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一九刑
《左氏》昭公六年,叔向詒子産書曰:“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而文公十八年,季文子曰:“先君周公制周禮曰:則以觀德,德以處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作誓令曰:毁則爲賊,掩賊爲藏,竊賄爲盜,盜器爲姦。主藏之名,賴姦之用,爲大凶德,有常無赦,在《九刑》不忘。”杜《注》曰:“誓令以下,皆《九刑》之書。”人因疑季文子之言,與叔向不合。其實誓令之文,止於“盜器爲姦”;自“主藏之名”以下,皆文子之言也。《周書·嘗麥》:“令大正正《刑書》九篇。”疑即所謂《九刑》者。鄭注《堯典》,以正刑五,加之流、宥、鞭、撲、贖爲九刑;賈、服以正刑一,加之以八議爲九刑,見《周官·司刑疏》,附會不足據。
“主藏之名,賴姦之用”,爲《九刑》所不赦,則賊盜之有常審矣。“毁則爲賊”四語,雖誓令之辭,度《九刑》之文,亦必相類也。昭公十四年,叔向曰:“己惡而掠美爲昏,貪以敗官爲墨,殺人不忌爲賊。《夏書》曰: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大戴記·千乘》:“作於財賄六畜五穀曰盜。誘居室家及幼子曰不義。子女專曰。飭五兵及木石曰賊。以中情出,小曰閒,大曰講。交構之構。利辭以亂屬曰讒。以財投長曰貨。”其辭亦與叔向、季文子所舉相類,此最古之律文也。《夏書》之文,蓋即所謂《禹刑》。湯之《官刑》,見《墨子·非命上篇》,殆亦所謂《湯刑》者也。
《晉書·刑法志》,言李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云撰次,則是集諸國之法次序之,而非悝之所自爲也。叔向言子産制參辟。參辟,當即上文之三辟。然則鄭刑書中,實有《禹刑》、《湯刑》、《九刑》之文矣,而惜乎其不可考也。
《周官》朝士:“凡盜賊軍鄉邑及家人,殺之無罪。”《注》:“鄭司農云:謂盜賊羣輩若軍,共攻盜鄉邑及家人者。殺之無罪,若今時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疏》:“家人者,先鄭舉漢《賊律》云:牽引人欲犯法,則言家人者,欲爲姦淫之事,故攻之。”此當即《戴記》所謂“誘居室家”者也。云及幼子者,蓋誘其母并及其子;亦或有但誘其子者,蓋欲以爲奴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出版
一五二鄭人鑄刑書上
《左氏》昭公六年,鄭人鑄刑書。叔向詒子産書深譏之。子産復書曰:“吾以救世也。”鑄刑書何以可救世?後人之説,不過謂風俗日薄,聖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長,慈惠之師,不可必得,不得不明著其文,俾衆周知,使不敢以意出入而已。此固其一端,然而未盡也。讀書貴通觀前後,觀於後世刑法之敝,而子産之所爲鑄刑書者可知;而吾國法典之所由成,亦可知矣。
《晉書·刑法志》言:秦漢舊律,起自魏文侯師李悝。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所著六篇而已,商君受之以相秦。漢承秦制,蕭何益《興》、《廏》、《户》三篇,合爲九篇。叔孫通益律所不及傍章十八篇,張湯《越宫律》二十七篇,趙禹《朝律》六篇,合六十篇。又漢時決事,集爲《令甲》以下三百餘篇。及司徒鮑公,撰《嫁娶辭訟決》爲《法比》,都目凡九百六卷。世有增損,錯糅無常。後人生意,各爲章句。凡斷罪所當由用者,遂至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七百七十三萬二千二百餘言。文書盈於几閣,覽者不能徧睹,姦吏之得上下其手,蓋由此也。然陳羣等《魏律序》,謂“舊律難知,由於篇少;篇少則文荒,文荒則事寡,事寡則罪漏;是以後人稍增,更與本體相離”。然則錯亂之弊,雖生於繁,實原於簡。蓋緣人事日繁,律文不能與之相應,徒咎用法者之不善,實耳食之談也。本此以上觀春秋,其弊殆如出一轍。
叔向曰:“先王議事以制,不爲刑辟。”又曰:“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然則三代盛時,果刑錯不用乎?抑法也者,設於此以待彼。世可百年無犯法之人,而國不可一日無法,不爲刑辟,果何以爲治乎?蓋刑之所誅,有兩大端:一爲俗所不容,所謂出於禮者入於刑也。一則上有所求,而下不能副,凡令不行禁不止者皆是。俗固衆所周知,無待於敎。所惡於不敎而誅者,則上之所求耳。故古所謂法者,皆力求人之周知。其原於俗者,謂之禮,不謂之法。凡縣象佈憲之事皆是。然此等事,果能使人周知法律乎?縣象之説,始見於《堯典》之“象以典刑”,蓋畫刑人之狀,以恐怖人。後乃改縣律文,《周官》所謂縣法者是也。夫區區魏闕,所縣幾何?雖又有憲禁及徇以木鐸之事,佈憲及屬民讀法之舉,然法文既繁,終非此等事所能盡;抑法有待於讀,則其爲人民所不易曉,又可知矣。讀爲紬繹之義,蓋如今之講解也。《周官》州長:以正月之吉,屬民讀法,正歲又讀焉,歲時祭州社又讀焉。黨正:以四時孟月吉日,屬民讀法,正歲又讀焉,春秋祭禜又讀焉。族師:以月吉屬民讀法,春秋祭酺亦如之。閭胥:凡春秋祭祀、役政、喪紀之數,聚衆庶,既比則讀法。其讀之甚繁,知其法之不易曉也。於此而隨之以刑,雖曰敎之,猶不敎也,況於議事以制,聽其高下在心乎?其不得不明著其文,使知某罪當某刑,而據之以諍於其上者,勢也。然則刑法之公佈,一由於俗之日薄,一亦由於政之日苛,而其大原,則尤在於社會演進,人事日益繁複也。夫豈爲治者所能逆?叔向曰:“民知有辟,則不忌於上。”又惡知夫子産之所求者,正在於是乎?
然如子産之所爲,遂足使民皆曉然於法,而吏不得上下其手乎?吾又知其不能也。何也?以當時之法既繁,而如子産之所爲,其所能著者亦甚少也。古之所謂法者,實分守於諸官。凡犯法者,皆爲有罪,然犯法與否,及其所犯何法,則非守其法之官不得知。以除諸官成法之外,别無如後世之所謂律者也。《周官》大司寇:“凡諸侯之獄訟,以邦典定之;凡卿大夫之獄訟,以邦法斷之;凡庶民之獄訟,以邦成弊之。”邦典、邦法,即大宰之六典、八法;邦成即小宰之八成。一曰聽政役以比居,二曰聽師田以簡稽,三曰聽閭里以版圖,四曰聽稱責以傅别,五曰聽禄位以禮命,六曰聽取予以書契,七曰聽賣買以質劑,八曰聽出入以要會,皆關涉人民之事也。别有所謂士之八成者,掌於士師。一曰邦汋,二曰邦賊,三曰邦諜,四曰犯邦令,五曰撟邦令,六曰爲邦盜,七曰爲邦朋,八曰爲邦誣,則施諸戰士之法。士師之初,蓋戰士之長,故治戰士之法屬焉。此可見古者治人之法,分屬諸官,不統於一也。是諸侯、卿大夫、庶民犯法與否,司寇不能知,必有待於大宰、小宰也。又大司寇以五刑糾萬民:一曰野刑,上功糾力;二曰軍刑,上命糾守;三曰鄉刑,上德糾孝;四曰官刑,上能糾職;五曰國刑,上願糾暴。官刑見於大宰。鄉八刑見於大司徒:一曰不孝之刑,二曰不睦之刑,三曰不婣之刑,四曰不弟之刑,五曰不任之刑,六曰不恤之刑,七曰造言之刑,八曰亂民之刑。自一至六,蓋不脩六行者。考察德行道藝之責,屬於族黨州鄉之師。則官刑鄉刑,又當質諸天地二官也。又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三曰緩刑,十有二曰除盜賊。而士師之職:“若邦凶荒,則以荒辯之法治之,令移民,通財,糾守,緩刑。”緩刑文同大司徒。糾守,《注》曰“備盜賊”,亦即其所謂除盜賊也。《注》又曰:“辯當爲貶。”引朝士“若邦凶荒札喪寇戎之故,則令邦國都家縣鄙慮刑貶。”則一荒政也,司徒、士師、朝士實兼守其法矣,然則士師者,行刑之官,非司法之官也。蓋古者政簡而刑清,諸官各司其事,有犯其法者,皆爲有罪,輕者自治之,重者則歸諸士師,所謂附於刑者歸於士也。不虞耳目之淆亂也。後世則事日繁而法亦隨之,寖至爲人民所不能曉,諸官各據其法以治民,安得不紛然淆亂?況又一事兼屬諸官,權限不清乎?如是而使之各率其意以治民,民尚有所措手足乎?
“議事以制”之議,與義通,謂度其宜也。制者,折也,斷也。議事以制,謂臨事度其宜而斷之也。《表記》曰:“義者,天下之制也。”與此制同,皆動字。此等釋法任情之舉,縱得其人,猶不免於輕重出入,況人不可必得乎?昭公二十九年,趙鞅、荀寅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爲刑書焉。仲尼非之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貴賤不愆,所謂度也。文公是以作執秩之官,爲被廬之法,以爲盟主。今棄是度也,而爲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爲國?”其意亦謂民犯法者,當各由其官議之,而不當著之刑鼎,而不知其事之不可行也。
仲尼又訾趙鞅、荀寅曰:“宣子之刑,夷之蒐也,晉國之亂制也,若之何以爲法?”夷之蒐,事在文公六年。左氏以爲趙宣子,而是年又云范宣子。《注》云:“范宣子所用刑,乃夷蒐之法。”其信否姑弗論。要之趙鞅、荀寅之前,晉已嘗一改刑法矣。而據叔向之言,則三代已有《禹刑》、《湯刑》、《九刑》。知刑書之作,由來已久,《左氏》所載叔向、仲尼之言,特當時一派議論,未可據爲是非之準也。《左氏》文公六年紀事,即於趙宣子無貶辭。
《韓非·定法》曰:“韓者,晉之别國也。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後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則姦多故。”魏亦晉之别國,度其情形,亦必與韓相類,故李悝急爲魏文侯制法,然其篇少文荒猶如是。子産、趙鞅又在悝前,其所定法,安得較悝爲詳,則亦著其大要而已。然其用意則一也。豈惟子産、趙鞅,制《禹刑》、《湯刑》、《九刑》者,其意蓋亦如是也。則知法家之原起亦舊矣。
《韓非·八説》曰:“書約而弟子辯,法省而民訟簡。是以聖人之書必著論,明主之法必詳事。”顧千里曰:“民訟簡,當作民萌訟,與弟子辯相對。”其説是也。知律之病簡,由來舊矣。而李悝所著,傷於篇少,商君又沿而弗革,則作始者勢有未皇,不得不有待於後人之彌縫匡救也。叔向顧非子産之所爲,可謂泥古而不知變矣。
《曲禮》下曰:“入竟而問禁,入國而問俗。”此古人之文,所謂互相備者,非謂入竟可不問俗,入國可不問禁也。故孟子謂齊宣王曰:“臣始至於竟,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梁惠王》下。禁者上之所爲,俗者民之所習,予所謂法所誅之兩大端也。俗之未敝也,不待有以守之,民自率由而弗敢越,及其既敝,則有弁髦視之者矣。俗足以約束其民,雖無刑政民猶治;及其約束之力既衰,則雖日飭刑政而猶弗能勝,叔向所由慮民之棄禮而徵於書也。然俗之變自有其由,又豈不爲刑辟所能逆挽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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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鄭人鑄刑書中
《周官》士師之職云:“以五戒先後刑罰,毋使罪麗於民。一曰誓,用之於軍旅。二曰誥,用之於會同。三曰禁,用諸田役。四曰糾,用諸國中。五曰憲,用諸都鄙。”《墨子·非命上》亦曰:“先王之書,所以出國家佈施百姓者憲也,所以聽獄制罪者刑也,所以整設師旅,進退師徒者誓也。”此五者,蓋當時上所以約束其下之犖犖大端。誓與誥皆僅用諸一時;糾爲司察矯正之名,其所糾者,蓋亦衆所共知,如大司徒以鄉八刑糾萬民是。無待詔告;惟禁與憲,皆上之所求,而非下所素習,故憲之佈之,特爲殷勤也。
憲禁之文,見於《周官》者:《天官》小宰,以宫刑憲禁於王宫。内宰,正歲,憲禁令於王之北宫。《地官》小司徒,令羣吏憲禁令。鄉大夫,正歲,令羣吏考法於司徒,各憲之於其所治之國。司虣,掌憲市之禁令。《秋官》小司寇,令羣士,乃宣佈於四方,憲刑禁。案《春官》無佈憲之事,以其所司與人民無涉也。《冬官》亡,《夏官》小司馬文闕,否則亦當有佈憲之事。士師,正歲,帥其屬而憲禁令於國及郊野。佈憲。掌憲邦之刑禁。正月之吉,執旌節,以宣佈於四方。而憲邦之刑禁。以詰四方邦國,及其都鄙,達於四海。憲謂表而縣之,《小宰注》。蓋所以使衆共見;又或徇以木鐸,則所以使衆共聞;小宰,正歲,帥治官之屬,而觀治象之法。徇以木鐸,曰:不用法者,國有常刑。小司徒,正歲,則帥其屬而觀敎法之象。徇以木鐸,曰:不用法者,國有常刑。小司寇,正歲,帥其屬而觀刑象。令以木鐸,曰:不用法者,國有常刑。又案小司馬文闕。士師,掌國之五禁之法,以左右刑罰。一曰宫禁。二曰官禁。三曰國禁。四曰野禁。五曰軍禁。皆以木鐸徇之於朝,書而縣於門閭。《秋官》司烜氏,中春,以木鐸脩火禁於國中。咸有其文。而《秋官》訝士,凡邦之大事,聚衆庶,則讀其誓禁,縣士,若邦有大役,聚衆庶,則各掌其縣之禁令。方士,凡都家之大事,聚衆庶,則各掌其方之禁令。當亦如訝士讀之,特文有異同耳。則又非徒使之聞知,并進而敎之矣。佈憲之法,見於《管子》之《立政》。《立政》曰: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佈憲於國。五鄉之師,五屬大夫,皆受憲於太史。大朝之日,五鄉之師,五屬大夫,皆身習憲於君前。太史既佈憲,入籍於太府。憲籍分於君前。五鄉之師,出朝,遂於鄉官,致於鄉屬,及於游宗,皆受憲。憲既佈,乃反致令焉,然後敢就舍。憲未佈,令未致,不敢就舍。就舍謂之留令,罪死不赦。五屬大夫,皆以行車朝。出朝,不敢就舍,遂行。至都之日,遂於廟。致屬吏,皆受憲。憲既佈,乃發使者致令,以佈憲之日,蚤宴之時。憲既佈,使者以發,然後敢就舍。憲未佈,使者未發,不敢就舍。就舍謂之留令,罪死不赦。憲既佈,有不行憲者,謂之不從令,罪死不赦。考憲而有不合於太府之籍者,侈曰專制,不足曰虧令,罪死不赦。《周官》大司徒,“施敎法於邦國都鄙,使之各以敎其所治民”;鄉大夫,“受敎法於司徒,退而頒之於其鄉吏,使各以敎其所治”;其佈之之法,與《管子》不同,其用意則一也。禁專施於一事,故有宫禁、官禁、國禁、野禁、軍禁之不同,憲則所該頗廣。蓋國之舊典,隨時審正施行者。何以知其然?以佈憲在歲首,《周官·天官》大宰,“正月之吉,始和,佈治於邦國都鄙。乃縣治象之法於象魏,使萬民觀治象,挾日而斂之。”《注》:“正月,周之正月,吉謂朔日。大宰以正月朔日,佈王之治事於天下。至正歲,又書而縣於象魏,振木鐸以徇之,使萬民觀焉。小宰亦帥其屬而往。”《疏》:“必知乃縣是正歲建寅之月者,下小宰所以佐大宰,彼云正歲縣之,與此乃縣爲一事。”《注》《疏》所言,未知確否,然佈治在正月之吉,則《周官》本文明白也。而《月令》,天子與公卿大夫共飭國典,在季冬之月也。國典果屬常行,何待歲飭?歲飭之,則必有異於舊者矣。蓋成法甚繁,擇其切於時用者而佈之,否則格置之矣。《管子·小匡》所謂“脩舊法,擇其善者而嚴用之”也。然宣佈所不及者,人民苟或觸犯,是否舉不論罪,亦殊可疑。何也?以上之所求於下者甚多,而佈憲之所能及者必較少也。
憲據舊章增損,其隨事臨時制之者則曰令。《立政》所謂“凡將舉事,令必先出”也。《墨子》言“古之聖王,發憲出令,設爲賞罰以勸賢”,《非命上》。《韓非》謂“憲令著於官府”,《定法》。皆以憲令并舉,足徵其爲上所施於下之兩大端,蓋猶後世言法令也。令僅施於一事,其賞罰,蓋亦專爲一事而設。《管子》曰:“凡將舉事,令必先出。”又曰:“其賞罰之數,必先明之。”憲爲舊章,則犯之者亦有舊法可援,所謂國有常刑也。著常刑者,其書亦曰刑,如《禹刑》、《湯刑》、《九刑》是也。亦或稱爲法。《左氏》昭公七年,陳無宇述楚文王《僕區之法》曰:“盜所隱器,與盜同罪。”《韓非·外儲説右上》曰:“荆莊王有《茅門之法》,曰:羣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蹏踐霤者,理斬其輈,戮其御。”皆有治罪之文。陳無宇又引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閲”,未及治罪之方,蓋言之不具耳。子産、趙鞅之所著,則是物也。令雖臨時所制,亦戒數變,故《韓非·亡徵》,謂法禁變易,號令數下者可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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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鄭人鑄刑書下
范宣子所爲刑書,《左氏》明言其著之刑鼎,至鄭人之刑書,則未言其著之何物。然史墨譏荀寅“擅作刑器”;士文伯亦譏子産“火未出而作火,以鑄刑器”;則晉鄭所制,殆爲同物。昭公六年杜《注》云:“刑器,鼎也。”雖出億測,説當不誤。襄公九年,宋樂喜使樂遄庇刑器,《疏》云:“當書於器物,官府自宰之,不知其在何器也。或書之於版,號此版爲刑器耳。”案有所盛乃可稱器,以版爲器,似未必然,恐宋之刑書,亦著之於鼎也。定公九年,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竹刑當著之簡策。然非以喻之人民也。
