一月,詔在京及在外諸司公廨,在市迴易,及諸處興生,并聽之,惟禁出舉收利。”蓋出舉之弊,較興生爲尤甚矣。唐世公廨錢,屢罷屢復,甚至祠祭、蕃夷别設、宰相堂除食利、六宫飱錢等,皆恃此以給之。事見《新唐書·食貨志》。其散見他處者:《舊唐書·玄宗紀》:開元二十六年,正月,長安、萬年兩縣,各與本錢一千貫,收利供馹。三月,河南、洛陽兩縣,亦借本錢一千貫,收利充人吏課役。《代宗紀》:永泰元年,三月,詔左僕射裴冕等十三人并集賢院待詔。上以勳臣罷節制者,京師無職事,乃合於禁門、書院間,以文儒、公卿寵之也。仍特給飱本錢三千貫。《穆宗紀》:元和十五年,八月,賜教坊錢五千貫,充息利本錢。長慶三年,十月,賜内薗使公廨本錢一萬貫,軍器使三千貫。《懿宗紀》:咸通五年,五月,以南蠻侵犯湖南,桂州是嶺路係口,諸道兵馬、綱運,無不經過,頓遞供承,動多差配。潭、桂兩道,各賜錢三萬貫,以助軍錢,亦以充館驛息利本錢。江陵、江西、鄂州三道,比於潭、桂,徭配稍簡。令本道觀察使詳其間劇,準此例興置。《禮樂志》:永泰二年,國子學成,貸錢一萬貫,五分收錢,以供監官、學生之費。《新唐書·宦者·魚朝恩傳》云:賜錢千萬,取子錢供秩飯。蓋無一事不恃爲經費之源矣。公家將資本放出,使民間得資周轉,免於閣置,又得取其利息,以充經費,似亦未爲失計。然其授受之間,必盡守私家𧴮貸之法乃可。若其别有所挾,則其弊不可勝窮矣。
《宋史·寧宗紀》:嘉泰四年,七月,“蠲内外諸軍逋負營運息錢。”則宋時諸軍,仍有從事營運者。《遼史·聖宗紀》:開泰二年,七月,“詔以敦睦宫子錢振貧民。”此子錢亦必取之於民者也。《食貨志》:“聖宗乾亨間,以上京云爲户,訾具實饒,善避徭役,遺害貧民。遂勒各户,凡子錢到本,悉送歸官,與民均差。”云爲户,蓋藉代官營運而免役者。《元史·河渠志》:蜀堰之成,餘款二十萬一千八百緡,責灌守以貸於民,歲取其息,以備祭祀及淘灘、脩堰之費。《百官志》:大司農司供膳司,所屬有輔用庫,掌規運息錢,以給供需。太醫院大都惠民局,掌收官錢,經營出息,市藥脩劑,以惠貧民。《食貨志》:惠民藥局:太宗九年,始於燕京等十路置局。官給銀五百錠,爲規運之本。世祖中統二年,又命王祐置局。四年,復置局於上都。每中統鈔一百兩,收息錢一兩五錢。至元二十五年,以陷失官本,悉罷革之。至成宗大德三年,又準舊例,於各路設置焉。内宰司廣惠庫,至元三十年,以鈔本五千錠立庫,放典收息,納於備用庫。《世祖紀》:至元十四年,二月,“立永昌路山丹城等驛。仍給鈔千錠爲本,俾取息以給驛傳之須。諸王只必鐵木兒言:永昌路驛百二十五,疲於供給,質妻孥以應役。詔賜鈔百八十錠贖還之。”《武宗紀》:大德十一年,七月,“從和林省臣請,如甘肅省例,給鈔二千錠,歲收子錢,以佐供給。”至大三年,十月,“三寶奴言:故丞相和禮霍孫時,參議府左右司斷事官、六部官日具一膳,不然則抱飢而還,稽誤公事,今則無以爲資。乞各賜鈔二百錠規運,取其息錢以爲食。制可。”《仁宗紀》:延祐六年,六月,“賜大乾元寺鈔萬錠,俾營子錢,供繕脩之費。”十一月,“中書省臣言:曩賜諸王阿只吉鈔三萬錠,使營子錢,以給田獵廩膳,毋取諸民。今其部阿魯忽等出獵,恣索於民,且爲姦事。宜令宗正府、刑部訊鞫之,以正典刑。制曰可。”《順帝紀》:至正六年,十二月,“詔復立大護國仁王寺昭應宫財用規運總管府,凡貸民間錢二十六萬餘錠。”《孔思晦傳》:仁宗時,襲封衍聖公。“子思書院舊有營運錢萬緡,貸於民,取子錢以供祭祀。久之,民不輸子錢,并負其本。思晦理而復之。”皆可見出舉關涉之廣也。
宋時布帛,有所謂預買者。《宋史·食貨志》云:太宗時,馬元方爲三司判官,建言:“方春乏絶時,預給庫錢貸民,至夏秋令輸絹於官。”大中祥符三年,河北轉運使李士衡又言:“本路歲給諸軍帛七十萬,民間罕有緡錢,常預假於豪民,出倍稱之息。至期則輸賦之外,先償逋欠,以是工機之利愈薄。請預給帛錢,俾及時輸送,則民獲利而官亦足用。”詔優予其直。自是諸路亦如之。或蠶事不登,許以大小麥折納。仍免倉耗及頭子錢。亦見元方及仕衡傳。案《五代史·常思傳》:“廣順三年,徙鎮歸德,居三年,來朝,又徙平盧。思因啓曰:臣居宋,宋民負臣絲息十萬兩,願以券上進。太祖頷之。案時居位者應爲世宗。即焚其券,詔宋州悉蠲除之。”思蓋名進其券,實冀朝廷爲之徵償也。《通鑑》後唐莊宗同光二年,“孔謙貸民錢,使以賤價償絲,屢檄州縣督之。翰林學士承旨、權知汴州盧質上言:梁趙巖爲租庸使,舉貸誅斂,結怨於人。陛下革故鼎新,爲人除害,而有司未改其所爲,是趙巖復生也。”此與宋之預買,雖緩急不同,原其朔則同爲一事。蓋民間先有此等剥削之法,官乃恃其財勢,從而攘其利耳。故預買本意,雖在寬民,後亦變爲剥削之政矣。《宋史·王隨傳》:真宗時,“遷淮南轉運使,父憂,起復。時歲比饑,隨敕屬部出庫錢,貸民市種糧,歲中約輸絹以償,流庸多復業。”此亦初興時之預買。《張美傳》:太祖時,“拜定國軍節度。縣官市木關中,同州歲出緡錢數十萬以假民,長吏十取其一,謂之率分錢,歲至數百萬。美獨不取。他郡有詣闕訴長吏受率分錢者,皆命償之。”此則由預買變爲放債矣。俵糴價亦豫給,見《青苗法》條。
《清史稿·陳鴻傳》:道光二年,“奉命稽察銀庫。其妻固賢明,曰:可送妾輩歸矣。驚問之,曰:銀庫美差,苟爲所染,昵君者麕至,禍且不測,妾不忍見君菜市也。鴻指天自誓,禁絶賂遺。中庭已列花數盆,急揮去,盆墮地碎,中有藏鏹,益聳懼。遂奏庫衡年久鐵陷,請敕工部選精鐵易之。送庫日,責成管庫大臣率科道庫員校驗,然後啓用。禁挪壓餉銀、空白出納,及劈鞘諸弊。庫吏百計餂之,不動。復請户部逐月移送收銀總簿;别立放銀簿,鈐用印信,以資考覈。先是御史趙佩湘馭吏嚴,其死也,論者疑其中毒。鴻涖庫,勺水不敢飲。”又《徐法績傳》:“遷給事中。稽察銀庫,案事在道光九年後。無所染。(道光)十二年,分校會試。同官與吏乘隙爲姦,匿雲南餉銀。法績出闈,亟按之,謀始沮。”《論》曰:“陳鴻、徐法績,清操相繼,冀挽頽風,而庫藏大獄,卒發於十數年之間,甚矣實心除弊之罕覯其人也!”案所謂庫藏大獄者,事在道光二十三年,虧空凡九百萬兩,見《黄爵滋傳》。又《和瑛傳》:爲喀什噶爾參贊大臣,“劾喀喇沙爾歷任辦事大臣,私以庫款貸與軍民及土爾扈特回子,取息錢入己,降革治罪有差。”則知私以庫款出貸,歷代皆有其事。
又《覺羅寶興傳》:道光時,爲四川總督。“以馬邊諸廳、縣增設防兵,籌議邊防經費,請按糧津貼,計可徵銀百萬兩。以三十萬爲初設防兵之需。每歲經費,即以餘銀七十萬兩生息,置田供支。上以津貼病民,撥部帑銀百萬。翰林院侍讀學士王炳瀛奏:四川前買義田,徧及百餘州縣。若更以數十萬帑銀於各州縣買田收租,膏腴將盡歸公産。請限於四廳近邊地收買,安置屯防。下寶興妥議。疏言:邊防完竣,用銀二十二萬兩有奇。以三十七萬發鹽茶各商,歲得息三萬七千餘兩,足敷增設練勇餉械之需。餘銀四十萬,聽部撥别用。遂罷買田議。”此事亦見《何凌漢傳》,可以參觀。隋代以興生賢於出舉,給地賢於迴易,此則適與相反,足見社會情形,隨世變易也。存商利息,不過一分,亦遠較前代爲輕。
《新唐書·苗晉卿傳》:爲魏郡太守,“會入計,因上表請歸鄉里。出俸錢三萬爲鄉學本,以教授子弟。”則民間事業,亦多以出舉收息充經費。《宋史·常楙傳》:“爲浙東安撫使。值水災。兩浙及會稽、山陰死者暴露,與貧而無以爲斂者,以十萬楮置普惠庫,取息造棺以給之。”《黄㽦傳》:“知台州。置養濟院;又創安濟坊,以居病囚;皆自有子本錢,使不廢。”此等雖出官辦,實與民間自辦者無異,故亦稱善政。公家之出舉,所惡者原在其恃勢横行,實同豪奪,而非在其出舉也。
《元史·姦臣·盧世榮傳》:世榮奏:“國家雖立平準,然無曉規運者,以致鈔法虚弊,諸物踴貴。宜令各路立平準周急庫,輕其月息,以貸貧民。如此,則貸者衆而本且不失。”此欲出貸,與隋、唐之出舉不同;所云規運,亦與其所謂興生者大異。世榮理財之策,不徒非歷代計臣所知,并非學人議論所及,疑實來自西域。其能行於中國與否,自難遽斷,然入諸《姦臣傳》,則實厚誣也。
公家亦有入舉者,已見《古振貸二》條。宋元嘉二十七年北伐,揚、南徐、兖、江四州,富民家貲滿五千萬,僧尼滿二千萬者,并四分换一。過此率討,事息即還。蕭穎胄起兵,史亦言其换借富資,以充軍費。當時所謂换,即今所謂借也。《元史·王檝傳》:“戊子,宋理宗紹定元年,成吉思汗死之明年也。奉監國公主命,領省中都。屬盜起信安,結北山盜李密,轉掠近縣。檝曰:都城根本之地,何可無備?引水環城。調度經費,檝自爲券,假之賈人,而斂不及民。”燕帖木兒之起,伯顔應之,亦借貲商人,許以倍息。此等皆在用兵之時。《新唐書·薛仁貴傳》:子訥,遷藍田令。“富人倪氏,訟息錢於肅政臺。中丞來俊臣受賕,發義倉粟數千斛償之。訥曰:義倉本備水旱,安可絶衆人之仰私一家?報上不與。會俊臣得罪,亦止。”訟息錢而判以義倉粟爲償,其事殊不可解。度其貸款,必與地方公務有關涉也,此則在於平時矣。
六八九官家出舉下
專制之世,官私不甚分明。官之所爲,與作官者之所爲,往往混爲一談;而私家之所爲,亦有託諸官或作官之人者。出舉其一事也。
《史記·蕭相國世家》言:高祖擊黥布,數使使問相國何爲。客有説相國買田地,貰貸以自汙者。此説,蓋漢初治縱横家言者所造,不足信,然當時有此等事,則可想見也。《漢書·王子侯表》:旁光侯殷,元鼎元年坐貸子錢不占租、取息過律,會赦,免;陵鄉侯訢,建始二年坐使人傷家丞,又貸穀息過律,免;其明證矣。《宋書·蔡興宗傳》:“遷會稽太守。會土全實,民物殷阜。王公妃主,邸舍相望,撓亂在所,大爲民害。子息滋長,督責無窮。興宗悉啓罷省。”《隋書·秦王俊傳》:鎮并州,“出錢求息,民吏苦之。”《舊唐書·高季輔傳》:太宗時上封事,言“公主、勳貴,放息出舉,追求什一。”《新唐書·徐有功傳》:博州刺史琅琊王沖,責息錢於貴鄉,遣家奴督斂,與尉顔餘慶相聞知。《遼史·道宗紀》:清寧三年,十二月,“禁職官於部内假貸、貿易。”太康九年,七月,“禁外官部内貸錢取息,及使者館於民家。”《金史·馬琪傳》:“世宗謂宰臣曰:比者馬琪主奏高德温獄,其於富户寄錢,皆略不奏。朕以琪明法律而正直,所爲乃爾。稱職之才,何其難也?”《元史·刑法志·禁令》:“諸監臨官輒舉貸於民者,取與俱罪之。”《明史·太祖諸子傳》:寧王宸濠,“責民間子錢,强奪田宅、子女。”《外戚傳》:孫忠,“家奴貸子錢於濱州民,規利數倍,有司望風奉行,民不堪,訴諸朝,言官交章劾之。命執家奴戍邊,忠不問。”皆作官之人。若貴勢之家,自以其錢出貸,非以官錢也。其與官相依倚者,則如漢掖庭獄“爲人起責,分利受謝”;《漢書·谷永傳》。羅裒致千餘萬,舉其半賂遺曲陽、定陵侯,依其權力,賒貸郡國;《貨殖傳》。北齊諸商胡,負官債息者,宦者陳德信縱其妄注淮南富家,令州縣徵責,《北齊書·盧潛傳》。皆是。《明史·楊松傳》:附《駱開禮傳》。“歷官御史,巡視皇城。尚膳少監黄雄徵子錢與民閧,兵馬司捕送松所。事未決,而内監令校尉趣雄入直,詭言有駕帖。松驗問無有,遂劾雄詐稱詔旨。帝穆宗令黜兵馬司官,而鎸松三級,謫山西布政司照磨。”則并有依託宫禁者矣。
與官相依倚者,以商人爲最多。以其兼事出舉、興生,二者皆有恃於官勢也。《魏書·高宗紀》:和平二年,正月,詔曰:“刺史牧民,爲萬里之表。自頃每因發調,逼民假貸,大商富賈,要射時利,旬日之間,增贏十倍。上下通同,分以潤屋。爲政之弊,莫過於此。其一切禁絶。犯者十匹以上皆死。”此所謂假貸,蓋謂賒欠貨物,即晁錯所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乃興生之事,非出舉之事也。然游資在手,兼事出舉,自亦甚便。故劉從諫署賈人子爲牙將,使行賈州縣,其人遂所在暴横,責子貸錢矣。《新唐書》本傳。
《舊唐書·杜亞傳》:充東都留守。“既病風,尚建利以固寵。奏請開苑内地爲營田,以資軍糧,減度支每年所給。從之。”“苑内地堪耕食者,先爲留司中官及軍人等開墾已盡。亞計急,乃取軍中雜錢舉息與畿内百姓。每至田收之際,多令軍人車牛,散入村鄉,收斂百姓所得菽粟將還軍。民家略盡,無可輸税,人多艱食,由是大致流散。”此軍人從事放債者也。《明史·顔鯨傳》:“擢御史,出視倉場。姦人馬漢,怙定國公勢,貸子錢漕卒。償不時,則没入其糧,爲怨家所訴。漢持定國書至,鯨立論殺之。”則又貴勢之放債於軍人者矣。
《北齊書·循吏·蘇瓊傳》:遷南清河太守。“道人道研爲濟州沙門統,資産巨富,在郡多有出息,常得郡縣爲徵。及欲求謁,度知其意,每見則談問玄理,應對肅敬。研雖爲債數來,無由啓口。”此可見當時僧人,亦多與官吏相結託。
與官吏相結託者,不過取其權力而已,綱紀頽敝之世,又有不待官而自行之者。《通鑑》後漢高祖乾祐元年,蜀司空兼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張業,於私第置獄繫負債者,或歷年,至有瘐死者,是也。然此等事非可常行,故與官結託者究多。
士大夫亦有以貰貸爲可恥者。《宋書·王弘傳》:父珣,“頗好積聚,財物布在民間。珣薨,弘悉燔燒券書,一不收責。”《顧覬之傳》:“五子:約、緝、綽、縝、緄。綽私財甚豐,鄉里士庶多負其責,覬之每禁之不能止。及後爲吴郡,誘綽曰:我常不許汝出責,定思貧薄亦不可居。民間與汝交關,有幾許不盡,及我在郡,爲汝督之。將來豈可得?凡諸券書皆何在?綽大喜,悉出諸文券一大廚與覬之。覬之悉焚燒,宣語遠近:負三郎責,皆不須還,凡券書悉燒之矣。綽懊歎彌日。”《齊書·崔慰祖傳》:“父梁州之資,家財千萬,散與宗族。料得父時假貰文疏,謂族子紘曰:彼有,自當見還,彼無,吾何言哉?悉火焚之。”《宋史·陳希亮傳》:“幼孤,好學。年十六,將從師。其兄難之,使治錢息三十餘萬。希亮悉召取錢者,焚其券而去。”皆其事也。然此等人如鳳毛麟角矣。
士大夫亦有入舉者。如范質兄子杲,家貧,貸人錢數百萬是也。《宋史·質傳》。此等人,謹慎守法者,亦多爲債主所苦。《舊唐書·崔衍傳》:繼母李氏,不慈於衍,而衍事李氏益謹。李氏所生子郃,每多取子母錢,使其主以契書徵負於衍。衍歲爲償之。故衍官至江州刺史,而妻子衣食無所餘。蓋其盤剥頗深矣。宋王旦爲中書舍人,家貧,與昆弟貸人息錢,違期,以所乘馬償之。《宋史·王祜傳》。太宗并用李沆、宋湜、王化基爲右補闕、知制誥,各賜錢百萬。又以沆素貧,多負人錢,别賜三十萬償之。《宋史沆傳》。亦其事也。其豪横者,則或不作償計。《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河陽嚴侯陳涓,子信,坐不償人責過六月,免,其最早者矣。《宣元六王傳》:朱博自言負責數百萬,淮南憲王欽遣吏爲償二百萬。《佞幸傳》:鄧通敗後,家負責數巨萬。《後漢書·梁冀傳》:冀從士孫奮貸錢五千萬,奮與以三千萬。此等蓋皆相交關爲姦利,非迫於用,其借以供揮霍者。則如《潛夫論》言:“王侯、貴戚、豪富,高負千萬,不肯償責。小民守門號哭啼呼,曾無怵惕慙怍哀矜之意。苟崇聚酒徒無行之人,或毆擊責主,入於死亡。諸妄驕奢、作大責者,必非救飢寒而解困急,振貧窮而行禮義者也,咸以崇驕奢而奉淫湎耳。”《斷訟》。是其事也。小民安有錢可以出借?蓋皆出於賒欠。漢高祖從王媪、武負貰酒;吕母益釀醇酒,賒與少年來沽者;《後漢書·劉盆子傳》。潘璋居貧好賒沽;皆是。王符又言:“永平時,諸侯負責,輒有削黜之罰,其後皆不敢負民。”可見負民習爲恒事。然究不能不受法律之裁正,故又必崇聚酒徒無行之人,以其不畏法律也。此等可謂不法已極。唐章懷太子之子守禮,常帶數千貫錢債。或諫之。守禮曰:豈有天子兄,没人葬?《舊唐書·高宗諸子傳》。轉爲愿樸者矣。
《宋史·姦臣·吕惠卿傳》:鄧綰言其兄弟强借秀州富民錢買田。此説未知信否。然以詆惠卿縱誣,當時必自有此等事。此又貴勢入舉之一種也。
《新唐書·宋璟傳》:“京兆人權梁山謀逆,勅河南尹王怡馳傳往按,牢械充滿,久未決,乃命璟爲留守,復其獄。初,梁山詭稱婚集,多假貸,吏欲并坐貸人。璟曰:婚禮借索大同,而狂謀率然,非所防億。使知而不假,是與爲反。貸者弗知,何罪之云?平縱數百人。”假貸何必分向數百人?數百人何以皆信之?其事殊不可解。梁山蓋豪俠者流?其詭稱婚集,蓋亦如今豪俠者所謂“開賀”?特今則竟以相遺,爾時則猶稱假貸耳。史言陳湯家貧,匄貸無節,此與漢高、潘璋、從吕母賒沽之少年,正漢諸侯王所崇聚者耳。
《宋史·李漢超傳》:“遷齊州防御使兼關南兵馬都監。人有訟漢超强取其女爲妾及貸而不償者,太祖召而問之曰:汝女可適何人?曰:農家也。又問:漢超未至關南,契丹如何?曰:歲苦侵暴。曰:今復爾邪?曰:否。太祖曰:漢超,朕之貴臣也,爲其妾,不猶愈於農婦乎?使漢超不守關南,尚能保汝家之所有乎?責而遣之。密使諭漢超曰:亟還其女并所貸。朕姑貰汝,勿復爲也。不足於用,何不以告朕耶?”此人敢與漢超訟,訟而能達九重,必非貧弱,漢超蓋亦擇富民而魚肉之耳。
時愈晚,則出舉取利之事愈多。《宋史·文苑·賀鑄傳》:“以尚氣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食官祠禄,退居吴下,以是杜門,將遂其老。家貧,貸子錢自給。有負者,輒折券與之。秋豪不以丐人。”又《孝義·郝戭傳》:“家貧,竭力營養。或憐傷之,貸以錢數百萬,使取息自贍。戭重謝,留錢五六年不用,復返之。”此雖尚與子錢家所爲有異,然亦足見士大夫之恃子錢自活者日多矣。
六九〇京債
《陔餘叢考》卷三十三,有一條論歷代放債起息之重輕,其論近代京債云:“富人挾貲住京師,遇月選官之不能出京者,量其地之遠近,缺之豐嗇,或七八十兩作百兩,謂之扣頭。甚至有四扣、五扣者,其取利最重。按此事古亦有之。《史記·貨殖傳》:吴楚七國反時,長安列侯當從軍者,欲貸子錢,子錢家莫肯貸,惟無鹽氏捐金出貸,其息十之。吴楚平,而無鹽氏之息十倍。曰子錢家,則專有此出錢取息之人,如今放京債者也。曰息十倍,則如今京債之重利也。又《舊唐書·武宗紀》:中書奏選官多京債,到任填還,致其貪求,罔不由此。乃定户部預借料錢到任扣還之例。此又後世京債故事,及官借俸錢之始。”愚案:肯貸款者獨一無鹽氏,可見當時所謂子錢家者,并不注意於此,故此例實不甚切。唐武宗時事,見《舊唐書·本紀》會昌二年,則真後世之京債也。《宋史·吕祐之傳》:“端拱中,副吕端使高麗,假内府錢五十萬以辦裝。還遇風濤,舟欲覆,祐之悉取所得貨沈之,即止。復獻《海外覃皇澤詩》十九首。太宗嘉之,仍蠲其所貸。”此亦官借俸錢之類也。
《舊唐書·高瑀傳》云:“大和初,忠武節度使王沛卒。物議以陳、許軍四征有功,必自擇帥,或以禁軍之將得之。宰相裴度、韋處厚議:瑀深沈方雅,曾刺陳、蔡,人懷良政,又熟忠武軍情,欲請用瑀。事未聞,陳、許表至,果請瑀爲帥。乃授忠武節度使。自大曆已來,節制除拜,多出禁軍中尉。凡命一帥,必廣輸重賂。禁軍將校當爲帥者,自無家財,必取資於人,得鎮之後,則膏血疲民以償之。及瑀之拜,以内外公議,縉紳相慶曰:韋公作相,債帥鮮矣!”然則京債之盤剥,又不止於文臣也。《后妃傳》:文宗母蕭氏,因亂去鄉里,有母弟一人。文宗詔閩越求訪。后,福建人。有蕭洪者,冒充后弟。上以爲復得元舅,拜河陽懷節度使,遷鄜坊。先是,有自神策兩軍出爲方鎮者,軍中多資其行裝,至鎮三倍償之。時有自左軍出爲鄜坊者,資錢未償而卒,乃徵錢於洪。洪不肯。卒以此敗。此則以軍人而放京債,無怪其神通之廣大矣。《宋史·尹洙傳》:知潞州,“部將孫用,由軍校補邊,自京師貸息錢到官,無以償。洙惜其才可用,恐以犯法罷去,假公使錢爲償之。”區區軍校補邊,亦爲京債所及,可謂無微不至矣。
《清史稿·劉蔭樞傳》:康熙時,除刑科給事中。疏言:“京師放債,六七當十。半年不償,即行轉票,以子爲母。數年之間,累萬盈千。乞敕嚴立科條,照實貸銀數,三分起息。”與甌北所言,如出一轍。
六九一營債