刑書必著於鼎,蓋亦有由。《周官·秋官》司約:“凡大約劑書於宗彝。小約劑書於丹圖。若有訟者,則珥而辟藏,其不信者服墨刑。若大亂,則六官辟藏,其不信者殺。”《注》:“大約劑,邦國約也。書於宗廟之六彝,欲神監焉。小約劑,萬民約也。丹圖,未聞。或有彫器簠簋之屬,有圖象者與?《春秋傳》曰:斐豹,隸也,著於丹書,今俗語有鐵券丹書,豈此舊典之遺言與?”案《左氏》載斐豹之言曰:“苟焚丹書,我殺督戎。”又載范宣子之言曰:“而殺之,所不請於君焚丹書者,有如日。”襄公二十三年。苟爲鐵券,如何可焚?明所著者爲簡牘之倫也。然俗語亦必有本,蓋自有著之鐵券者。蓋欲其貞於久,故著之金石。丹書且然,而況刑書?大司寇之職曰:“凡邦之大盟約。涖其盟書,而登之於天府。”《注》:“天府,祖廟之藏。”司盟之職曰:“掌盟載之法。凡邦國有疑會同,則掌其盟約之載,及其禮儀。北面詔明神。既盟則貳之。盟萬民之犯命者,詛其不信者,亦如之。”《左氏》定公十三年,荀躒言於晉侯曰:“君命大臣,始禍者死,載書在河。”即盟諸明神之事也。古之人篤於敎,刑法之始,參以神權,刑書必著於鼎,蓋由是昉,後遂習爲故常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出版
一五五戮尸
古者刑人,蓋以警衆。故曰:“爵人於朝,與衆共之;刑人於市,與衆棄之。”《禮記·王制》。《周官·秋官》掌戮,凡殺人,踣諸市,肆之三日,意亦如是,又云:“刑盜於市。”非欲殘其尸也。《左氏》襄公二十八年:“齊人遷莊公殯於大寢,以其棺尸崔杼於市。國人猶知之,皆曰:崔子也。”昭公二年:鄭公孫黑縊,“尸諸周氏之衢,加木焉。”《注》:“書其罪於木,以加尸上。”其意之所在,顯然可見。然殺機既啓,亦有殘賊已死之人以爲快者。齊懿公掘邴歜之父而刖之,文公十八年。叔孫舒等伐衛,掘褚師定子之墓而焚之是也。哀公二十六年。是故仲尼惡始作俑者。
《左氏》宣公十年:“鄭人討幽公之亂,斵子家之棺而逐其族。”《注》曰:“斵薄其棺,不使從卿禮。”案古人視送終之禮甚重。《荀子·禮論》曰:“死之爲道也,一而不可得再復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親,於是盡矣。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謂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君子賤野而羞瘠。故天子棺椁十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然後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數,皆有翣菨文章之等,以敬飾之。使生死終始若一,一足以爲人願,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極也。天子之喪,動四海,屬諸侯;諸侯之喪,動通國,屬大夫;大夫之喪,動一國,屬脩士;脩士之喪,動一鄉,屬朋友;庶人之喪,合族黨,動州里。刑餘罪人之喪,不得合族黨,獨屬妻子;棺椁三寸,衣衾三領;不得飾棺,不得晝行,以昏殣;凡緣而往埋之。反,無哭泣之節,無衰麻之服,無親疏月數之等;各反其平,各復其始;已葬埋,若無喪者而止。夫是之謂至辱。”其視飾終之禮之重如此,無怪鄭人之欲追正子家也。然其意亦在於辱之而已,非欲殘其尸也。
又襄公三年:“晉侯之弟揚干亂行於曲梁,魏絳戮其僕。”《疏》曰:“《周禮》司寇之屬,有掌戮之官。鄭玄云:戮,猶辱也。既斬殺,又辱之。其職云:掌斬殺賊諜而膊之。凡殺其親者焚之。殺王之親者辜之。殺人者踣諸市,肆之三日。鄭玄云:膊,謂去衣磔之。焚,燒也。辜,謂磔之。踣,僵尸也。肆,猶申也,陳也。彼膊、焚、辜、肆,皆謂陳以示人,然則此言戮者,非徒殺之而已,乃殺之以徇諸軍。昭四年,楚戮慶封,負之斧鉞,以徇於諸侯,先徇乃殺之也。成二年,韓獻子既斬人,郤子使速以徇,是殺之而後徇也。此戮即彼徇之謂也。文十年,楚申舟抶宋公之僕以徇。或曰:國君不可戮也。彼抶以徇,亦稱爲戮。下云至於用鉞,當是殺之乃以徇也。”案《左氏》成公二年:“齊侯伐我北鄙,圍龍。頃公之嬖人盧蒲就魁門焉。龍人囚之。齊侯曰:勿殺,吾與而盟,無入而封。弗聽,殺而膊諸城上。”意蓋亦以辱齊,故齊侯怒而親鼓也。襄公六年:“宋子蕩以弓梏華弱於朝。子罕曰:專戮於朝,罪孰大焉。”則徒辱之而已。此戮之本義也。《論語·憲問》:“子服景伯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亦謂殺而後戮之。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五六轘
古有轘刑,其意,蓋欲裂其體以爲徇。觀《左氏》襄公二十二年,楚“轘觀起於四竟”可見也。《史記·商君列傳》:“秦發兵攻商君,殺之於鄭黽池。秦王車裂商君以徇。”《蘇秦列傳》:“秦且死,乃謂齊王曰:臣即死,車裂臣以徇於市。”其車裂皆在死後,可見其意在於徇。
《左氏》桓公十八年:“齊人殺子亹而轘高渠彌。”《疏》云:“《周禮》條狼氏,誓僕右曰殺,誓馭曰車轘,然則周法有此刑也。”案《墨子·號令》:“歸敵者,父母妻子同産皆車裂。”《周官》用諸誓馭,《墨子》用諸守禦,疑其初亦軍刑。《左氏》宣公十一年:楚殺陳夏徵舒,轘諸栗門。此與《墨子》之法,疑皆徇諸四門也。
《韓非子·人主》:“昔關龍逢説桀而傷其四支。”言傷四支,似臏刖之刑,然諸書皆言桀殺關龍逢,則亦轘刑也。蓋徇之以拒諫也。
《公羊》宣公十八年:“邾婁人戕鄫子於鄫。戕鄫子於鄫者何?殘賊而殺之也。”《解詁》曰:“支解節斷之,故變殺言戕。”豈亦徇之以立威邪?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五七婦人無刑
《吕刑》云:“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殺戮無辜,爰始淫爲劓、刵、椓、黥。”“劓、刵、椓、黥”,《書疏》云:歐陽大小夏侯作“臏、宫、劓、割頭、庶剠。”見卷二《虞書》標目下。案庶字未詳。案《説文·攴部》:“斀,去陰之刑也。《周書》曰:刖劓斀黥。”《説文》所稱,當係古文,則今本之刵乃誤字。改臏爲刵,苗民所制,遂與穆王所訓不合矣。予因此悟《康誥》之刑人、殺人、劓刵人,刵亦當作刖。殺指大辟,刑指宫,黥罪最輕,故不之及。《康誥》曰:“汝陳時臬司師,兹殷罰有倫。”又曰:“汝陳時臬事,罰蔽殷彝。”《荀子》亦曰:“刑名從商。”《正名》。然則五刑之名,蓋自唐迄周,未之有改。何者?《堯典》言“五刑有服,五服三就”,而《國語·魯語》言:“刑五而已。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薄刑用鞭撲。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三次。”三次即三就,知《堯典》之五刑,與《魯語》之五刑是一。《國語》韋《注》曰:“割劓用刀,斷截用鋸,亦有大辟。鑽,臏刑;笮,黥刑。”《周語》:内史過言:“有斧鉞刀墨之民。”《注》曰:“斧鉞,大刑也。刀墨,謂以刀刻其頟而墨湼之。”與《魯語注》自相違異。竊疑斧鉞指大辟;《周語》所謂刀,《魯語》所謂刀鋸者,指宫、劓、刖;《周語》所謂墨,《魯語》所謂鑽笮者,指黥。知《魯語》之五刑,與《吕刑》之五刑亦合。所異者,《堯典》又言:“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敎刑,金作贖刑。”其所謂五刑者,與《吕刑》皆僅指《魯語》之中刑;而《魯語》則兼苞大刑與薄刑爲五耳。然所苞雖有廣狹之殊,所用實無古今之異。唐法當爲虞夏所沿,殷周又無二致,則五刑自苗民始制以來,歷代實未之有改也。
《左氏》襄公十九年:“婦人無刑;雖有刑,不在朝市。”案《韓非子·内儲説下》,載荆王劓其美人,《外儲説左下》,又載梁車刖其姊。則婦人非無刑。抑古者刑人於市,與衆棄之,惟公族而後刑於隱者,婦人無刑則已,苟有刑,安得不在朝市乎?且既曰“婦人無刑”,又曰“有刑不在朝市”,語亦自相矛盾。予反覆思之,乃知“婦人無刑”爲古語,“雖有刑不在朝市”,則爲《左氏》者所加以非齊莊公者,其言實無所據;而古謂婦人無刑,則因其所謂刑者專指宫,而婦人宫刑,止於幽閉故也。
刑之義爲斷。漢人恒言曰:“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亦曰:“斷者不可復屬。”黥本僅刻其肌膚,劓刖雖斷其體,所斷亦小,惟宫刑受創較深,故初所謂刑者,乃專屬之也。《周官·司刑》鄭《注》曰:“宫者,丈夫則割其勢,女子閉於宫中,若今宦男女也。”《吕刑》僞《孔傳》亦曰:“宫,淫刑也,男子割勢,婦人幽閉。”《疏》云:“漢除肉刑,除墨、劓、剕耳,宫刑猶在。近代反逆緣坐,男子十五以下不應死者皆宫之,大隋開皇之初,始除男子宫刑,婦人猶閉於宫。”《孝經·五刑章疏》略同。《周官·司刑疏》云:“宫刑至唐乃赦。”《校勘記》云:“閩本同,誤也。《漢制考》及監、毛本唐作隋。”案《文獻通考》言:景帝元年,詔言孝文皇帝除宫刑,出美人,重絶人之世也。知文帝并宫刑除之。至景帝中元年,赦徒作陽陵者死罪,欲腐者許之,而宫刑乃復用。則謂文帝未除宫刑者非是。然自文帝十三年除宫刑,下逮景帝中元年,僅十有八年,宫刑之復,或尚不始是歲,特可考者始於是歲耳。舊法不得遂亡。《左氏》僖公十五年:“穆姬聞晉侯將至,以太子罃、弘,與女簡璧,登臺而履薪焉。”《注》曰:“古之宫閉者,皆居之臺以抗絶之。”《疏》引哀八年《傳》,稱邾子又無道,吴子囚諸樓臺,栫之以棘,謂“以此二文,知古之宫閉者,皆居之於臺以抗絶之”。《正義》雖唐世所脩,實多沿隋舊,故并大隋字樣,亦未刊落。《堯典》“鞭作官刑”。《疏》亦曰:“大隋造律,方使廢之。”康成、元凱,及造《僞傳》、作《義疏》者,皆親見幽閉之刑,則婦人無刑,決非虚語。蓋肉刑原於戰陳,古於異族丁男,多施殺戮,而於婦女則多原宥邪?抑閹割女子之術,非古人所知也?
《周官》大司馬:“以九伐之法正邦國,暴内陵外則壇之。”《注》:“壇,讀如同墠之墠。《王霸記》曰:置之空墠之地。玄謂置之空墠,以出其君,更立其次賢者。”此即吴人之所以待邾子,與《左氏》杜《注》,亦可參觀也。
《書疏》引鄭注《尚書》曰:“刵,斷耳。劓,截鼻。椓謂椓破陰。黥謂羈黥人面。”《僞傳》亦曰:“截人耳鼻,椓陰,黥面。”知所據本刖雖誤刵,猶在劓上。以此知《説文》所據本,必不誤。《詩》曰:“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泮水》。《左氏》僖公二十二年:“鄭文夫人芈氏、姜氏勞楚子於柯澤,楚子使師縉示之俘馘。”知馘亦戰陳之際,施諸敵人。後來施諸本族以否不可知,要未嘗爲五刑之一。鄭玄注書,每沿誤本,妄爲之説。且如四始,《史記·孔子世家》曰:“《關雎》之亂,以爲《風》始;《鹿鳴》爲《小雅》始;《文王》爲《大雅》始;《清廟》爲《頌》始。”蓋《魯詩》説也。今《詩序》曰:“《關雎》,《風》之始也”,既已同於三家矣,則《雅》、《頌》之始亦必同。下文“是謂四始”之上,蓋有奪文。而鄭即隨文説《風》、《小雅》、《大雅》、《頌》爲四始,不亦支離滅裂之甚邪?王鳴盛《尚書後案》引王銶《嘯堂集古録》載周侯鎛鐘。亦有刖㓷之文,足徵《説文》之是,乃反指爲傳寫之誤。王氏一生佞鄭不足責,陳樸園固蒐討今文書説者,乃亦欲改三家之説以從鄭,見《今文尚書經説考》。抑何不思之甚也!
《山海經·東山經》:“凡《東山經》之首,自𣙙𧑤之山以至於竹山,凡十二山,三千六百里。其神狀皆人身龍首。祠:毛用一犬祈,䎶用魚。”郭《注》:“以血塗祭爲䎶也。《公羊傳》云:蓋叩其鼻以䎶社。音釣餌之餌。”郝氏《箋疏》云:“《玉篇》云:以牲告神,欲神聽之曰䎶。説與郭異。據郭《注》,䎶疑當爲衈。《玉篇》云:耳血也。《禮記·雜記》:衈皆於屋下。鄭《注》云:衈,謂將刲割牲以釁,先滅耳旁毛薦之。郭引《公羊傳》者,僖十九年文;然《傳》云蓋叩其鼻以血社,不作衈字。《穀梁》正作叩其鼻以衈社。范寧《注》云:衈者,釁也。是郭此注當由誤記,故竟以《穀梁》爲《公羊》耳。”愚案《穀梁》之文,多襲《公羊》。竊疑《公羊》之血社,實衈社之誤。《左氏》僖公三十三年,孟明視曰“君之惠,不以纍臣釁鼓”,知古釁鼓用敵俘。衈社蓋亦其類。此本非刑,亦不以施諸異族之爲奴者,故亦無緣貤及本族也。入之五刑之中,其誤不足疑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五八贖刑
《吕刑》曰:“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知五刑之制,昉自苗民,而中國效之,贖刑疑亦如是。奚以言之?案《管子·中匡》曰:“甲兵未足也,請薄刑罰,以厚甲兵。於是死罪不殺,刑罪不罰,使以甲兵贖。死罪以犀甲一戟,刑罰以脅盾一戟。過罰以金鈞。無所計而訟者,成以束矢。”又《小匡》曰:“齊國寡甲兵,吾欲輕重罪而移之於甲兵。制重罪入以兵甲犀脅二戟,輕罪入蘭盾鞈革二戟,小罪入以金鈞。分宥薄罪,入以半鈞。無坐抑而訟獄者,正三禁之而不直,則入一束矢以罰之。美金以鑄戈劍矛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斤斧鉏夷鋸欘,試諸木土。”《淮南·氾論》:“齊桓公將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有輕罪者贖以金分,訟而不勝者,出一束箭。百姓皆説。乃矯箭爲矢,鑄金而爲刃,以伐不義而征無道,遂霸天下。”觀此,知《周官》大司寇束矢鈞金之法,實與《堯典》之金作贖刑、穆王之訓夏贖刑是一。蓋皆爲足兵起見也。《管子·地數》曰:“葛盧之山發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爲劍鎧矛戟。是歲,相兼者諸侯九。雍狐之山發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爲雍狐之戟、芮戈。是歲,相兼者諸侯十二。”《吕覽·蕩兵》曰:“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剥林木以戰矣。”知以金爲兵,實始蚩尤。《左氏》僖公十八年:“鄭伯始朝於楚,楚子賜之金。既而悔之。與之盟,曰:無以鑄兵。”知春秋時鑄兵之技,北方猶不逮南,贖刑之法,固非蚩尤莫之能制矣。
《管子》贖刑之法,小罪以金鈞,薄罪半鈞。鈞三十斤,是薄罪亦十五斤也。《吕刑》之制,墨辟百鍰,劓辟惟倍,剕辟倍差,宫辟六百鍰,大辟千鍰。鍰六兩,則墨辟踰於《管子》之小罪,而大辟十倍之也。古二十四銖爲兩,十六兩爲斤,則周大辟之罰,以金之重計之,當秦半兩錢萬,漢五銖錢二萬三千餘。錢幣之價,誠不必與金同,然當圜法初立時,民信未孚,往往計金之重,以定錢價,二者相去,亦不能甚遠。《史記·貨殖列傳》言:“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末俱利。”然則周大辟之贖,直漢糶最上時穀三百石。《漢書·食貨志》載李悝盡地力之敎,言:“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畝一石半,爲粟百五十石。”若以粟一石當穀二石,則罄農夫一歲所得也,夫豈平民所能堪?故《淮南王》言齊桓制贖刑之法而百姓大説,此百姓必王之親若有爵者,非凡民也。穆王之法亦當然。刑不上大夫,至此蓋徒成虚語矣。
通工易事愈繁,則貿易愈廣,而錢幣之用亦愈溥,凡物皆可以之爲代。《周官·秋官》:“司厲,掌盜賊之任器、貨賄,辨其物,皆有數量,賈而揭之,入於司兵。”注:“鄭司農云:任器、貨賄,謂盜賊所用傷人兵器,及所盜財物也。”又職金:“掌受士之金罰貨罰,入於司兵。”《注》:“貨,泉貝也。”《管子·君臣下》:“千里之内,束布之罰,一畝之賦,盡可知也。”《注》:“束,謂帛也,布,謂錢也。”皆兵器與貨賄并重,則寖失初意矣。然《書疏》言“古之贖罪者皆用銅,漢始改用黄金”,則究以足兵爲重也。
《墨子·非樂上》:“湯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於宫,是謂巫風。其刑,君子出絲二衛。”衛蓋緯之借。以物爲罰,自古有之,蓋北方本不饒金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五九圜土即謫作
《周官》大司寇:“以圜土聚教罷民。凡害人者,寘之圜土而施職事焉,以明刑恥之。其能改過,反於中國,不齒三年。其不能改而出圜土者殺。”司圜:“掌收教罷民。凡害人者,弗使冠飾而加明刑焉。任之以事而收教之。能改者,上罪三年而舍,中罪二年而舍,下罪一年而舍,其不能改而出圜土者殺。雖出,三年不齒。”云反於中國,則是圜土在邊竟也。《墨子·尚賢下》:“昔者傅説,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帶索,庸築乎傅巖之城。”云北海之洲者,古以夷、蠻、戎、狄爲四海,語增以爲真濱海,乃以其所居之地爲洲,此不足信,然其在邊竟則實矣。《正月》之詩曰:“民之無辜,并其臣僕。”《毛傳》曰:“古者有罪,不入於刑,則役之圜土,以爲臣僕。”即《周官》之制也。《管子·揆度》:“力足,游蕩不作,老者譙之,當壯者遣之邊戍。”《史記·商君列傳》:“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於邊城。”游蕩不作,即所謂罷民。亂化之民,則商君比之害人者爾。古征戍亦役之一,秦漢時用兵多,乃變謫作爲謫戍耳。然亦非始皇所創也,圜土即謫作也。而鼂錯乃以是深罪始皇,若以爲始作俑者,非其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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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父子兄弟罪不相及