軍人不徒剥削債帥也,亦剥削其兵士。《宋史·兵志》:政和二年,臣僚言:“祖宗軍政大備,比多逃亡,其弊有六。”“二曰舉放營債。”所謂舉放營債,蓋貸款於兵士而收其息也。《志》又載熙寧十年,詔:“安南道死、戰没者,所假衣奉,咸蠲除之。弓箭手、民兵、義勇等,有貸於官者,展償限一年。”出征須自假貸,其役使之酷可想。《元史·成宗紀》:大德元年,十二月,中書省臣同河南平章孛羅歡等言:“外郡戍卒封樁錢,軍官遷延,不以時取,而以己錢貸之,徵其倍息。”《兵志》:世祖至元十年,八月,“禁軍吏之長舉債,不得重取其息,以損軍力。違者罪之。”《刑法志·職制上》:軍官之罪,有“舉債倍息”。《職制下》:“諸軍官役其出征軍人家屬,又借之錢而多取其息者,并坐之。”足見其弊之普徧。《明史·王章傳》:“出按甘肅。邊卒貸武弁金,償以賊首,武弁以冒功,坐是數啓邊釁。章著令,非大舉毋得以零級冒功。”更可謂無奇不有矣。
坐此剥削,故兵士甚貧。《宋史·高宗紀》:紹興二十九年,五月,“禁權要豪民舉錢軍中取息。”《遼史·文學·蕭韓家奴傳》:重熙間,應詔言:“戍卒之食,多不能給。求假於人,則十倍其息,至有粥子、割田不能償者。”《金史·奥屯忠孝傳》:“改沁南軍。坐前在衛州句集妨農軍借民錢不令償,由是貧富不相假貸,軍民不相安,降寧海州刺史。”足見軍士之須假貸,歷代皆然也。兵之陵民,何所不至?而至於舉錢取息,則不得不受其羈軛。錢之爲力,可謂大矣。
《三國志·高柔傳》云:“護軍營士竇禮近出不還。營以爲亡,表言逐捕,没其妻盈及男女爲官奴婢。盈連至州府,稱冤自訟,莫有省者。乃辭詣廷尉。柔問曰:汝何以知夫不亡?盈垂泣對曰:夫少單特,養一老嫗爲母,事甚恭謹,又哀兒女,撫視不離,非是輕狡不顧室家者也。柔重問曰:汝夫不與人有怨讎乎?對曰:夫良善,與人無讎。又曰:汝夫不與人交錢財乎?對曰:嘗出錢與同營士焦子文,求不得。時子文適坐小事繫獄。柔乃見子文,問所坐。言次,曰:汝頗曾舉人錢不?子文曰:自以單貧,初不敢舉人錢物也。柔察子文色動,遂曰:汝昔舉竇禮錢,何言不邪?子文怪知事露,應對不次。柔曰:汝已殺禮,便宜早服。子文於是叩頭,具首殺禮本末,埋藏處所。柔便遣吏卒,承子文辭往掘禮,即得其尸。詔書復盈母子爲平民。班下天下,以禮爲戒。”此又營伍之中,自相假貸之事也。竇禮信非輕狡,然觀其事,則知出舉取利,謹厚者亦復爲之矣。
六九二民間借貸
借貸之事,在城市者,蓋以工商爲多,鄉村則多農民。鄉村貲財少,農民又多愿樸,故其盤剥爲尤酷。晁錯説漢文帝,言商人兼并農人,蓋其意主抑商,故但言商人;其實田連阡陌之家,亦未嘗不如是也。《後漢書·樊宏傳》,言其父重,“世善農稼,好貨殖,開廣田土三百餘頃,年八十餘終。其素所假貸人間數百萬,遺令焚削文契。責家聞者皆慙,争往償之。諸子從勅,竟不肯受。”《魏書·盧義僖傳》:“義僖少時,幽州頻遭水旱。先有穀數萬石貸民。義僖以年穀不熟,乃燔其契。”《北齊書·盧叔武傳》:“叔武在鄉時,有粟千石。每至春夏,鄉人無食者,令自載取,至秋,任其償,都不計較,而歲歲常得倍餘。”《北史·李士謙傳》:“士謙出粟萬石,以貸鄉人。屬年穀不登,責家無以償,皆來致謝。士謙曰:吾家餘粟,本圖振贍,豈求利哉?於是悉召債家,爲設酒食,對之燔契。明年,大熟,責家争來償。士謙拒之,一無所受。”此等多粟之家,蓋皆當時之大地主也。諸人皆獲好義之名,然合全局觀之,則必求利者其常,而振施者其變矣。《宋史·食貨志》言:太宗時,“富者操奇贏之資,貧者取倍稱之息,一或小稔,責償愈急,税調未畢,資儲罄然。遂令州縣戒里胥、鄉老察視,有取富民穀麥貲財,出息不得踰倍,未輸税,毋得先償私逋,違者罪之。”“宣仁太后臨朝,起司馬光爲門下侍郎。光抗疏曰:四民之中,惟農最苦。幸而收成,公私之債,交争互奪。穀未離場,帛未下機,已非己有。”其言之可謂痛矣。放此等債者,其追索恒特酷。宋武帝負刁逵社錢三萬,爲所執録,事見《南史·本紀》。《魏書·刁雍》及《島夷傳》皆同,惟《北史·雍傳》作一萬。其後輾轉報復,可謂以涓涓之流,而釀滔天之禍。宋武亦豪傑之流,而猶如此,況於羸弱者乎?《宋史·崔與之傳》,言民有窘於豪民逋負,毆死其子誣之者,蓋誠有所不得已也。
亦有商人、地主,合而爲一者。《清史稿·循吏·鄭敦允傳》:附《狄尚絅傳》。道光八年,出爲湖北襄陽知府。“棗陽地瘠民貧,客商以重利稱貸,田産折入客籍者多。敦允許貸户自陳,子浮於母則除之。積困頓蘇。”以商人貸款而準折人田産,此晁錯所以謂商人兼并農人也。
乘人之急而魚肉之,已足誅矣。乃又有誘人使入陷阱者。《宋史·真宗紀》:大中祥符二年,正月,“詔誘人子弟析家産,或潛舉息錢,輒壞墳域者,令所在擒捕流配。”宜矣。
《元史·成宗紀》:大德五年,十月,“詔權豪勢要之家,佃户貸糧者,聽於來歲秋成還之。”此田主於收租之外,更以借貸剥削其佃户者也。
在城市者,蓋多以錢借貸。《元史·孝友傳》:“孫秀實,大寧人。里人王仲和,嘗託秀實貸富人鈔二千錠,貧不能償,棄其親逃去。數年,其親思之,疾,秀實日餽薪米存問,終不樂。秀實哀之,悉爲代償,取券還其親。後命奴控馬齎金,訪仲和使歸,父子歡聚,聞者莫不歎美。又李懷玉等貸秀實鈔一千五百錠,度無以償,盡還其券不徵。”此等皆爲數頗巨,蓋工商有貲産者。《梁書·王志傳》:天監元年,遷丹陽尹。“京師有寡婦,無子,姑亡,舉債以斂葬,既葬而無以還之。志愍其義,以俸錢償焉。”則凡民之迫於用者也。《史記·貨殖列傳》:長安有子錢家。《元史吴鼎傳》:同知中政院事。“浙有兩富豪曰朱、張家,多貸與民錢。其後兩家誅没,而券之已償者,亦入於官,官惟驗券徵理,民不能堪。鼎力爲辨白,始獲免。”專以出貸爲事,蓋亦所謂子錢家矣。《宋史·吴奎傳》:權開封府。“富人孫氏辜榷財利,負其息者,至評取物産及婦女。奎發孫宿惡,徙其兄弟於江淮間,豪猾畏斂。”子錢家之居輦轂下者,其神通,又非尋常之子錢家比也。
豪猾雖自有勢力,究仍多依倚官府。宋秦州民李益,民負息錢,官爲督理,引見《富人之不法》條。《金史·章宗紀》:明昌元年,八月,“禁指託親王、公主奴隸,占綱船,侵商旅,及妄徵錢債。”亦其倫也。《宋史·陳舜俞傳》:舜俞諍青苗法有云:“祖宗著令:以財物相出舉,任從書契,官不爲理,其保全元元之意,深遠如此。”以官不理債務爲保全元元,蓋知官吏必左袒債主也。《儒林·黄震傳》:“調吴縣尉,吴多豪勢家,告私債則以屬尉。民多飢凍窘苦,死尉卒手。震至,不受貴家告。”吴之豪勢家,亦秦之李益也。
官之右護富民,亦有出於不得已者。蓋既不能剗除貧富,又舉相沿已久、習以爲安之局而壞之,其爲患,必更有不堪設想者也。《宋史·沈立傳》:“遷兩浙轉運使。蘇、湖水,民艱食,縣戒强豪民發粟以振,立亟命還之,而勸使自稱貸,須歲稔,官爲責償。”《朱壽隆傳》:爲京東轉運使。“歲惡民移,壽隆諭大姓、富室畜爲田僕,舉貸立息,官爲置籍索之,貧富交利。”皆以此也。《崔與之傳》:知建昌之新城。“歲適大歉。有强發民廩者,執其首,折手足以徇,盜爲止。勸分有法,貧富安之。”《陳居仁傳》:“移建寧府。歲饑,出儲粟平其價,弛逋負以巨萬計,代輸畸零繭税。有因告糴殺人者,會赦免,居仁曰:此亂民也,釋之將覆出爲惡,遂誅之。”意亦如是。然折其手足已甚矣,況殺之乎?
《金史·黄久約傳》:“時以貧富不均,或欲令富民分貸貧者,下有司議。久約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貧富不均,亦理之常。若從或者言,適足以斂怨,非損有餘補不足之道。章宗時領右丞相,韙其議。”案行或者之言,則不得不官爲理欠,此其一難。然明二祖仁、宣時,曾令“富人蠲佃户租,大户貸貧民粟,免其雜役爲息,豐年償之。”見《明史·食貨志》。又《劉辰傳》:遷江西布政司參政。“歲饑,勸富民貸飢者,蠲其徭役,以爲之息。官爲立券,期年而償。”則迫之雖屬難行,勸之亦自有其術也。
富人莫能救恤,貧民自不得不相濡以沫。既曰貧民,安有餘力,則合衆之道尚焉。《新唐書·循吏傳》:韋宙,出爲永州刺史。“民貧無牛,以力耕。宙爲置社,二十家月會錢若干,探名,得者先市牛,以是爲準,久之,牛不乏。”此即後世糾會之法,緩急之藉以濟者多矣。
六九三質典
出舉者必不甘喪其所有也,於是乎有質典。可質典之物甚衆。《梁書·處士庾詵傳》:“隣人有被誣爲盜者,被劾妄款。詵矜之,乃以書質錢二萬,令門生詐爲其親,代之酬備。”《南史·謝弘微傳》:曾孫僑,“素貴。嘗一朝無食,其子啓欲以《班史》質錢。答曰:寧餓死,豈可以此充食乎?”北齊祖珽,嘗以《華林徧略》數帙,質錢樗蒲。是書可爲質也。褚炫病,無以市藥,以冠劍爲質。《南史·褚彦回傳》。孫騰、司馬子如嘗詣李元忠,逢其方坐樹下,葛巾擁被,對壺獨酌,使婢卷兩褥,以質酒肉。及卒,又以金蟬質絹,乃得斂焉。杜甫之詩曰:“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詩人之辭,似不容盡據爲典實。然《宋史·張秉傳》言:“秉好飭衣服,潔饌具。每公宴及朋友家集會,多自挈肴膳而往。家甚貧,常質衣以給費焉。”則杜陵之辭,亦非盡子虚矣。是凡衣飾皆可爲質也。《元史·儒學·胡長孺傳》:爲台州寧海縣主簿。“永嘉民有弟質珠步摇於兄者,贖焉,兄妻愛之,給以亡於盜。屢訟不獲直,往告長孺。長孺曰:爾非吾民也,叱之去。未幾,治盜。長孺嗾盜誣兄受步摇爲臧,逮兄赴官,力辨數弗置。長孺曰:爾家信有是,何謂誣耶?兄倉皇曰:有固有之,乃弟所質者。趣持至驗之。呼其弟示曰:得非爾家物乎?弟曰:然。遂歸焉。”此又以貴重之物爲質者也。以物爲質而後出舉,實最利於舉主。然舉主必資力雄厚,且必能保守其質物。獨力不給,集衆爲之,而典肆興矣。然非一蹴可幾也。
《南史·循吏傳》:甄法崇孫彬。“嘗以一束苧就州長沙寺庫質錢。後贖苧還,於苧束中得五兩金,以手巾裹之,彬得,送還寺庫。道人驚云:近有人以此金質錢,時有事不得舉而失。檀越乃能見還,輒以金半仰酬。往復十餘,彬堅然不受。”案《齊書·褚淵傳》言:淵死後,弟澄,“以錢萬一千,就招提寺贖太祖所賜淵白貂坐褥,壞作裘及纓。”則當時僧寺,實爲一質押稱貸之所。《魏書·釋老志》:永平二年冬,沙門統惠深上言:“比來僧尼,或因三寶,出貸私財。”僧尼且然,豈況於寺?出舉而多受質物,則寺庫立矣。《舊唐書·德宗紀》:建中三年,“借京城富商錢,所得纔八十萬貫。少尹韋稹,又取僦櫃質庫法拷索之。”《通鑑》云:“括僦櫃質錢,凡蓄積錢帛粟麥者,皆借四分之一,封其櫃窖。”胡《注》云:“民間以物質錢,異時贖出,於母錢之外復還子錢,謂之僦櫃。”《通鑑》本文,質字下似奪庫字。綜觀諸文,蓋藏錢帛之所謂之櫃,粟麥之所謂之窖,出於錢粟之外者,則謂之庫也。至此則緣起僧寺,託於周急以自文者,公然爲牟利之舉矣。《老學庵筆記》云:“今僧寺輒作庫質錢取利,謂之長生庫。”則宋時僧寺,猶有從事於此者,然日衰矣。《五代史補》云:“慕容彦超之被圍也,勉其麾下曰:吾庫中金銀如山積,若全此城,盡以爲賜,汝等勿患富貴。有卒私言曰:侍中銀皆鐵胎,得之何用?諸軍聞之,稍稍解體。高祖入,有司閲其庫藏銀,鐵胎者果什七八。初,彦超令人開質庫,有以鐵胎銀質錢者,經年後庫吏始覺,言之彦超。初甚怒,頃之,謂吏曰:此易致耳,汝宜僞竇庫牆,凡金銀器用暨縑帛等,速皆藏匿,仍亂撒其餘,以爲賊踐,吾當擒此輩矣。庫吏如其教。彦超下令:恐百姓疑彦超隱其物,宜令三日内各投狀,明言質物色目,當倍償之。百姓以爲然,投狀相繼。翼日,鐵胎銀主果出。於是擒之,置之深屋中,使教部曲輩晝夜造,用廣府庫。此銀是也。”則五代時并有官典矣。
《金史·百官志》:“中都流泉務。大定十三年,上謂宰臣曰:聞民間質典,利息重者至五七分,或以利爲本,小民苦之。若官爲設庫務,十中取一爲息,以助官吏廩給之費,似可便民。卿等其議以聞。有司奏於中都、南京、東平、真定等處并置質典庫,以流泉爲名,各設使、副一員。凡典質物,使、副親評價直,許典七分,月利一分;不及一月者,以日計之。經二周年外,又踰月不贖,即聽下架出賣。出帖子時,寫質物人姓名、物之名色、金銀等第分兩、所典年月日、錢貫、下架年月之類。若亡失者,收贖日勒合干人,驗元典官本,并合該利息,陪償入官外,更勒庫子,驗典物日上等時估償之。物雖故舊,依新價償。仍委運司佐貳幕官識漢字者一員提控,若有違犯則究治。每月具數申報上司。大定二十八年十月,京府、節度州添設流泉務,凡二十八所。明昌元年,皆罷之。二年,在都依舊存設。”此典肆規制見於史最早者。其待質物者,較後世私典頗優。然此類事官辦必不能善,故後不得不皆罷也。《元史·文宗紀》:至順元年,正月,“賜燕帖木兒質庫一。”知元時亦有官典。然《刑法志·禁令》云:“諸典質不設正庫,不立信帖,違例取息者禁之。”則私典究盛矣。信帖,即金流泉務之帖子。《齊書·蕭坦之傳》:坦之死,收其從兄翼宗,“檢家赤貧,惟有質錢帖子數百。”此事《通鑑》見永元元年。《注》云:“質錢帖者,以物質錢,錢主給帖與之,以爲照驗,他日出子本錢收贖。”其昉也。
商業初興時,受官管制頗嚴,如《禮記王制》所載:“有圭璧金璋,不粥於市”等是也。典肆亦然。《元史·仁宗紀》:至大四年,九月,“禁衛士不得私衣侍宴服,及以質於人。”《寧宗紀》:至順三年,十月,“敕百官及宿衛士有只孫衣者,凡與宴饗,皆服以侍,其或質諸人者罪之。”《刑法志·職制下》:“諸管軍官輒以所佩金銀符充典質者,笞五十七,降散官一等。受質者減半。”皆是。然此等亦終成具文而已。
近代典業之興盛,實爲生計進步之一大端。私産未廢,貣貸之間,固終不能免於剥削,亦自有其淺深,不容不問其程度,一例誅責之也。“緩急人之所時有”,(《史記·游俠列傳》語。原意非指錢財,但愈至後世,緩急系於錢財者愈巨。)必不可無通融之所,而在鄉村爲尤難。自吾所傳聞之世,下逮少時所見,全國典肆,蓋有數千,而在鄉實多於在城。其受質也,主於粟米、絲綿、布帛、衣物;於他瑣屑之物,亦多受質。利率月二分。而其爲質者守護其作質之物,亦他放債者所弗逮也。又其受官管理頗嚴,故其營業頗爲穩固,存款者多樂於是,典肆得之,可以擴充其營業,而公私款項,亦有存放之所也。典肆之敗壞,實與銀圓之流行相關。當銀圓未行時,典肆實爲極穩固之業,逮其盛行,平錢稍盡,錢價日跌,典肆以受官管理故,出入仍皆用錢,而社會實已用銀。質物時得錢若干,將來仍以此數來贖,合之銀價,所虧甚巨,雖加息無益也。典肆在斯時,受創最巨。其後雖許改正,然民生日蹙,質物而不能贖者日多,且所質之物,多爲衣服。晚近風氣,裁製多尚新奇,而自洋布及人造絲盛行,衣服亦不如土布暨純絲所製紬緞之牢固,不贖者遂益增多,售諸衣莊,亦不能得善價,典肆遂紛紛倒閉矣。民國二十年後,上海銀行有至内地設抵押所者。然其所受之廣,及其與農民之相習,尚遠不如典肆也。倭難旋作,事亦遂輟。
鄉民除土地外,可以質典之物甚少,此兼并之所以盛行也。《宋史·仁宗紀》:天聖六年,九月,“詔河北災傷,民質桑土與人者悉歸之,候歲豐償所貸。”此等原欲保護貧民,然無益也。何者?出舉者必不甘喪其所有,無質典,則借貸愈難也。《金史·高汝礪傳》:汝礪言:“循例推排”,民“或虚作貧乏,故以産業低價質典”。足見質典之事,平時并不甚多。張駿嘗以穀帛付民,歲收倍利。利不充者,簿賣田宅。見《魏書》。宋時,以田宅抵市易錢久不償者,估實直如賣坊場河渡法。若未輸錢者,官收其租息。元豐二年令。見《宋史·食貨志》。此皆官家,故能如是。民間惟武斷者爲之,而兼并轉盛矣。此亦鄉間之典肆,所以有益於民也。
《宋史·劉文質傳》:子涣,“歷知邢、恩、冀、涇、澶五州。治平中,河北地震,民乏粟,率賤賣耕牛,以苟朝夕。涣在澶,盡發公錢買之。明年,民無牛耕,價增十倍。涣復出所市牛,以元直與民。澶民賴不失業。”此亦猶許其典質也。故典質者即或重取其息,較之迫買,相去終有間也。
以貨物爲抵,而貸款以經商者,爲《周官》之泉府。王莽亦行之。宋市易法、抵當所,亦頗得其意。市易法未能行,而抵當所卒不能廢。見《宋史·食貨志》、《職官志》。黄㽦知台州,“爲抵當庫”;徐鹿卿爲江東轉運判官,“歲大饑,減抵當庫息”;皆見《宋史》本傳。則地方亦頗藉以周轉。
《宋史·李謙溥傳》:子允正,雍熙四年,“遷閤門通事舍人。時女弟適許王,以居第質於宋偓。太宗詰之曰:爾父守邊二十餘年,止有此第耳,何以質之?允正具以奏。即遣内侍輦錢贖還。縉紳咸賦詩頌美。”《向敏中傳》:“故相薛居正孫安上不肖,其居第有詔無得貿易,敏中違詔質之。會居正子惟吉嫠婦柴,將攜資産適張齊賢,安上訴其事,柴遂言敏中嘗求娶己,不許,以是陰庇安上。”《金史·移剌子敬傳》:“卒,家無餘財,其子質宅以營葬事。”皆城市中以宅爲質者。
以人爲質,久爲法所不許,然亦終不能絶。《元史·刑法志·禁令》:“諸稱貸錢穀,奪人子女以爲奴婢者,重加之罪。”即其事也。前代奴婢,以罪没入與以貧窮粥賣者不同。以罪没入者可黥面,以貧窮粥賣者不能也。見《三國志·毛玠傳》。而《元史·世祖紀》:至元二十年,十一月,“禁雲南權勢多取債息,仍禁没人口爲奴,及黥其面者。”則并視如罪人矣。《宋史·食貨志》上:“寧宗開禧元年,夔路轉運判官范蓀言:本路施、黔等州荒遠,綿亘山谷,地曠人稀,其占田多者須人耕墾,富豪之家誘客户舉室遷去。乞將皇祐官莊客户逃移之法校定:凡爲客户者,許役其身,毋及其家屬;凡典賣田宅,聽其離業,毋就租以充客户;凡貸錢,止憑文約交還,毋抑勒以爲地客;凡客户身故,其妻改嫁者,聽其自便,女聽其自嫁。庶使深山窮谷之民,得安生理。刑部以皇祐逃移舊法輕重適中,可以經久,淳熙比附略人之法太重,今後凡理訴官莊客户,并用皇祐舊法。從之。”典賣田宅,而不許其離業;貸錢除交還外,又抑勒以爲地客;皆爲奴之漸也。淳熙比附略人法,亦必有其由,恐其不法,尚不僅如范蓀所言耳。
凡事獨力不如合衆徒,貸貲於人,而富家聯合爲之,乃近世錢莊所由興;其收受質物者,則典肆所由興也。故錢莊典肆之興,亦爲生計自然之演進。
六九四借貸利率
古書言利息最早者,爲《周官》泉府“以國服爲之息”之語。司農謂以其所賈之國所出爲息。假令其國出絲絮,則以絲絮償;其國出絺葛,則以絺葛償。説頗牽强,且亦未及息率。康成云:以其於國服事之税爲息。并據載師之文,而云:受園廛之田而貸萬泉者,則期出息五百。賈《疏》因并“近郊十一”等文用之,且推諸小宰八成之“稱責”,其鑿空亦與司農同,其所言之利率,亦不足信矣。《史記·貨殖列傳》云:“封者食租税,歲率户二百。千户之君則二十萬,朝覲聘享出其中。庶民農、工、商賈,率亦歲萬息二千,百萬之家則二十萬,而更徭租賦出其中。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漢書·貢禹傳》云:“商賈求利,東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一歲有十二之利。”而《食貨志》晁錯謂農夫“取倍稱之息”。如淳曰:“取一償二爲倍稱。”師古曰:“稱,舉也,今俗所謂舉錢者也。”案此猶今云借加倍償還之債。則當時息率之低者,爲今所謂二分,其高者則今所謂十分也。《史記·貨殖列傳》又云:“子貸金錢千貫;節駔會,貪賈三之,廉賈五之;此亦比千乘之家。”《集解》引《漢書音義》云:“貪賈未當賣而賣,未可買而買,故得利少而十得三;廉賈貴而賣,賤乃買,故十得五。”此説殊誤。金錢千貫,其什二正二十萬。三之五之,即《易·繫辭傳》“參伍以變”之“參伍”字,乃動字,非數字。此言賈人以駔會所平物價爲節度,而參伍用之,亦可得什二之利耳。故下文又總結之曰“他雜業不中什二,則非吾財”也。《貨殖列傳》又云:“吴楚七國兵起時,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齎貸子錢。子錢家以爲侯邑國在關東,關東成敗未決,莫肯與。惟無鹽氏出捐千金貸,其息什之。三月,吴楚平。一歲之中,則無鹽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關中。”《索隱》云:“出一得十倍。”此説更誤。本一息十,亘古未聞。果若所云,列侯封君,安肯俯首就範?其息什之,蓋亦謂子本相侔,即所謂倍稱之息。什倍,謂以十分之十加厚,非謂以一出,以十一入也。蓋以盤剥農夫之利率,施諸列侯封君耳。
《泉府注》云“王莽時,民貸以治産業者,但計贏所得受息,無過歲什一”,與《漢書·食貨志》合《王莽傳》云“收息百月三”,如淳曰“出百錢與民,月收其息三錢也”,二説不同,未知孰是。蓋《食貨志》所言爲定法,而初行時未能遽如法邪?