《左氏》昭公二十年,苑何忌引《康誥》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今《康誥》無其文。蓋《傳》辭也。案連坐之罪,古者無之。《甘誓》曰:“予則孥戮女。”《湯誓》曰:“予則孥戮女,罔有攸赦。”此已爲軍刑。然鄭《注》引《周禮》:“其奴男子入於罪隸,女子入於舂橐”,《湯誓疏》。則亦止於奴之而已,非殺其身也。《禮記·檀弓》:“齊莊公襲莒於奪,𣏌梁死焉。其妻迎其柩於路而哭之哀。莊公使人弔之。對曰:君之臣不免於罪,則將肆諸市朝而妻妾執。”執即爲奴之謂,非謂刑殺。《説苑·尊賢》:“晉文侯行地登隧,大夫皆扶之。隨會不扶。文侯曰:會,夫爲人臣而忍其君者,其罪奚如?對曰:其罪重死。文侯曰:何謂重死?對曰:身死,妻子爲戮焉。”以戮爲死,非古義矣。蓋緣秦以來有族誅之法,耳濡目染,忘其本來也。《牧誓》曰:“勗哉夫子,爾所弗勗,其於爾躬有戮。”雖軍刑,亦止及其身。祁奚之言叔向曰:“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左氏》襄公二十一年。則以功德而宥其親族者有之矣,以愆咎而戮及親族,軍刑外未之前聞,況於刑殺之乎?古有以謀叛而族誅者,此乃慮其復讎,非欲治其罪也,故出奔則可以免,如成虎是也。見《左氏》昭公十二年。
《史記·秦本紀》文公二十年,“法初有三族之罪”。《集解》引張晏曰:“父母、兄弟、妻子也。”又引如淳曰:“父族、母族、妻族也。”案費誓:“汝則有無餘刑,非殺。”《疏》引王肅云:“父母、妻子,同産皆坐之,無遺免之者,故謂無餘之刑;然入於罪隸,亦不殺之。”又引鄭玄云:“無餘刑非殺者,謂盡奴其妻子,不遺其種類,在軍使給厮役,反則入於罪隸舂橐,不殺之。”案王肅之説,即張晏之説也。孥不兼父母兄弟言,恐不如鄭説之確。僞《大誓》:“罪人以族。”《僞傳》云:“一人有罪,刑及父母、兄弟、妻子”,與肅説同。《商君書·賞刑》:“守法、守職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此刑字,亦當兼奴戮言之,不必皆爲虧體之刑也。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括之母,請趙王毋用括,趙王不聽。括母因曰:“王終遣之,即如有不稱,妾得無隨坐乎?”王許諾。其後括敗,趙王以母先言,竟不誅也。《三國·魏志·武帝紀》:建安八年五月己酉令,引此事,爲“古之將者,軍破於外,而家受罪於内”之徵,蓋軍刑之連及親族,由來舊矣。孔子曰:“射不主皮,爲力不同科,古之道也。”況於軍之出,不必皆有可勝之道乎?而以一切之法劫之,至於戮及無辜,亦可哀矣,固知争奪相殺者,不能復顧仁義也。
《荀子·榮辱》論鬭者忘其身云:“室家立殘,親戚不免乎刑戮。”此似内政,與軍法無關,然事勢之流,相激使然。後雖用諸内政,溯其始,要不能謂不出於軍刑也。
《吕覽·開春論》:“晉誅羊舌虎,叔向爲之奴而朡。”《注》:“奴,戮也。律坐父兄,没入爲奴。《周禮》曰:其奴男子入於罪隸,此之謂也。朡,繫也。”《漢書·楚元王傳》:申公、白生諫王戊不聽,“胥靡之。”《注》:“應劭曰:《詩》云:若此無罪,淪胥以鋪。胥靡,刑名也。晉灼曰:胥,相也。靡,隨也。古者相隨坐輕刑之名。”師古曰:“聯繫使相隨而服役之,故謂之胥靡。猶今之役囚徒,以鎖聯綴耳。”此正《吕覽》所謂朡者也。《叙傳》曰:“嗚乎史遷,薰胥以刑。”《注》:“晉灼曰:《齊》、《韓》、《魯詩》作薰。薰,帥也。從人得罪相坐之刑也。”《後漢書·蔡邕傳》:“下獲熏胥之辜。”《注》:“《詩·小雅》曰:若此無罪,勳胥以痡,勳,帥也;胥,相也;痡,病也。言此無罪之人,而使有罪者相帥而病之,是其大甚。見《韓詩》。”然則《詩》之所刺,亦僅相隨苦役耳。《左氏》昭公二十七年:“子常殺費無極與鄢將師,盡滅其族。”《左氏》戰國時書,疑所言不盡實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六一救父殺夫,助夫殺父
《左傳》桓公十五年,“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婿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將享子於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殺雍糾,尸諸周氏之汪。”是雍姬殺其夫以救其父也。襄公二十八年,“盧蒲癸、王何卜攻慶氏,……盧蒲姜謂癸曰:有事而不告我,必不捷矣。癸告之,姜曰:夫子愎,莫之止,將不出,我請止之。癸曰:諾。十一月乙亥,嘗於大公之廟,慶舍莅事,盧蒲姜告之,且止之,弗聽,曰:誰敢者?遂如公”,卒見殺。是盧蒲姜助其夫以謀殺其父也。又定公十四年,蒯聵使戲陽速殺南子,則爲子欲殺其母者。
一六二父爲子隱,子爲父隱
《論語·子路》:“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爲子隱,子爲父隱,直在其中矣。”古之爲法者,上之所求於下,不必其有利於民,或且賊民以自利焉;縱不如是,民之恃法以自安者淺,恃其以情相聯繫以爲安者深,故聖人不肯求法之必行,而使其民相糾告,知其所獲者小,所喪者大也,聖之至也。
《宋書·何尚之傳》:“義熙五年,吴興武康縣民王延祖爲劫,父睦以告官。新制:凡制,身斬刑,家人棄市。睦既自告,於法有疑,時尚之父叔度,爲尚書,議曰:設法止姦,本於情理。非一人爲劫,闔門應刑;所以罪及同産,欲開其相告,以出爲惡之身。睦父子之至,容可悉共逃亡,而割其天屬,還相縛送,螫毒在手,解腕求全,於情可愍,理亦宜宥。睦既糾送,即餘人無應復告。并全之。”立法以劫其民,至於如是,亦可哀矣。《蔡廓傳》:“宋台建爲侍中,建議以爲鞠獄不宜令子孫下辭,明言父祖之罪,自今家人與囚相見,無乞鞫之訴,使民以明伏罪,不須責家人下辭。朝議咸以爲允,從之。”此即頗有合平恕之理矣。廓少子興宗,“爲廷尉卿,有解士先者,告申坦昔與丞相義宣同謀。時坦已死,子令孫,時作山陽郡,自繫廷尉。興宗議曰:若坦昔爲戎首,身今尚存,累經肄眚,猶應蒙宥。令孫天屬,理相爲隱。況人亡事遠,追相誣訐,斷以禮律,義不合關。若士先審知逆謀,當時即應啓聞,包藏積年,發因私怨;況稱風聲路傳。實無定主,而干黷欺罔,罪合極法。”此則不徒平恕,且足以大畏姦狡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二日天津《民國日報》副刊“史與地”
一六三比伍相及
比伍相及之法,其初蓋亦軍刑。《康誥疏》謂“子弗祗服厥父事”云云,即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案此數語絶無罪不相及之意,《疏》言非也。自當如予説謂係《傳》文爲是,參看《傳説記》條。又言子非及父,理所當然,而《周官》隣保,以比伍相及,趙商疑而發問。鄭答云:《周禮》大平制,此居殷亂。《周官·大司寇疏》:“趙商問族師職曰:四閭爲族,八閭爲聯,使之相保相受,刑罰慶賞相及。在《康誥》曰: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不相及也。族師之職,鄰比相坐;《康誥》之云門内尚寬,不知《書》、《禮》是錯,未達指趣。答曰:族師之職,周公新制禮,使民相拱勑之法;《康誥》之時,周法未定,天下又新誅三監,務在尚寬,以安天下。先後量時,各有云爲,乃謂是錯也?”説殊不然,《墨子·尚同下》:“聖王皆以尚同爲政,故天下治。何以知其然也?於先王之書也。《大誓》之言曰:小人見姦巧,乃聞不言也,發,罪鈞。”魏默深謂此乃紂創之以監謗,《書古微·太誓補亡中》。説亦無據。《繁露·王道》云:“梁内役民無已,其民不能堪,使民比地爲伍,一家亡,五家殺,刑。”《公羊解詁》亦云:“梁君隆刑峻法,一家犯罪,四家坐之。”僖公十九年。《疏》云:《春秋説》有此文。蓋連坐之制,由來舊矣。《周官》族師職云:“五家爲比,十家爲聯;五人爲伍,十人爲聯;四閭爲族,八閭爲聯;使之相保相受,刑罪慶賞,相及相共。”比長職云:“五家相受相和親,有罪奇衺則相及。”隣長職云:“掌相糾相受。”士師職云:“掌鄉合州黨族閭比之聯,與其民人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胥之事,以施刑罰慶賞。”《周官》雖戰國時書,其所祖述,固皆古制。即《管子》之軌里連鄉,亦屬此制。《小匡》。特時會晚則操之者愈蹙,故《管子》僅言祭祀相福,死喪相恤,禍福相憂,居處相樂,行作相和,哭泣相哀。《周官》已以相糾與相受并舉,《商君》尤專重相司耳。《韓非·制分》曰:“去微姦之道奈何?其務令相闚其情者也。使相闚奈何?曰:里相坐而已。告過者免罪受賞,失姦者必誅連刑,如此,則姦類發矣。姦不容細,私告任坐使然也。”其言尤爲峻急。《商君書·賞刑》云:“周官之人,知而訐之上,自免於罪;無貴賤,尸襲其官長之官爵田禄。”則又推諸什伍之外矣。古之居民,蓋有二法:一如《周官》之比閭族黨,《管子》之軌里連鄉,與什伍之制相應,蓋軍人更屯聚者也。一如《尚書大傳》所述:八家而爲隣,三隣而爲朋,三朋而爲里,與井田之制相應,蓋農耕之民,不入行伍者。相司連坐之制,皆起於什伍,故知其初亦軍刑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六四與於青之賞必及於其罰
《左氏》昭公二十年:衛侯告寧於齊,且言子石。齊侯將飲酒,徧賜大夫,曰:二三子之教也。苑何忌辭曰:“與於青之賞,必及於其罰。在《康誥》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況在羣臣?臣敢貪君賜,以干先王?”罪不相及,人人知之。賞不可相及,聞者或不能無疑,而不知以法家之義言之,則二者之不可惟鈞也。《荀子·君子》曰:“古者刑不過罪,爵不踰德,故殺其父而臣其子,殺其兄而臣其弟。刑罰不怒罪,爵賞不踰德,分然各以其誠通。是以爲善者勸,爲不善者沮。刑罰綦省,而威行如流。亂世則不然。刑罰怒罪,爵賞踰德。以族論罪,以世舉賢。故一人有罪,而三族皆夷。德雖如舜,不免刑均,是以族論罪也。先祖當賢,後子孫必顯,行雖如桀紂,列從必尊,此以世舉賢也。雖欲無亂,得乎哉?”以族論罪,以世舉賢,其失維鈞,此《左氏》苑何忌語之注脚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六五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
《周官》小司寇:“凡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此與“刑不上大夫”同意。蓋古者平民貴族,界限森嚴,命夫命婦,固非獄吏小人之所得而治也。《左氏》僖公二十八年,衛侯與元咺訟,鍼莊子爲坐;襄公十年,王叔之宰與伯輿之大夫瑕禽坐獄於王庭;昭公二十三年,晉人執叔孫婼,使與邾大夫坐,叔孫曰:“列國之卿當小國之君,固周制也。邾又夷也,寡君之命介子服回在,請使當之,不敢廢周制故也。”乃得不坐。并《周官》之注脚。
貴族與平民,界限甚嚴;然同爲貴族,則不以其位之高下,而有所左右袒;故上下之訟,上不必勝,下不必負。衛侯與元咺、王叔與伯輿之訟,其明徵也。鄭之放子南也,子産曰:“直鈞,幼賤有罪。”《左氏》昭公元年。不曰不論曲直,罪在幼賤也。瑕禽曰:“下而無直,則何謂正矣。”《左氏》襄公十年。尤覺言之侃侃。
《小司寇注》曰:“不身坐者,使其屬若子弟。”此今訴訟之代理人也。衛侯之與元咺訟也,既使鍼莊子爲坐,又使甯武子爲輔,士榮爲大士。《疏》云:“以其主獄事,故亦使輔之。”蓋以其習於法律之故,則似今之律師矣。衛侯不勝,殺士榮,刖鍼莊子;蓋以尊者不可加刑,猶商君治秦,太子犯令,而刑其師傅,非以其爲坐爲輔也。然猶執衛侯,歸之京師,寘諸深室,則尊者僅得免刑,拘繫之罪,亦在所不免矣。
僖公二十八年杜《注》并引王叔之宰與伯輿之大夫坐獄事,曰:“各不身親,蓋今長吏有罪,先驗吏卒之義。”案衛青之責李廣也,史云大將軍長史急責廣之幕府對簿,然廣曰:“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則長史實未嘗責廣自行。賈生曰:“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坐汙穢淫亂,男女亡别者,不曰汙穢,曰帷薄不脩;坐罷耎不勝任者,不曰罷耎,曰下官不職。”蓋其後僅爲遜辭,其初則所驗問者,誠皆其下執事也。“成王有過,則撻伯禽”,義亦如是。
《尚書·立政》曰:“文王罔攸兼於庶言、庶獄、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是訓用違,庶獄庶慎,文王罔敢知於兹。”崔東壁曰:“文王之不兼庶獄,謂庶人之輕獄,非士大夫之大獄也。孟子曰: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不之益而之啓。是古者諸侯之獄,皆天子自治之也。王叔陳生與伯輿争政,王叔之宰與伯輿之大夫瑕禽,坐獄於王庭;叔孫昭子朝而命吏曰:婼將與季氏訟,書辭無頗;是古者卿大夫之獄,皆其君自治之也。邢侯與雍子争鄐田,叔魚蔽罪邢侯,邢侯殺叔魚與雍子於朝;梗陽人有獄,魏戊不能斷,以獄上;是古者位相埓則不能治其獄,必尊者而後能治卑者之獄也明矣。自秦始重獄吏之權,無論丞相大臣,皆使治之,而李斯以謀反誣服矣。唐高宗時,人告長孫無忌謀反,許敬宗文致而上之,高宗猶以元舅之故,不忍殺,而敬宗不可;夫元舅誠不可以謀反貸死,顧無忌實未嘗謀反,高宗何不親鞫之乎?至明置錦衣獄,其禍尤烈,楊漣、左光斗諸人皆忠直大臣,一入獄中,覆盆莫告,榜掠至無完膚,卒以獄斃。若此者,豈非人主不自理之過與?”《豐鎬考信别録》。案古者卑不治尊,實由平民貴族等級森嚴之故。漢武論魏其、武安之獄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辯之。不然,一獄吏所決耳。”謂此也。自秦以降,階級漸夷,雖丞相亦知獄吏之尊,實有平夷之美;然上下之隔絶愈甚,而冤獄益多,亦其遠不逮古者;故古今之刑法,亦互有得失也。
一六六獄之遲速
《書·康誥》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於旬時,丕蔽要囚。”此古者政簡刑清之世之遺法也。《史記·匈奴列傳》曰:“獄久者不滿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蓋風氣誠樸之世恒如此。《周官》小司寇:“以五刑聽萬民之獄訟,附於刑,用情訊之,至於旬乃弊之。”朝士之職:“凡得獲貨賄人民六畜者,委於朝,告於士,旬而舉之。”《周官》固晚出之書,然其弊獄及舉得獲之物,皆以旬爲限,猶是古之遺制也。
風俗彌薄,疆理彌恢,則有司之治獄益難,而人民之赴訴愈遠,獄訟遂有稽留之弊。《周官》鄉士之辨獄訟,旬而職聽於朝;遂士二旬;縣士三旬;方士則三月而上獄訟於國:此皆因其地之遠,而其斷弊不得不遲者也。夫法不出於一,不可也。然地既大,路既遠,舉獄訟之大且難者,而欲悉聽諸中朝,則其事不得不遲;而稽延之弊,遂自兹而起矣。《周官》訝士,“掌四方之獄訟,諭罪刑於邦國,凡四方之有治於士者造焉。四方有亂獄,則往而成之。”《注》曰:“如今郡國遣吏詣廷尉議”,“吕步舒使治淮南獄。”夫如是,尚安能守其旬時而蔽之舊,使獄囚不過數人哉?然吏之舞文弄法者則少矣。諭罪刑於邦國,蓋告以犯何罪當用何刑也,則各地錯雜之法,漸趨於一矣。此亦有畫一之美也。故曰:後世之刑法,與古者互有得失也。
《周官》朝士:“凡士之治有期日:國中一旬,郊二旬,野三旬,都三月,邦國朞。期内之治聽,期外不聽。”蓋以閲時久則事狀不明,情僞不易悉,故限之以期日也。然國中限以一旬,而邦國至於朞月,其事狀尚可考,而情僞尚可悉乎?然欲舉邦國之獄,而悉成諸士,勢固有不得不然者;後世遠年疑獄,久懸而莫能決,亦由地大而最高審斷不能以時舉行故也。故任各地方各自爲政,則慮下吏之弄法舞文,而法律亦各徇其俗而不畫一。一統之於中朝,則不免執一切之法,以御不齊之俗,而法遂不厭於人心,而久延而冤曲不得伸,凶暴莫能懲,其弊尤難徧疏舉也。故曰:古今之法,互有得失也。
《論語·顔淵》:“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亦貴其速也。故與“無宿諾”并舉。《集解》引孔,謂不須兩辭,可以偏信一言,其繆甚矣。
《月令》孟夏:“斷薄刑,決小罪,出輕繫。”仲夏:“挺重囚,益其食。”可見獄有留繫矣。鄉士、遂士、縣士之職:司寇斷獄、弊訟,既成,士師協日而刑殺。可見誅戮之不可久稽。然《月令》以孟秋戮有罪;仲秋命有司,申嚴百刑,斬殺必當;季秋乃趣獄刑,毋留有罪。《管子》亦曰“始寒盡刑”,《幼官》。則刑有不能協日而行者矣。司馬法曰:“賞不踰時,雖爲善者之速得利也。”夫爲善者不可不速得利,則爲惡者不可不速受懲。自獄有淹繫,刑或踰時,而爲惡者之受懲緩矣,尚何以快人心而收懲一儆百之效也?故獄之淹滯,終非美事也。然非至各地方風俗畫一,政治之情形大變,司法之制,有不易即改者,故法之弊亦風俗爲之也。《小司寇》:“歲終,則令羣士計獄弊訟,登中於天府。”蓋立程限,今年之事,不得延至明年也。
《公羊》宣公元年:“古者大夫已去,三年待放。”《解詁》曰:“古者疑獄三年而後斷,自嫌有罪當誅,故三年不敢去。”《墨子·明鬼下》“昔日齊莊君之臣,有所謂王里國、中里徼者,訟三年而獄不斷”,蓋即所謂疑獄也。此乃罕有之事,尋常獄訟,不得援以爲例。
一六七舜爲天子臯陶爲士瞽瞍殺人
《孟子·盡心》:“桃應問曰:舜爲天子,臯陶爲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之而已矣!然則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此儒家斟酌於公私之間,恩義曲盡之道也。《記》曰:“門内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斷恩。”《喪服四制》。善言治者,不以門内之恩,害門外之義;亦不以門外之義,奪門内之恩。蓋人羣之公義,不得不信;而世運未至於大同,則各親其親之心,亦爲人人所同具,故以是斟酌於二者之間,而求其曲當也。此章讀者或疑之,其實以其義推之羣經,均無不合。《論語》:“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爲子隱,子爲父隱,直在其中矣。”《子路》。夫以子證父則不可,人或證其父,則非其子所得而爲之諱矣。《公羊》曰:“父母之於子,雖有罪,猶若不欲其服罪然。”文公十五年。不欲其服罪者,其心,非能使之不服罪也。此舜之所以竊負而逃,而不能禁臯陶之執也。《公羊》又曰:“鄭伯克段於鄢,克之者何?殺之也。殺之則曷爲謂之克?大鄭伯之惡也。”《解詁》曰:“明鄭伯爲人君,當如《傳》辭,不當自己行誅殺,使執政大夫當誅之。《禮》:公族有罪,有司讞於公,公曰:宥之。及三宥,不對。走出,公又使人赦之。以不及反命。公素服,不舉,而爲之變,如其倫之喪;無服,親哭之。”隱公元年。三宥而有司不對,此即所謂臯陶執之者。《王制》曰:“三公以獄之成告於王,王三又,然後致刑。”三宥之文,亦見《周官》司刺,蓋古之遺法。人君之於其族,亦依成法宥之耳,非能特赦之也。此亦所謂舜不得而禁之者也。季子之於公子牙也,不以爲國獄,不欲其服罪之心也。其於慶父也,緩追逸賊,歸獄鄧扈樂而不變,竊負而逃之義也。然以君臣之義,誅不得辟兄,則又舜之不得禁臯陶也。《公羊》莊公三十二年,閔公元年、二年。故曰:孟子之言,推之羣經而無不合也。
抑不獨經義。石碏之殺石厚也,使其宰獳羊肩涖焉,此即何君所謂“使執政大夫當誅之”者也。然卒不得不殺厚,則猶季子之誅不避兄也。《左氏》隱公四年。叔向治國制刑,不隱於親,三數叔魚之惡,不爲末減,而仲尼稱爲古之遺直。《左氏》昭公十四年。當官而行,勢不得隱,亦季子之誅不辟兄也。《史記·循吏列傳》曰:“石奢者,楚昭王相也。行縣,道有殺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縱其父而還自繫焉。使人言之王曰:殺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廢法縱罪,非忠也;臣罪當死。王曰:追而不及,不當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誅而死,臣職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夫其縱父,則舜之竊負而逃也。然孟子謂舜可遵海濱而處,而石奢必還自繫、不受令、伏劍而死者,其所處之位異也。《史記》又曰:“李離者,晉文公之理也。過聽殺人,自拘當死。文公曰:官有貴賤,罰有輕重;下吏有過,非子之罪也。李離曰:臣居官爲長,不與吏讓位;受禄爲多,不與下分利;今過聽殺人,傅其罪下吏,非所聞也。辭不受令。文公曰:子則自以爲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離曰:理有法:失刑則刑,失死則死。公以臣能聽微決疑,故使爲理,今過聽殺人,罪當死。遂不受令,伏劍而死。”李離自以爲有罪,而不謂其君有罪者,君故不以弊獄爲責,然則臯陶之父而殺人,苟縱之,亦必如石奢之自繫,而不得如舜之遵海濱而處矣。然則羣經之義,亦當時賢士大夫所共知,蓋孔子亦因俗之合於義者,著之於經爾,非必有所創也。
《左氏》襄公二十二年:“楚觀起有寵於令尹子南,楚人患之,王將討焉。子南之子棄疾爲王御士,王每見之,必泣。棄疾曰:君三泣臣矣,敢問誰之罪也?王曰:令尹之不能,爾所知也,國將討焉,爾其居乎?對曰:父戮子居,君焉用之?洩命重刑,臣亦不爲。王遂殺子南於朝,轘觀起於四竟。子南之臣謂棄疾:請徙子尸於朝,曰:君臣有禮,唯二三子。三日,棄疾請尸。王許之。既葬,其徒曰:行乎?曰:吾與殺吾父,行將焉入?曰:然則臣王乎?曰:棄父事讎,吾弗忍也。遂縊而死。”夫康王之欲殺子南,猶臯陶之欲執瞽瞍也,而何以棄疾不竊負而逃也?曰:觀子南既死,其徒猶欲犯命取殯,則其力能抗王可知,勸其行,必不從矣,此棄疾之所以弗告也;自殺以全臣子之義也。亦可哀矣。
一六八毋赦
儒家之言曰:“眚災肆赦。”《書·堯典》。又曰:“赦小過。”《論語·子路》。而法家之言曰:“小忠必赦。”《韓非子·飾邪》。二者果孰是?曰:皆是也。儒家之言,就犯罪者一人言之也。法家之言,則爲公衆言之也。就犯罪者一人而言之,凡有過者,不必其皆惡;即惡矣,亦或迫於勢不得已;又或偶然失足,後知悔悟;凡若此者,以情理言之,固可哀矜;舍之,使得改過自新,持法者固應爾也。然若其持法也,乃以警衆爲重,而不暇爲一二人計,則法家之言,有可深長思者。《管子》曰:“民無重罪,過不大也。民無大過,上無赦也。上赦小過,民多重罪,積之所生也。”《法法》。《商君書》曰:“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生,則重者無從至矣,此謂治之於其治也。行刑重其重者,輕其輕者,輕者不止,則重者無從止矣,此謂治之於其亂也。”《説民》。爲公衆計,不爲一二人計,則所謂“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故久而不勝其禍;毋赦者,小害而大利者也,故久而不勝其福”者,確有至理。《管子·法法》。夫豈不知其有小害,勢有所不暇顧也。《禮記·王制》曰:“凡執禁以齊衆,不赦過。”夫執禁齊衆時之過,與平時之過,有何異焉?然而不赦之者,爲齊衆計,勢固不得不然也。此言可以通儒、法之郵。
《周官》大司寇:“掌建邦之三典,一曰刑新國用輕典,二曰刑平國用中典,三曰刑亂國用重典。”視所施而異其輕重,蓋亦度齊衆之宜。《荀子》曰:“刑稱罪則治,不稱罪則亂。故治則刑重,亂則刑輕。犯治之罪固重,犯亂之罪固輕也。《書》曰:刑罰世輕世重,此之謂也。”《正論》。不度時勢之殊,而以罪之輕重固爾,失其義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五月九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一六九以吏爲師
《史記·秦始皇本紀》:李斯焚書之議曰:“若有欲學法令,以吏爲師。”《集解》引徐廣曰:“一無法令二字。”案《李斯傳》亦無之,疑此二字乃注語,諸本或奪,或溷入正文也。此語爲史公元文與否不可知,要不失李斯之意。或謂若有欲學,指凡學問言;又或謂吏即博士,以此爲秦未嘗滅學之徵,則翩其反而矣。
“欲學法令,以吏爲師”,説見《商君書·定分》篇。此篇之意,欲置官吏知法令之謂者,以爲天下正。諸官吏及民,有問法令之所謂者,皆明告之。不告,以其所問法令之罪罪之。其言曰:“一兔走,百人逐之。賣者滿市,盜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今法令不明,其名不定,天下之人得議之。其議人異而無定,是法令不定,以下爲上也。先聖人爲書而傳之,後世必師受之,乃知所謂之名;不師受之,而人以其心意議之,至死不能知其名與其意,故聖人必爲法令置官也。置吏也,爲天下師,所以定名分也。”蓋欲收解釋法令之權,歸之於上耳。
《禮記·王制》曰:“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衆,殺;行僞而堅,言僞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衆,殺;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衆,殺;此四誅者,不以聽。”《荀子·宥坐》曰:“孔子爲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爲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居,吾語女其故。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僞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羣,言談足以飾邪營衆,强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是以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里乙,子産誅鄧析、史付。此七子者,皆異世同心,不可不誅也。”《説苑·指武》篇略同,此即《王制》之注脚也。《吕覽·離謂》曰:“鄭國多相縣以書者,子産令無縣書,鄧析致之;子産令無致書,鄧析倚之;令無窮,則鄧析應之亦無窮,是可不可無辨也。”又曰:“子産治鄭,鄧析務難之。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袴。民之獻衣襦袴而學訟者,不可勝數;以非爲是,以是爲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所欲勝因勝,所欲罪因罪;鄭國大亂,民口讙譁。子産患之,於是殺鄧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夫是非可否,明著於法律者,豈鄧析所能違?鄧析所爲,亦貿其名實,以法之所誅爲無罪,法所不問者爲有誅耳。此正所謂“析言破律,亂名改作”者也。以此傅諸鄧析不必實,然春秋戰國時,必有此等事,則無疑矣。故儒、法二家,同以爲患也。
商君之意,欲“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御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諸侯郡縣皆各爲置一法官及吏。皆此秦一法官,郡縣諸侯,一受寶來之法令學問并所謂吏民知法令者,皆問法官。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吏明知民知法令也,故不敢以非法遇民。遇民不脩法,則問法官,法官即以法之罪告之,民即以法官之言正告之吏。吏知其如此,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又不敢犯法”。此所謂法官,非躬行法,而爲行法之吏所稟承,故曰爲天下正。今之論者,但知司法與行政當分,而解釋法律,則悉由司法官,司法官猶得上下其手。若如《商君書》所言,則行政官雖兼司法,而亦不能自恣,而遇民不法者,民得告之法官,則又不啻今之平政院矣。其法雖與歐西立憲之國異,其用意固相通也。李斯所謂“欲學法令,以吏爲師”者,不知其吏亦如此否?然即謂其意如是,其事亦必未行,故《史記》不載,他書亦無及之者也。漢世法令之弊,在於郡國承用者駁,或罪同而論議,姦吏因緣爲市,惜乎未有以商君之説正之者也。然曹魏之世,因諸家章句大繁,而詔專用鄭氏,雖未嘗收解釋之權於上,亦有一其解釋之意矣。
《周官·天官》大宰:“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以八法治官府,以八則治都鄙。”《春官》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凡辨法者考焉,不信者刑之。”御史:“掌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治令,以贊冢宰,凡治者受法令焉。”此即商君欲於殿中、御史、丞相各置一法官之意;訝士諭罪刑於邦國,亦即其爲諸侯郡縣各置法官之意。蓋考核諸司是否守法,其權固操之自上,而於法律或有不明,亦當問之於上,故戰國時之成法;《商君書》與《周官》,同爲六國時物,故其用意亦頗同也。
商君欲使人人皆知法令,與叔向之諍刑書,仲尼之非刑鼎,用意大異。然其言曰:“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又不敢犯法,如此,天下之吏民,雖有賢良辨慧,不能開一言以枉法;解釋法律之權,操之於吏,而鄧析之徒絶跡矣。雖有千金,不能以用一銖。故知詐賢能者,皆作而爲善,皆務自治奉公,民愚則易治也。此所生於法明白易知而必行。”又曰:“夫微妙意志之言,上知之所難也。夫不待法令繩墨而無不正者,千萬之一也。故聖人以千萬治天下。故夫知者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爲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後知之,不可以爲法,民不盡賢。故聖人爲法,必使之明白易知。名正,愚知徧能知之。爲置法官,置主法之吏,以爲天下師,令萬民無陷於險危。故聖人立而天下無刑死者,非不刑殺也,行法令明白易知,爲置法官,吏爲之師,以道之知,萬民皆知所避就;避禍就福,而皆以自治也。”然則刑期無刑之意,實儒、法二家之所同,特其所由之路異耳。以時勢揆之,則法家之言爲切矣。《吕覽·淫辭》:“惠子爲魏惠王爲法,已成,以示諸民人。民人皆善之。”則戰國時之爲法,無不求人民能知之者,與春秋時人見解大異矣。然仍有其不可行者,法家之所恃以致無刑者,曰人能知法;其所恃以使人能知法者,曰法明白易知。然羣治演進,則人事隨之而繁;人事既繁,而法令隨之而雜,其勢有不得不難知者。試觀今之法令,夫豈人人所能知,而亦曷嘗有一章一篇之可省乎?故法令如牛毛,而非人人所能知,而不足以饜人心,而不能收勸懲之效,皆世變爲之,非爲法者之過也。
李悝撰次諸國法,爲《法經》六篇,商君受之以相秦。六篇者:《盜》、《賊》、《網》、《捕》、《雜》及加減。其後蕭何益以《興》、《廏》、《户》三篇,叔孫通益律所不及旁章十八篇,張湯有《越宫律》二十七篇,趙禹有《朝律》六篇。漢律至此,遂有六十篇矣。益以漢時決事,集爲《令甲》以下三百餘篇,及司徒鮑公《嫁娶辭訟決》爲《法比》,都目凡九百六卷。《晉書·刑法志》。文書盈於几閣,典者不皆徧睹,此漢世之有心人,所由無不以删定律令爲急者也。張湯、趙禹之屬不足論,蕭何以清浄爲治,叔孫通亦儒者,豈肯使法令如牛毛?然於秦律皆有所增益,明《法經》原出李悝以前,悝撰次諸國法爲之,而非悝所自爲。已不足周當時之用,增益者亦出於勢不得已也。增益則文繁;文繁,衆必不能盡省矣,又況其不易知乎?
一七〇復讎
《禮記·檀弓》:“子夏問於孔子曰:居父母之讎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鬭。曰:請問居昆弟之讎如之何?曰:仕弗與共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鬭。曰:請問居從父昆弟之讎如之何?曰:不爲魁,主人能,則執兵而陪其後。”《周官·地官》調人:“凡和難,父之讎,辟諸海外;兄弟之讎,辟諸千里之外;從父兄弟之讎不同國。君之讎眡父,師長之讎眡兄弟,主友之讎眡從父兄弟。”《疏》云:“趙商問:天下尚不反兵,海内何爲和之?鄭答曰:讎在九夷之東,八蠻之南,六戎之西,五狄之北,雖有至孝之心,能往討不乎?”案古所謂天下者,非真謂普天之下,乃謂中國政教所及耳。秦始皇分天下爲三十六郡,桂林、南海、象、閩中,初不在其内也。明當時所謂天下,限於四海之内也。《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夷蠻戎狄亦非疆理所及也。
《禮記·曲禮》:“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兄弟之讎不反兵,交游之讎不同國。”《注》:交游,或爲朋友。《大戴記·曾子制言上》:“父母之讎,不與同生;兄弟之讎,不與聚國;朋友之讎,不與聚鄉;族人之讎,不與聚隣。”《公羊》莊公四年《解詁》:“《禮》:父母之讎,不同戴天;兄弟之讎,不同國;九族之讎,不同鄉黨;朋友之讎,不同市朝。”所言大致略同。《二戴記》、《解詁》所謂國,蓋指郭以内言,較市朝鄉黨爲廣。《周官》晚出,其時交通較便,聲聞所及益廣,故兄弟之讎,所不同者,擴及千里;從父昆弟之讎,則同於昔者之兄弟也。世運愈進,交通愈便,聲聞所及愈廣,報讎者有雖數千里而弗釋者矣,若范雎之於魏齊是也;而如漢高之於田横,則雖亡之海外,亦弗獲免矣。
弗仕者,仕則有公事,不得專顧其私以復讎爲事也。《檀弓》曰:滕成公之喪,使子叔敬叔弔,進書,子服惠伯爲介。及郊,爲懿伯之忌不入。惠伯曰:政也,不可以叔父之私,不將公事。遂入。亦見《左氏》昭公三年。此所謂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鬭者也。伍子胥之干闔廬也,闔廬將爲之興師,子胥曰:“諸侯不爲匹夫興師。且臣聞之:事君猶事父也,虧君之義,復父之讎,臣不爲也。”《公羊》定公四年。《穀梁》同。蓋君非一臣之君,勢不得舉一國以殉一人。故臣仕於君有不得資其力以復讎者。若枉道而資其力,則虧君之義矣,又古之義士所不爲也。此有父母之讎者所以弗仕也。然如伍子胥者,其所讎乃爲萬乘之君;范雎之所讎,則千乘之君蔽之,有非資國君之力不能報者。此虧君之義以釋私怨者,所由接跡於後世與?伍子胥不肯虧君之義,以復父之讎;范雎以一人之私怨,挾秦力以窮魏齊,而秦王亦舉國以殉之,可以覘世變矣。
葛伯讎餉之事,《孟子·藤文公下》。論者恒疑之;然大同之世,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代耕之事,固古之遺俗,不足疑也;即爲匹夫匹婦復讎,亦不足怪,何者?古代部族林立,部族與部族之交涉,猶今日國與國之交涉也。今日此國之人,有見殺於彼國者,豈不亦責諸其國,而不問其人與。特不能皆爲之興師耳。此則時異勢殊,利害交錯,不能專殉一事,使之然也。然而匹夫匹婦,含憤而不獲申者衆矣。然後知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内之溝中,《孟子·萬章上》。非徒存虚願也;當時之時勢,誠可使匹夫匹婦,無不被其澤也,何也?其羣小,其事簡,利害關係未甚錯雜,爲君相者誠可以顧及其人民,使之生得其養,死得其葬。苟有冤屈,無不獲理也。至於後世,牧民者雖有無窮之心,而爲事勢所限,可若何。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孟子·離婁下》。亦當時之事勢,可以振天下之饑溺者。張子見餓殍輒咨嗟,對案不食者累日。其心,禹稷之心也;欲買田一方,試井之,卒不可得,尚何以振天下之饑溺者哉?