《魏書·張駿傳》:以穀帛付民,歲收倍利。利不充者,簿賣田宅。此亦倍稱之息,蓋沿民間舊習也。利不充即簿賣田宅,則民間出舉者所不能矣。
隋、唐之世,官之取於民者,遠過於秦、漢時之什二。公廨錢之制,見於《新書·食貨志》者:貞觀十五年,以捉錢令史主之,所主纔五萬錢以下,而市肆販易,月納息錢四千,此今所謂八分利也。永徽中,天下置公廨本錢,以典史主之,收贏十之七。開元十年罷之。十八年復,收贏十之六。元和十年新收置公廨本錢,則收息五之一。案《全唐文》卷三載玄宗詔云:“比來公私舉放,取利頗深,有損貧下,事須釐革。自今已後,天下私舉質宜四分收利,官本五分收利。”《新唐書·禮樂志》:永泰二年,國子學成,貸錢一萬貫,五分收息。《舊唐書·沈傳師傳》:“建中二年夏,勅中書、門下兩省分置待詔官三十員。各準品秩給俸錢、廩餼、幹力,什器、館宇之設;以公錢爲之本,收息以贍用。”傳師父既濟上疏,言“今官三十員,皆給俸錢、幹力,及廚廩、什器、廳宇,約計一月不減百萬。以他司息利準之,當以錢二千萬爲之本”,亦以五分爲率也。然則當時官貸五分,私貸四分,蓋視爲持平之利率,故中葉後咸遵之也。
古所謂倍稱之息者,并未言及其時之長短。然以理度之,其爲時必不長。以此等借貸,原出農家,必也春耕時借,秋穫時還也。設以半年爲期,則一年所得,將再倍其本矣。此其所以爲重也。後世則不論其時之長短,但息過於本則禁之。《舊五代史·梁末帝紀》:貞明六年,四月丁亥,《新五代史》作己亥。制:“私放遠年債負,生利過倍,自違格條,所在州縣,不在更與徵理之限。”龍德元年,五月丙戌,制:“公私債負,納利及一倍已上者,不得利上生利。”《唐明宗紀》:長興元年,圜丘赦制:“應私債出利已經倍者,祇許徵本;已經兩倍者,本利并放。”《晉高祖紀》:天福六年赦詔:“私下債負,徵利一倍者并放。”《宋史·太祖紀》:乾德四年,八月丁酉,“詔除蜀倍息。”《食貨志》:太宗時,“令州縣戒里胥、鄉老察視,有取富民穀麥貲財,出息不得踰倍。”《光宗紀》:淳熙十六年,閏五月,“免郡縣淳熙十四年以前私負。十五年以後,輸息及本者亦蠲之。”《金史·食貨志·和糴》:宣宗貞祐中,“上封事者言:比年以來屢艱食,雖由調度征斂之繁,亦兼并之家有以奪之也。收則乘賤多糴,困急則以貸人,私立券質,名爲無利,而實數倍。饑民惟恐不得,莫敢較者,故場功甫畢,官租未了,而囤已空矣。國朝立法,舉財物者,月利不過三分,積久至倍則止,今或不期月而息三倍。願明勅有司,舉行舊法,豐熟之日,增價和糴。”皆禁其踰倍者也。《元史·良吏·譚澄傳》:爲交城令。“歲乙未,籍民户,有司多以浮客占籍,及征賦,逃竄殆盡,官爲稱貸,積息數倍,民無以償。澄入覲,因中書耶律楚材面陳其害,太宗惻然,爲免其逋。其私負者,年雖多,息取倍而止。”《劉秉忠傳》:秉忠上書世祖,時世祖未立。有云:“今宜打算官民所欠債負,若實爲應當差發所借,宜依合罕皇帝聖旨,一本一利,官司歸還。凡陪償無名虚契所負,及還過元本者,并行赦免。”亦仍守中國舊法。其後遂自定爲法令。《布魯海牙傳》:“世祖即位,擇信臣宣撫十道,命布魯海牙使真定。真定富民出錢貸人者,不踰時倍取其息。布魯海牙正其罪,使償者息如本而止。後定爲令。”《世祖紀》:至元六年,九月戊午,“敕民間貸錢取息,雖踰限,止償一本息。”《刑法志·禁令》:“諸稱貸錢穀,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息。有輒取贏於人,或轉换契券,息上加息;或占人牛馬財産,奪人子女以爲奴婢者,重加之罪,仍償多取之息,其本息没官。”蓋皆《布魯海牙傳》所謂令者也。《成宗紀》:至元三十一年,六月,“完澤貸民錢,多取其息,命依世祖定制。”所指蓋亦此令。《陳思謙傳》:“至順元年,拜陝西行臺監察御史。先是關陝大饑,民多粥産流徙,及來歸,皆無地可耕。思謙言聽民倍直贖之,使富者收兼入之利,貧者獲已棄之業。從之。”亦認倍稱爲合法者也。
月利不過三分,《金史·食貨志》外,又見《元史·世祖本紀》。至元十九年,四月,“定民間貸錢取息之法,以三分爲率”,其事也。亦重於漢時之什二。案《漢書·王子侯表》:旁光侯殷坐取息過律,陵鄉侯訢坐貸穀息過律,皆獲罪。則重利盤剥,久有法禁,但恒不易行耳。《周官》朝士:“凡民同貨財者,令以國法行之,犯令者刑罰之。”司農云:“同貨財謂合錢共賈。”康成則云:“富人畜積者,多時收斂之,乏時以國服之法出之。雖有騰躍,共贏不得過此,以利出者與取者;過此則罰之,若今時加貴取息坐臧。”釋“同貨財”未知孰是,謂其時有加貴取息坐臧之法,則必不誣也。
六九五古代賤商之由
子貢廢著粥財,而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莫不分庭與之抗禮。烏氏倮以畜牧富,秦始皇帝令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巴寡婦清擅丹穴之利,則以爲貞婦而客之。晁錯論當時商人,謂其交通王侯,力過吏勢。其重富人如此,然言及商賈,則又恒以爲賤,何哉?楊惲《報孫會宗書》曰:“惲幸有餘禄,方糴賤販貴,逐十一之利,此賈竪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衆毁所歸,不寒而栗。”可謂若將凂焉。又其甚者,“國君過市則刑人赦;夫人過市,罰一幕;世子過市,罰一帟;命夫過市,罰一蓋;命婦過市,罰一帷”。《周官·地官司市》。幾於刑餘之賤矣。豈真以其皇皇求財利,非士大夫之意,故賤之乎?非也。隆古之民好争,惟武健是尚,耕稼畜牧,已非所問。貿遷有無,更不必論矣。是惟賤者爲之。其後居高明者,非不欲自封殖,則亦使賤者爲之。《貨殖列傳》曰:“齊俗賤奴虜。而刁閑獨愛貴之。桀黠奴,人之所惡也。惟刁閑收取,使之逐漁鹽商賈之利。”今所傳漢人樂府《孤兒行》曰:“孤兒生,孤兒遇生,命當獨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王子淵《僮約》曰:“舍後有樹,嘗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主爲府椽求用錢。推訪堊,販棕索。綿亭買席,往來都落。當爲婦女求脂澤,販於小市,歸都擔枲。轉出旁蹉,牽犬販鵝。武都買茶,楊氏儋荷。往來市聚,慎護姦偷。入市不得夷蹲旁卧,惡言醜駡。多作刀矛,持入益州,貨易羊牛。”雖諷刺之辭,或溢其實。游戲之文,不爲典要,然當時販粥,皆使賤者爲之,則可見矣。《貨殖列傳》所列諸人,度亦深居,發踪指示,坐收其利,非真躬與賈竪處也。不然,安得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哉?且達官貴人,因好利故,至於與賈竪抗禮,而語及其人,則又賤之,亦非自舛倍也。近世淮南鹺賈,有起自奴僕者,士人或從之求匄,猶不欲與通婚姻。鄉人有嫁女軍人者,軍人故盜也。戚黨恥之,雖其人亦自慚恧。然恥之者,亦未嘗不以其從軍人餔啜爲幸。爲貪財利,乃蟻慕小人,語及家世,則又自矜亢,承流品之餘習,丁好利之末世,人之情固然,其無足怪。
附:市區
古代之市,皆自爲一區,不與民居相雜,所以治理之者甚備,監督之者亦嚴。其見於《周官》者,有胥師以察其詐僞;賈師以定其恒賈;司虣以禁其鬥囂;司稽以執其盜賊;胥以掌其坐作出入之禁令,肆長以掌其貨賄之陳列;而司市總其成。鄭《注》云:“司市,市官之長。”又云“自胥師以及司稽,皆司市所自辟除也。胥及肆長。市中給繇役者”。又有質人以掌其質劑、書契、度量、淳制,廛人以斂其布。凡治市之吏,居於思次。司市:“以次序分地而經市,凡市入,則胥執鞭度,守門市之羣吏平肆,展成奠賈,上旌於思次以令市。市師莅焉。而聽大治大訟。胥師賈師,莅於介次。而聽小治小訟。”《注》:“次,謂吏所舍。思次,若今市亭也。介次,市亭之屬,别小者也。鄭司農云:思,辭也。次,市中候樓也。玄謂思當爲司,聲之誤也。”《天官》:内宰:“凡建國,佐後立布,設其次,置其叙,正其肆,陳其貨賄,出其度量淳制。祭之以陰禮。”通貨賄則以節傳出入之。司市:“凡通貨賄以璽節出入之。”司關:“掌國貨之節,以聯門市。凡貨不出於關者,舉其貨,罰其人。凡所達貨賄者,則以節傳出之。”《注》:“貨節謂商本所發司市之璽節也。自外來者,則案其節而書其貨之多少,通之國門,國門通之司市。自内出者,司市爲之璽節,通之國門,國門通之關門。”又云:“商或取貨於民間,無璽節者至關,關爲之璽節及傳出之。其有璽節,亦爲之傳。傳如今移過所文書。”物之藏則於廛。《孟子·公孫丑》上:“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注》:“廛,市宅也。”《王制》:“市廛而不税。”《注》:“廛市物邸舍。”《周官》載師:“以廛里任國中之地。”《注》:“故書廛或作壇。鄭司農云:壇讀爲廛。廛,市中空地未有肆,城中空地未有宅者,玄謂廛里者,若今云邑里居矣。廛,民居之區域也,里,居也。”又《序官·廛人注》:“故書廛爲壇。杜子春讀壇爲廛。説云市中空地。玄謂:廛,民居匠域之稱。”又廛布《注》云:“邸舍之税。”又,遂人“夫一廛”《注》:“鄭司農云:廛,居也。揚子雲有田一廛,謂百畝之居也。玄謂廛,城邑之居。孟子所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麻者也。”愚按廛爲區域之稱,所謂市中城中空地者,正區域之謂也。但鄉間可居之區域,亦稱爲廛。築室其上,亦得沿廛之稱。初不論其在邑在野、有宅無宅、爲民居、爲邸舍也。孟子言:“廛而不税。”指商肆,下又言“廛無夫里之布。”則指民居。載師“以廛里任國中之地”,明言在國中。遂人“夫一廛”,則必在野矣。《荀子·王制》:“定廛宅。”似以廛與宅爲對文。許行“願受一廛而爲氓”。則又似爲通名,不必鑿指其爲空地,抑爲宅舍也。雖關下亦有之。司關,“司貨賄之出入者,掌其治禁,與其證廛”,《注》:“征廛者,貨賄之税與所止邸舍也。關下亦有邸客舍,其出布爲市之廛。”是貨物之運販、屯積、粥賣,皆有定處,有定途也。《周官》:司市“大市日昃而市,百族爲主。朝市朝時而市,商賈爲主。夕市夕時而市,販夫販婦爲主”。《疏》云:“大市於中,朝市於東偏,夕市於西偏,《郊特牲》所云是也。”案《郊特牲》云:“朝市之於西方,失之矣。”《注》:“朝市宜於市之東偏。”引《周官》此文爲説,此疏所據也。然則一市之中,亦有部分不容紊越矣。《周官·王制》:“有圭璧金璋,不粥於市。命服命車,不粥於市。宗廟之器,不粥於市。犧牲不粥於市。戎器不粥於市。用器不中度,不粥於市。兵車不中度,不粥於市。布帛精麤不中度,幅廣狹不中量,不粥於市。姦色亂正色,不粥於市。錦文珠玉成器,不粥於市。衣服飲食,不粥於市。五穀不時,果實未熟,不粥於市。木不中伐,不粥於市。禽獸魚鱉不中殺,不粥於市。”又曰:天子巡守,“命市納賈,以觀民之所好惡。”惟市有定地。故監督易施,而物價亦可考而知也。秦漢而降,此意仍存《三輔黄圖》謂長安市有十,各方二百二十六步,六市在道西,四市在道東,凡四里,爲一市。是漢之市有定地也。《唐書·百官志》謂:“市肆皆建標築土爲候。凡市,日中擊鼓三百以會衆。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而散。有果穀巡迣,平貨物爲三等之直,十日爲簿。”兩京諸市署令。是唐之市有定地也。此猶京國云爾。王莽於長安及五都立五均官,更名長安東西市令及洛陽、邯鄲、臨菑、宛、成都市長,皆爲五均司市師。則大都會皆有市長矣。隋開皇中,以錢惡,京師及諸州邸肆之上,皆令立榜置樣爲準。不中樣者,不入於市。則天長安中,亦懸樣於市,令百姓照樣用錢。則渚州邸肆皆有定所矣。北魏胡靈后時,嘗税入市者人一錢。《遼史》謂太祖置羊城於炭山北,起榷務,以通諸道市易。太宗得燕,置南京,城北有市,令有司治其徵;餘四京及他州縣産懋遷之地,置亦如之。則遼之市亦由官設,由官管理矣。要之邸肆民居,毫無區别,通衢僻巷,咸有商家,未有如今日者。此固由市制之益壞,亦可見貿易之日盛也。
原刊《光華大學經濟雜志》創刊號,一九三○年一月出版
六九六論金銀之用
中國用金銀爲幣,果始何時乎?曰用銀爲幣,始於金末,而成於明之中葉,金則迄未嘗爲幣也。自明廢紙幣以前,可稱爲幣者惟銅耳。何以言之?
《史記·平準書》云:“虞夏之幣,金爲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此爲書傳言用金銀最古者。《平準書》本僞物,此數語在篇末,又係後人記識之語,混入正文。《漢書·食貨志》云:“凡貨,金錢布帛之用,夏殷以前,其詳靡記云。”記識者何由知之?《漢志》又言:“太公爲周立九府圜法:黄金方寸,而重一斤。”《管子》的《國蓄》、《地數》、《揆度》、《輕重》諸篇皆言先王以“珠玉爲上幣,黄金爲中幣,刀布爲下幣”。所謂先王,蓋亦指周。《輕重乙》以爲癸度係對周武王之言。則用黄金爲幣,當始於周也。《管子·山權數》言禹以歷山、湯以莊山之金鑄幣,未言何金,然下文係言銅。然此時所謂幣者,與後世之所謂幣,其意大異,不可不察。
凡物之得爲易中者,必有二因:一曰有用,一曰好玩。《漢志》釋食貨之義曰:“食爲農殖嘉穀可食之物,布謂布帛可衣,及金刀龜貝,所以分財布利通有無者也。”所謂食,即今所謂消費;所謂貨,即今所謂交易也。《志》又云:“貨寶於金,利於刀,流於泉,布於布,束於帛。”則所謂貨者,實兼指金、銅、龜、貝、布、帛言之。是時之金,果可行用民間爲易中之物乎?則不能無疑矣。
漢志載李悝盡地力之教,粟石三十。《史記·貨殖列傳》亦言:“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則三十實當時恒價。古權量當今四之一,則百二十錢得今粟一石,一錢得粟八合餘矣,此可供零星貿易之用乎?而況於黄金乎?然則古之金,果用諸何處?曰用諸遠方。《管子》曰:“玉起於禺氏,金起於汝、漢,珠起於赤野,東西南北距周七千八百里。《通典》引作七、八千里。水絶壤斷,舟車不能通。先王爲其途之遠,其至之難,故託用於其重。”《國蓄》、《地數》、《揆度》、《輕重乙》略同。又曰:“湯七年旱,禹五年水,民之無𥼷賣子者。湯以莊山之金鑄幣,而贖民之無𥼷賣子者。禹以歷山之金鑄幣,而贖民之無𥼷賣子者。”《山權數》。蓋古者交易未興,資生之物,國皆自給,有待於外者,厥惟荒歉之年。故《周官·司市》“國凶荒札喪,則市無徵而作布”。布者銅幣,所以通尋常之貿易。《揆度》所謂“百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十里”;“千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百五十餘里”;“萬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百里”者也。
至於相距七、八千里之處,則銅又傷重賫,而不得不以黄金珠玉通其有無也。此黄金珠玉,豈持以與平民易哉?非以爲聘幣而乞糶於王公貴人,則以與所謂萬金之賈者市耳。至於民間,則錢之用且極少,而黄金珠玉無論也。李悝言粟石三十,乃用以計價耳,非必當時之糴糶者,皆以錢粟相易也。《管子·輕重丁》:桓公欲藉國之富商畜賈,管子請使賓無馳而南,隰朋馳而北,寧戚馳而東,鮑叔馳而西,視四方稱貸之間,受息之民幾何家。反報西方稱貸之家,多者千鍾,少者六七百鍾,其出之中也一鍾,其受息之萌九百餘家。南方稱貸之家多者千萬,少者六七百萬,其出之中伯五也,其受息之萌八百餘家。東方稱貸之家丁惠高國,多者五千鍾,少者三十鍾,其出之中鍾五釜也,其受息之萌八九百家。北方稱貸之家多者千萬,少者六、七百萬,其出之中伯二十也,受息之氓九百餘家。凡稱貸之家,出泉參千萬,出粟參數千萬鍾,受子息民參萬家。可見當時稱貸錢穀并用,及當時富家藏粟之多。其中丁惠高國,乃大夫也。桓公又憂大夫并其財而不出,腐朽五穀而不散,可見大夫與富商畜賈,并爲多藏錢粟之家矣。大夫如此,國君可知。《山權數》:北郭有得龜者,管子請命之曰:“賜若服中大夫。東海之龜,託舍於若。”四年,伐孤竹。丁氏家粟,可食三軍之師行五月。召丁氏而命之曰:“吾今將有大事,請以寶爲質於子,以假子之邑粟。”當時以珠玉黄金等爲幣,皆用之。此等人非如後世帛幣用諸尋常貿易之間也。
然則貨幣之原始可知已矣。布帛泉刀,物之有用者也,所以與平民易也。泉爲錢之借字。錢本農器名,錢刀并以金爲之。械器麤拙之時,日用之物,人民并能自造,惟金所成之械器不然。《易·大傳》曰:神農“斫木爲耜,揉木爲耒。”黄帝、堯、舜“弦木爲弧,剡木爲矢”。則兵及農器,亦不用金。然究爲難造之物,非夫人所能爲,故爲人所貴,而可用爲易中也。珠玉黄金,可資玩好者,所以與王公貴人易也。龜爲神物,貝屬玩好,龜少而難得,惟王公貴人有之,貝則較多,故民間亦用爲易中焉。故曰“古者貨貝而寶龜”。《説文》寶者,保也。字或作𠍂,與俘相似。故莊六年“齊人來歸衛寶”。左氏訛爲俘貨者,非也,對居言之。書曰:“懋遷有無非居。”《史記·貨殖列傳》作“廢著”。《漢志》云:“貨寶於金。”可見黄金與龜,并皆寶藏,不用於市。周時之錢,則貝之後身也。錢之圜所以像貝,函方所以便貫穿。古者貝亦貫而用之,故《説文》云:“貫,錢貝之貫。”毌,“從一横貫。”,所以像寶貨之形也。漢武帝以白鹿皮爲幣,又造白金三品,以龍、馬、龜爲文,則古珠玉、黄金、寶龜之屬也。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以皮幣薦璧,然後得行,正合古者用上幣中幣之法。白金欲强凡人用之,則終廢不行矣。王莽變法,黄金重一斤,值錢萬。朱提銀重八兩爲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它銀一流直千。宣帝時,穀石四錢。然則挾它金一流者,將一舉買穀二百五十石乎?其不行宜矣。買穀十石,用錢四十,取携毫無不便也。用銀尚不及三分之一兩。古權量當今四之一,尚不及一錢,如何分割乎?王莽造錯刀,以黄金錯其文,曰一刀,直五千。張晏曰:“刻之作字,以黄金填其文,上曰一,下曰刀”。漢時黄金,一斤值錢萬。錯刀所錯之黄金,固必不及半斤,亦以金價太貴,不便分割,故欲錯之於銅而用之也。
職是故,古所謂子母相權者,非謂以金、銀、銅等不同之物相權,乃謂以銅所鑄之錢大小不同者相權。周景王將鑄大錢,單穆公曰:“不可。古者天降災戾,於是乎量資幣,權輕重,以救民。民患輕,則爲之作重幣以行之,於是有母權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則多作輕而行之,亦不廢重。於是乎有子權母而行,小大利之。今王廢輕而作重,民失其資,能無匱乎?”是其時金所以宜爲幣者,以其可分。什之伍之,其價亦必什之伍之。百取其一,千取其一,其價亦必爲百之一,千之一。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三品之金,其物固異,其價安能强齊?今世以金銀爲主幣,銀銅爲輔幣,其視輔幣,以爲主幣若干分之一耳,不復視爲本物。猶恐其物故有直,民或舍其爲輔幣之值,而論其故直也。故必劣其成色,限其用數以防之,若防川焉,而猶時亦潰決。漢世錢之重,幾牟於今之銀圓,安得欲用金銀?既不欲金銀,安得喻今主輔幣相輔而行之理?既不喻今主輔幣相輔而行之理,相異之金安得并用爲幣乎?漢志曰:“秦兼天下,幣爲二等:黄金以溢爲名,上幣;銅錢質如周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爲器飾寶藏,不爲幣。”珠玉龜貝銀錫之屬不爲幣固矣,黄金雖號上幣,實亦非今之所謂幣也。今之所謂幣者,必周浹於日用市易之間,秦漢之黄金能之乎?則亦用爲器飾寶藏,特以有幣之名,故賜予時用之耳。得之者固與今之人得珠玉鑽石等同,非如今之人之得金銀也。或曰晁錯言“珠玉金銀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内而無飢寒之患”。則固極通用矣,安得云不足爲幣?曰此言其易藏,非謂其可以易物。可以易物者,凡物之所同。輕微易藏,則珠玉金銀之所獨也。凡物之有用而爲人所欲者,果能挾以周行,皆可以無飢寒之患,然則凡物皆可謂之幣邪?