子胥之復讎,處心積慮,則可謂深矣。艱難其身,則可謂甚矣。抑如白公者,以子西不爲之復讎,而至於作難,《左氏》哀公十六年。雖曰虧君之義,亦不可謂之不烈。嚴仲子求匹夫以報國相;秦昭王以萬乘之力,爲范雎窮魏齊,平原君身見止而不肯出之,虞卿解相印而與之亡,侯嬴緩頰,信陵懷慙,魏齊猶以其初難見之也,怒而自剄。當時游俠之徒,意氣之盛,可以想見。如姬父爲人殺,資之三年,《史記·信陵君列傳》。《索隱》:“舊解資之三年謂服齊衰也。今案:資者,畜也。謂欲爲父報讎之資畜於心已得三年也。”愚按舊解是也。三年言其久爾,亦不必三年而遂釋也。終以信陵君爲之報讎,冒死爲竊兵符,其視龐娥,亦何多讓焉?此借交報讎者之所以滿於天下與!蓋自俠累見殺,而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而諸侯有不足嚴者矣。然如白公、嚴仲子者,不恤一身之忿,險危大人,雖微二子者楚不國,不之恤也。而如范雎、虞卿、平原、信陵、侯嬴、如姬之徒,其所行不同,而不免於虧君之義則同。事勢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乎?然而復讎之風,有不可長者矣。
復讎之風,初皆起於部落之相報,雖非天下爲公之義,猶有親親之道存焉。至於范雎,一飯之德必償,睚眦之怨必報,《史記》本傳。則徒以一身之私矣。鄭伯將以高渠彌爲卿,昭公惡之,固諫,不聽。昭公立,懼其殺己也,弑昭公而立公子亹。公子達曰:“高伯其爲戮乎,復惡已甚矣。”《左氏》桓公十七年。則并以除害而弑君矣。此亦所謂事勢之流相激使然者也。至此而復讎之風,益不可長矣。
以復讎之風之不可長也,而限制之法漸生。“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父受誅,子復讎,推刃之道也。”此以義之是非爲正者也。“復讎不除害,朋友相衛而不相迿。”《公羊》定公四年。《解詁》:“迿,出表辭,猶先也。不當先相擊刺,所以伸孝子之恩。”案亦所以限制爲人復讎者,使不得踰其分也。《檀弓》之“不爲魁”亦此義。此限止其事,使不得過當者也。國君一體,故賢齊襄復九世之讎,而家則不得援以爲例,猶必以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爲限,則幾於尊國法而絶私報矣。《公羊》莊公四年。此《春秋》之義也。《周官》所著,蓋當時所行之法,“調人掌司萬民之難而諧和之”,其意本在防其相報,故“凡過而殺傷人者,以民成之,鄭司農云:“以民成之,謂立證佐成其罪也。一説:以鄉里之民,共和解之。”案一説是也。鳥獸亦如之”。凡和難者,皆使之辟。“弗辟,然後與之瑞節而以執之。凡殺人,有反殺者,邦國交讎之。凡殺人而義者,不同國,令弗讎,讎之則死。凡有鬭怒者成之,不可成者則書之,先動者誅之。”鄭司農云:“成之謂和之也。和之猶今二千石以令解讎怨,後復相報移徙之。”此調人遺法存於漢世者。又朝士,“凡報仇讎者,書於士,殺之無罪。”皆以其時復讎爲難之風方盛,《左氏》文公二年,“狼瞫見黜,其友曰:吾與女爲難。”古人不恤逞一朝之忿者,往往如此。不能絶,不得已而姑爲之限,以去其太甚者也。
《論語·憲問》:“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或謂此或人爲老氏之徒,此深求而反失之者也。此或人之言,不過指當時復讎之事耳。然則孔子亦不主不報怨也,此自當時事勢使然。《顔淵》:“樊遲問辨惑,子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此即孟子所謂“好勇鬭狠,以危父母”者。《萬章》下。孟子又曰:“吾今而後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盡心》下。《集注》謂:“言吾今而後知者,必有所爲而感發也。”其實此亦當時風氣如此,不必特指一事也。
《史記·范雎蔡澤列傳》:鄭安平進雎於王稽,詐言其人有讎,不敢晝見。可見復讎風氣之盛,所謂不反兵者,非虚言也。聶政不肯受嚴仲子百鎰之金,即《禮記》所謂“父母存,不許友以死”者。
《左氏》襄公二十二年:“鄭游眅將歸晉,未出竟,遭逆妻者,奪之以館於邑。其夫攻子明,殺之,以其妻行。子展廢良而立大叔。求亡妻者,使復其所。使游氏勿怨,曰:無昭惡也。”此以政令禁止民相讎報者也。文公六年:“賈季奔狄,宣子使臾駢送其帑。夷之蒐,賈季戮臾駢,臾駢之人欲盡殺賈氏以報焉。臾駢曰:不可,吾聞敵惠敵怨,不在後嗣,忠之道也。夫子禮於賈季,我以其寵報私怨,無乃不可乎?介人之寵,非勇也;損怨益讎,非知也;以私害公,非忠也。釋此三者,何以事夫子?盡具其帑,與其器用財賄,親帥扞之,送致諸竟。”敵惠敵怨,不在後嗣,復讎不除害之義也。不肯介人之寵,朋友不相迿之義也。不肯損怨益讎,不以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也。不肯以私害公,不虧君之義也。臾駢幾於能以德報怨矣。臾駢之人以賈季一人之失,而欲盡殺賈氏,何其甚也?孟子曰:“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孟子·盡心》下。亦不過一念之推耳,是以君子貴懲忿窒欲也。
《周官》:“凡殺人而義者。”鄭《注》謂:“父母兄弟師長嘗辱焉而殺之者。”此臾駢之人,所以以駢見戮而欲盡殺賈氏也。夏侯惇年十四,就師學,人有辱其師者,惇殺之。漢魏間人猶時有此事。
《管子·大匡》:“君謂國子,凡貴賤之義,入與父俱,出與師俱,上與君俱,凡三者,遇賊不死,不知賊,則無赦。”以此義推之,則復讎不徒非所禁,不復讎者且犯義當誅矣。《春秋》之義,君弑,賊不討,不書葬,以爲無臣子也。《公羊》隱公十一年。子沈子曰:“君弑,臣不討賊,非臣也;不復讎,非子也。葬,生者之事也。《春秋》君弑,賊不討,不書葬,以爲不繫乎臣子也。”案不繫乎臣子者,猶言非其君父也,乃絶之於君父云爾。又隱公四年:“衛人殺州吁於濮,其稱人何?討賊之辭也。”《解詁》云:“明國中人人得討之,所以廣忠孝之路。”《檀弓》:“邾婁定公之時,有弑其父者。公曰:寡人嘗學斷斯獄矣:臣弑君,凡在官者殺無赦;子弑父,凡在宫者殺無赦。”蓋古之爲羣也重統率。君也,父也,師也,皆一羣統率之人,故其尊之也如此;猶後世軍行失主將者,部曲重誅也。
《曲禮疏》:“《異義》:《公羊》説:復百世之讎。古周禮説:復讎之義,不過五世。許慎謹按:魯桓公爲齊襄公所殺,其子莊公與齊桓公會,《春秋》不譏。又定公是魯桓公九世孫,孔子相定公,與齊會夾谷,是不復百世之讎也。從周禮説。鄭康成不駁,即與許慎同。凡君非理殺臣,《公羊》説:子可復讎;故子胥伐楚,《春秋》賢之。《左氏》説:君命天也,是不可復讎。鄭駮《異義》,稱子思云:今之君子,退人若將隊諸淵,無爲戎首,不亦善乎?子胥父兄之誅,隊淵不足喻,伐楚使吴首兵,合於子思之言也。是鄭善子胥,同《公羊》之義也。”案郜之狩,《春秋》諱齊侯稱“人”。《傳》曰:“前此者有事矣,後此者有事矣,則曷爲獨於此焉譏?於讎者將壹譏而已,故擇其重者而譏焉,莫重乎其與讎狩也。於讎者則曷爲將壹譏而已?讎者無時焉可與通;通則爲大譏;不可勝譏,故將壹譏而已;其餘從同。”《公羊》莊公四年。安得謂莊公與齊桓公會,《春秋》不譏?引夾谷之會,以非復百世之讎也。僖公元年:“九月,公敗邾婁師於纓。”《解詁》:“有夫人喪,不惡親用兵者,時惡邾婁人以夫人與齊,於喪事無薄故也。”哀姜且然,況桓公乎?抑《春秋》誅意不誅事,故乾時之戰,復讎者在下,則不與公。莊公九年。桓公之書葬,《傳》曰:賊未討,何以書葬?讎在外也。讎在外則何以書葬?君子辭也。《解詁》曰:時齊强魯弱,不可立得報,故君子量力;且假使書葬,於可復讎而不復乃責之,諱與齊狩是也。《公羊》桓公十八年。《穀梁》義同。然則《春秋》雖賢復讎,亦未嘗不量力,安得魯與齊會,一一譏之乎?許慎疾今學如讎,康南海語。見《新學僞經考》。然其無識妄斷率如此。至其從《左》義而非子胥,更不足辨也。
一七一決鬥復讎
事有可行於古,不可行於今者,風俗之異也。西方兩男争一女,往往以決鬥定之,勝者取女以去,敗者甘服無辭焉;心即不樂,不敢爲枉道以求報也。夫鬥者求勝而已,所由之道何擇焉?然而莫肯爲者,風氣未開,人自不出於其途也。今中國以兩男而争一女者亦多矣,使以決鬥定其勝負,勝者取女以去,豈可一日安乎?此無他,風氣之異也。然初守成法而不敢踰者,久而終必至惟勝之求。而所由之道,一切皆非所計而後巳。此事勢相激使然,雖有大力,莫之能遏者也。古之用兵,必守軍禮,不斬祀,不殺厲,不重傷,不禽二毛。其後終至於禽獮草薙,繫虜老弱,焚燒宫室,無所不爲者以此。觀於小,固可以知大也。
《春秋》之義,復讎不除害,此亦古代之風氣,有以限止人,使不出於過當不直之途者也。然而其後亦有不能保守者矣,族誅之法,蓋由是而起也。方□□□之肆意殺人也,所至必行其所謂清鄉者,有穀五石者殺,有銀三百元者殺,曾爲官吏者殺,曾入軍伍者殺,而卜筮巫祝之流無論矣。其殺人也,鼓勵鄉民以行之,已殺其家一人,必又鼓鄉民盡殺其家而後已,曰將來彼謀報復,爾家將無噍類也。嗚呼!復讎不除害之道,猶有存焉。而復讎之事,猶可行乎?君子觀於此,而知風氣之變遷之烈也。
一七二斷獄重情
古之聽訟,所以異於後世者何與?曰:古者以其情,後世則徒以其事而已矣。人之所以能相與羣居而不亂者,以其相親愛;其不然者,則以其相怨怒。而人之所以相親愛相怨怒者,非以其利不利也,而特以其心之欲相利抑欲相賊。親戚朋友,敝吾之物,雖若丘陵,弗怒也;苟有意欲相賊者,則雖簞食豆羹,或至於挺劍而起矣。夫人,不能無羣居者也。利於羣居者謂之善,不利於羣居者謂之惡,此無待再計也。有相利之心,則足以使人相親愛;有相賊之心,足以使人相怨怒。而無其情而有其事者不然。則刑罰之所誅,乃意而非事,亦昭昭矣。此《春秋》聽獄之所以重志也。《大學》:“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此十四字亦見《論語·顔淵》。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蓋謂此也。
古之斷獄,所以能重其情者,以其國小民寡而俗樸,上下之情易得而其誠意易相孚也。《左氏》莊公十年:“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問何以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徧,民弗從也。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所謂“必以情”者,《王制》曰:“凡制五刑,必即天論,郵罰麗於事。凡聽五刑之訟,必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以權之。意論輕重之序,慎測淺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以盡之。”蓋其推原其犯罪之由,而究度其究爲罪與非罪如是其悉也。《論語》曰:“孟氏使陽膚爲士師,問於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子張》。《孟子》曰:“鄒與魯鬨,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孟子對曰: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梁惠王》下。深推其犯罪之由,而洞燭乎其不得已之故,所謂得其情也。得其情,哀矜之心必有惕然不能自已者矣,刑罰安得不中?然此惟國小民寡而俗樸之世爲能。若如後世,敦樸既灕,詐僞百出,犯罪者不必窮民,或多大猾,微論其情不易得;即能得之,而以朽索馭六馬,懍懍乎防其奔逸之不暇,雖明知其窮而可矜,安能恤之?而於大猾,則有孰視而莫敢誰何者矣,而孰能治之!舉世皆知法律之誅求,乃其事之表面,而非心之意也,在上者雖有哀矜之心,亦豈有詳刑之效哉?
《周官·秋官》小司寇:“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此所求其罪狀,無或有枉。司刺:“掌三宥三赦之法。壹宥曰不識,再宥曰過失,三宥曰遺忘。壹赦曰幼弱,再赦曰老旄,三赦曰憃愚。”此皆確有其人,確有其事,既得其罪狀之後,又深念其是否如是者也。《王制》曰“必察小大之比以成之”,則慮蔽獄之人,性質或有寬嚴,又或有一時之喜怒,故必擇前此之成案,以相比較也。此皆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之道也。《管子·霸形》:“孤幼不刑。”《戒》篇:“老弱勿刑,三宥而後弊。”夫一人之聰明,必不如萬人之聰明也,是故“疑獄,氾與衆共之,衆疑,赦之”。《王制》。《周官》三刺之法,一曰訊羣臣,二曰訊羣吏,三曰訊萬民。小司寇。又見司刺。《孟子》“左右皆曰可殺”,即所謂“訊羣臣”;“諸大夫皆曰可殺”,即所謂“訊羣吏”;“國人皆曰可殺”,即所謂“訊萬民”。《梁惠王》下。蓋古之遺制也。《南史·扶桑傳》曰:“貴人有罪,國人大會。坐罪人於坑,對之宴飲分訣若死别焉。以灰繞之,其一重則一身屏退,二重則及子孫,三重則及七世。”扶桑蓋濊貉之族浮海而東者。濊貉法俗,類中國者極多,予别有考。抑人羣演進之程度相同,其法俗亦往往相類,正不必論其淵源之所自而已足相證明矣。
聽獄者之誅事而不誅意,果何自始哉?曰:一由風俗日灕,民思僥倖,《王制》所以云“凡作刑罰,輕無赦”也。一由是非利害,日益錯雜而難明,《王制》所以有“不以聽”之“四誅”也。《王制》曰:“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衆,殺;行僞而堅,言僞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衆,殺;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衆,殺;此四誅者不以聽。”《注》曰:“爲其爲害大而辭不可明。”案犯法者有二:一不忍於社會之壓力而悍然犯之,如《莊子·則陽》篇柏矩所哭之辜人是。此僅圖苟免其身,乃尋常所謂犯罪。一不以社會之是非爲然,而欲反之,則不逞之徒矣。《王制》此四誅,皆其流亞也。一由衆心不同,不可理喻,而不得不取一切之法,《王制》所謂“凡執禁以齊衆,不赦過”也。蓋風氣稍變,德與禮之用窮,而不得不專恃法。夫法之與德禮,其初本一也,而後卒至於分歧者,則以民俗漸灕,表裏不能如一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何以窮之?其不得不舍其意而誅其事,亦勢也。故人不能皆合乎禮,而必有刑以驅之,而法之爲用由是起。其初猶兼問其意也,卒至於盡舍其意而專誅其事,而法之體由是成。
《王制》又曰:“有旨無簡,不聽。”《注》:“簡,誠也。有其意,無其誠者,不論以爲罪。”此謂明知其有犯罪之意,能得其犯罪之情。而不能得其犯罪之實據者,蓋不徒誅意而兼重事矣。因民情不易得,而不敢專據之以蔽罪也,亦法律變遷之漸也。
民情不易得,則蔽獄不免失實,而不得不力求其輕,故曰:“附從輕,赦從重。”《王制》。《左氏》:聲子謂子木曰:“善爲國者,賞不僭而刑不濫。賞僭則懼及淫人,刑濫則懼及善人。若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失善,寧其利淫,無善人則國從之。《詩》曰:人之云亡,邦國殄瘁。無善人之謂也。故《夏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懼失善也。《商頌》有之,曰:不僭不濫,不敢怠皇,命於下國,封建厥福。此湯所以獲天福也。”襄公二十六年。“附從輕,赦從重”,原不失祥刑之意,不幸而有過,勢亦不得不然,然去不僭不濫者則遠矣,終不得不謂爲過也,此風氣之灕爲之也。語曰:“無赦之國,其刑必平。”予亦曰:“無輕附之國,其俗必樸。”
一七三龜兹刑法與中國類
肉刑之廢也,欲復之者頗多,其所持議,亦有多端;而曰使淫者下蠶室、盜者刖其足,則永無淫放穿窬之患矣,亦其一説也。此似是而實不可通。《周書·異域傳》:龜兹,其刑法殺人者死,劫賊則斷其一臂,并刖一足。其用意正與中國古制相類。凡民族之初制,恒相類也,以其直情而逕行也。
一七四扶桑國法
儒家説治古無肉刑,後人疑之,非也。古必虧體而後稱刑,虧體必其創之不可復者,此惟兵刃足以致之,而兵刃惟用諸戰陳,故曰:“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國語·魯語》。地治之官,所施諸民者,止於圜土嘉石,而附於刑者必歸於士。士固戰士之稱,士師則士之長也。《梁書·諸夷傳》:扶桑,“其國法有南北獄,若犯輕者入南獄,重罪者入北獄。有赦,則赦南獄,不赦北獄。在北獄者,男女相配,生男八歲爲奴,生女九歲爲婢,犯罪之身,至死不出。貴人有罪,國人大會,坐罪人於阬,對之宴飲分訣若死别焉。以灰繞之,其一重則一身屏退,二重則及子孫,三重則及七世。”其罰皆貤及子孫,可謂酷矣,然終無虧體之刑也。扶桑者,貉族之浮海而東者也,其法俗多類殷,予别有考,然足證治古無肉刑之説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二日天津《民國日報》副刊“史與地”
一七五地平綫
《詩·周頌·噫嘻》:“終三十里。”《毛傳》曰:“終三十里,言各極其望也。”疏引王肅云:“三十里天地合。”此即今所謂地平綫也。天子種之離宫别館旁極望焉,亦即《毛傳》:“各極其望”之極望。
一七六地圖