顧亭林《日知録》以金哀宗正大間,鈔廢不行,民間但以銀市易,爲上下皆用銀之始。王西莊《十七史商榷》謂專用銀錢二幣,直至明中葉始定。以生計學理衡之,説皆不誤。趙甌北《陔餘叢考》駁王氏之説,殊爲不然。然甌北又謂當時用銀,猶今俗之用金,則説亦不誤,而又駁王氏者,昔人於泉幣與人民尋常用爲易中之物,分别未清也。亭林引《後漢書·光武紀》王莽末天下旱蝗,黄金一斤易粟一斛,爲當時民間未嘗無黄金之證,則殊不然。此特以金計價,非謂真持金一斤易粟一斛,即有其事,其人幾何?今日荒歉之區,固亦有持黄金易粟者,可謂中國今日用金爲幣乎?
然則用銀爲幣,晚近以前,果絶無其事,而用金爲幣,則更從來未有乎?曰是亦不然,特其有之皆在偏隅之地耳。五朝史《志》云:梁初,“交廣以金銀爲貨”;後周時,“河西諸郡或用西域金銀之錢”。或者,不盡然之詞。《志》又云:陳時,“嶺南諸州多用鹽、米、布交易,不用錢”。蓋通用鹽、米、布;值巨,或須行遠,則濟以金銀。《日知録》引韓愈奏狀云:“五嶺買賣一以銀”;元稹奏狀言:“自嶺以南,以金銀爲貨幣。”張籍詩曰:“海國戰騎象,蠻州市用銀。”《宋史·仁宗紀》:“景祐二年,詔諸路歲輸緡錢,福建、二廣以銀。”則與偏隅之地交易,用金銀由來已久,且迄不絶。然終不能行之全國者,以其與銅異物,價不齊,相權固不便也。歷代錢法大壞,民至以物易物,數見不鮮。據《陔餘叢考》所考,其時金銀初未嘗乏,然民終不用爲幣。《舊唐書》:憲宗元和三年六月詔曰:“天下有銀之山,必有銅礦。銅者,可資於鼓鑄。銀者,無益於生人。其天下自五嶺以北見採銀坑,并宜禁斷。”則明言銀之不可爲幣矣。宋代交、會跌價,香藥犀象并供稱提,而民仍不用金銀。金以銀爲鈔本,亦弗能信其鈔。其後民間以銀市易,則鈔既不用,錢又無有,迫於無如何耳。故知中國人之用銀,乃迫不得已爲之,而非其所欲也。
夫民之所以不用金銀爲幣者,何也?曰:以其與銅異物,物異則價不齊,不能并用爲幣也。故在古代,患物之重,寧鑄大銅錢,與小錢相權。然生事日進,則資生之物有待於交易者日多;交易愈多,用幣愈廣;用幣既廣,泉幣之數,勢必隨之而增;泉幣日增,其價必落;幣價落而交易又多,勢必以重賫爲患。大錢之名值,與其實值不符,民所弗信也。符則大錢之重賫與小錢等矣。古之作大錢,非患小錢重賫,乃患錢幣數少耳。專用銅幣,至此將窮,安得不濟以金銀乎?曰斯時也,實當以紙幣濟銅錢之窮,不當以金銀也。《唐書·食貨志》載飛錢之始,由“商賈至京師,委錢諸道進奏院及諸軍,諸使,富家”,而“以輕裝趨四方,合券乃取之”。《文獻通考》載交子之始,由蜀人患鐵錢重,私爲券以便貿易,皆以爲錢之代表,而非遂以紙爲錢。其後宋造交、會、關子,金行鈔,或不畜本,或雖畜本而不足,或則所以代本者爲他物而非錢,故爲民所弗信耳。若其可以代錢,則唐於飛錢,宋於交子,并弗能禁。飛錢之行,京兆尹裴武請禁之。元和時,遂以“家有滯藏,物價寖輕”爲患。交子之行,富人十六户主之。後富人資稍衰,不能償所負,争訟數起。寇瑊嘗守蜀,請禁之。薛田爲轉運使,議廢交子,則貿易不便,請官爲置務,禁民私造,乃置交子務於益州。金章宗初立,或欲罷鈔法,有司亦言“商旅利於致遠,往往以錢買鈔,公私俱便之事,豈可罷去”。以鈔代錢,有輕賫之益,而無價格不齊之患,實非并用金銀所逮,惜乎人民已自發明此策,而爲理財者所亂也。故曰:“善者因之。”又曰:“代大匠斲,希不傷手。”
今日紛紛,莫如逕用銀爲幣,其值巨者,以鈔代之。若慮匯兑之際,外人操縱金銀之價,則定一比率,設法維持之可也。銀之輔幣,不必爲銅,可别以一種合金爲之,爲一角、一分、一釐諸種。此猶以紙代銀,視爲十分圜、百分圜、千分圜之一,而不復視爲本物,特不用紙而用一種合金耳。所以不用紙者,以幣之值愈小,其爲用愈繁,紙易敝壞,多耗費也。所以并不用銅者,以銅行用久,民或不視爲銀幣之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而仍論其銅之價,則圜法不立。用新造之合金,其物爲舊日所無,自無固有之價,民自視爲銀幣之化身矣。此亦暫時之事,若論郅治,則必如孔子所言:“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如今社會學家所言,有分配而無交易乃可。即以小康論,亦必支付,雖用泉幣,定數則以實物,如今謂貨物本位者。整齊錢幣,特姑取濟目前而已。
用鈔之弊,昔人有言之者,亭林所謂“廢堅剛可久之貨,而行軟熟易敗之物”也。紙值最賤,賤則彌利僞造矣。其質易敗,又不可以貯藏也。新舊鈔異價之事,往往有之。鈔法行時,民多用鈔而藏實幣,鈔價由是賤,實幣由是貴,久則實幣與鈔異價,而鈔法壞矣。固由民信實幣,不信虚鈔,亦由紙質易敗,不可久藏也。曠觀歷代值小之幣,未有能用紙者。宋之交會,本以代表見錢,金之行鈔,則爲銅少權制。元中統元年造鈔,始於十文,至元十一年,添造釐鈔爲一文、二文、三文,十五年而罷。明初設局鑄錢,後以無銅,乃更行鈔,然百文以下,皆用錢。至洪武二十七年,以民重錢輕鈔,乃令悉收錢歸官,依數换鈔,不許更用,則鈔法亦寖壞矣:鈔可以行錢,而不可以爲錢,固由虚不敵實,亦由輔幣之值愈小,愈便於用。金利分割,堅剛可久,紙不然也。故主幣可用紙,輔幣用紙易敗耳。
六九七續論金銀之用
予嘗論古代之黄金,僅行於王公貴人、富商畜賈之間,人民初未以爲用,故不可以爲錢,觀於亭林論銅之語而益信,亭林之言曰:“乏銅之患,前代已言之。江淹謂古劍多用銅,如昆吾、歐冶之類皆銅也。楚子賜鄭伯金,盟曰無以鑄兵,故以鑄三鍾。原注:杜氏注:古者以銅爲兵。《漢書·食貨志》:賈誼言,收銅勿令布,以作兵器。《韓延壽傳》:爲東郡太守,取官銅物,候月蝕,鑄作刀劍鈎鐔,放效尚方事。古金三品,黑金是鐵,赤金是銅,黄金是金。夏后之時,九牧貢金,乃鑄鼎於荆山之下。董安於之治晉陽公宫,令舍之堂,皆以煉銅爲柱質。荆軻之擊秦王中銅柱,而始皇收天下之兵鑄金人十二,即銅人也。原注:《三輔舊事》曰:聚天下兵器,鑄銅人十二,各重二十四萬斤。漢世在長樂宫門。《魏志》云:董卓壞以鑄小錢。吴門楊氏曰:門當爲王之誤。闔閭冢,銅椁三重。秦始皇冢,亦以銅爲椁。戰國至秦,攻争紛亂,銅不充用,故以鐵足之。鑄銅既難,求鐵甚易,是故銅兵轉少,鐵兵轉多,年甚一年,歲甚一歲,漸染流遷,遂成風俗,所以鐵工比肩,而銅工稍絶。二漢之世,愈見其微。建安二十四年,魏太子鑄三寶刀、二匕首,天下百煉之精利,而悉是鑄鐵,不能復鑄銅矣。考之於史,自漢以後,銅器絶少,惟魏明帝銅人二,號曰翁仲。又鑄黄龍、鳳凰各一。而武后鑄銅爲九州鼎,用銅五十六萬七百一十二斤。原注:唐韓滉爲鎮海軍節度,以佛寺銅鐘鑄弩牙兵器。自此以外,寂爾無聞,止有銅馬、銅駝、銅匭之屬。昭烈入蜀,僅鑄鐵錢。而見存於今者,如真定之佛、蒲州之牛、滄州之獅,無非黑金者矣。”亭林論銅之漸少甚精,然謂銅所以少,由於攻争紛亂,銅不充用,則非也。果如所言,秦、漢而後,天下統一,兵争曠絶,民亦不挾兵器以自衛,往往歷一二百年,即戰争亦不以銅爲兵器,何以銅不見多乎?蓋銅之少,非真少也,乃以散在民間而見其少耳。銅之所以散在民間,則因人民生計漸裕,所以資生者降而愈厚,用爲器者多也。無論如何巨富之家,一人之藏,斷不敵千萬人之積。秦始皇帝收天下之兵,鑄以爲金人十二,重各二十四萬斤。此數尚未必實。散諸民則家得一斤,有銅者亦僅二百八十八萬家耳,不見其多也。推此論之,則古代黄金之多,亦以其聚覺其然耳,非值與後世相去懸絶也。今日中國人口號四萬萬,女子半之,姑以十分之一有黄金一錢計,已得二百萬兩,當漢八百萬兩,五十萬斤矣。
賈生説文帝“收銅勿令布”。武帝時,錢法大亂,卒之“悉禁郡國無鑄錢,專令上林三官鑄。錢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錢不得行,諸郡國前所鑄錢皆廢銷之,輸入其銅三官”。錢法乃理,所行實即賈生之策也。漢世錢重,宣帝時粟石四錢,漢權量當今四之一,則得今粟六升餘矣。其時之民,所以資生者尚菲,所用之錢蓋無幾,故可悉收而改鑄。若在今日,雖黄金豈可得而悉收,雖銀圓亦豈易盡改鑄邪?漢世黄金一斤值錢萬,以宣帝時穀價除之,得粟二千五百石,豈人民所能有邪?
金之漸見其少,始於南北朝時。以《陔餘叢考》考金銀以兩計始於梁,而《書》《疏》謂漢、魏贖罪皆用黄金。後魏以金難得,令金一兩收絹十匹也。案《齊書·東昏侯紀》:“後宫服御,極選珍奇,府庫舊物,不復周用,貴市民間,金銀寶物,價皆數倍京邑,酒租皆折使輸金,以爲金涂,猶不能足。”此雖用之侈,亦府庫金漸少,民間金漸多之證。蓋三代以前,貴族平民階級甚著,秦、漢而後,天下一統,封建廢絶,官吏雖或貴富,較諸向者傳世之君、卿大夫,則不可以道里計,其數之多少,亦相懸絶矣。昔之富有者既以世變之劇烈,人事之推移,其財日趨於散。新興者之數不足與之相償。平民之財産,則以銖積寸累,而日有所增,財貨之下流,夫固不足爲怪。然因此故,而錢幣之措置,乃較古倍難,何者?錢法大亂時,必盡舉所有改鑄之,然數少收之易,數多則收之難,賈生“收銅勿令布”之説,惟漢武幾於行之,後世卒莫能行,以此也。後世盡收舊錢而鑄新錢者有兩次,一隋一明也。隋已無以善其後,明則以銷鑄有利,舊錢逐漸消磨以盡耳,非國家能悉收而改鑄之也。詳見《日知録·錢法之變》條。銅禁金世最烈,銅器不可缺者,皆造於官。其後官不勝煩,民不勝弊,乃聽民冶造,而官爲立價以售。然其鑄錢,資銅於銷錢如故也。明初,置局鼓鑄,有司責民輸銅,民毁器皿以進,深以爲苦,乃改而行鈔。凡此皆銅散而不可復收之證也。北齊以私鑄多,令市長銅價。隋時,鑄錢須和錫蠟,錫蠟既賤,私鑄不可禁約,乃禁出錫蠟處不得私採。此二者,一禁之於售賣之處,一禁之於開採之鄉,亦非今日礦産徧地,冶肆徧於窮鄉僻壤者之所能行矣。清雍正間,李紱疏言:錢文入爐,即化爲銅,不可得而捕,惟禁斷打造銅器之鋪,則銷毁亦無所用,其弊不禁自除。此仍“收銅勿令布”之意也。然其事豈可行乎?晚近康有爲又欲令金肆之金,先盡國家收買,積之以行金幣。一時之積或可致,然如是金價必貴,私銷之弊必起,非盡積之銀行,而以紙代之不可。然民信實幣既久,金不可見,而純以紙代,信亦不易立也。若謂錢幣之用,只在市買;市買必須,雖不見金,民亦不得不用;不得不用則信立矣,則又何必用金乎?謂金價貴,利輕賫,紙幣不益輕乎?故行金幣,究勞擾而無益,尚不如就見已流通之銀,而權之以紙也。
欲齊幣制,所難者不在私鑄,而尤在私銷。私鑄但能行不愛銅、不惜工之論即可防,政治苟清明,雖持法令,亦足齊其末也。私銷則錢一入爐,即化爲金,無形跡可求。其事不待技藝,人人可以爲之,又不必集衆置器,可各爲之隱屏。此直防無可防,非特防不勝防矣。以銀爲器,貴不如金,用不如銅,私銷初無所利,但使名值與實值相符,即爲能行不愛銅之論矣。以紙爲幣,制必極精,務使姦人不能仿爲,所以行不惜工之論也。紙質無值,不慮私銷。輔幣以合金爲之,故無此物,衆所不貴,使用之數不待限而自有限。以無此物,則莫以爲器,自亦不利私銷。或謂可以爲幣之物,不能使人不以爲器,則造此物,專以爲幣,可定法令,不許以造他器。苟見此物所造之器,即爲姦,法禁之自易,非如金銀銅等爲法爲姦,卒不可辨也。然則私鑄私銷,兩無可慮,不勞而幣制可理矣。
《日知録·以錢爲賦》一條,引《白氏長慶集策》曰:“夫賦斂之本者,量桑地以出租,計夫家以出庸。租庸者,穀帛而已。今則穀帛之外,又責之以錢。錢者,桑地不生銅,私家不敢鑄,業於農者,何從得之?至乃吏胥追徵,官限迫蹙,則易其所有,以赴公程。當豐歲,則賤糶半價,不足以充緡錢;遇凶年,則息利倍稱,不足以償逋債。豐凶既若此,爲農者何所望焉!是以商賈大族,乘時射利者日以富豪,田壟罷人,望歲勤力者,日以貧困。”《李翱集·疏改税法》一篇言:“錢者,官司所鑄。粟帛者,農之所出。今乃使農人賤賣粟帛,易錢入官,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積錢,以逐輕重,故農人日困,末業日增。”宋紹熙元年,臣僚言:“古者賦出於民之所有,不强其所無。今之爲絹者,一倍折而爲錢,再倍折而爲銀。銀愈貴,錢愈難得,穀愈不可售。使民賤糶而貴折,則大熟之歲,反爲民害。願詔州郡,凡多取而多折者,重置於罰。民有糶不售者,令常平就糴,異時歲歉,平價以糶,庶於民無傷,於國有補。”從之。顧氏《錢糧論》曰:“往在山東,見登、萊并海之人,多言穀賤,處山僻不得銀以輸官。今來關中,自鄠以西,至於岐下,則歲甚登,穀甚多,而民且相率賣其妻子。至徵糧之日,則村民畢出,謂之人市。問其長吏,則曰一縣之鬻於軍營而請印者,歲近千人,其逃亡或自盡者又不知凡幾也。何以故?則有穀而無銀也。”其與薊門當事書,謂“目見鳳翔之民,舉債於權要,每銀一兩,償米四石。”“請舉秦民之夏麥秋米及豆草,一切徵其本色,貯之官倉,至來年青黄不接之時而賣之,則司農之金固在也,而民間省倍蓰之出。”清任源祥《賦役議》亦謂“徵愈急則銀愈貴,銀愈貴則穀愈賤,穀愈賤則農愈困,農愈困則田愈輕。”昔人之非折色而欲徵本色者,其論大率如此。予謂此固由民貧,平時略無餘畜,欲完税即不得不急賣其新穀;亦由鄉間資生,皆屬實物,即有餘畜,亦非銀錢也。近代之民如此,況於古昔。予謂古者金銅之多,特以其聚而見其然,審矣。《錢糧論》又曰:“今若於通都大邑行商麕集之地,雖盡徵以銀,而民不告病。至於遐陬僻壤舟車不至之處,即以什之三徵之,而猶不可得。”可見銀錢特乏於鄉間。或謂如此則近世之民,其乏泉幣與秦漢等耳。予謂金銅散之民間,豈盡在城市間乎?曰金大略在城市間,錢則近世鄉民亦皆有之。然徵税又不以錢而以銀,此其所以覺其難得也。讀顧氏論火耗之説可知。
六九八行鈔奇談,僞鈔奇技
楮幣尺寸可考,始於有明。陸容《菽園雜記》云:“金、元鈔皆不詳其尺寸之制。今之鈔,竪長一官尺,横八寸。”此説也,少時見之嘗疑之。逮民國初年,南京掘得明代鈔版,尺寸一一相符,然後知前人記載之不虚。以此推之,宋、金、元之楮幣,其尺寸亦必不小也。不獨以前,清咸豐時行鈔,亦仍係如此。故許槤論鈔法有云:“洋錢乃外夷之制,謂非中國所應行使則可,謂鈔便於洋錢則不可。洋錢不過寸餘,身帶二寸之囊,貯洋錢十枚有餘,倘貯小鈔十貫,每貫長必尺許,闊必五六寸,紙又極厚,就令折叠如洋錢之大,囊腹皤然矣。或謂十貫自有總鈔,無須零析,此又不通之論。尋常日用,豈可從十貫起乎?”案昔時楮幣,所以不得不大,蓋緣欲防僞造,則花文字跡,鏤刻不得不多,而欲求花文字跡之多,則昔時鏤刻之技,必不能如今日印刷術所成之微細,蓋亦有所不得已也。然咸、同間士子應試所懷之書籍,字跡之細,亦僅累黍,與後來石印所成相差無幾。特其成之大難,所費工力太巨,與石印相較,自不合算,故自石印興而其業遂漸替耳。咸豐欲行鈔時,雖尚無石印之術,即用此等工人爲之,鈔之大,亦必不至長尺許闊五、六寸也。槤又述當時難者之辭,謂“民間用錢票,長不過四寸,闊不過三寸,紙又極薄”。紙薄或慮其易敝,長四寸闊三寸之制,何以官家必不可仿行邪?此亦可見辦事者不肯用心,不察實在情形之弊也。
楮幣既已通行,自可以法律定其所值。當其推行之始,民信未立,則必與實物相附麗,所附麗者,自以向來通行之錢幣爲便。故行鈔之初,必須兑换,而所與相兑换者,實莫便於現錢。斯時錢鈔,斷宜并行,況鈔制巨大,不宜零用邪?咸豐時千錢之鈔,其不便,尚有如許槤所云,況明世寶鈔,起自百文;元世中統鈔起自十文,至元鈔起自五文,其間嘗造釐鈔,則起自一文;至大時造銀鈔亦起於二釐者乎?然宋世稱提,即用香藥、寶貨,元則雜用金、銀與絲爲鈔本;議鑄錢與鈔并行,藉銅錢以實鈔法者,宋、金、元、明四朝,僅脱脱一人而已,而當時駁難者蜂起,即脩元史者之意,亦甚不以其説爲然。昧於錢幣之理如此,尚何以善其事乎?
楮幣本無所值,欲行鈔,自不得不注意於防僞。然昔人所言防僞之法,有極可笑者。許槤弟楣,作《造鈔條論》,述當時主行鈔者之議曰:“特造佳紙,禁民間不得行用。多爲印記,篆法精工,使人難於摹仿。”案包慎伯有答王亮臣書云:“世臣前書云:取高麗及貢、宣兩紙之匠與料,領於中官,和合兩法爲紙,即使中習其法,而兩匠則終身不出,其紙既可垂久遠,而外間不得其法,無可作僞,固已得其大端。然鈔有大小,則紙亦隨之,雖至小之鈔,皆令四面毛邊;更考宋紙寬簾之法,使簾紋寬一寸以上;又用高麗發箋之法,先製數大字於夾層之中,正反皆見;此爲尤要。”即特造佳紙,禁民間不得行用之説也。王茂蔭條議鈔法,請“飭於製鈔局特派一二有心計之員,另處密室,於每鈔上暗設標識數處。所設標識,惟此一二人知之。仍立一標識簿,載明每年之鈔,標識幾處,如何辨認,封藏以便後來檢對。其標識按年更换,以杜窺測。”許槤述議者之説,又有謂“大鈔用善書者書之,使筆跡可驗。其餘則監造大臣,皆自書名,作僞者必不能以一人而摹衆字”。王茂蔭又欲“令各州縣解藩庫之鈔,均令於正面之旁,注明某年月日某州縣恭解。民間輾轉流通,均許背面記明年月,收自何人。或加圖記花字。遇有僞鈔,不罪用鈔之人,惟究鈔所由來,逐層追溯,得造僞之人而止”。此即多爲印記,篆法精工,使人難以模仿之見也。其説誠亦煞費苦心,然繁難迂曲如此,其事尚安可行?即造鈔者能行之,世尚有樂於用鈔者乎?