《周官》地圖有數種: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以天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辨其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之名物,而辨其邦國都鄙之數,制其畿疆而溝封之。”職方氏:“掌天下之圖,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國都鄙四夷八蠻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與其財用九穀六畜之數要,周知其利害。”此皆徧及天下,故鄭《注》以司空郡國輿地圖、司空輿地圖相況。鄭注大司徒云:“土地之圖,若今司空郡國輿地圖。”注職方氏云:“天下之圖,如今司空輿地圖。”《疏》云:“職方兼主夷狄。夷狄中漢時不置郡國,惟置校尉掌之。”似鑿。鄭特措詞偶異耳。其所重者,蓋凡能生利之地,與其人民之數。土訓:“掌道地圖,以詔地事。《注》:“道,説也。説地圖九州形勢,山川所宜,告王以施其事也。若云荆揚地宜稻,幽并地宜麻。”道地慝,以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詔地求。《注》:“地慝,若障蠱然也。辨其物者,别其所有所無,原其生,生有時也。以此二者告王之求也。地所無及物未生,則不求也。””謂此。遂人:“以土地之圖,經田野,造縣鄙形體之法。五家爲鄰,五鄰爲里,四里爲酇,五酇爲鄙,五鄙爲縣,五縣爲遂,皆有地域溝樹之。”則其一地域中之圖。合若干地域,則成一國之圖;合若干國,則成天下之圖矣。小宰之職云:“聽閭里以版圖。”《注》引鄭司農云:“版,户籍;圖,地圖也。聽人訟地者以版圖決之。司書職曰:邦中之版,土地之圖。”小司徒云:“地訟,以圖正之。”司會:“掌國之官府郊野縣都之百物財用,凡在書契版圖者之貳,以逆羣吏之治,而聽其會計。”司書:“掌邦中之版,土地之圖,以周知出入百物,以叙其財。”亦皆注意於民生,故及生財用之地。司險:“掌九州之圖,以周知其山林川澤之阻,而達其道路。設國之五溝五涂而樹之林以爲阻固,皆有守禁,而達其道路。國有故,則藩塞阻路而止行者,以其屬守之,惟有節者達之。”此則專司道路者,掌固、司險所職,特一在國、一在野爲異。《序官注》:“國曰固,野曰險。”司險有圖,掌固可知;不言者,文不具,或舉一以見兩也。
古所謂地圖者,未必其測量甚精、大小準確也,然於實用所資之事則必具。内宰之職:“掌書版圖之法,以治王内之政令,均其稍食,分其人民以居之。”《注》:“版,謂宫中閽寺之屬,及其子弟録籍也。圖,王及后世子之宫中吏官府之形象也。”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爲之圖。”墓大夫:“掌凡邦墓之地域,爲之圖。”卝人:“掌金玉錫石之地。若以時取之,則物其地圖而授之。”是凡一極小之區域,皆有圖也。據圖可辨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冢墓及金、玉、錫、石所在,則其記載頗詳正,不僅著其廣輪,略備名山大川矣。遂人所造,小宰、小司徒所據以聽訟者,當如後世魚鱗册之圖,内宰、冢人、墓大夫、卝人之所爲,後世轉無可比擬矣。
列國分主之世,一國所以得有他國之地圖者,蓋由臣伏之國之進獻。《史記·燕世家》:“太子丹使荆軻獻督亢地圖於秦,因襲刺秦王。”《索隱》曰:“督亢之田,在燕東,甚良沃。”案古田地通言,凡言地圖者,皆謂土田之圖,非今所謂地圖。《索隱》之言是也。有土田必有耕之之人,故版圖恒連言。《史記·蕭相國世家》:“沛公至咸陽,諸將皆争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漢王所以具知天下阨塞、户口多少、强弱之處、民所疾苦,以何具得秦圖書也。”此圖書即指版圖言。曰“知天下阨塞”者,蓋司險之所爲,曰“知民所疾苦”者,蓋即土訓之所詔。誦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掌道方慝,以詔辟忌,以知地俗。”《注》:“説四方所識久遠之事,以告王觀,博古所識,若魯有大庭氏之庫、殽之二陵。方慝,四方言語所惡也。不辟其忌,則其方以爲苟於言語也。知地俗,博事也。”此蓋陳《詩》以觀民風之流,亦有裨於知民疾苦。秦有天下,則天下之版圖咸歸之矣。蘇秦之説趙肅侯曰:“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案之,諸侯之地,謂田也。五倍於秦。”張儀之説秦惠王曰:“據九鼎,案圖籍,挾天子以令於天下,天下莫敢不聽。”皆見《史記》本傳,下文説秦武王亦再言挾天子、按圖籍。戰國時之周未必能有天下之圖籍,蘇秦更未必有天下之地圖可按,蓋爲縱横家之書者爲之辭,未必當時之口語也。
《藺相如傳》:“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與趙。”此指秦邦域内之圖,雖未必當時情事,然在理則可有。
《逸周書·程典》:“慎地必爲之圖,以舉其物,物其善惡,度其高下,利其陂溝,愛其農時,脩其等列,務其土實,差其施賦,設得其宜,宜協其務,務應其趣。”所謂地圖,亦全以有裨農事爲旨,可與《周官》參觀。
一七七五嶽
五嶽之名,《爾雅》似有兩説,然實係一説也。《釋山》曰:“河南華,河西嶽,河東岱,河北恒,江南衡。”又云:“泰山爲東嶽,華山爲西嶽,霍山爲南嶽,恒山爲北嶽,嵩高爲中嶽。”前説雖無五嶽之名,《詩·崧高疏》謂“《釋山》發首陳此五山,不復更言餘山,明有爲嶽之理”,其説是也。衡山之名,蓋由來已久,且所苞甚廣。凡山之東西緜亘者,皆可稱衡,不徒不必指今之衡山,并不必定指霍山也。然以霍山爲衡山之主峯,爲時必較早,以今之衡山當之,必較後。何者?淮南自古與北方交接多,湖南則至春秋時尚未開闢也。《詩疏》云:“《傳》言四嶽之名,東嶽岱,南嶽衡,《爾雅》及諸經傳多云泰山爲東嶽,霍山爲南嶽者,皆山有二名也。若然,《爾雅》云江南衡,《地理志》云衡山在長沙湘南縣;張楫《廣雅》云天柱謂之霍山,《地理志》云天柱在廬江潛縣,則在江北矣。而云衡、霍一山二名者,本衡山一名霍山,漢武帝移嶽神於天柱,又名天柱亦爲霍,故漢魏以來衡、霍别耳。郭璞《爾雅注》云:霍山,今在廬江潛縣西南,别名天柱山,漢武帝以衡山遼曠,移其神於此,今其土俗人,皆呼之爲南嶽。南嶽本自以兩山爲名,非從近也。而學者多以霍山不得爲南嶽,又言從漢武帝始乃名之;如此言,爲武帝在《爾雅》前乎?斯不然矣。竊以璞言爲然,何則?孫炎以霍山爲誤,當作衡山,案《書傳·虞夏傳》及《白虎通》、《風俗通》、《廣雅》并云霍山爲南嶽,豈諸文皆誤?明是衡山一名霍也。”案《書傳》明出武帝前,足徵郭璞謂霍有嶽名非始武帝之確,然謂衡一名霍則誤矣。當云:衡山所苞甚廣,前世以霍山爲其主峯,後乃移其名於湘南也。然衡山之名可移,霍山之名則不可移。至疑潛在江北,與《爾雅》江南之説不合,則衡山所苞既廣,《爾雅》之言,初不專指一峯,正無足疑也。
然以霍山爲南嶽,猶非其朔也。《漢書·郊祀志》曰:“昔三代之居,皆河洛之間,故嵩高爲中嶽,而四嶽各如其方。”可見五嶽之名,隨世而變。《爾雅·釋地》云:“中有岱嶽。”《淮南·地形》云:“東方之美者,有醫母閭之珣玗琪焉;東南方之美者,有會稽之竹箭焉;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西南方之美者,有華山之金石焉;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珠玉焉;西北方之美者,有崐侖之球琳琅玕焉;北方之美者,有幽都之筋角焉;東北方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中央之美者,有岱嶽以生五穀桑麻,魚鹽出焉。”高《注》釋諸山之名,均未必與古合,而岱嶽爲今泰山,則無可疑。四嶽緣起,蓋由巡守,《白虎通》、《風俗通》皆以桷釋嶽,爲考功德明黜陟之義。中嶽則由祭天,《記》所謂因名山以升中於天也。《禮器》。巡守之制,後來以泰山爲東嶽,今之衡山或霍山爲南嶽,華山爲西嶽,恒山爲北嶽,則一歲之中,馳驅且不可徧,更無論省方觀民矣。此實述經傳者以當時地理附會古制之失。語其實,古所謂巡守者,必在邦畿之内;其時之邦畿,且未必有千里之廣。夏諺所謂“一遊一豫”者,乃正當時巡守之事耳。然則西嶽之初,必在泰山之四面,距泰山不甚遠也。《淮南》述九域之山,與《周官》職方同。五嶽就五方言之,言四鎮則兼四隅耳。四鎮,其初亦不得如《周官》所言之遠也。鄭注大宗伯,與王肅注《書》,服虔注《左氏》,同取岱、衡、華、恒、崧高之説,見《詩疏》。而注大司樂,又據職方,可見鄭意亦謂五嶽隨世而殊也。
郭璞云“讖緯皆以霍山爲南嶽”,而《詩疏》引《孝經鉤命決》云南嶽衡,則其所謂衡者,亦指霍山而言也。讖緯雖不足據,然起哀、平之世,古文説尚未出,古讖辭雖多妖妄,緯説仍取今文,經説之亡佚者,賴之而可考焉。然則先漢經説,固皆以霍山爲南嶽也。
四嶽既分主四方,其官似當以四人爲之。《堯典》言四嶽,恒若一人者,其時疆域小,主四方之官,不妨其皆在朝;抑《堯典》之言,亦出追述,不復能知堯之所咨及舉鯀者爲何人也。《崧高》毛《傳》云“堯之時,姜氏爲四伯,掌四嶽之祀,述諸侯之職”,亦渾言之。《疏》云:“《周語》説堯使禹治水,四嶽佐之,帝嘉禹德,賜姓曰姒,氏曰有夏;祚四嶽國爲侯伯,氏曰有吕。此一王四伯,韋昭云:一王,謂禹也。四伯,謂四嶽也。爲四嶽伯,故稱四伯。是當堯之時,姜氏爲四伯也。《周語》唯云四嶽,不言名字,其名則《鄭語》所云伯夷能禮於神以佐堯者也。《堯典注》云:堯之末年,庶績多闕,羲和之子則死矣,於時分四嶽置八伯,四嶽四時之官,主方嶽之事。然則堯時四嶽,内典王朝之職,如周之六卿;外掌諸侯之事,如周之牧伯;故又述諸侯之職。然述職者,述其所主之方耳,其掌四嶽之祀者,則四嶽皆掌之,由掌四嶽,故獨得四嶽之名。”韋、鄭之説,固無確據,《疏》説似尤牽强也。
一七八弱水、黑水
《禹貢》諸水,最難解者,爲弱水、黑水,讀《淮南·地形》而知其説矣。《地形》説崑崙云:“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復其原,是謂丹水,飲之不死。河水出崑崙東北陬,貫渤海,入禹所導積石山。赤水出其東南陬,西南注南海,丹澤之東。赤水之東,弱水出自窮石,至於合黎,餘波入於流沙;絶流沙,南至南海。洋水出其西北陬,入於南海,羽民之南。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藥,以潤萬物。”此篇述八殥,八紘,八極,皆自東北而東,而東南,而南,而西南,而西,而西北,而北,述四水當亦然。然則弱水必出西南。今本乃後人據《禹貢》所改也。“丹澤之東”、“羽民之南”皆注語,“赤水之東”則衍文。下文述八殥,西南方曰丹澤,注語蓋明赤水入海處。又言海外三十六國,自西南至東南有羽民,則弱水出西南,東南流至南海也。飲之不死,以和百藥,以潤萬物,乃荒誕之言。此四水本不當鑿求所在。河雖實有其水,然《禹貢》云道河積石,則所知者殆積石耳,積石以上,無可言矣。此篇言入禹所道積石山,則所言者積石以上也,亦無可究詰矣。作《禹貢》者,於西南地理,本不審諦,蓋據故記姑妄言之,而後人必欲指其實爲何水,亦惑矣。上文云“水有六品”,又云“何謂六水?曰河水,赤水,遼水,黑水,江水,淮水”。水有六品者,下文云“山爲積德,川爲積刑”,“丘陵爲牡,谿谷爲牝”,陽數九,陰數六,故山有九而水有六也。六水蓋於四水之外,益以江、淮,然而遼水即弱水,黑水即洋水也。下文云遼出砥石,知非高《注》所謂出碣石、直遼東西南入海之遼。砥石爲昭明所居,窮石則后羿所遷,其地斷不在《禹貢》冀州之東,雍州之西也。
一七九歸虚
《山海經·大荒東經》云:“東海之外大壑,郝疏云:大壑上當奪有字,《藝文類聚》九卷引有。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於此。”案少昊乃西方之神,不應在東,蓋經文簡錯,而大壑下説,則奪佚矣。郭《注》云:“《詩含神霧》曰:東注無底之谷。謂此壑也。《離騷》曰:降望大壑。”案見《遠遊》篇。《莊子·天地》曰:“諄芒將東之大壑,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爲焉?曰:夫大壑之爲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遊焉。”《列子·湯問》:夏革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虚。”《山海經》之説,大致亦不外此也。
《大荒南經》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天,海水南入焉。”又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臺高山,海水出焉。”《大荒北經》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檻郝《疏》云:《藏經》本作光檻。大逢之山,河濟所入,海北注焉。”又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櫃,郝《疏》云:《藏經》本作樻。海水北注焉。”又曰:“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句,海水入焉。”郝《疏》云:《藏經》本水下有北字。大逢之山,郭《注》云:“河濟注海,已復出海外,入此山中也。”此語蓋以《經》下文云“其西有山,名曰禹所積石”而致誤。《海内西經》云:“河水入渤海,又出海外,入禹所道積石山。”禹所道積石,非即禹所積石之山。即令是一,而河入積石,濟則否,亦祇得謂經文簡錯耳。古蓋謂四方之水,皆有所歸,不獨東。然中國水皆東流,又惟東方之海,得諸目擊,故言之尤親切有味也。
大壑雖大,然舉天地間水,窮日夜注之,終亦必有盈時。真無底,則將超乎對色明空之外,非古人之所知矣。《吕覽·君守》曰:“東海之極,水至而反,夏熱之下,化而爲寒。”則亦以水爲循環者矣。此哲學之興,足彌神話之缺者也。
《楚辭·悲回風》云:“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則古謂風亦有穴,蓋不知風爲氣之動,而謂其别爲一物也。
《墨子·經説下》云:“無南者。”孫氏《閒詁》云:“古天官家不知有南極,故於四方,獨以南爲無窮。”《莊子·天下》篇:惠施曰:“南方無窮而有窮。”蓋名家有持此義者。予案以南方爲無窮,蓋蓋天家之説。蓋天家以北極爲中心,則四方皆南。如此,亦應四方之水,皆有所歸也。
一八〇涇洛諸戎
《史記·匈奴列傳》所述北狄,匈奴、林胡、樓煩而外,居涇、洛者爲一支,居圁、洛者爲一支,東胡、山戎又爲一支。居涇、洛者,以犬戎及義渠爲大;居圁、洛者,以赤白狄爲大;赤白狄及山戎,已有考,今考其居涇、洛之一支如下:
《史記》云:“自隴以西,有緜諸、緄戎、翟䝠之戎;岐、梁山、涇、漆之北,有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緄戎即犬夷,上文所謂“周西伯昌伐畎夷氏”者也。《緜》之詩,“昆夷駾矣”,《説文·馬部》駾字下引同今詩,《口部》呬字下,則引作“犬夷呬矣”。《皇矣》之詩曰:“串夷載路。”《鄭箋》:串夷即混夷。《正義》:“《書傳》作畎夷,蓋畎混聲相近,後世而作字異耳。或作犬夷,犬即畎字之省也。”《采薇序》:“西有昆夷之患。”《正義》引《尚書大傳注》:犬夷,昆夷也。又《史記索隱》引韋昭謂畎夷,“《春秋》以爲犬戎”,《正義》引韋昭謂緄戎,“《春秋》以爲犬戎”,又云:“顔師古云:混夷也。”然則犬也,畎也,昆也,混也,緄也,串也,皆一音之異譯。《山海經》謂:“黄帝生苗,苗生龍,龍生融,融生吾,吾生并明,并明生白,白生犬,犬有二牡,是爲犬戎。”《史記·索隱》引。《漢書·匈奴列傳注》引,則作“黄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二牝牡,是爲犬戎。”昆夷、獫狁,系一種人。猶漢時既稱匈奴,亦稱胡也。《孟子》“文王事昆夷”,“太王事獯粥”,乃變文言之耳。《詩序》“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竟以爲兩族人,誤矣。《出車》之詩曰:“赫赫南仲,玁狁於襄。”又曰:“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又曰:“赫赫南仲,玁狁於夷。”玁狁在西北,可稱戎,亦可稱狄,詩取協韻也。《箋》云:“此時亦伐西戎;獨言平玁狁者,玁狁大,故以爲始以爲終。”已不免拘滯序析玁狁、昆戎而二之,益鑿矣。
此族强盛最早,《尚書大傳》謂文王囚於羑里,散宜生之犬戎氏取美馬以獻紂;又謂文王受命一年伐混夷。見《緜詩箋》。《箋》云:“混夷見文王之使者將士衆過己國,則惶怖驚走奔突,入柞棫之中而逃,甚困劇也。”《正義》:“《帝王世紀》云:文王受命四年,周正丙子,混夷伐周。一日三至周之東門,文王閉門脩德而不與戰。王肅同其説以申毛義。”案文王受命後征伐先後,諸書互有異同,今不必深考。鄭、王是非,更可弗論。要之,混夷在當時,爲周强敵也,則當周初已嶄然見頭角矣。《史記》云:“後十有餘年,武王伐紂而營雒邑,復居於酆、鄗,放逐戎夷涇、洛之北,以時入貢,命曰荒服。其後二百有餘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之後,荒服不至。於是周遂作《甫刑》之辟。”上云“命曰荒服”,下云“荒服不至”,則武王之所放,即穆王之所伐。《周本紀》載祭公謀父諫穆王之辭,曰:“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夷蠻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今自大畢、伯士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之兵,毋乃廢先王之訓,而王幾頓乎?吾聞犬戎樹敦,率舊德而守終純固,其有以御我矣。”古人輕事重言,所載言辭,類經後人潤飾,不必當時情實。犬戎蓋自武王時服於周,其後稍以桀驁,故穆王征之也。因此而作《吕刑》之辟者,金作贖刑,所以足兵也。周與犬戎之强弱,可以微窺矣。