作僞之技,亦有迥出意外者。許楣《造鈔條論》,許槤曾加識語云:“乙巳夏,在蘇州讞局,會審常熟民入京控該縣重徵一案。據粘呈串票數紙。將常熟印信比對符合,而漕書俱云實無此重串。逮後審明係原告人描畫印信。適有臬札在堂,令其當堂描畫。伊將筆管撕一篾片,隨醮印泥,點觸紙上,印文麤細缺蝕,絲毫不差。”又云:“昔年在山左讞局,有吕姓粘莊票控告一案。票注二百千。錢莊只認二十千。檢查莊簿,實止二十千。細驗票上百字,一無補綴痕跡,圖記、花板、字跡,分毫不爽。竟不能斷爲僞票。初疑莊伙舞弊,虚出二百千之票,而書二十千於簿,研鞫至再,原告吐露真情。云以水洗去十字,改爲百字。始猶不信,令其當堂洗改。次日,持一白筆來,不知筆内有無藥水。即將原票千字,用清水一滴,以筆掃洗,上下襯紙按吸。隨洗隨吸,至白乃止。世有巧奪天工如此者。”此等奇技,縱有至密之法,又何從而防之?然恃此等奇技而作僞,所能僞者幾何?行鈔者又豈以是爲慮?故知政令之行,自有其康莊大道,籌國事者,正不必用心於無益之地也。
六九九禁奢
奢侈之風,雖歷代皆有,然在古代,固爲道德所不許,抑亦法律所不許也。至漢世,此誼猶明。《後漢書·明帝紀》:永平十二年,詔“有司申明科禁,宜於今者,宣下郡國”。《章帝紀》:建初二年,詔“科條制度,所宜施行,在事者備爲之禁”。《和帝紀》:永元十一年,詔:舊令節之制度,“在位犯者,當先舉正。市道小民,但且申明憲綱,勿因科令,加虐羸弱。”《安帝紀》:永初元年,詔三公明申舊令。元初五年,詔“舊令制度,各有科品”,“設張法禁,懇惻分明,而有司惰任,訖不奉行。秋節既立,鷙鳥將用,且復重申,以觀後效”。《桓帝紀》:永興二年,詔“申明舊令,如永平故事”。皆欲以法齊其民。此等法令,後世匪曰無之;禁奢之時,亦未嘗不援以爲言;實明知其不能行,視爲官樣文章而已。漢世則事雖已不能行,人猶以爲可行,而冀行之也。故其議論亦然。晁錯言:“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其言可謂深切著明。故其時之人,所譏切者,皆在法令之不定。《漢書·貨殖傳》論貧富之不均,“繇法度之無限。”而夏侯玄譏“漢文雖身衣弋綈,而不革正法度,似指立在身之名,非篤齊治制之意。”案《後漢書·荀爽傳》:爽於延熹元年對策陳便宜,言宜“略依古禮尊卑之差,及董仲舒制度之别,嚴督有司,必行其命”;而玄亦以當時之科制爲未足,欲大理其本,“準度古法文質之宜,取其中則,以爲禮度”;皆所謂革正法度者。彼皆信法度之必可行,故欲有事於革正也。
善夫嚴安之言之也。曰:“今天下人民,用財侈靡。車馬、衣裘、宫室,皆競脩飾。調五聲使有節族,雜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於前,以觀欲天下。彼民之情,見美則願之,是教民以侈也。侈而無節,則不可澹。民離本而徼末矣。末不可徒得,故搢紳者不憚爲詐,帶劍者夸殺人以矯奪,而世不知愧。故姦軌浸長。臣願爲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貧富不相耀,以和其心。心既和平,其性恬安。恬安不營,則盜賊銷。盜賊銷則刑罰少。刑罰少則陰陽和。四時正,風雨時,草木暢茂,五穀蕃熟,六畜遂字,民不夭厲,和之至也。”《老子》曰“民之輕死,以其奉生之厚”,末不可徒得故也。《管子》曰:“地之生財有時,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無窮。以有時與有倦,養無窮之君,而度量不生於其間,則上下相疾也。是以臣有弒其君,子有弑其父者矣。”權脩。《易》曰:“臣弒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辨之不早辨也。”度量之有無,則有國家者所當謹也。
禁奢之舉,非不順於民心也。雖或違之,固不如順悦之者之衆也。何也?“失節之嗟,民所自患,正恥不及羣,故勉强而爲之”,故“釐其風而正其失,易於反掌”也。賀琛之言。見《梁書》本傳。張魯依月令,春夏禁殺,又禁酒,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三國志·魯傳注》引《典略》。況威權大於魯者乎?然惟魯能行之,何也?曰:惟米賊,乃與縱欲敗度者異其黨類也。董和爲成都令,防遏踰僭,爲之軌制。縣界豪强,憚和嚴法,遂説劉璋,轉和爲巴東屬國都尉。《三國·蜀志·和傳》。蓋法度之難行如此。豈無江充、陽球之倫,然此曹意實不在行法;毁法而有利於身,即遇壞法之事,熟視若無覩矣。陳思王妻衣繡,魏武帝怒其違制,殺之。見《三國·魏志·崔琰傳注》引《世語》。其事不可常行,亦不能常行也。《宋史·謝絳傳》言:仁宗初,“詔罷織密花透背,禁人服用,且云自掖庭始。既而内人賜衣,復取於有司。又後苑作製玳瑁器,索龜筒於市。龜筒,禁物也,民間不得有,而索不已。”此等法令,則直同兒戲矣。《後漢書·張酺傳》:“酺病臨危,敕其子曰:顯節陵掃地露祭,欲率天下以儉。吾爲三公,既不能宣揚王化,令吏人從制,豈可不務節約乎?其無起祠堂,可作稾蓋廡,施祭其下而已。”不能正人,而徒自責,猶爲賢者。至於俗吏,則有縱釋勢豪,加虐羸弱者矣。漢宣帝五鳳二年詔,謂“今郡國二千石,或擅爲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賀召”是也。豈徒科禁,即勸人治生者,如黄霸治潁川,“爲條教,置父老、師帥、伍長,班行之於民間”;仇覽長蒲亭,“爲制科令,至於果菜爲限,雞豕有數”,亦祇以擾民而已。何也?指立在身之名者,必不免於爲僞,爲僞則未有能善其後者也。觀張敞譏黄霸之語可知。
《晉書·李重傳》,述泰始八年己巳詔書申明律令:“諸士卒、百工已上,所服乘皆不得違制。若一縣一歲之中,有違犯者三家,洛陽縣十家已上,官長免。”蓋明知官吏之不奉行,而以是督之也。此其終爲具文,亦無待再計矣。東渡後謝石奢侈,及死,博士范弘之議謚之曰襄墨。朝議不從,單謚曰襄。其議曰:“漢文襲弋綈之服,諸侯猶侈;武帝焚雉頭之裘,靡麗不息。良由儉德雖彰,而威禁不肅;道自我建,而刑不及物。若存罰其違,亡貶其惡,則四維必張,禮義行矣。”《晉書·儒林·范弘之傳》。此尚是漢人議論,然亦止於議論而已。
《舊唐書·文宗紀》:大和三年,九月,勅兩軍、諸司、内官不得著紗縠綾羅等衣服。十一月,南郊禮畢大赦節文,禁止奇貢,云“四方不得以新樣織成非常之物爲獻,機杼纖麗若花絲布、繚綾之類,并宜禁斷。勅到一月,機杼一切焚棄。”四年,四月,詔内外班列職位之士,各務素樸。有僭差尤甚者,御史糾上。六年,六月,右僕射王涯奉勅,准令式條疏士庶衣服、車馬、第舍之制度。勅下後,浮議沸騰。杜悰於勅内條件易施行者寬其限,事竟不行,公議惜之。《新唐書·車服志》:文宗即位,以四方車服僭奢,下詔準儀制令品秩勳勞爲等級。詔下,人多怨者。京兆尹杜悰條易行者爲寬限,而事遂不行。惟淮南觀察使李德裕令管内婦人衣袖四尺者闊一尺五寸,裙曳地四五寸者減三寸。《王涯傳》:文宗惡俗侈靡,詔涯懲革,涯條上其制。凡衣服、室宇,使略如古。貴戚皆不便,謗訕囂然,議遂格。七年,八月,甲申朔,御宣政殿册皇太子永。是日,降詔云:“比年所頒制度,皆約國家令式,去其甚者,稍謂得中。而士大夫苟自便身,安於習俗,因循未革,以至於今。百官士族,起今年十月,其衣服、輿馬,并宜準大和六年十月七日勅。如有固違,重加黜責。”六年十月七日勅,蓋即杜悰所條也。文宗禁奢之意,最鋭最堅,然亦徒託空言而已。
漢世賢者,尚有不待禁制,自守軌範者。《漢書·王吉傳》言:“自吉至崇,世名清廉,然材器名稱稍不能及父,而禄位彌隆。皆好車馬衣服,其自奉養,極爲鮮明,而亡金銀錦繡之物。及遷徙去處,所載不過囊衣,不畜積餘財。去位家居,亦布衣疏食。天下服其廉而怪其奢,故俗傳王陽能作黄金。”案漢世官禄較厚,居位者不事居積,自奉自可較豐,無足怪也。《三國·蜀志·費禕傳注》引《禕别傳》,言禕“雅性儉素,家不積財。兒子皆令布衣素食,出入不從車騎,無異凡人。”所守亦與吉同。古之制禮,奉養依貴賤而異。故古者富與貴一,貧與賤一。後世則不然矣。富與貴、貧與賤何以一?小儒必曰:才德之大小爲之也。盍亦思富與貴者,果因其才德而居之歟?抑亦既富且貴,乃爲是説以自文也。持此説者,以荀卿爲最力。宜乎康南海斥爲小康之言,未聞大同之教也。
王吉、費禕,能守法而已,尚未足以爲儉也。然能守法而不越,亦不故爲矯激,在當時已爲賢者矣。真可云有儉德者,蓋莫如公孫弘。論世者多譏其曲學阿世,此誣也。阿世者必有所求,彼也見舉則謝不肯行,晚達而無所畜聚,阿世果何爲哉?王吉、貢禹,志同道合。禹乞骸骨,自言禄賜愈多,家日益富,惟儉者爲能知足,則禹有儉德可知。禹有儉德,而吉亦可知矣。其自奉養之鮮明,蓋以爲法當如是,非有所溺於物欲,故去位家居,即能復其布衣疏食之舊也。《後漢書·袁安傳》,言其孫彭,“行至清,爲吏麤袍糲食。終於議郎。胡廣等追表其有清絜之美,比前朝貢禹、第五倫。”廣等去禹等近,所言必有灼見也。公孫弘、王吉、貢禹、第五倫,位皆不爲不顯,然絶未有聞風興起者,至毛玠、崔琰,因選權在手,乃稍收激揚之效。漢世之言禁奢者,皆欲乞靈於法律,豈無由哉?毛玠、崔琰所取,和洽譏其隱僞,是也,然國奢示儉,玠等亦或出於不得已。蓋嘗論之:軍興則萬事墮廢,綱紀墜地。曹爽,有爲之才也,然司馬氏譏其奢侈,恐不盡誣。奢侈之風,果何自來哉?竊疑魏武時已然,毛玠、崔琰不得已,乃矯枉而過其直。不然,彼豈不知其所取者之足容矯僞哉?和洽言:“太祖建立洪業,奉師徒之費,供軍賞之用,吏士豐於資食,倉府衍於穀帛,由不飾無用之宫,絶浮華之費。”夫君獨儉於上,而臣奢侈於下,何益?然則毛玠、崔琰之所爲,確有益於太祖也,然至曹爽等卒以賄敗。然則漢末奢侈之風,魏武雖一抑塞之而未能絶也。司馬氏以此罪曹爽,而身亦未能革,爲之徒者,縱恣尤甚於爽等,而神州陸沈矣。
《魏略》以常林、吉茂、沐并、時苗四人爲《清介傳》,《三國·魏志·常林傳注》引。皆和洽所謂隱僞之徒也。苗爲壽春令。“始之官,乘薄軬車,黄㹀牛;布被囊。居官歲餘,牛生一犢。及其去,留其犢,謂主簿曰:令來時本無此犢,犢是淮南所生有也。羣吏曰:六畜不識父,自當隨母。苗不聽。時人皆以爲激,然由此名聞天下。”觀“由此名聞天下”六字,而其所爲爲之可知。時人皆以爲激,豈不如見其肺肝然哉?然隱僞者曾不以是爲媿也。此一時風氣所趨,能爲隱僞者之所以多也。然究尚愈於并不能爲隱僞之徒。《吴志·是儀傳》言:吕壹歷白將相大臣,或一人以罪聞者數四,獨無以白儀。則有清德者究易自全也。或曰:世遂無有清德而獲禍者歟?曰:有之矣,然非以其清也。時苗往謁蔣濟。濟素嗜酒,適會其醉,不能見苗。苗恚恨,還,刻木爲人,署曰酒徒蔣濟,置之牆下,旦夕射之。其忿戾如此。詩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有清德者之獲禍,以其忮,非以其清也。晏子豈無清德?何以卒全於亂國哉?
《徐邈傳》:盧欽言:“往者毛孝先、崔季珪等用事,貴清素之士,於時皆變易車服,以求名高,而徐公不改其常。比來天下奢靡,轉相倣效,而徐公雅尚自若。”不改常度,自最可貴。所以如此,蓋由無求。隱僞者之遠利,實以求名也。《姜維傳》:郤正著論論維曰:“據上將之重,處羣臣之右,宅舍弊薄,資財無餘;側室無妾媵之褻,後庭無聲樂之娱。衣服取供,輿馬取備,飲食節制,不奢不約,官給費用,隨手消盡。察其所以然者,非以激貪厲濁,抑情自割也,直謂如是爲足,不在多求。”此幾於性之矣。蓋其所務者大,於小者自有所不暇及也。故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里仁》。彼實未志於道也。
王吉言:“古者衣服車馬,貴賤有章。今上下僭差,人人自制,是以貪財誅利,不畏死亡。周之所以能致治,刑措而不用者,以其禁邪於冥冥,絶惡於未萌也。”言之亦可謂深切著明,彼其所以謹守小康之世之法度而不敢踰也。《潛書·尚樸》曰:“荆人炫服。有爲太僕者,好墨布,鄉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遠徙。荆之尚墨布也,則太僕爲之也。陳友諒之父好衣褐,破蘄,不殺衣褐者。有洛之賈在蘄,以褐得免,歸而終身衣褐,鄉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遠徙;洛之尚褐也,則賈爲之也。”鑄萬生直喪亂之時,侈固非民所欲,故有反之者,民從之如流水。《晉書·王導傳》言:蘇峻亂後,帑藏空竭,庫中惟有練數千端,粥之不讎,而國用不給。導患之,乃與朝賢俱製練布單衣,士人翕然服之,練遂踴貴。乃令主者出賣,端至一金。與此可以參觀。此等皆不能有大效,故漢人必欲以法馭之也。
《舊唐書·鄭覃傳》:“文宗謂宰臣曰:朕聞前時内庫惟二錦袍,飾以金鳥。一袍玄宗幸温湯御之,一即與貴妃。當時貴重如此。如今奢靡,豈復貴之?料今富家,往往皆有。”然則世愈亂愈奢也。所以然者,法度廢而綱紀隳也。《新唐書·漢陽公主傳》:順宗女。“文宗尤惡世流侈。因主入,問曰:姑所服何年法也?今之弊何代而然?對曰:妾自貞元時辭宫,所服皆當時賜,未嘗敢變。元和後數用兵,悉出禁藏纖麗物賞戰士,由是散於人間,狃以成風。”可爲一證。
顧亭林《菰中隨筆》云:“人富則難使也。夫人之輕於生,必自輕於貨也始。是故人富而重其生。絶吭伏劍,不出素封千户之家;感慨自裁,多在婢妾賤人之輩。”又曰:“古之偷生蒙恥,幸免而歸,爲鄉里所不齒者有矣,未若今之甚也。非特不齒也,破其廬,劫其資,燔其室,而後厭於人心。何哉?古不富而今富也。富然後樹怨深,富然後人思奪之。”斯言也,可爲制富貴者之法,亦可爲乘亂攘竊者之炯戒也。景延廣處危幕之上,乃大治第宅,置妓樂,卒以此顧慮其家,不能引決,爲虜所縶。此可謂絶吭伏劍,不出素封千户之家者矣。
《史記·春申君列傳》云:“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春申君舍之於上舍。趙使欲夸楚,爲瑇瑁簪,刀劍室以珠玉飾之,請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餘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慙。”此等誇飾之辭,原不足信。然太史公曰:“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則必非虚語矣。哀哉,以是時之楚,而猶爲是城郭宫室也!至昌平君、項燕之死,不終爲他人奉矣乎?然豈徒一春申君哉?
七〇〇毁奢侈之物
《晉書·武帝紀》:咸寧四年,十一月,太醫司馬程據獻雉頭裘。帝以奇技異服,典禮所禁,焚之於殿前。勅内外敢有犯者罪之。此事最爲讀史者所豔稱,其實類此者非一事也。《陸雲傳》:雲拜吴王晏郎中。“晏於西園大營第室。雲上書,言清河王昔起墓宅時,手詔追述先帝節儉之教,懇切之旨,形於四海。清河王毁壞成宅以奉詔命。”則當武帝時,實有奉教而毁已成之物者,雉頭裘之焚,不能謂其無益於觀聽也。《齊書·高帝紀》:“即位後,敕中書舍人桓景真曰:主衣中似有玉介導。此制始自大明末,後泰始尤增其麗。留此置主衣,政是興長疾源,可即時打碎。凡復有可異物,皆宜隨例也。”《文惠太子傳》:薨後,“世祖履行東宫,見太子服玩過制,大怒,勅有司隨事毁除。”《梁書·武帝紀》:“受相國、梁公之命。是日,焚東昏淫奢異服六十二種於都街。”《陳書·宣帝紀》:太建七年,四月,監豫州陳桃根於所部得青牛,獻之,詔遣還民。桃根又表上織成羅文錦被裘各二,詔於雲龍門外焚之。凡此皆棄其物。《南史·梁武帝紀》:天監四年,正月,有司奏吴令唐傭鑄盤龍火爐,翔鳳硯蓋。詔禁錮終身。則雖未毁其物而絶其人。《宋書·周朗傳》:朗上書論革侈俗曰:“自今以去,宜爲節目。若工人復造奇技淫器,皆焚之而重其罪。”則并欲絶其製造之源,其所及彌深廣矣。《魏書·韓秀傳》:子務,爲郢州刺史,獻七寶牀、象牙席。詔曰:“晉武帝焚雉頭裘,朕常嘉之。今務所獻,亦此之類矣。可付其家人。”此詔當出宣武。《長孫道生傳》:道生廉約,第宅卑陋。出鎮後,其子弟頗更脩繕,起堂廡。道生還,切責之,令毁宅。則北朝君臣,亦有知此義者。宇文氏仰慕華風,故其行之尤力。《周書·武帝紀》:建德元年,十二月,幸道會苑,以上善殿壯麗,焚之。六年,正月,入鄴。詔:“東山、南園及三臺,可并毁撤。瓦木諸物,凡入用者,盡賜下民。山園之田,各還本主。”五月,詔曰:“往者冢臣專任,制度有違,正殿别寢,事窮壯麗。非直雕牆峻宇,深戒前王,而締構宏敞,有踰清廟。不軌不物,何以示後?兼東夏初平,民未見德,率先海内,宜自朕始。其露寢會義、崇信、含仁、雲和、思齊諸殿等,農隙之時,悉可毁撤。雕斲之物,并賜貧民。繕造之宜,務從卑樸。”又詔曰:“京師宫殿,已從撤毁。并、鄴二所,華侈過度,誠復作之非我,豈容因而弗革?諸堂殿壯麗,并宜除蕩,甍宇雜物,分賜窮民。三農之隙,别漸營構,正蔽風雨,務在卑狹。”其雷厲風行,并非南朝所及矣。隋文儉德,冠絶古今。《本紀》:開皇十五年,六月,相州刺史豆盧通貢綾文布,命焚之於朝堂,絶與晉武帝焚雉頭裘類。《秦王俊傳》:薨後“所爲侈麗之物,悉命焚之”,亦猶齊武帝之於文惠也。《舊唐書·張玄素傳》:貞觀四年,詔發卒脩洛陽宫乾陽殿,以備巡幸。玄素上書諫,有曰:“陛下初平東都,層樓廣殿,皆令撤毁。”其後面對,又言:“陛下初平東都,太上皇勅大殿高門并宜焚毁。陛下以瓦木可用,不宜焚灼,請賜與貧人。事雖不行,天下翕然,謳歌至德。”《竇璡傳》:“爲將作大匠,脩葺洛陽宫。於宫中鑿池起山,崇飾雕麗。太宗怒,遽令毁之。”亦周武帝之志也。《玄宗紀》:開元二年,六月,“内出珠玉、錦繡等服玩,又令於正殿前焚之。”《新唐書》:七月,乙未,“焚錦繡、珠玉於前殿”。《通鑑》:開元二十五年,“命將作大匠康諐素之東都毁明堂。諐素上言:毁之勞人。請去上層,卑於舊九十五尺,仍舊爲乾元殿。從之。”玄宗後雖奢侈,其初政,亦尚能式遵舊典也。中葉以後,武人跋扈,然《舊唐書·德宗紀》:大曆十四年,七月,“毁元載、馬璘、劉忠翼之第,以其雄侈踰制也。”則亦不能任意妄作。《文宗紀》:大和元年,四月,“毁昇陽殿東放鴨亭,望仙門側看樓十間,并敬宗所造也。”則前王之所爲,亦自正之矣。三年南郊赦文云:“四方機杼纖麗,若花絲布、繚綾之類,并宜禁斷。勅到一月,機杼并即焚棄。”是欲舉周朗之所言者而行之也。《田弘正傳》:“魏州自承嗣已來,館宇、服玩,有踰常制者,悉命徹毁之。”《舊五代史·周太祖紀》:廣順元年,二月,“内出寶玉器及金銀結縷寶裝牀几飲食之具數十,碎之於殿廷。仍詔所司:凡珍華悦目之物,不得入宫。”則武人之賢者,亦知此義矣。《宋史·太宗紀》:淳化元年,八月,毁左藏庫金銀器皿,亦與周太祖所爲同。《範雍傳》:“玉清昭應宫災。章獻太后泣對大臣曰:先帝竭力成此宫,一夕延燎幾盡,惟一二小殿存耳。雍抗言曰:不若悉燔之也。先朝以此竭天下之力,遽爲灰燼,非出人意。如因其所存,又將葺之,則民不堪命,非所以畏天戒也。時王曾亦止之,遂詔勿葺。”此真侃侃直節矣。《高宗紀》:紹興二年,五月,“兩浙轉運副使徐康國獻銷金屏障。詔有司毁之,奪康國二官。”二十七年,三月,“詔焚交阯所貢翠羽於通衢,仍禁宫人服用銷金翠羽。”《王十朋傳》:秦檜死,上親政,策士,擢爲第一。用其言,嚴銷金鋪翠之令,取交阯所貢翠物焚之。《寧宗紀》:嘉泰元年,四月,“詔以風俗侈靡,災後官軍營造,務遵法制。三月臨安大火。内出銷金鋪翠,焚之通衢。禁民無或服用。”《明史·陳友諒傳》:“友諒豪侈,嘗造鏤金牀甚工。宫中器物類是。既亡,江西行省以牀進。太祖歎曰:此與孟昶七寶溺器何異?命有司毁之。”皆能守前世之遺規者也。《彭澤傳》:“出爲徽州知府。將遣女,治漆器數十,使吏送其家。澤父大怒,趣焚之,徒步詣徽。澤驚,出迓,目吏負其裝。父怒曰:吾負此數千里,汝不能負數步耶?入,杖澤堂下。杖已,持裝逕去。”古人之清正如此,此其所以毁既成之物而弗怍也。自恒人之情言之,必曰:弗之用,斯可矣,毁之寧不可惜?然自毁之者言之,則其物并無可用之處。夫無可用之處,則是無用之物也,毁之又何足惜?夫毁之則重勞者,莫如宫室。然翼奉説漢元帝,言其時宫室、苑囿,奢泰難供,以故民困國虚,亡累年之畜。不改其本,難以末正。漢德隆盛,在於孝文,躬行節儉,如令處於當今,因此制度,必不能成功名。故願遷都正本。衆制皆定,亡復繕治宫館不急之費,歲可餘一年之畜。夫亡復繕治,寧不漸壞?與撤毁亦何以異?撤毁固不能無勞民,然繕治則將勞民無已,與夫撤毁之止於一次者爲何如哉?且留之將何爲乎?將以觀欲天下乎?民生而日抒矣,雖用今所謂奢侈之物而不爲侈矣,至其時,豈不能更造哉?而留此不軌之物,以塞其革正之路乎?
《南史·宋武帝紀》:“帝素有熱病,并患金創,末年尤劇,坐卧常須冷物。後有人獻石牀,寢之極以爲佳。乃歎曰:木牀且費,而況石耶?即令毁之。”以疾而須石牀,實不可謂之侈。況於帝之金創,殆以定内禦外所致,而猶毁之,然則不必聖賢,即英雄亦不易爲也。
七〇一後世惠民之政多西京所已有
清湯文正斌嘗言:歲祲免租,特少蘇民困而已,必屢舉於豐年,富乃可藏於民。又凡免當年田租,皆中飽於官吏,故每遇國有大慶,或水旱形見,不肖者轉急徵以待賜除。必豫免次年田租,然後民不可欺,吏難巧法。聖祖深然之,遂定爲經法,凡免地丁編折銀,必於前一年頒諭。康熙三十年,特諭户部:自今以往,海内農田正賦編折,通三年輪免一年,周而復始,直省均以編,不問歲之豐凶。其後雖以西邊事起中輟,然世宗、高宗屢蠲天下田租,皆先一年降旨,以次輪免,猶循行其意也。
此事論者亟稱文正之賢。然余讀《宋史·食貨志》:嘉熙二年臣僚言:陛下自登大寶以來,蠲賦之詔,無歲無之,而百姓未沾實惠,蓋民輸率先期歸於吏胥、攬户,及遇詔下,則所放者吏胥之物,所倚閣者攬户之錢,是以寬恤之詔雖頒,愁歎之聲如故。嘗觀漢史,恤民之詔多減明年田租。今宜仿漢故事,如遇朝廷行大惠,則以今年下詔,明年減租,示民先知減數,則吏難爲欺,民拜實賜矣。從之。然則免租之先一年降旨,特宋代已行之法,而宋又沿之於漢者也。至輪免天下田租,論者多稱爲有清仁政;然漢文帝時,除民之田租至於十有三年,則又非三年輪免一次之比矣。則信乎後世惠民之政,皆西京所已行者也。
原刊一九二○年《武進商報》
七〇二寶物
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實珠玉者,殃必及身。”《盡心》下。乍觀之,其言似甚可怪。以一國之大,何至不知寶而寶珠玉?然觀古以覬重器而伐國、出重器而媾和者之多,而知孟子之言,非有過矣。楚靈王,雄主也,而其謂子革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吕伋、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左氏》昭公十二年。蒯聵,亦久歷艱難之主也,而其謂渾良夫曰:“吾繼先君而不得其器,若之何?”《左氏》哀公十六年。皆若不勝其怏怏之情焉。即樂毅報燕惠王,侈陳前王之功績,亦曰:“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於燕。齊器設於寧臺,大吕陳於元英,故鼎返於磿室。”其重之也如是。無怪子常以裘珮與馬,止唐、蔡之君,而釀滔天之禍矣。“虞叔有玉,虞公求㫋。弗獻。既而悔之,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賈害也?乃獻之。又求其寶劍。叔曰:是無厭也。無厭,將及我。遂伐虞公。故虞公出奔共池。”《左氏》桓公十年。知懷璧之將以賈害而獻之,可謂難矣。而虞公猶以無厭之求致敗;叔亦以懼將及而出其君。處好寶物之世,而求自全,難矣哉!
《晉書·桓玄傳》,言其“尤愛寶物,珠玉不離於手。人士有法書、好畫及佳園宅者,悉欲歸己。猶難逼奪之,皆蒱博而取。遣臣佐四出,掘果移竹,不遠數千里。百姓佳果、美竹,無復遺餘”。此似癡絶,惟紈袴少年爲之,然歷代皇室,誰不多藏珠玉、法書、好畫邪?宋徽宗之花石綱,非即玄之遣人四出掘果移竹乎?《傳》又言其請平姚興,“初欲飾裝,無他處分,先使作輕舸,載服玩及書畫等物。或諫之,玄曰:書畫服玩,既宜恒在左右;且兵凶戰危,脱有不意,當使輕而易運。衆咸笑之。”然古來有國有家者,至於亡滅之際,孰不猶有所藏乎?《宋史·劉重進傳》,言其以顯德三年克泰州。“初,楊行密子孫居海陵,號永寧宫。周師渡淮,盡爲李景所殺。重進入其家,得玉硯、玉杯盤、水晶盞、碼碯盌、翡翠瓶以獻。”是楊氏亡時,其寶物初未盡亡也。又《賈黄中傳》,言其以太平興國二年知昇州,“一日,案行府署中,見一室,扃鑰甚固。命發視之,得金寶數十匱,計直數百萬,乃李氏宫中遺物也,即表上之。”是李氏亡時,其寶物亦未盡亡也。然寶之果何益哉?《張洎傳》言:李煜既歸朝,貧甚,洎猶匄索之。煜以白金頮面器與洎,洎尚未滿意。然則不徒敵國,雖舊臣,猶以懷璧而肆誅求矣。寶之則其罪矣,果何爲哉?亦豈可終寶哉?
《宋史·賈似道傳》,言其“酷嗜寶玩,建多寶閣,日一登玩”,此即桓玄見人有寶,盡欲歸己之心。又云:“聞余玠有玉帶,已殉葬矣,發其冢取之。”居宰相之位,而爲椎埋之行,此古人所以因求寶物而致動干戈也。《徐鹿卿傳》:“丞相史彌遠之弟,通判温州,利韓世忠家寶玩,籍之。鹿卿奏削其官。”世忠家不以寶玩,是時亦豈見籍哉?高宗幸醫王繼先,怙寵干法,富浮公室,數十年無敢摇之者。聞邊警,輦重寶歸吴興,爲避敵計。杜莘老疏其十罪。高宗乃籍其貲,鬻錢入御前激賞庫,以賞將士。事見《莘老傳》。亦以愛寶物促其敗也。
《明史·孟一脈傳》:一脈於萬歷時上疏有曰“浮梁之磁,南海之珠,玩好之奇,器用之巧,錙銖取之,泥沙用之,於是民間皆爲麗侈。窮耳目之好,竭工藝之新,不知紀極,中人得十金,即足供一歲之用,今一物常兼中人數家之産”云云。夫工藝之新,今人所譽爲文明者也。然人之因此而陷於飢寒者衆矣,而其物亦卒隨兵燹而盡,哀哉!
七〇三疏食上
茹毛飲血,此皆以爲形容野蠻人之詞耳,其實不然,此四字見《禮記·禮運》。《正義》云:“雖食鳥獸之肉,若不能飽者,則茹食其毛以助飽,若漢時蘇武以雪雜羊毛而食之,是其類也。”古人恒苦饑荒,蘇武之窮乏,於古必數見不鮮,足見其非形容之詞。《詩·豳風》:“九月築場圃。”《箋》云:“耕治之以種菜茹。”《正義》云:“茹者咀嚼之名,以爲菜之别稱,故書傳謂菜爲茹。”案毛言茹,菜亦言茹,則古人之食菜,與茹毛同。肉不能飽而茹毛,草木之實不能飽而茹菜,其致一也。然茹植物之始,非必皆後世老圃之所植也,蓋草根樹皮,無弗食焉,其去後世饑荒時之所食,亦無幾耳。《禮記·月令》:仲冬之月,山林藪澤,有能取蔬食,田獵禽獸者,野虞教道之;其有相侵奪者,罪之不赦。《周官》大宰九職:“八曰臣妾,聚斂疏材。”委人:“掌斂野之賦,凡疏材、木材、凡畜聚之物。”《管子·七臣七主》曰:果蓏素食當十石。《八觀》曰:萬家以下,則就山澤;萬家以上,則去山澤。皆可見其養人之廣。若後世,則惟饑荒之時食之,見諸救荒本草中耳。
《淮南·主術》曰:夏取果蓏,秋畜疏食。則果蓏與疏食不同;果蓏者草木之實也,疏食其根莖也。《禮記》鄭《注》曰:草木之實爲疏食。《周官》鄭《注》曰:疏材,根實可食者。混二者爲一,恐非。
疏食較穀食爲麤,穀之麤者,亦較其精者爲麤,故後亦稱穀之麤者爲疏食。《禮記·雜記》:“吾祭,作而辭曰:疏食不足祭也。吾餐,作而辭曰:疏食也,不足以傷吾子。”《正義》曰:“疏麤之食,不可强飽,以致傷害。”是也。今者穀之精者,不足養人,人人知之矣。予謂更推之,則專食麤穀,或者不如兼食各種植物。古《本草》有所謂久服輕身延年者,今人試之,或無其效,則以古説爲不可信。然古人所謂久服者,恐非如今人以之爲藥物,乃以之爲饔飧也。國民軍圍武昌,某藥肆學徒,爲其肆送何首烏,中塗炮火大作,流彈紛至,不能至肆,姑歸家止焉,已而其肆閉。此學徒家惟老父一人,久癱痪卧牀弗能動矣。父子二人,閉門坐守。糧絶,遂以何首烏當飯。一月許,其父竟愈。此事見上海某報,予曾録存之,今亦在游擊區中,弗能道其詳,然其大致固猶能記憶也。此人癱痪之獲愈,不知果由以何首烏代飯否?然《本草》中所云常服之品,若以之代飯,必有效驗可見,則理有可信也。神農爲古農業之稱,本非指人,如《月令》云:毋發令而待,以妨神農之事是也。所謂《神農本草經》者,非謂炎帝神農氏所作之本草經,乃謂農家原本草木性味之書耳。古農家所以能知百草之性者,亦以其所食不專於穀物也。
原刊一九四一年《大美晚報》副刊“午刊”第一期
七〇四疏食下
疏食足濟民食,漢世猶知之。《後漢書·和帝紀》:永元五年九月壬午,令郡縣勸民蓄疏食,以助五穀。其官有陂池,令得採取,勿收假税二歲。十一年二月,遣使循行郡國,禀貸被災害不能自存者,令得漁採山林池澤,不收假税。十二年二月,詔貸被災諸郡民種糧,賜下貧鰥寡孤獨不能自存者及郡國流民,聽入陂池漁採,以助疏食。十五年六月,詔令百姓鰥寡漁採陂池,勿收假税二歲。《安帝紀》:永初三年七月庚子,詔長吏案行在所,皆令種宿麥疏食,務盡地力。其貧者給種餉。案《劉玄傳》言:王莽末,南方饑饉,人庶羣入野澤,掘鳧茈而食之,此即所謂疏食也。《漢書·王莽傳》:天鳳五年,以大司馬司允費興爲荆州牧。見,問到部方略。興對曰:荆揚之民,率依阻山澤,以漁採爲業。間者國張六管,税山澤,妨奪民之利;連年久旱,百姓飢窮,故爲盜賊。莽怒,免興官。然至地皇三年,卒開山澤之防,諸能採取山澤之物而順月令者恣聽之,勿令出税,可見疏食關係之大。《劉玄傳》言:入野澤掘鳧茈者,更相侵奪,王匡王鳳爲平理諍訟,遂推爲渠帥。此所謂飲食必有訟,而能平理諍訟者,爲衆所推,亦即所謂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者也。元魏嘗罷河東鹽池之税矣,富强者專擅其用,貧弱者不得資益。延興初,復立監司,量其貴賤,節其賦入,公私兼利。世宗即位,復罷其禁。豪貴之家,復乘勢占奪。近池之民,又輒障吝。强弱相陵,聞於遠近。神龜初,卒復置監官。然則設官管理,本非徒計利入,亦所以抑豪强而公美利也。而惜乎主管榷者,賢者徒知利國,不肖者且躬肆侵漁也。
《漢書·地理志》言:江南以漁獵山伐爲業,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呰窳媮生而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餓,亦無千金之家。夫其無積聚而不憂凍餓,正以山澤之利,不與五穀俱荒故也。莽以峻切之政齊之,其致亂宜矣。然龔遂爲渤海太守,秋冬課收斂,益畜果實菱芡,勞來循行,郡中皆有畜積,則北方亦未嘗無疏食之利也。《後漢書·江革傳》云:負母逃難,常採拾以爲養。《獨行傳》:范冉遭黨人禁錮,遂推鹿車,載妻子,捃拾自資。《注》引《袁山松書》曰:冉去官,嘗使兒捃拾麥,得五斛,此即收斂所餘,龔遂所以欲課民收斂也。《詩》曰:彼有遺秉,此有不斂穧,龍子言樂歲粒米狼戾,小民無遠慮,固不得不有賢長官教督之。或曰:一舉而盡斂之,寡婦之利安在?曰:禮義生於富足,孟子曰: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户,求水火,無勿與者,至足矣。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豈尚慮寡婦之無以爲養耶?
昧於義者,率言人生而自私,故行私産之制,則地無遺利,其實行私産之制,則遺利多而狼戾亦愈甚。何者?力非爲己,則不出於身,貨不藏於己,即任其棄於地也。《漢書·貨殖傳》言貧者含粟飲水,富者犬馬餘肉粟。犬馬而餘肉粟,豈非狼戾之甚者邪?
《後漢書·桓帝紀》:永興二年六月,詔司隸校尉部刺史曰:蝗災爲害,水變仍至,五穀不登,人無宿儲。其令所傷郡國種蕪菁,以助人食。此亦疏食助穀食,惟仍有待於種耳。古之種穀者不得種一穀,以防災害也。見《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詁》。然災害有凡穀者皆不能種,而疏食猶可種者。又有地本不宜於穀,而猶可種疏食者。夫穀食較之疏食,穀食則美矣。然既知穀食,而遂盡廢疏食,則亦無是理。種穀者徒知種穀,穀不可種,遂束手待斃,亦未盡重民食之道也。
王莽末,天下旱蝗,黄金一斤,易粟一斛。建武之初,野穀旅生,麻尗尤盛,人收其利。《後漢書·光武紀》建武二年。此遭大亂之後,田畝荒廢,悉變爲平時之山澤也。馮異之入關,黄金一斤,易豆五升,道路斷隔,委輸不至,軍士悉以果實爲糧。《後漢書》本傳。獻帝之幸安邑,亦以棗栗爲糧。《後漢書·伏皇后紀》。《三國志·魏武帝紀注》引《魏書》,言自遭荒亂,率乏糧穀。袁紹之在河北,軍人仰食桑椹,袁術在江淮,取給蒲蠃建安元年。果實而足食三軍之師,雖曰不得飽;其利之厚,則可見矣。講求農業者,安得不推廣之於穀食之外邪?
《史記·陳丞相世家》曰:平爲人長,美色。人或謂曰:貧,何食而肥若是?其嫂嫉平之不視家生産,曰:亦食糠覈耳。其實糠覈之養人,未必遽遜於穀物也。《漢書·食貨志》言王莽分遣大夫謁者教民煮木爲酪,酪不可食,重爲煩擾。《莽傳》云:分教民煮草木爲酪,酪不可食,重爲煩費。夫至於遣使設教,則必固有其法審矣。大夫謁者教或不善;木可爲酪,則必不誣也。
原刊一九四一年《宇宙風半月刊》百年紀念
七〇五肉食與素食
古惟貴者、老者乃得食肉,庶人之食,魚鱉而已。漢世猶有其風。《漢書·王吉傳》云:自吉至崇,世名清廉,禄位彌隆,皆好車馬衣服,其自奉養,極爲鮮明,而無金銀錦繡之物,及遷徙去處,所載不過囊衣,不畜積餘財,去位家居,亦布衣疏食,天下服其廉而怪其奢。故俗傳王氏能作黄金。蓋漢世居官者,多好畜積餘財,藏金銀錦繡,王氏一不事此,而惟以之自奉養,則固可使人怪其奢,何待能作黄金,彼豈不能預爲他日計,而必一去位即布衣疏食,蓋以爲制度宜然也。《後漢書·崔駰傳》云:子瑗,愛士好賓客,盛脩肴膳,單極滋味,居常疏食菜羹而已,亦非力不能自奉,以爲禮則然也。《三國·蜀志·費禕傳注》引《禕别傳》曰:禕雅性儉素,家不積財,兒子皆令布衣素食,出入不從車騎,無異凡人。可見凡人皆布衣素食。其居官而仍素食者,則爲儉德。《後漢書·孔奮傳》:守姑臧長,時天下擾亂,惟河西獨安,而姑臧稱爲富邑,通貨羌胡,市日四合,每居縣者,不盈數月,輒至豐積,奮在職四年,財産無所增,事母孝謹,雖爲儉約,奉養極求珍膳,躬率妻子,同甘菜茹。《楊震傳》:舉茂才,四遷荆州刺史,東萊太守,後轉涿郡太守,性公廉,不受私謁,子孫常蔬食步行。《黨錮傳》:羊陟拜河南尹,計日受奉,常食乾飯茹菜。《三國·吴志·是儀傳》:孫權幸儀舍,求視蔬飯,親嘗之,對之歎息,即增奉賜,益田宅。及費禕皆其選也。
孔奮躬率妻子,同甘菜茹,而事母極求珍膳,所以養老也。閔仲叔客居安邑,老病,家貧不能得肉,日買猪肝一片,屠者或不肯與,安邑令聞,敕吏常給焉。仲叔怪而問之,知,乃歎曰:閔仲叔豈以口腹累安邑邪?遂去。《後漢書·周燮等傳》。其未去時,豈不能素食,亦以爲養老之禮則然也。《郭泰傳》:茅容年四十餘,耕於野,時與等輩避雨樹下,衆皆夷踞相對,容獨危坐愈恭,林宗行見之,而奇其異,遂與共言,因請寓宿。旦日,容殺雞爲饌,林宗謂爲已設,既而以共其母,自以草蔬與客同飯。林宗起拜之曰:卿賢乎哉!因勸令學,率以成德,亦養老之禮,猶存於野者也。
茅容以草蔬與客同飯,蓋田家待客,本不過爾。故丈人爲子路殺雞爲黍,《論語》亦特記之矣。然即貴人待客,於禮亦不甚奢。張禹成就弟子尤著者,彭宣、戴崇。宣爲人恭儉有法度,而崇愷弟多知,禹心親愛崇,敬宣而疏之,崇每候禹,常責師宜置酒設樂,與弟子相娱,禹將崇入後堂飲食,婦女相對,優人管弦鏗鏘,極樂,昏夜乃罷。而宣之來也,禹見之於便坐,講論經義,日宴賜食,不過一肉,卮酒相對,宣未嘗得至後堂,及兩人皆聞知,各自得也。《漢書》本傳。禹之待戴崇,特奢淫之爲,其待彭宣則禮也。《三國·吴志·步騭傳》:世亂,避難江東,單身窮困,與廣陵衛旌,同年相善,俱以種瓜自給。會稽焦征羌,郡之豪族,人客放縱,騭與旌求食其地,懼爲所侵,乃共脩刺奉瓜以獻,征羌作食,身享大案,殽膳重沓,以小盤飯與騭、旌,惟菜茹而已。旌不能食,騭極飯致飽,乃辭出。旌怒騭曰:何能忍此?騭曰:吾等貧賤,是以主人以貧賤遇之,固其宜也,當何所恥。以貧賤遇人,食以菜茹,則知貧賤者食人,亦不過如是也。征羌之失,在其身享大案,殽膳重沓。若以一肉卮酒,與客相對,或如茅容,以草蔬與客同飯,亦不爲失。何則?漢和熹鄧后,朝夕一肉飯,而張禹亦以一肉賜彭宣,知食不重肉,貴人常奉則然,所以待客者,亦不過身所常御,征羌以是待客,又孰得而非之哉?《三國·魏志·武宣卞皇后傳注》引《魏書》曰:帝爲太后弟秉起第,第成,太后幸第,請諸家外親設,廚無異膳,太后左右,菜食、粟飯,無魚肉。此亦以常禮待客,又可見在平時,雖貴人左右,亦不肉食也。
《漢書·貨殖傳》:任公家約,非田畜所生不衣食,公事不畢,則不得飲酒食肉,此古田家禮本如是。任氏特家富而不改其故耳。《鹽鐵論·散不足篇》曰:古者燔黍食稗,而燁豚以相饗,其後鄉人飲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醬一肉,旅飲而已。及其後賓婚相召,則豆羹白飯,綦膾熟肉,今民間酒食,殽旅重叠,燔炙滿案。又曰:古者庶人糲食藜藿,非鄉飲酒、媵腊、祭祀無酒肉。故諸侯無故不殺牛羊,士大夫無故不殺犬豕。今閭巷縣佰,阡陌屠沽,無故烹殺,相聚野外,負粟而往,挈肉而歸。又曰:古者不粥飪,不市食。及其後則有屠沽沽酒,市脯魚鹽而已。今熟食編列,殽施成市。似乎漢人之食,奢侈異常矣。然《論衡》,謂海内屠肆,六畜死者,日數千頭,不過今日一大市耳。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申報》云:戰前上海猪肉,日銷五千至八九千頭,大伏重陽,爲清淡之期,日僅四五百頭,通計日二千三四百頭。案此牛羊肉猶不在内也。知《鹽鐵論》之言,有過其實也。閔仲叔日買猪肝一片,屠者或不肯與,夫以仲叔之廉,豈其貰貸不還,所以不肯與者,蓋以宰殺無多,欲留以待他人之求也。濁氏以胃脯而連騎,《漢書·貨殖傳》。則凡小業皆可致富。亦不能以是而言漢世粥飪之盛也。要而言之,漢世之飲食,猶遠較今世爲儉。
無屠沽則食必特殺,因家常畜,惟有雞豚,《鹽鐵論》言:一豕之肉,得中年之收。亦見《散不足篇》。故多殺雞。《三國·魏志·典韋傳》:襄邑劉氏,與睢陽李永爲仇,韋爲報之,永故富春長,備衛甚謹,韋乘車載雞酒,僞爲候者,門開,懷匕首入,殺永,并殺其妻。可見相問遺者亦如是,使是處皆有屠肆,適市求之,豈不較殺雞更便,此亦可見漢世屠肆之不甚多也。
原刊一九四一年十月二日《大美晚報》副刊“午刊”
七〇六蔗餳
蔗餳,《唐書》謂其法得自摩揭陀。然《三國·吴志·孫亮傳注》引《吴歷》,謂亮出西苑,食生梅,使黄門至中藏取蜜漬梅。《江表傳》則謂:亮使黄門以銀碗并蓋,就中藏吏取交州所獻甘蔗餳。裴松之謂:《吴歷》之言,不如《江表傳》爲實。案古人多食飴蜜,蔗餳在此時爲難得之物,記者訛蔗餳爲蜜,事所可有,訛蜜爲蔗餳,則無是理,裴氏之言是也。交州是時亦中國地,使知造蔗餳之法,唐初必無待取之摩揭陀矣。蓋有其物而非自造也。然中國之有蔗餳則舊矣。
七〇七車與騎
車戰之易而爲騎也,自戰争之日烈始也。騎兵利馳逐,則戰場雖廣,而兵士不覺其勞,且可出敵後而斷其援,又旁鈔其兩側,間遇山陵,亦不爲所阻,較之兵車僅限於平原之地數十百里之間,利於持重而不宜於逐利者大異矣。故國土愈廣,戰事波及之地愈遠,則騎兵愈盛,車戰遂日以式微也。
南北朝分裂,垂三百年,南恒爲北弱,其機,實決於元嘉二十七年虜馬飲江之役。此役也,索虜初未能占中國之地,然六州殘破,元氣大傷,恢復之圖,自此遂不易言矣。其所由然,實緣虜於是役,不事攻取,并不求戰勝,而專事殘毁故也。元太祖之攻金,不求下燕京,而四出殘毁,河北遂不可守,與此役頗相似。居國之民,行軍不如行國之便捷,其所殘破之地,即不得如行國之遠。春秋以前,與中原錯處之戎狄,可謂皆在腹心之地,而不能爲深患者,以彼徒我車,擾亂僅及邊鄙也。衛懿公之滅於狄,蓋奇變,不恒有。雖大邑如長葛,亦非戎狄所能入矣,況於蹂躪數千里之地乎?自秦、趙、燕諸國越北山、踰太行而與匈奴隣,則中國始與騎寇相遇;冒頓盛强,北邊之侵擾愈亟,然亦緣邊之地耳,非深入腹裏也。此五胡之所以爲大患,晉初諸臣所以欲徙戎也。然則佛貍之南侵,實爲前此未有之局,此中國之所以不能豫與?佛貍寡謀,豈知以此爲制勝之策,不過肆其殘暴而已。然無意中卻爲戰事創一新局。此世變之所以可畏也。
孟子曰:“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公孫丑》上。南北朝之世,北擾攘而南安謐者,莫如梁武帝之時,此國家閒暇時也。欲恢復北方,終不能不決勝於中原平曠之地,則非有騎兵不可。周朗之言曰:“今人知不以羊追狼,蟹捕鼠,而令重車弱卒與肥馬悍胡相逐,其不能濟固宜矣。漢之中年,能事胡者,以馬多也。胡之後服漢者,亦以馬少也。既兵不可去,車騎應蓄。”《宋書》本傳。其言可謂深切著明矣。乃梁武未嘗無恢復之圖,而終不聞有馬復之令,疆場之上,惟恃水軍以資扞禦,間欲攻取,亦惟恃決堰爲上策。然則寒山之敗,豈徒淵明之無能哉?觀其徒恃此以取彭城,而知其恢復之無望矣。
中原之地,可以爲牧場與?曰:不可。然當戎馬生郊之日,暫設監牧以擬戎備,夫固無所不可也。《隋書·賀婁子幹傳》:討吐谷渾還,“高祖以隴西頻被寇掠,甚患之。彼俗不設村塢,勅子幹勒民爲堡,營田積穀,以備不虞。子幹上書曰:隴西河右,土曠民希,邊境未寧,不可廣爲田種。比見屯田之所,獲少費多,虚役人功,卒逢踐暴。屯田疎遠者,請皆廢省。但隴右之民,以畜牧爲事,若更屯聚,彌不獲安。祇可嚴謹斥候,豈容集人聚畜?請要路之所,加其防守。但使鎮戍連接,烽候相望,民雖散居,必謂無慮。高祖從之。”營田積穀,實爲進取之基,然散野之民,卒逢踐暴,殆爲勢所必不能免。雖有堡塢,亦不易守。從來偏安之世,北方之不易復,淮南北之彫敝實爲之。其所由然,實以鄰敵,不易謀生聚也。若畫其地爲内外二重,内事田種,外營牧畜,則我之長技,皆與彼同,而生聚之謀易立矣。此從來用長淮者未之及。然予深信其計之可用,抑豈徒南北分争之世,用諸長淮,國境與敵隣接而畏其蹂躪者,皆可以此爲外衛也。
魏戎馬之由來,《魏書·太宗紀》:永興五年正月,“詔諸州六十户出戎馬一匹。”泰常六年二月,“調民二十户輸戎馬一匹,大牛一頭。三月,制六部民羊滿百口輸戎馬一匹。”此諸詔令,雖徧及其境内,然能出戎馬者,必以北邊之地爲多。《尒朱榮傳》言其“家世豪擅,財貨豐贏。牛羊駞馬,色别爲羣,谷量而已。”榮父新興,太和中繼爲酋長。“朝廷每有征討,輒獻私馬,兼備資糧,助裨軍用。”及榮正光中,“四方兵起,遂散畜牧,招合義勇,給其衣馬”焉。尒朱氏之所以興,正拓跋氏之所以興也。《鐵弗傳》言衛辰之亡,魏獲其馬牛羊四百餘萬頭。鐵弗氏之久與拓跋爲强對,亦以是也。
《通鑑》:晉孝武帝太元十六年,拓跋珪追柔然,諸將請還,珪問:“若殺副馬爲三日食,足乎?”胡三省《注》曰:“凡北人用騎,兵各乘一馬,又有一馬爲副馬。”宋文帝元嘉六年,“魏主至漠南,捨輜重,帥輕騎兼馬襲擊柔然。”《注》曰:“兼馬者,每一騎兼有副馬也。”副馬之制,蒙古猶然。故胡氏言凡北人以通今古,非專指鮮卑言也。《尒朱榮傳》:“葛榮將向京師,衆號百萬,榮啓求討之。九月,乃率精騎七千,馬皆有副,倍道兼行,東出滏口。”榮之破葛榮,克以寡制衆,馳逐之利,亦有助焉。
《皮豹子傳》:豹子爲仇池鎮將。興安二年,表曰:“臣所領之衆,本自不多,惟仰民兵,專恃防固。其統萬、安定二鎮之衆,從戎以來,經三四歲,長安之兵,役過期月,未有代期,衣糧俱盡,形顔枯槁,窘切戀家,逃亡不已,既臨寇難,不任攻戰。士民姦通,知臣兵弱,南引文德,共爲脣齒。計文德去年八月,與義隆梁州刺史劉秀之同征長安,聞臺遣大軍,勢援雲集,長安地平,用馬爲便,畏國騎軍,不敢北出。”以魏人當時兵勢之弱,而宋猶畏之,此騎步不敵之明證也。《宋書·劉敬宣傳》:“孫恩爲亂,東土騷擾,牢之自表東討,軍次虎疁,賊皆死戰。敬宣請以騎傍南山趣其後。吴賊畏馬,又懼首尾受敵,遂大敗。”亦南人不習騎戰之徵。