穆王之後二百餘年,而有驪山之禍。是役也,《周本紀》曰:“申侯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秦本紀》則云:“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然則是時西方戎甚多,而犬戎爲大。案當時所謂西戎者,《周本紀》及《匈奴列傳》述之皆不甚詳,惟《秦本紀》載其情形最悉,以秦之先世與西戎爲緣也。秦爲伯益之後。伯益,舜妻之以姚氏之玉女,固遥遥華胄也。然伯益之子曰若木,其玄孫費昌,子孫已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則其與西戎爲緣舊矣,伯益又有子曰大廉,大廉玄孫曰中衍,中衍之後曰胥軒。申侯告周孝王之言曰:“昔我先酈山之女爲戎胥軒妻,生中潏。以親故,歸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案《左氏》言:“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則驪戎實周同姓之國,中潏不啻周之所自出,故能爲周保固西垂也。中潏之子曰蜚廉,雖與其子惡來俱事紂,然蜚廉又有子曰季勝,季勝生孟增,幸於周成王。孟增之孫曰造父,實爲周穆王御而西巡守。古書言穆王、造父事,多誕謾不足信,億其實則造父蓋以其爲中潏之後,能得西戎之和,故能御穆王以西征也。造父以寵,别封於趙城,自是其族與西戎少交涉。而惡來之玄孫曰大駱,有子曰非子,居犬丘,周孝王召使主馬於汧渭之間,馬大蕃息。孝王欲以爲大駱適嗣。而申侯之女爲大駱妻,生子成爲適。申侯言於孝王,孝王乃分土,邑非子於秦,而亦不廢申侯之女子爲駱適者,以和西戎。觀此知申與西戎關係之深,此其所以能摟犬戎以弑幽王也。自中潏至大駱父子爲周保固西垂者,蓋三百年,其根據地爲犬丘,在今陝西興平縣,在涇、渭二水之間,此時之戎,蓋猶在涇、洛以北。非子之曾孫曰秦仲,值周厲王時,西戎始叛,犬丘大駱之族,爲戎所滅,則戎始渡涇水而南,非復武王放逐時之舊壤矣。自是大駱之適嗣滅,轉藉其支庶之分封於秦者,與戎相枝拄。秦仲爲戎所殺,子莊公始破戎。宣王并與以犬丘之地,仍爲西垂大夫,傳子襄公。襄公之七年,而周幽王爲犬戎所滅。案莊公三子,其長男世父。世父曰:“戎殺我大父仲,我非殺戎王,則不敢入邑。”遂將擊戎,而讓其弟襄公。《史記》云:“襄公二年,戎圍犬丘世父,世父擊之,爲戎人所虜。歲餘,復歸世父。”又云:“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爲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竊疑當時世父居犬丘,襄公居秦,故稱犬丘世父。世父之見獲於戎而復歸,不知仍歸其犬丘之地否。然及驪山之禍作,則犬丘之地,必復入於戎。故《匈奴列傳》謂其“遂取周之焦穫而居於涇渭之間”也。且戎即復歸世父地,世父亦必已弱而不克御戎;不然,犬戎之地,爲周之藩籬者數百年矣,以世父之孝且勇,犬戎安能長驅至於驪山哉?且使犬丘而猶有嬴秦之族,平王必不僅以岐以西之地賜襄公也。以岐以西賜襄公,而曰“能攻逐戎即有其地”,明東兵至於岐且不易也。自驪山之役以前,史皆但曰戎,不曰犬戎;至是役,乃曰西夷犬戎,曰西戎犬戎。蓋前此戎無强部,故自大駱以後能撫綏之,至此而大畢、伯士樹敦之後復强,爲諸戎率,將遂非嬴、趙之族所能馭也。襄公十二年伐戎,至岐而卒。《年表》。《本紀》同。子文公立。文公十六年,伐戎,戎敗走,始收周餘民有之,地至岐,岐以東獻之周。文公營邑於汧渭之間。孫寧公繼立,居平陽,滅蕩社。子武公伐彭戲氏,至華山下,伐邽、冀戎,初縣之。又縣杜、鄭,滅小虢。武公卒,弟德公立,居雍。梁伯、芮伯來朝。德公三子,宣公、成公、穆公以次立。宣公與晉戰河陽,勝之。穆公元年,自將伐茅津。其後再置晉君,虜惠公而歸之,惠公獻其河西地,而秦地始東至河。蓋自文公以後,專意於東略,其於西戎似少寬。然《左氏》閔公二年,虢公敗犬戎於渭汭,此所謂渭汭者,必不在渭水上流,則當時涇渭之域,殆全爲犬戎所據,秦文公以後之東略,乃正所以挫戎勢也。穆公三十四年,戎王使由余於秦,秦人間而降之。三十七年,用其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此戎王不知其爲何戎,然自此以後,則戎遂弱,其地僅限於隴以西,如上《史記》所云者矣。
《漢書·楊敞傳》:“惲報孫會宗書曰: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此即《史記》所謂“自隴以西,有緜諸、緄戎、翟䝠之戎”之緄戎也。
《六國表》:厲共公六年,義渠來賂,繇諸乞援;二十年,公將師與緜諸戰;惠公五年,伐諸繇。《本紀》皆不載。繇諸疑緜諸之誤,諸繇則誤而又倒也。
翟䝠之戎,《漢書》作狄獂。師古曰:“皆在天水界,即緜諸道及貆道是也。”意以狄獂爲一。《索隱》引《地理志》:“天水有緜諸道、狄道。應劭以䝠戎邑。”則以翟、䝠爲二。《續漢書·郡國志》漢陽郡,隴州刺史治,有大坂,名隴坻;豲坻聚又有豲道。《注》:“《史記》秦孝公西斬戎王。”案事見《秦本紀》。孝公元年,“西斬戎之獂王。”
義渠者,諸戎之最强者也。試就《本紀》及《六國表》列其事如下:
厲共公六年,義渠來賂。《表》。《紀》無。
三十三年,伐義渠,虜其王。《紀》。《表》同。
躁公十三年,義渠來伐,至渭南。《紀》。《表》作侵至渭陽。
惠文王七年,義渠内亂,庶長操將兵定之。《表》。《紀》無。《周書·史記》:“嬖子兩重者亡。昔者義渠氏有兩子,異母皆重。君疾,大臣分黨而争,義渠以亡。”案昭王時,義渠之亡,其君先爲宣太后所詐殺,不以疾終,此所云疑指此時事也。
十一年,縣義渠,《紀》。《表》無。義渠君爲臣。《紀》。《表》同。
《張儀列傳》:義渠君朝於魏。犀首聞張儀復相秦,害之。犀首乃謂義渠君曰:道遠不得復過,請謁事情。曰:中國無事,秦得燒掇焚杅君之國;有事,秦將輕使重幣事君之國。其後五國伐秦,會陳軫謂秦王曰:義渠君者,蠻夷之賢君也,不如賂之,以撫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繡千純,婦女百人遺義渠君。義渠君致羣臣而謀曰:此公孫衍所謂邪?乃起兵襲秦,大敗秦人李伯之下。《索隱》云:“按《表》:秦惠王後元七年,楚、魏、齊、韓、趙五國共攻秦,是其事也。”案此事采自《戰國策》。《戰國策》乃縱横家之書,多設辭,非事實。義渠當時未必能越秦而朝魏也。
後十年,伐取義渠二十五城。《紀》。《表》十一年:侵義渠,得二十五城。《匈奴列傳》:“其後義渠之戎築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蠶食,至於惠王遂拔義渠二十五城。”
武王元年,伐義渠。《紀》。《表》無。
《匈奴列傳》:“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有二子。宣太后詐而殺義渠戎王於甘泉,遂起兵伐殘義渠。”案此事《紀表》皆不載。《范雎列傳》載昭王謝雎之辭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會義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范雎之見秦王,《傳》謂在昭王四十一年;其明年,宣太后亦薨矣。
自厲共公六年,至昭王四十一年,凡二百有七年,義渠與秦之相持,不可謂不久矣。
大荔,《漢志》謂在臨晉,《續漢書·郡國志》、徐廣、《括地志》皆因之,其地實不在岐、梁山涇、漆之北。案《秦本紀》:厲共公十六年,壍河旁,以兵二萬伐大荔,取其王城。《六國表》作塹阿旁,伐大荔,補龐戲城。《集解》:徐廣曰:臨晉有王城。《續漢書·郡國志》:臨晉有王城。《注》曰:《史記》曰:秦厲恭公伐大荔,取其王城,即此城也。《括地志》謂朝邑縣東三十步故王城,大荔近王城邑。案王城爲凡列國稱王者所居之城,安知其必屬大荔。《六國表》:孝公二十四年,秦、大荔圍合陽。《表》。《紀》無。合陽誠近臨晉,然是時勞師遠役者甚多,不能以此謂大荔之必在臨晉也。竊疑大荔本國亦當在義渠附近。
烏氏,漢爲縣,屬安定。《貨殖列傳》云:“烏氏倮畜牧,及衆,斥賣,求奇繒物,間獻遺戎王;戎王什倍其償,與之畜。畜至用谷量馬牛。”此所謂戎王,蓋即烏氏戎之君長也。
惟朐衍事無可考見。
一八一古匈奴居地
《史記·匈奴列傳》備載自古北狄事跡,蓋以匈奴亦北狄之一,故連類而并及之,以見古代北方之異族甚多,而匈奴亦其一,非謂此諸部落,皆即後來之匈奴也。諸部落有在今陝、甘境者,有在今山東西、河南北四省之交者,亦有在今河北省東北境者。匈奴則初在今河北、山西之腹部,後乃退居今綏遠境内者也。
匈奴與獫狁、獯粥爲同音異譯,諸家皆言之。《史記》云:“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葷粥字系注。居於北蠻。”《集解》、《索隱》引應劭《風俗通》曰:“殷時曰獯粥,改曰匈奴。”又引晉灼曰:“堯時曰葷粥,周曰獫狁,秦曰匈奴。”引韋昭曰:“漢曰匈奴。葷粥其别名。”案《詩·采薇》毛《傳》曰:“玁狁,北狄也。”《箋》曰:“北狄,今匈奴也。”《孟子·梁惠王》下趙《注》曰:“獯粥,北狄强者,今匈奴也。”《吕覽·審爲》高《注》曰:“狄人獫允,今之匈奴也。”又《漢書·韋賢傳》載王舜、劉歆上議曰:“臣聞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獫狁最强,於今匈奴是也。”異口同辭,必非無據矣。《史記·五帝本紀》謂黄帝北逐葷粥,邑於涿鹿之阿。涿鹿,《集解》引服虔云:“山名,在涿郡。”蓋是。又引張晏曰:“在上谷。”則因漢時上谷有涿鹿縣云然耳。黄帝之邑,恐不能遠至今之察哈爾境也。此匈奴自古即在今河北省之徵也。晉灼謂堯曰葷粥,周曰獫狁,秦曰匈奴,此特以大體言之,其實三者既係譯音,即無正字,故古書亦有作匈奴者,《周書·王會》及《伊尹朝獻》是也。《王會》:匈奴在北方臺西。與之并列者:有大夏、犬戎;臺東有高夷、獨鹿、孤竹、不令支、不屠何、東胡、山戎;其正北方,則有義渠、央林、渠叟、樓煩。《獻令》:匈奴在正北,與之并列者:有空同、大夏、莎車、豹胡、代翟、樓煩、月氏、孅犂、其龍、東胡。此等至後世事跡多有可考。高夷,孔云即高句驪,蓋是。犬戎、義渠,後來在陝甘境。月氏在甘肅西北。渠叟即渠搜,如《禹貢》所列,當在今青海。莎車,漢世在西域,此時蓋皆在河北、山西,古冀州之域,後世乃隨漢族之開拓而遷徙也。孤竹、不令支、不屠何、東胡,後世猶在今河北、熱河境。山戎亦在今河南北、山東西之間,予别有考。《史記》云:“晉北有林胡、樓煩之戎。”林胡,蓋即《王會》央林之林。央不可考。空同者,《五帝本紀》云:黄帝“西至於空桐”。《集解》引韋昭曰:“在隴右。”然《史記·趙世家》謂襄子取於空同氏,則仍在今山西境内耳。豹胡,據孫詒讓説,即不屠何之轉音,見所撰《墨子閒詁》。代,蓋即襄子所滅。《五帝本紀》之涿鹿,《索隱》云:“或作濁鹿。”蓋與此獨鹿是一,居此山之族也。孅犂、其龍者,《漢書·匈奴傳》謂冒頓“北服渾窳、屈射、丁零、隔昆、龍、新䔣之國”。新䔣,《史記》作薪犂,即孅犂;龍,即其龍之龍,《漢書》無“其”字,蓋奪;渾窳一、屈射二、丁零三、隔昆四、龍五、新䔣六,凡六國,師古曰“五小國”,誤也。孅犂、其龍,此時當亦在今河北、山西境,後乃隨漢族之開拓而北走者也。《孟子》云:“太王事獯粥。”《吴越春秋》亦云:“古公積德行義,爲狄人所慕,獯粥戎妬而伐之。”錢君賓四撰《西周地理考》,謂周本居今山西,後乃西徙而入陝西。其説信否,予尚未敢斷;如其信也,固可證予匈奴在古冀州境内之説;即謂不然,於予説亦無背。蓋獯粥之衆,容有分支入陝,或盛强時曾侵略至陝,固無害於其本據之在晉也。匈奴本據雖在山西,然必在中國封略之外,非春秋時之所謂狄;蓋春秋時之所謂狄,其程度頗高,見予所著《北狄考》。固遠非匈奴所逮也。匈奴至戰國時,始與中國有交涉。惠文君後七年,韓、趙、魏、燕、齊帥匈奴共攻秦,見《史記·秦紀》。而趙將李牧常居代、雁門備匈奴;《史記·李牧列傳》。蘇秦之説燕文侯曰:“燕北有林胡、樓煩。”《史記·蘇秦列傳》。而鞠武謂太子丹:願“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于”;《史記·刺客列傳》。始足爲中國患,亦足爲中國重矣。《説苑·君道》:燕昭王問於郭隗曰:“寡人地狹人寡,齊人削取(《樂毅列傳注》引作取薊)八城,匈奴驅馳樓煩之下。”
《史記》云:“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於北蠻,隨畜牧而轉移。”山戎未必事畜牧,參看予所撰《山戎考》。惟林胡、樓煩、孅犂等皆游牧之族,與匈奴最近,特大小不侔耳。
樓煩,漢爲縣,屬雁門,地當在今代縣之北。然戰國時樓煩之地,初不止此。蘇秦謂“燕北有林胡、樓煩”,《趙世家》武靈王謂樓緩曰:“我先王因世之變,以長南藩之地,屬阻漳滏之險,立長城,又取藺、郭狼,敗林人《正義》:“即林胡也。”於荏,而功未遂。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東有胡,西有林胡、樓煩、秦、韓之邊。”又曰:“今吾欲繼襄主之跡,開於胡、翟之鄉。”今案襄子滅代,又得霍泰山山陽侯天使朱書曰:“余將賜女林胡之地。至於後世,且有伉王,赤黑,龍面而鳥噣,鬢麋髭𩑺,大膺大胸,脩下而馮,左袵界乘,奄有河宗,至於休溷諸貉,南伐晉别,北滅黑姑。”所謂伉王,蓋指武靈,左袵即指其變服事也。武靈王又謂公子成曰:“吾國東有河、薄洛之水,與齊、中山同之,無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黨,東有燕、東胡之境,而西有樓煩、秦、韓之邊,今無騎射之備。故寡人無舟楫之用,夾水居之民,將何以守河、薄洛之水;變服騎射,以備燕、三胡、秦、韓之邊。《索隱》:“林胡、樓煩、東胡,是三胡也。”且昔者簡主不塞晉陽以及上黨,而襄主并戎取代以攘諸胡,此愚智所明也。”然則代以外爲林胡、樓煩,乃襄子未竟之功也。武靈王胡服之後,二十年,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獻馬;二十六年,攘地北至燕、代,西至雲中、九原;二十七年,傳國惠文王,自號爲主父,欲令子主治國,而身胡服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樓煩王於西河而致其兵。然則自代以北,雲中、九原、榆中、西河,皆林胡、樓煩之地也。《匈奴列傳》謂冒頓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然元朔二年衛青出雲中擊樓煩、白羊王於河南,遂取河南地築朔方,復繕蒙恬所爲塞。則自頭曼至元朔時,河南之地,雖迭經漢與匈奴之争奪,而樓煩部落故無恙也,故河南亦故樓煩地也。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史記索隱》引如淳曰:“白羊王居河南。”意以白羊爲樓煩諸王之一。《漢書》顔師古《注》曰:“二王之居在河南。”則以樓煩、白羊各爲部落也。然白羊自古未聞有此部落,恐當以如説爲得。
《匈奴列傳》言:趙武靈王“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高闕爲塞,而置雲中、雁門、代郡”,而《李牧傳》言其“常居代、雁門備匈奴”,則此三郡者,代與林胡、樓煩之地;此三郡以外,則匈奴地也。匈奴是時去中國較遠,故未爲趙所吞并,而後得以自强。
《李牧傳》曰:“滅䄡𥜓,破東胡,降林胡。”䄡𥜓之𥜓,《集解》引徐廣曰:“一作臨。”又引如淳曰:“胡名也,在代北。”而《匈奴列傳索隱》又引如淳曰:“林胡即儋林,爲李牧所滅。”案諸篇不言林胡,即言林人,未有兼言儋者,明䄡𥜓與林胡爲二,合爲一名非也。然此説與《李牧傳》所引,亦相矛盾,蓋傳寫有誤,非如説本誤也。
《淮南·原道》曰:“雁門之北,狄不穀食,賤長貴壯,俗尚氣力,人不弛弓,馬不解勒。”《淮南》雖漢時書,然多戰國以前語,至此乃筆之於書,古人著書體例則然也。雁門以北,在戰國以前,爲林胡、樓煩之地,此數語蓋即指此二族言之,可證其爲游牧之族也。李斯《諫逐客書》曰:“乘纖離之馬。”纖離即《王會》之孅犂,此族蓋亦事畜牧,與匈奴同俗。