兵車自秦、漢以來,非遂不用也。然特以防衝突,供載運,不恃以逐利矣。《史記·陳涉世家》言:涉起蘄,“行收兵,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餘,卒數萬人。”又云:周文西擊秦,“行收兵,至關,車千乘,卒數十萬。”似其時行軍,用車仍不爲少。然衛青與匈奴遇,令武剛車自環爲營,李陵之擊匈奴,“至浚稽山,與單于相直。軍居兩山間,以大車爲營,且戰且引南行,數日抵山谷中,連戰,士卒中矢傷,三創者載輦,兩創者將車,一創者持兵戰。陵曰: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軍中豈有女子乎?始軍出時,關東羣盜妻子徙邊者,隨軍爲卒妻婦,大匿車中。陵搜得,皆劍斬之。”《漢書》本傳。及管敢亡降匈奴,教單于遮道急攻陵,陵乃棄車去,士徒斬車輻而持之。史言驃騎將軍車重與大將軍等;又《趙充國傳》言:“義渠安國以騎都尉將騎三千屯備羌,至浩亹,爲虜所擊,失亡車重兵器甚衆。”皆車以防衝突供運載之證。《後漢書·南匈奴傳》言:光武“造戰車,可駕數牛,上作樓櫓,置於塞上,以拒匈奴”,亦用以拒守,非以之攻戰也。言秦、漢兵制者,多以車騎爲騎兵,材官爲步兵,樓船爲水兵,其實不然。《漢書·刑法志》云:“天下既定,踵秦而置材官於郡國,京師有南北軍之屯。至武帝平百越,内增七校,外有樓船,皆歲時講肄脩武備云。”言材官不言車騎。《鼂錯傳》:“材官騶發。”《注》引臣瓚曰:“材官,騎射之官也。”則材官與車騎是一。《惠帝紀》:七年,“發車騎材官詣滎陽。”師古曰:“車,常擬軍興者,若近代之戍車也;騎,常所養馬,并其人使行充騎,若今武馬及所養者主也。”則車與騎又有别。車蓋即所謂車士,《馮唐傳》:唐“拜爲車騎都尉,主中尉及郡國車士”是也。騎士之名,則諸書習見,不待徵引矣。《高帝紀》二年《注》引《漢儀注》曰:“民年二十三爲正,一歲爲衛士,一歲爲材官騎士,習射御騎馳戰陳。”又曰:“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爲庶民,就田里。”習射御者習爲車兵,習騎馳者習爲騎兵,習戰陳者習爲步兵。即材官,不言車士者,騎之爲用尤要,故以騎士該之。抑步兵或不閑車騎之術,車騎則不可不閑步兵之技;故材官爲兵之大名,言材官又可以統車騎也。灌嬰、傅寬、靳歙等皆以騎將立功,而其傳中有車司馬、候騎、將騎、千人將、騎長等名,知將吏之間,所職亦自有别。《張敞傳》言其“以正違忤大將軍霍光,而使主兵車”,則主車之職,固下於主騎矣。戰車雖可以防衝突,然必以騎兵爲之翼衛,而其勢乃張。何承天撰《安邊論》,其第三策曰:“纂耦車牛,以飾戎械。計千家之資,不下五百耦牛,爲車五百兩,其第二策言浚復城隍,以一城千室計。參合鉤連,以衛其衆。設使城不可固,平行趨險,賊所不能干。”《宋書》本傳。此徒爲自免計而已。檀道濟之救青州,刁雍策之曰:“賊畏官軍突騎,以鎖連車爲函陳。大峴已南,處處狹隘,不得方軌。雍求將義兵五千,要險破之。”《魏書·刁雍傳》。此徒用車不能制勝之證。宋武帝伐南燕,分車四千兩爲二翼,方軌徐行,而以騎爲游軍,則聲勢較壯而敵弗能拒。拓跋燾之寇彭城,沈慶之議以車營爲函箱,陳精兵爲外翼,奉二王走歷城。説雖未行,然慶之畫策素謹慎,其爲是議,必度其可以自達也。吕梁之役,蕭摩訶勸吴明徹“率步卒乘馬轝徐行,摩訶領鐵騎數千,驅馳前後,必當使公安達京邑”,猶此意矣。宋武之伐後秦,魏使數千騎緣河隨大軍進止。帝使丁旿率七百人及車百乘於河北岸上,而使朱超石繼之,卒大破虜。兵車之建功,至於是而止矣。然其用,亦仍在拒守自固也。
《宋書·蒯恩傳》:“高祖征孫恩,縣差爲征民,充乙士,使伐馬芻。恩常負大束,兼倍餘人,每捨芻於地,歎曰:大丈夫彎弓三石,奈何充馬士!高祖聞之,即給器杖。恩大喜。”此馬士則徒主芻牧而已,并不與戰鬥,故并器杖而無之也。
七〇八鐵面
《唐書·吐蕃傳》:“其鎧胄精良,衣之周身,竅兩目,勁弓利刃,不能甚傷。”《宋史·西夏傳》述其制亦如是,蓋即受諸吐蕃者也。人之最不可傷者爲面,胄雖深,亦不能盡蔽之。此吐蕃所製之所以爲良。《晉書·朱伺傳》:“夏口之戰,伺用鐵面自衛。”蓋所以補胄之不足。《宋書·殷孝祖傳》:太宗初即位,“遣向虎檻,拒對南賊。御杖先有諸葛亮筩袖鎧帽,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上悉以賜孝祖。”兼護手面,蓋亦鎧胄之良者矣。
七〇九胡考
匈奴爲東方人種,昔之人無異辭也,夏穗卿撰《古代史》,始據《晉書·石季龍載記》,冉閔之誅胡羯,高鼻多鬚濫死者半,而疑其形貌有類西方人,然未能言其故也。其後王静安撰《西胡考》、《西胡續考》,博徵故籍,斷言:先漢之世,匈奴、西域,業已兼被胡稱;後漢以降,匈奴寖微,西域遂專胡號;其見卓矣。顧又引冉閔誅胡羯,暨《季龍載記》崔約狎孫珍事,謂羯爲匈奴别部,而其形貌爲高鼻多鬚,則匈奴形貌可想。蓋匈奴之亡,鮮卑起而代之,自是迄於蠕蠕,主北垂者皆鮮卑同族。後魏之末,高車代興,亦與匈奴異種。獨西域人形貌與匈奴相似,故匈奴失國,遂專胡名,則非也。今請得而辯之。
胡之名,初本專指匈奴,後乃貤爲北族通稱,更後,則凡深目高鼻多鬚,形貌與東方人異者,舉以是稱焉。其初貤以稱北族也,以其形貌相同,不可無以爲别,故以方位冠之。烏丸、鮮卑之先,稱爲東胡是也。其後循是例,施諸西北,則曰西胡,曰西域胡。其但曰胡者,略稱也。陳湯之誅郅支,紀云發西域胡兵,傳但稱胡兵。居地可以屢遷,俗尚亦易融合,惟形貌之異,卒不可泯,故匈奴、烏丸、鮮卑等,入中國後,胡名遂隱,惟西域人則始終蒙是稱焉。浸假凡貌類西域人者,皆以是稱之,而胡之名,遂自方位之殊,易爲種族之别矣。然則胡爲匈奴本名,後轉移於西域者,正以匈奴形貌與中國同,西域則殊異故。乃轉以西域形貌之異,而疑匈奴形貌本不與中國同,則傎矣。近人何君震亞、衛君聚賢撰《匈奴與匈牙利考》,謂匈奴膚色本白,高鼻多鬚,其後鼻低頟闊,頭員膚黄,由與漢族相雜,亦億度而未得其實。匈奴之入居中國者,固可因昏姻相通,變其形貌,其西遷者,則與中國人昏媾甚鮮;即有一二殽雜,斷不能遽變其形貌也。《吕纂載記》:“纂嘗與鳩摩羅什棊。殺羅什子,曰斫胡奴頭。”蓋時俗以胡形相詬病,故以此相靳,此石宣所以一怒而誅崔約。然必羯貌本不同胡,乃有是怒,否則諱之不可得,轉不以爲忌矣。《三國·吴志·士燮傳》,謂燮出入,胡人夾轂焚香者數十,此胡人必天竺之流。《南史·鄧琬傳》,謂劉胡本以面坳黑似胡,故名坳胡,可證南人而亦稱爲胡。可見胡名主於形貌,與方位無關矣。然自後漢至唐,胡固猶西方人種與匈奴之公稱也;昔人但知匈奴稱胡,王氏又謂後漢以降,胡名爲西域所專,兩失之矣。
王氏《西胡考》曰:“魏晉以來,凡草木之名冠以胡字者,其實皆西域物也。”其説是也,顧猶不止此。西域諸國,文明程度本高,故其器物之流傳中國者亦夥,北族則無是也。《續漢書·五行志》曰:“靈帝好胡服、胡帳、胡牀、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爲之。此服妖也。其後董卓多擁胡兵,填塞街衢,虜掠宫掖,發掘園陵。”靈帝所好諸物,來自西域,不言可喻。董卓所擁兵,其中容有西域胡,然必不能皆是。《三國·蜀志》:延熙十年,涼州胡王白虎文等率衆降,姜維迎逆安撫,居之於繁縣。白爲西域姓,然白虎文所率,亦必不能盡爲西域人也。
《晉書·匈奴傳》,謂其入居塞内者十九種,而屠各最豪貴,故得爲單于,統領諸種。屠各事跡,見於史者頗多,蓋其部落本大也。然頗與羌及漢人雜。《石勒載記》:勒討靳準,準使卜泰送乘輿服御請和。勒送泰於劉曜。曜潛與泰結盟,使還平陽,宣慰諸屠各。《苻堅載記》:屠各張罔聚衆數千,自稱大單于,寇掠郡縣。堅使鄧羌討平之。《苻登載記》:登僭位後,屠各董成、張龍世等應之。姚萇死,登盡衆而東,攻克屠各姚奴、帛蒲二堡。《姚萇載記》:僭位後如秦州,與苻堅刺史王統相持。天水屠各、略陽羌胡應萇者二萬餘户。統懼,乃降。《秃髮傉檀載記》:與赫連勃勃戰陽武,爲所敗。慮東西寇至,徙三百里内百姓,入於姑臧,國中駭怨。屠各成七兒,率其屬三百人,叛傉檀於北城,推梁貴爲盟主。此中惟卜氏爲匈奴四姓之一,餘皆漢姓,蓋二族相殽久矣。《宋書·傅弘之傳》,高祖北伐,弘之與沈田子等自武關入,進據藍田,招懷戎、晉。晉人龐斌之、胡人康横等,各率部落歸化。弘之素善騎乘,高祖至長安,弘之於姚泓馳道内,緩服戲馬,或馳或驟,往反二十里中,甚有姿制。羌胡觀者數千人,并驚惋歎息。《柳元景傳》云:龐法起據潼關,關中義徒,處處蜂起。四山羌胡,咸皆請奮。此與《姚萇載記》之羌胡同,皆羌與匈奴部落;康雖西域姓,特爲之首領而已,未必其部落中多有深目高鼻之徒。何也?此等羌胡多山居,西胡則未必入山也。見後。
匈奴部落遁居山中者曰稽胡,亦曰山胡,《周書》有傳,云:“劉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曰山戎、赤狄之後。”二説以前爲是。若如後説,兩漢史籍,不得一言不及也。《周書》所記者:劉蠡升、見後。劉平伏、見《周書·文帝紀》魏大統七年。亦見于謹、豆盧甯、厙狄昌、梁椿、梁臺、侯莫陳崇諸傳。郝阿保、與劉桑德并見《豆盧甯傳》。郝狼皮、劉桑德、郝三郎、白郁久、喬是羅、喬三勿用、喬白郎、喬素勿用、劉没鐸、見《周武帝紀》建德六年。亦見齊煬王憲、趙王招、譙孝王儉、滕開王友、李遷哲、劉雄各傳。劉受羅干,見《周書·宣帝紀》宣政元年,及《越野王盛》、《宇文神舉》、《宇文孝伯傳》。〇《隋書·王誼傳》云:汾州稽胡叛,越王、譙王雖爲總管,并受誼節度。然實遠不止此,今請得而備徵之。《魏書》:太祖登國六年,山胡酋大幡頽、業易于等降附。天興元年,離石胡帥呼延鐵、西河胡帥張崇等叛,使庾岳討平之。亦見《岳傳》。鄜城屠各董羌、杏城盧水郝奴各率其衆内附。二年,西河胡帥護諾于内附。太宗永興二年,詔將軍周觀率衆詣西河離石鎮撫山胡。亦見《觀傳》。三年,詔安同等持節循行并、定二州及諸山居雜胡、丁零,問其疾苦。亦見《同傳》。是歲,西河胡張賢等率營部内附。五年,赦天下。西河張外、建興王紹,自以所犯罪重,不敢解散。遣元屈鎮并州,劉潔、魏勤等鎮西河。濩澤劉逸自號征東將軍、三巴王,王紹爲署置官屬,攻逼建興郡。屈等討平之。河西胡曹龍、張大頭等入蒲子,逼脅張外。外推龍爲大單于。龍降魏,執送張外,斬之。是歲,吐京叛胡招引赫連屈丐。元屈督劉潔、魏勤討之。兵敗,勤死,潔被執,送屈丐。屈,文安公泥子,見《神元平文諸子孫傳》,又見《劉潔》及《公孫表傳》。神瑞元年,并州刺史樓伏連誘西河胡曹成、吐京胡劉初原,攻殺屈孑所置吐京護軍,并禽叛胡阿度支等。亦見《伏連傳》。屠各帥張文興等率流民七千餘家,河西胡酋劉遮、劉退孤等率部落萬餘家,渡河内屬。二年,河西胡劉雲率數萬户内附。河西飢胡屯聚上黨,推白亞栗斯爲盟主,自號單于,建元建平,命公孫表等五將討之。衆廢栗斯而立劉虎,號率善王。表兵敗,用崔玄伯計,使叔孫建攝表軍討平之。時泰常元年矣。亦見《天象志》、《靈徵志》、公孫表、崔玄伯、叔孫建、邱惟諸傳。三年,河東胡、蜀五千餘家相率内屬。五年,河西屠各帥黄大虎遣使内附。世祖始光四年,西討赫連昌,濟君子津。三城胡酋鵲子相率内附。神䴥元年,并州胡酋卜田謀反伏誅,餘衆不安。詔王倍斤鎮慮虒撫慰之。王建子。見《建傳》。上郡休屠胡酋金崖率部、屠各隗詰歸率萬餘家内屬。延和二年,崖與安定鎮將延普、涇州刺史狄子玉子玉係羌,見《陸俟傳》。搆隙,攻普,不克,退往胡空谷,驅掠平民,據險自固。轉陸俟爲安定鎮將,追討崖等,皆獲之。亦見《俟傳》。隴西休屠王弘祖率衆内屬。金崖既死,部人立其從弟當川。三年,常山王素討獲之,斬於長安以徇。是歲,命諸軍討山胡白龍於西河,克之,斬白龍及其將帥,屠其城。亦見《娥清奚眷傳》。大破其餘黨於五原。太延三年,討其餘黨於西河,滅之。世祖攻白龍,以輕出爲所窘,賴陳建以免。見《建傳》。又《宋書·薛安都傳》:索虜使助秦州刺史北賀汨擊反胡白龍子,滅之。太平真君六年,二月,西至吐京,討徙叛胡,出配郡縣。三月,酒泉公郝温反於杏城,殺守將王幡。縣吏蓋鮮率宗族討温,温棄城走,自殺。九月,盧水胡蓋吴復反於杏城。遣其部落帥白廣平西掠新平、安定,分兵略臨晉、長安。河東蜀薛永宗永宗,汾陰人,見《裴駿傳》。又案汾陰薛氏,爲蜀中大姓,見《薛辯傳》。當時胡、蜀關係甚密。入汾曲,受其位號。魏兵屢敗,世祖親征經年,僅乃克之。吴未平時,金城邊冏、天水梁會反,據上邽東城。休官屠各及諸雜户二萬餘人,爲之形援。秦州刺史封勑文擊斬冏。衆復推會爲帥。安定屠各路那羅亦與之合。安豐公閭根與勑文并討,會走漢中。蓋吴之亡,并禽路那羅,而略陽王元達,復因梁會之反,聚衆攻城,招引休官、屠各,推天水休官王宦興爲秦地王。復爲勑文所破。以上兼據《勑文傳》。八年,吐京胡阻險爲盜,武昌王提、淮南王他討之,不下。山胡曹僕渾等渡河西,保山以自固,招引朔方諸胡。提等引軍討僕渾。高涼王那自安定討平朔方胡,與提等共攻僕渾,斬之。亦見《神元平文諸子孫》及《道武七王傳》。高宗興安元年,隴西屠各王景文叛。詔統萬鎮將、南陽王惠壽討平之。亦見《于栗磾傳》。和平元年,遣樂安王良、皮豹子兩道討河西叛胡。高祖太和二十年,右將軍元隆大破汾州叛胡。二十一年,南巡,次離石。叛胡歸罪,宥之。世宗永平四年,汾州劉龍駒反,薛和討破之。亦見《辛紹光傳》,云胡賊,又云作逆華州。肅宗正光五年,汾州山胡薛羽等爲寇,正平、平陽二郡,尤被其害。裴良爲西北道行臺,被圍於汾州。裴延儁、章武王融等討之。延儁以疾還,融等與五城郡山胡馮宜都、賀悦回成等戰,敗績。宜都等乘勝圍城。良出戰,於陳斬回成,復誘諸胡斬送宜都首。然劉蠡升衆復振,良卒與城人奔西河。見《融》及《延儁傳》。孝昌元年,蠡升遂自稱天子。二年,絳蜀陳雙熾亦自號建始王。遣長孫稚討平之。其羣胡北連蠡升,南通絳蜀者,裴慶孫自軹關入討,至陽胡城,於其地立邵郡。見《延儁傳》。而蠡升居雲陽谷,西土歲被其患,謂之胡荒。至孝静帝天平二年,北齊神武帝乃討平之。亦見《北齊書·神武紀》。又《崔挺傳》:從父弟元珍,正光末,山胡作逆,除平陽太守,頻破胡賊,郡内以安。其明年,汾州胡王迢觸、曹貳龍反。立百官,建年號。神武復討平之。此條見《北齊書·神武紀》及《皮景和傳》。武定二年,神武復與文襄討山胡,俘獲萬餘户,分配諸州。此條見《魏書·孝静帝紀》。石樓之險,自魏世不能至,北齊文宣帝天保四年,山胡圍離石,帝討之,未至,胡已逃竄。亦見《薛循義傳》。明年,乃與斛律金、常山王演犄角,攻破石樓。以上皆見本紀。其見列傳者:則魏世有秦州屠各王法智,推州主簿吕苟兒爲主,建年號,置百官,攻逼州郡。涇州屠各陳瞻亦聚衆反。以濟陰王之子麗爲秦州刺史,率楊椿討平之。見《景穆十二王》及《楊播傳》。高祖初,吐京胡反,自號辛支王。南安惠王第二子彬行汾州事,討平之,因除汾州刺史。胡民去居等六百餘人謀反,又率州兵討破之。本傳及《奚康生傳》。山胡劉什婆寇掠郡縣,穆崇玄孫羆爲吐京鎮將,討滅之。本傳。陸真爲長安鎮將,胡賊帥賀略孫叛於石樓,真擊破之。泰常初,郡縣斬叛胡翟猛雀於林慮山,遺種竄行唐、襄國,周幾追討,盡誅之。上邽休官吕豐、屠各王飛廉等八千餘家據險爲逆,吕羅漢討禽之。以上皆見本傳。此外《魏書》來大千、尉撥、封軌、《封懿傳》。李洪之、王椿、《王叡傳》。《北齊書》皮景和、鮮于世榮、綦連猛、元景安、《周書》李㯹、《李弼傳》。達奚武、楊忠、韓果、辛威、宇文深、《宇文測傳》。竇熾、韋孝寬、楊㯹、王子直、《北史》魏城陽王徽、韓均、《韓茂傳》。房豹、《房法壽傳》。房謨、《隋書》虞慶則、宇文慶、侯莫陳頴、慕容三藏諸傳,亦咸有征撫山胡之事。諸胡中惟劉、卜、蓋、《魏書·官氏志》:蓋樓氏,後改爲蓋氏。呼延、賀悦爲北族姓,白爲西域姓,白亞栗斯究複姓,抑但姓白,頗難定。史雖稱爲栗斯,然昔時於外國人名,固恒截取其末兩字爲稱也。餘皆漢姓矣。跡其所爲,則據山險,《魏書·景穆十二王傳》:安定靖王次子燮,世宗初,除華州刺史,表言“州治李潤堡,胡夷内附,遂爲戎落。居岡飲澗,井谷穢雜,升降劬勞,往還數里。”《北齊書·皮景和傳》:征步落稽,將五六騎深入一谷中,值賊百餘人,便共格戰。《周書·韓果傳》:從大軍破稽胡於北山,“胡地險阻,人跡罕至,果進兵窮討,散其種落。稽胡憚果勁健,號爲著翅人。”均可見其所居之深阻。事劫掠,《北史·城陽王長壽傳》:孫徽,明帝時爲并州刺史。汾州山胡舊多劫掠,自徽爲郡,羣胡自相戒,勿得侵擾。《韓茂傳》:子均,除廣阿鎮大將。趙郡屠各、西山丁零聚黨山澤,以劫害爲業,均皆誘慰追捕,遠近震跼。《周書·韋孝寬傳》:移鎮玉壁,兼攝南汾州事。先是山胡負險,屢爲劫盜,孝寬示以威信,州境肅然。汾州之北,離石之南,悉是生胡,鈔掠居人,阻斷河路。孝寬深患之。而地入於齊,無方誅翦。孝寬當其要處,置一大城,遣開府姚岳監築之。《隋書·郭榮傳》:宇文護以稽胡數爲寇,使綏集之。榮於上郡、延安築五城,以遏其要路,稽胡由是不能爲寇。漏籍而不供租税,《魏書·景穆十二王傳》:京兆王子推子遥,肅宗初,遷冀州刺史。以諸胡先無籍貫,姦良莫辨,悉令造籍。又以諸胡設籍,欲税之以充軍用。胡人不願,乃共構遥。《周幾傳》:白澗、行唐民數千家,負險不供租税,幾與長孫道生宣示禍福,逃民遂還。征討俘獲,動至千萬。其最多者,曹僕渾之平,赴險死者以萬數。劉虎之敗,斬首萬餘級,餘衆奔走,投沁而死,水爲不流,虜其男女十餘萬口。劉蠡升之亡,《魏書》云獲逋逃二萬餘户,《北史》云胡、魏五萬户,則逋逃與胡人數略相等也。文宣之破石樓,斬首數萬級,獲雜畜十餘萬。招以仁政,亦有不待兵而服者。《魏書·穆崇傳》:玄孫羆。改吐京鎮爲汾州,以羆爲刺史。前吐京太守劉升,居郡甚有威惠,限滿還都,胡民八百人詣羆請之。羆爲表請,高祖從焉。《尉撥傳》:出爲杏城鎮將,在任九年,大收民和,山民一千餘家,上郡屠各、盧水胡八百餘落,盡附爲民。《王叡傳》:子椿,孝昌中尒朱榮表慰勞汾胡。汾胡與椿比州,服其聲望,所在降下。《周書·楊㯹傳》:稽胡恃險不賓,屢行鈔竊,㯹往慰撫。㯹頗有權略,能得邊情,誘化酋渠,多來款附,乃有隨㯹入朝者。《隋書·虞慶則傳》:越王盛討平稽胡,將班師。高熲與盛謀,須文武幹略者鎮遏之。表請慶則,於是拜石州總管,甚有威惠,稽胡慕義歸者八千餘户。〇當時山民,實多苦賦役逃死者,然上之人遇之殊酷,征討斬殺無論矣,即平時亦然。《魏書·李彪傳》,謂彪慰喻汾胡,得其兇渠,皆鞭面殺之,其一事也。哀哀生民,復何所逃死邪?〇齊文宣之平石樓,《北史》云男子十二以上皆斬,女子及幼弱以賞軍士,其酷如此。或謂積重之勢,不得不然,然《魏書·李洪之傳》云:河西羌胡反,顯祖親征,詔洪之爲河西都將討山胡。皆保險拒戰。洪之開以大信,聽其復業,胡人遂降。則拒戰者亦不過求免死耳,初不必妄肆殺戮,而後可服也。且其人本亦服征役,《魏書·尉元傳》:上表言彭城戍兵多是胡人,欲换取南豫州徙民之兵,又以中州鮮卑增其兵數。《劉潔傳》:與建寧王崇於三城胡部中簡兵六千,將以戍姑臧。胡不從命,千餘人叛走。潔與崇擊誅之,虜其男女數千人。《周書·韋孝寬傳》:陳平齊之策,欲使北山稽胡絶汾晉之路。建德五年,趙王招自華谷攻汾州,果發稽胡,與大軍犄角。《隋書·豆盧勣傳》:子毓,爲漢王諒主簿。諒反,毓閉城拒之,遣稽胡守堞。皆稽胡從戍事之證。《隋書·高祖紀》:開皇元年四月,發稽胡脩築長城,二旬而罷。是役也,胡亡者千餘人,命韋沖綏懷,月餘,并赴長城,見《韋世康傳》。又唐隱太子討劉仚成,揚言增置州縣,須有城邑,悉課羣胡執版築,而陰勒兵執殺之。新舊《唐書》本傳皆同。皆稽胡服力役之證也。輸軍資,《周書·楊忠傳》:保定四年,大軍東伐,晉公護出洛陽,命忠出沃野以應突厥。時軍糧少,諸將憂之,而計無所出。忠曰:當權以濟事耳。乃招稽胡諸首領,咸令在坐,使王傑盛軍容鳴鼓而至。忠陽怪而問之,傑曰:大冢宰已平洛陽,天子聞銀、夏之間,生胡擾動,使傑就公討之。又令突厥使者馳至告曰:可汗更入并州,留兵馬十餘萬在長城下,故遣問公,若有稽胡不服,欲來共公破之。坐者皆懼,忠慰喻而遣之,於是諸胡相率歸命,饋輸填積。是胡人亦能供軍也。齊文宣九錫之命曰:“胡人别種,延蔓山谷,酋渠萬族,廣袤千里,馮險不恭,恣其桀黠,有樂淳風,相攜叩款,粟帛之調,王府充積。”雖有溢美之辭,必非盡子虚矣。得之則可配郡縣,太平真君六年、武定二年之役見前。又呼延鐵、張崇之叛,史言由於不樂内徙。討白龍餘黨時,詔山胡爲白龍所逼及歸降者,聽爲平民。王景文之平,徙其黨三千餘家於趙、魏。純與三國時之山越、南北朝時之羣蠻同。知雜居其間者,實以漢人爲多。又其人與蜀甚親,蜀即賨,亦久與漢人相雜。其舉事者或稱單于,或稱天子,非襲匈奴舊名,即用漢族尊號,亦可見其與西域無干。山胡與索虜相抗者甚多,惟蓋吴爲有雄略。其將白廣平,實可疑爲西域種。又吴之死,《魏書·陸俟傳》云其爲二叔所殺,《宋書·索虜傳》則云屠各反叛,吴自討之,爲流矢所中死,疑《宋書》之言爲實。二叔蓋會逢其適,借以要功耳。然則吴本客族,故屠各叛之邪?非也。内相乖攜,何國蔑有?觀吴上宋室表,堂堂之陳,正正之旗,聲討索虜,辭嚴義正,儼然以神明之胄自居。蓋北族久居中原,深漸漢化者。白固非必胡姓,即謂爲胡姓,亦爲吴效奔走者耳,不得以此,并疑吴爲西胡也。《隋書·侯莫陳頴傳》:周武帝時,從滕王逌擊龍泉文城叛胡,與柱國豆盧勣分路而進。先是稽胡叛亂,輒略邊人爲奴婢;至是,詔胡有壓匿良人者誅,籍没其妻子。有人言爲胡村所隱匿者,勣將誅之,以頴言而止。則知漢人除逋逃入胡者外,又有爲其所略者。胡中漢人之多可知。雖以故爲夷落,仍稱爲胡,實則十之八九,未嘗非神明之胄也。十九種蓋以微矣,而況於深目高鼻之徒歟?
隋有天下後,胡患頗息,然及大業十年,復有劉苗王之叛。見《隋書·本紀》。其子季真、六兒繼之,至唐初始平。見《新唐書·本紀》武德二、三年。新舊《唐書》有《季真傳》。又見《北史·隋宗室諸王·離石太守子崇》,《唐書·宗室·襄武王琛傳》。唐兵之起也,稽胡五萬略宜春,竇軌討破之。《舊唐書·竇威傳》。其時又有劉迦論者據雕陰,稽胡劉鷂子,與相影響。《舊唐書·屈突通傳》。至太宗進取涇陽,乃擊破之。《新唐書·本紀》。馬三寶從平京師,亦别擊破叛胡劉拔真於北山,《新唐書》本傳。稽胡大帥劉仚成部落數萬,爲邊害,隱太子討之,破之鄜州,詐誅六千餘人。事在武德三、四年。見《新唐書·本紀》。仚成降師都,師都信讒殺之。其下乃多叛,來降。新舊《唐書·師都傳》。高宗永淳二年,綏州城平縣人白鐵余率部落稽以叛。此據《舊唐書·程務挺傳》。《新唐書》則云:綏州部落稽白鐵余據平城叛。程務挺討禽之。至中葉後,僕固懷恩上書自陳,尚有鄜坊稽胡草擾之語。《舊唐書》本傳。又據《舊唐書·吐蕃傳》:大曆九年四月,以吐蕃侵擾,豫爲邊備,降勑,令郭子儀以上郡、北地、四塞、五原、義渠、稽胡、鮮卑雜種步馬五萬,嚴會栒邑。則至安史亂後,其部落猶有存者。其同化亦可謂難矣。然此特其種姓可稽,其俗尚當無以異於華人也。
匈奴人入中原者,其境遇可分三等:上焉者,頗漸染中原之文教,如劉元海、劉聰、劉曜、劉宣、卜珝之徒是也。卜珝見《晉書·藝術傳》,元海等均見《載記》。雖或有溢美之詞,亦必不能盡誣也。又有離石胡人劉薩阿,出家名慧達,見《梁書·諸夷傳》。次之者則從戎事,冉閔所誅及魏時戍彭城者,蓋即其倫。魏太武與臧質書曰:“吾今所遣鬬兵,盡非我國人,城東北是丁零與胡,南是三秦氐羌。設使丁零死者,正可減常山趙郡賊;胡死,減并州賊;氐羌死,減關中賊。卿若殺丁零與胡,無不利。”《宋書·質傳》。知冉閔屠戮後,其衆之在行間者尚多也。然其從事田作者實尤多。此等能漢語者,蓋多已與漢人無别,其不能者,則入山而爲山胡矣。《周書·稽胡傳》曰:“其丈夫衣服及死亡殯葬,與中夏略同。其渠帥頗識文字,然語類夷狄,因譯乃通。”
《晉書·北狄傳》云:“呼韓邪單于失其國,攜率部落,入臣於漢,漢嘉其意,割并州北界以安之。於是匈奴五千餘落,入居朔方諸郡,與漢人雜處。其部落隨所居郡縣,使宰牧之,與編户大同,而不輸貢賦。”此特招懷寬典,不責之以輸將,非其人不習農事也。其衆既至千萬落,沿邊雖云土滿,不得盡爲牧場,非力耕何以自存乎?《傳》又云:“武帝踐阼後,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難等二萬餘落歸化,帝復納之,使居河西故宜陽城下,復與晉人雜居。”《石勒載記》言其“年十四,隨邑人行販洛陽”,又言“鄔人郭敬、陽曲寧驅,并加資贍。勒亦感其恩,爲之力耕。又言勒與李陽鄰居,歲嘗争麻地,互相毆擊。太安中,并州饑亂,勒與諸小胡亡散,乃自雁門還依寧驅。北澤都尉劉監欲縛賣之,驅匿之獲免。勒於是潛詣納降都尉李川。路逢郭敬,謂敬曰:今日大餓,不可守窮。諸明飢甚,宜誘將冀州就穀,因執賣之,可以兩濟。敬深然之。會建威將軍閻粹説并州刺史東嬴公騰,執諸胡於山東賣充軍實。勒亦在其中,賣與茌平人師懽爲奴。”《晉書·王恂傳》,言太原諸郡,以匈奴人爲田客,動有百數,觀勒事而知其不誣矣。《苻堅載記》云:“匈奴左賢王衛辰遣使降於堅,遂請田内地。堅許之。”《宋書·索虜傳》亦云:“朔方以西,西至上郡,東西千餘里。漢世徙謫民居之。土地良沃。苻堅時,衛臣入塞寄田,春來秋去。堅雲中護軍賈雍掠其田者,獲生口馬牛羊,堅悉以還之,衛臣感恩,遂稱臣入居塞内。”知匈奴之居緣邊者,亦皆能勤事耕牧,況於内地?當風塵澒洞之日,不避之山深林密之地而安歸哉?冉閔所誅,《載記》不言其數。《晉書·天文志》:月奄犯五緯下云“十萬餘人”,月五星犯列舍妖星客星下云“十餘萬人”。疑亦當作十萬餘。《宋書·天文志》同。《韋謏傳》言閔“以降胡一千處麾下”,又載謏諫閔之辭,則云“降胡數千”。降者之數如此,不降者度亦不過倍蓰。鄴中之數如此,益以四方屯戍,辜較不過十萬。二志所云,當非虚語。此於匈奴之衆,蓋不過十一耳,宜其從征戍者猶多,入山林者逾衆也。夫争名者必於朝,争利者必於市,未有退居田野者也。西胡之入中國,大抵以朝貢或行賈,其文明程度素高,未必甘爲胼手胝足之事,故山胡雖種落繁熾,絶不聞其中有深目高鼻之徒。白廣平等庸或西域種,不過平時爲之大長,戰時爲之支將而已矣。此猶太伯之居吴,無余之處越,以君之資章甫,而謂其民悉襲冠裳,可乎?冉閔之誅胡羯,高鼻多鬚,濫死者半,則以殺機既動,見異類即誅鋤之,而不暇别擇耳。正惟胡羯非高鼻多鬚,故高鼻多鬚之死爲濫,安得以此轉疑胡羯之貌爲高鼻多鬚乎?
《北齊書·楊愔傳》云:“太保、平原王隆之與愔隣宅。愔嘗見其門外有富胡數人,謂左右曰:我門前幸無此物。”《北史·柳虯傳》,謂雍州有胡家被劫,廣陵王欣家奴與焉。必其家故富厚,乃爲盜賊所覬覦,此蓋皆賈胡之流。又《元諧傳》:諧與王誼往來,胡僧告其謀反。此胡僧必與朝士相交通,故能誣陷勳舊也。《齊幼主本紀》云:幼主時,“諸宫奴婢、閹人、商人、胡户、雜户、歌舞人、見鬼人,濫得富貴者,將以萬數。”而《恩倖傳》云:“史醜多之徒胡小兒等數十,眼鼻深險,一無可用。”眼鼻深險,即深目高鼻之謂。史爲昭武九姓之國,當時西胡,固多以國名爲姓也。此皆南北朝之世西胡事跡可徵者,與匈奴、羯固迥不侔矣。
《宋書·天文志》:咸和六年,正月,“胡賊殺掠婁、武進二縣民。於是遣戍中州。明年,胡賊又略南沙、海虞民。”此胡賊當是航海來之賈胡。《恩倖傳》有于天寶,其先胡人,亦當是西胡,惟不知其何時來,航海抑遵陸耳。《州郡志》:“華山太守胡人流寓,孝武大明元年立。”此則稽胡之類,來自并、雍者也。故知以一“胡”字通稱西北二族,當時南北皆然。
《晉書·石勒載記》云:“其先匈奴别部羌渠之胄。祖邪奕于,父周曷朱,一字乞翼加,并爲部落小率。”《魏書·羯胡傳》無“羌渠之胄”四字,而多“分散居於上黨武鄉羯室,因號羯胡”十四字。羌渠二字,可有二解;匈奴單于之名,一也。《晉書·北狄傳》,述匈奴入居塞内者十九種,中有羌渠,二也。外夷有名不諱,或即以先世之名爲種號,則二名仍係一實矣。然竊疑非也。羌渠卒於中平五年。石勒卒於咸和七年,年六十,當生於泰始九年。上距中平五年八十五歲。勒果羌渠之胄,非其曾孫,即其玄孫,安得不詳其世數,泛言胄裔乎?匈奴單于入居中國者,於扶羅、呼廚泉,皆羌渠子。劉元海者,於扶羅之孫,而羌渠之曾孫也。勒果亦羌渠後,則於單于爲近屬,安得父祖已微爲小率,勒且爲人耕作,隨人商販,至於爲人縛賣乎?於扶羅之衆留漢者,左部居太原、泫氏,右部居祁,南部居蒲子,北部居新興,中部居大陵。劉氏皆家居晉陽、汾澗之濱,曷嘗有散居武鄉者?且勒果先單于後,安得云别部乎?故知此羌渠二字,必非單于之名。抑予并疑其非十九種中之羌渠種。何也?勒之稱趙王也,號胡爲國人。下令禁國人不得報嫂,及在喪昏取,其燒葬令如本俗。報嫂固匈奴舊俗,在喪昏取,或亦非所禁,燒葬則匈奴不聞有是也,惟氐羌有之。然則羌渠之胄,猶言羌酋之裔耳。《載記》言勒之討靳準也,據襄陵北原,羌羯降者四萬餘落。及攻準於平陽,巴帥及羌羯降者十餘萬落。皆以羌羯連言,其情若甚親者,豈無因哉?《晉書·張實傳》:愍帝將降劉曜,下詔於實曰:“羯胡劉載僭稱大號,禍加先帝,肆殺藩王。”實叔父肅,請爲先鋒擊曜。實不許。肅曰:“羯逆滔天,朝廷傾覆。肅晏安方裔,難至不奮,何以爲人臣?”逕皆稱匈奴爲羯,則以羯與匈奴,雜居既久耳。其流合,其原未必同也。
《舊唐書·唐休璟傳》:“調露中,單于突厥背叛,誘扇奚、契丹侵略州縣。後奚、羯胡又與桑乾突厥同反,(營州)都督周道務遣休璟將兵擊破之。”則羯種至唐,尚有存於東北者。杜陵《詠懷古跡》詩稱安禄山爲羯胡,疑亦必有所據也。
西胡譸張於北族之中,蓋自柔然時始。前乎此者,匈奴、鮮卑,皆東方種;柔然雖鮮卑别部,所用實多鐵勒之衆,鐵勒固自北海蔓延於兩海之間者也。柔然之敗而復振也,雖曰乘魏之衰,然其社句可汗名婆羅門,實爲胡語。其姊妹三人,皆妻嚈噠,又自豆崙以後,與鐵勒副伏至羅部争,多在西域之地。副伏至羅與嚈噠,亦關係甚深。然則柔然當衰敝之時,實與西域諸國頗密。其蹶而復起,安知不有西域人爲之主謀?特史於四裔事多荒略,弗能道耳。至於突厥,則有資於西胡殊顯。裴矩言突厥淳陋,易離間,但内多羣胡教道之。因以計誅史蜀胡悉。《新唐書》本傳。始畢時事。張公謹策突厥可取曰:“頡利疏突厥,親諸胡,胡性反覆,大軍臨之,内必生變。”《新唐書》本傳。是突厥以諸胡强,亦以諸胡亡也。《唐書·突厥傳》,言突厥再亡,後或朝貢,皆舊部九姓。九姓者,曰藥羅葛、曰胡咄葛、曰啒羅勿、曰貊歌息訖、曰阿勿嘀、曰葛薩、曰斛嗢素、曰藥勿葛、曰奚邪勿,見《回紇傳》,蓋皆鐵勒。史言其處磧北,然實近西域。九姓部落,蔓衍甚廣。頡利之敗於白道也,屯營磧口,遣使請和。詔唐儉往赦之。李靖、李勣相與謀曰:頡利雖敗,人衆尚多,若走度磧,保於九姓,追則難及。今詔使至,彼必弛備,隨後襲之,不戰而平賊矣。又陳子昂上疏,言國家能制十姓者,繇九姓强大,臣伏中國。今九姓叛亡,磧北諸姓,已非國有。欲犄角亡叛,惟金山諸蕃,共爲形勢。《新唐書·突厥傳》言默啜討九姓,戰磧北,九姓潰,輕歸不設備,爲拔野固殘卒所殺。此皆以九姓在磧北者也。《新唐書·方鎮表》,言河西節度使治涼州,副使治甘州,景雲元年置,督察九姓部落。而陳子昂亦言甘州北當九姓,則地接河西矣。薛仁貴之定天山也,九姓有衆十餘萬,令驍健數千人來拒,仁貴并阬殺之。新舊《書》皆言九姓自此遂衰,則天山又其薈萃之區也。蓋自伊列河以往,乃十姓地,其東皆九姓也。〇《張説傳》:王晙誅河曲降虜,并州大同、横野軍有九姓同羅、拔曳固等部落,皆懷震懼。説率輕騎二十人,持旌節直詣其部落,宿於帳下,召酋帥慰撫之。九姓感其義,乃安。此九姓,乃開元時内附,散居太原以北,置天兵軍領之者。見《張嘉貞傳》。《回紇傳》:始回紇至中國,常參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師,居資殖産甚厚。蘇定方之征賀魯也,至怛篤城,有胡降附,定方盡殺之,而取其資財。新舊《唐書》本傳同。蓋其人皆賈胡之流。回紇居中國者,多以放債爲事,蓋非回紇,實九姓胡爲之也。張光晟言回紇非素强,助之者九胡爾。《新唐書·回紇傳》。是回紇亦以西胡强也。史朝義平後,回紇留其將安恪、石常庭於河陽,以守護所掠財物。見新舊《唐書·馬燧》、《李忠臣傳》。又張光晟殺突董後,回紇使康赤心來。安、石、康皆胡姓,知回紇中西胡多矣。不特此也,北族喪敗之餘,往往得西胡而復振。河曲六州,雖屢反側,訖無能爲,及康待賓用之,則六州皆陷,卒空其地而禍始已。與待賓俱叛者,曰安慕容,曰何黑奴,曰石神奴,曰康鐵頭,繼待賓而叛者曰康願子,皆胡姓也。《張孝忠傳》,言禄山使破九姓突厥,新舊《唐書》同。則九姓蔓衍,已及東方。而賈胡亦即隨之而至,《舊唐書·地理志》言燕、威、慎、玄、崇、夷賓、師、鮮、帶、黎、沃、昌、歸義、瑞、信、青山、凛十七州,皆東北蕃降胡散處。皆在幽州、營州境内。其中瑞州以處突厥、凛州以處降胡,《新唐書》亦以凛州爲降胡州。餘爲靺鞨、奚、契丹、室韋、海外新羅等。此諸種落,蓋皆有交關,而胡人仍操貿遷之業。故兩書《宋慶禮傳》,皆言其復立營州,招集賈胡,爲立邸肆也。兩書皆言安禄山、史思明通六蕃語,爲互市郎,蓋亦賈胡中之佼佼者矣。《舊書》言禄山爲柳城雜種胡,本無姓氏。《新唐書》謂其本姓康。胡未聞無姓氏,《新唐書》之言是也。史思明,《新唐書》言爲突厥種,《舊唐書》謂爲突厥雜種胡人。思明貌廞目側鼻,蓋猶類胡,《舊唐書》之言是也。然則二人非特躬操駔儈之業,其種姓固亦出西胡矣。王氏引《侯鯖録》,言後唐莊宗像,兩眼外皆髭,此即所謂多須髯者。《五代史·氏叔琮傳》,言晉人攻臨汾,叔琮選壯士二人,深目而胡鬚者,《舊史》作深目虬鬚,貌如沙陀。牧馬襄陵道旁,晉人以爲晉兵。雜行道中,伺其怠,禽晉二人以歸。此所謂晉人,實即沙陀。沙陀之狀貌,斷可識矣。五代諸臣,出代北者多胡姓,如康福、蔚州人,世爲軍校。莊宗嘗曰:吾家以羊馬爲生。福狀貌類胡人,而豐厚。胡宜羊馬,乃令福牧馬於相州。福善諸戎語,明帝嘗召入便殿,訪以外事,輒爲蕃語以對。康思立、本山陰諸部人。康義誠、代北三部落人。康延孝、塞北部落人。安叔千、沙陀三部落人。安重榮、朔州人。安從進、振武索葛部人。李存孝、代州飛狐人,本姓安。存信、本姓張氏。其父君政,回鶻李思忠部人。案存信能四夷語,通六蕃書。子從訓,《舊唐書》亦言其善蕃字,通佛理,亦必與西胡關係甚深者也。安審琦、其先沙陀部人。白奉進,雲州清塞軍人,父曰達子,世居朔野,以弋獵爲事。皆是也。然則沙陀雖云突厥,其與西胡相殽,亦云甚矣。《五代史·雜傳》,馬重績,其先出於北狄,而世事軍中。重績明數術,通歷法,疑亦西域種也。蓋北族雖勁悍,然文明程度不高,故非有曠世之才,如冒頓、阿保機、帖木真者以用之,即不能以自振,西胡則不然也。安史之亂,實可謂西胡驅北族以成之者。康待賓亦其流,沙陀特其禍之尤烈者耳。然則西胡雖不能以獨力擾亂中原,固亦不能謂其不足爲患矣。
文明人入野蠻部落中,往往爲所尊奉。《五代史·康福傳》云:“福世本夷狄,而夷狄貴沙陀,故嘗自言沙陀種也。福常有疾,卧閣中,寮佐入問疾,見其錦衾,相顧竊戲曰:錦衾爛兮。福聞之,怒曰:我沙陀種也,安得謂我爲奚?”沙陀之見尊可想。此李克用父子所由能收率北族,横行中原歟?
唐世於四夷,凡貌類白種者,仍稱之爲胡。《舊唐書·楊元琰傳》:元琰奏請出家,“中宗不許。敬暉聞而笑曰:向不知奏請出家,合贊成其事,剃卻胡頭,豈不妙也?元琰多鬚類胡,暉以此言戲之。”又《五代史·慕容彦超傳》,謂其“黑色胡髯,號閻崑崙”,皆可爲證。《新唐書·高宗紀》,顯慶元年,“禁胡人爲幻戲者”。此胡人,亦必來自西域之白種也。
原刊《國學論衡》第六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