古人著述,有據相傳誦習之辭筆之於書者,亦有以當時習熟之語易古人之言者,但取其意不失而已,不拘拘於其辭句也。《中庸》自爲孔門相傳之説,然其筆之於書則頗晚。昔人謂孔孟之書,言山多舉泰岱,以爲鄒魯之人所習見也;《中庸》獨言華嶽,以此知爲秦漢時書,此可證其辭爲秦漢人所爲耳,亦不能謂爲盡秦漢人所爲,特其中有秦漢時人之辭耳。不能謂其説非孔門相傳之舊也。然因此卻可借《中庸》篇中語,以證戰國時事。《中庸》:“子路問强。子曰:南方之强與?北方之强與?抑而强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袵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此所謂南方,指中國;北方之强,則《淮南王書》所謂雁門以北之俗也。近人或謂南方之强指江域,北方之强指河域,則武斷甚矣。當時河域,乃冠帶之國,禮義之邦,安有所謂袵金革死而不厭者?而吴楚之俗,亦祇聞其票輕善用劍耳,曷嘗有所謂寬柔以教不報無道者邪?袵金革,死而不厭,惟匈奴等游牧之族爲然,居於腹地之戎狄,則已異於是矣。
一八二發、北發
《史記·五帝本紀》:“南撫交阯、北發,西戎、析支、渠搜、氐、羌,北山戎、發、息慎,東長、鳥夷。”《索隱》:“此言帝舜之德皆撫及四方夷人,故先以撫字總之。北發當云北户,南方有地名北户。又按《漢書》:北發是北方國名,今以北發爲南方之國,誤也。此文省略,四夷之名錯亂,西戎上少一西字,山戎下少一北字,長字下少一夷字,長夷也,鳥夷也,其意宜然。今案《大戴禮》亦云長夷,則長是夷號;又云鮮支、渠搜,則鮮支當此析支也。”案謂“此文省略,四夷之名錯亂”,是也。謂北發當作北户,發當作北發,則非也。《周書·王會》,西面正北方有發人。《管子·輕重甲》:“發、朝鮮不朝,請文皮𣮆服而以爲幣乎?一豹之皮,容金而金也,然後八千里之發、朝鮮可得而朝也。”是北方確有國名發也。《大戴記·少閒篇》云:“昔虞舜以天德嗣堯,布功散德制禮。朔方幽都來服。南撫交趾,出入日月,莫不率俾。西王母來獻其白琯。粒食之民,昭然明視。民明教通於四海。海外肅慎、北發、渠搜、氐、羌來服。”海外以下,下述禹、湯、文之功并同。與此文互有詳略。言海内,以《大戴記》爲詳,《史記》僅及交趾,而《記》尚有朔方幽都及西王母;言海外,則《史記》爲詳,析支、山戎、發、長、鳥夷,《大戴》均未之及。然《大戴》之意,自以肅慎在北,北發在南,渠搜、氐、羌在西,北發與發,實非一國也。《漢書·武帝紀》:元光元年五月,詔賢良曰:“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海外肅眘、北發、渠搜、氐、羌來服。”文與《大戴記》同,絶未言北發爲北方之國,未知《索隱》何所見而云然。以《大戴記》與《史記》互勘,似乎彼此均有奪誤。《史記》云“南撫交阯”,蓋專指南方言之,其上下未必不有朔方幽都、西王母等句也。《索隱》云“以撫字總之”,已嫌專輒。師古曰:“北發,非國名也,言北方即可徵發渠搜而役屬之。瓚説近是。”獨以此四字爲句,然則上文“海外肅眘”四字何解歟?亦可謂疏矣。臣瓚曰:“《孔子三朝記》云:北發渠搜,南撫交阯,此舉北以南爲對也。”案《困學紀聞》以《千乘》、《四代》、《虞戴德》、《誥志》、《小辨》、《用兵》、《少閒》七篇當《三朝記》,則臣瓚所引,亦即《少閒》篇之文,其誤與師古同。又案《墨子·節用》中:“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韓非子·十過》:“昔者堯有天下,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莫不賓服。”賈誼《新書·脩政語上》:“堯撫交阯,北中幽都。”《淮南子·脩務》:“堯北撫幽都,南道交阯。”《説苑·反質》:“堯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咸與《戴記》大同小異。是彼此爲相傳誦悉之辭,《史記》獨舉交阯,必有奪誤也。
古人所舉四方地名,遠近亦有次序。《爾雅·釋地》:“東至於泰遠,西至於邠國,南至於濮鉛,北至於祝栗,謂之四極。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四極者,中國聲教之所極;四荒,則荒忽無常矣。此北户與西王母,皆在海内,蓋即《大戴記》及《史記》所云交阯者。舉交阯,則不必言北户矣。必不能與海外之肅慎、北發、渠搜、氐、羌爲倫也。《索隱》謂北發當云北户,亦不考之談也。《吕覽爲欲》:“有一欲,則北至大夏,南至北户,西至三危,東至扶木,不敢亂矣。”大夏者,伶倫取竹之所;三危,則舜竄三苗之所也。其不在海,亦可知。
一八三越裳
世之言越裳氏者,多以爲在今越南之地,此爲王莽所誤也。賈捐之棄珠崖之對曰:“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東不過江、黄,西不過氐、羌,南不過蠻荆,北不過朔方,是以頌聲并作,視聽之類咸樂其生,越裳氏重九譯而獻。以至乎秦,興兵遠攻,貪外虚内,務欲廣地,不慮其害。然地南不過閩越,北不過太原。”《漢書》本傳。尋賈氏之言,越裳必尚較閩越爲近。若謂在今後印度半島,未免不近情理矣。
以越裳在今越南之地者,蓋本於《後漢書》。《後漢書·南蠻傳》曰:“交阯之南,有越裳國。周公居攝六年,制禮作樂,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譯而獻白雉,曰:道路悠遠,山川岨深,音使不通,故重譯而朝。成王以歸周公,公曰:德不加焉,則君子不饗其質;政不施焉,則君子不臣其人;吾何以獲此賜也?其使請曰:吾受命吾國之黄耉,曰:久矣,天之無烈風雷雨,意者中國有聖人乎?有則盍往朝之。周公乃歸之於王。”《注》曰:“事見《尚書大傳》。”古人引用,多不盡仍原文。此事散見古書甚多,陳恭甫《尚書大傳輯校》輯之甚備。《後漢書》而外,咸無“交阯之南”四字,知非伏生原文矣。《後漢書》上文曰:“《禮記》稱南方曰蠻,雕題交阯。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故曰交阯。其西有噉人國,生首子輒解而食之,謂之宜弟。味旨,則以遺其君,君喜而賞其父。取妻美,則讓其兄。今烏滸人是也。”引《禮記·王制》,雜以《注》文。其噉人之國,見《墨子·魯問》篇,辭句亦有異同。不知爲此辭者所據《墨子》與今本異,抑引用改易,然“今烏滸人是也”六字,則必爲此辭者所加,“其西”二字,亦必其所改,承上文“故曰交阯”言之也。“交阯之南”四字,亦同一例。
《漢書·平帝紀》:“元始元年春正月,越裳氏重譯獻白雉一,黑雉二,詔使三公以薦宗廟。羣臣奏言:大司馬莽功德比周公,賜號安漢公,及太師孔光等皆益封。”此事亦見《莽傳》,但云“風益州令塞外蠻夷獻白雉”而已,知越裳之名,必莽妄被之也。《後漢書·光武紀》:建武十三年,“日南徼外蠻夷獻白雉、白兔”;《章帝紀》:元和元年,“日南徼外蠻夷獻生犀、白雉”;《南蠻傳》:建武十三年,“南越徼外蠻夷獻白雉、白兔”;“肅宗元和元年,日南徼外蠻夷究不事人邑豪獻生犀、白雉”,皆無越裳之名。《論衡·恢國》篇亦云越裳,蓋東漢人已受其欺矣。
越裳之地,當不遠乎魯。何也?曰:其事傅諸周公,一也。其所貢者爲白雉,而夏翟爲《禹貢》徐州之貢,二也。《周頌譜正義》引《大傳》,越裳作越常,陳恭甫謂舊本如此。竊疑《魯頌》“居常與許,復周公之宇”,常即越裳。越爲種族之名,常其邑名。以越冠裳,猶之《史記·楚世家》謂熊渠封少子爲越章王,而其地後亦稱故鄣耳。《左氏》越有常壽過,疑即此國人。《毛傳》謂常爲魯南鄙,其地當近海濱,故以無别風淮雨,占中國之有聖人也。
别風淮雨,見《文心雕龍》。按《文心雕龍·練字》篇云:“《尚書大傳》,有别風淮雨;《帝王世紀》云列風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潛移。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異。傅毅制誄,已用淮雨,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陳恭甫疑彦和見誤本《大傳》,此恭甫誤也。别風即颶風,後人不知,乃易貝爲具。凡風皆有定向,惟别風不然,一若東西南北,同時并作者。東與西相背,南與北相背,故曰别。名之曰具,義亦可通,但古無是語耳。《輯校》云:“《御覽·天部》一本引作天之無烈風,東西南北來也。下六字當是注文誤入《傳》。”是矣,而不悟此六字正是别風之義,轉以彦和所見爲誤本,不亦千慮之一失乎?淮雨蓋匯雨之省,言雨四面而至,意與别風之東西南北來同也。
越裳,《漢書注》引張晏曰:“越不著衣裳,慕中國化,遣譯來著衣裳,故曰越裳也。”附會可笑。師古曰:“王充《論衡》作越嘗,此則不作衣裳之字明矣。”《賈捐之傳注》。《魯頌》鄭《箋》云:“常或作嘗,在薛之旁。六國時齊有孟嘗君,食邑於薛。”《鄭箋》果是,則其地距魯甚近;而《御覽》引《大傳》云重譯,《文選》應吉甫詩《注》引作重三譯,王元長文《注》引作重九譯,賈捐之亦云九譯,則仲任所謂語增者耳。抑三與九亦但言其多,非如後世文字之必爲實數,不能因此遂斷爲遠國也。
一八四揚越
《史記·南越尉佗列傳》:“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揚越。”《漢書》作粤。《集解》引張晏曰:“揚州之南越也。”顔師古亦曰:“本揚州之分,故曰揚粤。”案此説恐非也。《楚世家》云:“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揚粤,至於鄂。”此與《索隱》所引《戰國策》,謂“吴起爲楚收揚越”者,并非揚州之分。《楚世家索隱》云:“有本作揚雩,音吁,地名也。今音越。譙周亦作揚越。”案雩、吁、粤同從於聲;古粤、越恒相假借。《方言》曰:“揚,雙也。燕、代、朝鮮、冽水之間曰盱,或謂之揚。”《釋言》曰:“越,揚也。”《禮記·聘義》鄭《注》同。“叩之其聲清越以長”《注》。《樂記注》則曰:“揚,越也。”“非謂黄鐘大吕弦歌干揚也”《注》。然則揚、越仍係一語。重言之,乃所以博異語,猶華、夏本一語而連言之耳。博異語見《禮記·内則》“刲之刳之”《注》。不特此也,即吴、越二字,亦係一音之轉。吴,大也。《方言》十三。于,亦大也。《方言》一。《淮南·原道》:“于越生葛絺。”《注》:“于,吴也。”《荀子·勸學》:“于越夷貉之子。”《注》:“于越、猶言於越。”然則吴之與越,於越之與揚越,亦皆同言異字耳。《公羊》定公五年,“於越者,未能以其名通也;越者,能以其名通也。”《解詁》曰:“越人自名於越,君子名之曰越。”蓋諸夏之與蠻夷,有單呼累呼之别耳。
又不特吴、越也,即虞、吴亦爲一字。周之封虞仲與周章,非有二號,故《史記》分别言之曰:“自太伯作吴,五世而武王克殷,封其後爲二:其一虞,在中國。其一吴,在夷蠻。十二世而晉滅中國之虞,中國之虞滅二世,而夷蠻之吴興。”此中虞、吴字,非并作虞,則并作吴,故須分别言之。“其一處在中國,其一吴在夷蠻”,虞、吴二字,當係後人所加,元文當作“其一在中國,其一在夷蠻”。若如今本,字形既有别異,尚何必如此措辭哉?《詩·絲衣》:“不吴不敖。”《史記·武帝本紀》引作“不虞不驁”。越字在古爲民族之名。太伯、仲雍之居南方,蓋即其所治之民以爲號,而封之者因之。既以之封周章,則又變爲國名,故其支派之受封於北方者,雖所君臨者非越民,而亦以吴爲號也。
《漢書·地理志》:“太伯初奔荆蠻,荆蠻歸之,號曰句吴。太伯卒,仲雍立。至曾孫周章,而武王克殷,因而封之。又封周章弟中於河北,是爲北吴。後世謂之虞。”案《吴越春秋》,虞仲作吴仲。《公羊》定公四年,晉士鞅、衛孔圄帥師伐鮮虞。《釋文》:“虞本或作吴。”《尚書大傳》曰:“西方者,鮮方也。”《詩·瓠葉》:“有兔斯首。”《鄭箋》曰:“斯,白也。今俗語斯白之字作鮮。齊、魯之間聲近斯。”然則西方之名,原於鮮白。鮮、西一字。鮮虞獨言西吴,疑本虞仲之後,爲晉所滅,支庶播遷,君臨白狄者,故《世本》謂鮮虞爲姬姓也。中山武公初立,事在趙獻侯十年,見《趙世家》及《六國表》。其時入戰國已久。然《春秋》昭公十二年。晉伐鮮虞,《公》、《穀》皆責其伐同姓,則鮮虞之爲姬姓舊矣,非以武公之立也。武公,徐廣曰:“西周桓公之子。桓公者,考王弟而定王子。”《索隱》以《世本》不言,疑爲無據。然徐廣於此,不得鑿空,蓋自有所據,而小司馬時已無考耳。竊疑西吴之胤,或先此而絶,而西周公之後入承其緒也。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離婁》下。而《史記·五帝本紀》曰:“舜,冀州之人。”下文“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於壽丘。就時於負夏”,無一爲冀州之地者。竊疑此語遭後人竄亂,非《史記》原文;否則與下文各有所本。冀州二字,但爲中國之義,非《禹貢》所謂冀州也。《正義》云:“越州餘姚縣,顧野王云:舜後支庶所封。舜,姚姓,故曰餘姚。縣西七十里,有漢上虞故縣。《會稽舊記》云:舜上虞人;去虞三十里有姚丘,即舜所生也。周處《風土記》云:舜東夷之人,生姚丘。《孝經援神契》云:舜生於姚墟。”緯候之言,當有古據;漢世縣名,亦必非無因。竊疑歷山即湯放桀之處,與鳴條地正相近。説者或云在河東,或云在濮州,或云在嬀州,均無當也。有虞氏之虞,亦即吴耳。《墨子·尚賢》上:“古者堯舉舜於服澤之陽。”孫仲容《閒詁》曰:“服澤疑即負夏。”案孫説近之,然則負夏亦澤名,鄭云“衛地”,恐非是。
名有原同而流異者,夷、裔,華、夏,虞、吴,揚、越皆是也。揚、越既爲一語,則揚州猶言越州,亦以民族之名爲州名耳。然既爲州名,即自有其疆理,不得謂越人所居之處,皆可稱爲揚州。《禹貢》所載,蓋實東周時境域,然猶不及今閩廣。故知以《南越傳》之揚越爲取義於揚州者必非。《貨殖列傳》曰:“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鮑木輸會也,與閩中于越雜俗。九疑、蒼梧以南,至儋耳者,與江南大同俗,而揚越多焉。”此揚越與于越,各有地分,截然不可相溷。蓋其語原雖同,而自春秋以后,于越遂爲封於會稽之越之專稱耳。《自序》:“漢既平中國,而佗能集揚越,以保南藩,納貢職。”亦以揚越言之,不曰于越。按其地分,似自《禹貢》荆州而南者,皆稱揚越;而在揚州分者,顧不然也。
一八五論吴越文化
論吴越古代文化,求之傳記,可徵者甚少,必發掘之業益盛,乃能明之,今僅能言其崖略而已。蓋民之資生,莫急於衣食居處。居寒地者多食鳥獸之肉,居熱地者多食草木之實。中國古代,二者兼有,究以食草木之實者爲多。耕稼之業,實自兹而起。皮服與卉服并行,卉服亦必較盛,故農夫皆黄衣黄冠,績麻蓋由此發明。蠶桑古稱盛於北,其原起亦必在南。以《易》言黄帝、堯、舜垂衣裳,其時固猶在東南,未遷西北也。南方巢居,北方穴居,而言宫室者必曰上棟下宇,不聞以陶復陶穴自居,則亦以南方之居高明,革北方之處卑闇也。更進言之,生計之舒,必藉通功易事。《史記》謂自大皥以來,則有錢矣,固億説不足據;《説文·貝部》,云“古者貨貝而寶龜,周而有泉,至秦廢貝行錢”,説較可信。泉幣至周始有,則殷以前皆用貝矣。此實隆古民族起自海濱之鐵證也。《説苑》云:“子路鼓瑟,有北鄙之聲。孔子曰:先王之制音也,奏中聲,爲中節,流入於南,不歸於北。”《脩文》。禮樂爲化民之具,二者相爲表裏,樂主南則禮可知。《楚辭·天問》一篇,備攝宗教哲學之義,先秦諸子言宇宙論者,曾莫能加。是則道德學術,亦皆原於南也。
古代文化,蓋初植於揚州,西漸於荆、梁,而大盛於徐、兖。何以言?古言出治,必始人皇。人皇者,遂人也。天皇、地皇,乃後來附會之説,余别有考。遂人始知用火,實進化之大原也。《春秋緯》言遂人出暘谷,分九河,絶無他證,恐據萬物始於東方之義億言之,“九河”并恐係“九州”之誤。繼遂人者伏羲,其後有任、宿、須句、顓臾;繼伏羲者神農,即大庭,魯有大庭氏之庫,則地皆確實可徵矣。《禮運》言後聖有作,脩火之利,笵金合土;《御覽·皇王部》引《古史考》,謂遂人鑽燧出火,教人熟食,鑄金作刃;觀後來冶鑄之業,南盛於北,則遂人當在揚州。抑古代帝王,功德在民,有實跡可指者,遂人而外,莫如有巢。《韓子·五蠹》,即以二者并言。《莊子·盜跖》,無遂人之名,所謂“知生之民”,即指遂人也。有巢氏地亦無考。《遁甲開山圖》謂在琅邪,然此書全不足信。巢居必依茂林,疑亦當在揚州矣。然則華族初興,實在江海之會,羲、農乃其分枝北出者耳。此北出之枝派,文明反盛於其故鄉,則以古代徐、兖,下隰宜農之故。夫下隰之地,非脩溝洫無以事耕耘;而苟事耕耘,亦不慮其無刈穫。水功勤則人治脩,刈穫豐則資生厚,而文明大啓矣。此隆古開化之情形,可以追想者也。
黄帝崛興,實爲史事一大變。黄帝誅蚩尤於涿鹿,而身仍處於涿鹿之阿。涿鹿所在,舊説有三:一上谷,二涿郡,三彭城也。余初信涿郡之説,以史言黄帝遷徙往來無常處,又其戰也,教熊羆貔貅貙虎,類於游牧人之爲。阪泉、涿鹿之戰,實河北游牧之族,擾河南耕稼之民也。由今思之,殊不其然。遷徙往來無常處,特言其武功之盛,非謂其爲行國;不然,何又曰邑於涿鹿之阿乎?教熊羆貔貅貙虎,正足徵其尚在南方。《孟子》言堯時水患曰:“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滕文公》上。其言紂之罪狀曰:“園囿汙池,沛澤多而禽獸至。”計周公之功曰:“驅虎豹犀象而遠之。”《滕文公》下。而《周書·世俘》,言武王狩禽,貓虎熊羆,多至千百。則自商奄至江南仍爲禽獸逼人之地,蓋水患甚而農業荒也。洪水之患,爲古代文明自東南轉入西北之一大關鍵。其事似始於炎、黄之際。《管子》言黄帝之王,燒山林,破增藪,焚沛澤,正與《孟子》言“益烈山澤而焚之”同。《滕文公》上。《周書》言阪泉氏徙居獨鹿。《史記集解》。阪泉者,神農之末世;獨鹿即涿鹿,蓋蚩尤之居,其地實在彭城。蚩尤既滅,則黄帝居之,而使其子弟分治神農氏故地。
史言青陽降居江水,昌意降居若水,是也。江水、若水,後人以今四川之長江、雅礱江釋之,此實大誤。《湯誥》曰:“東爲江,北爲濟,西爲河,南爲淮。”《史記·殷本紀》引。則古以江在東方,青陽之所居可知。《吕覽·古樂》言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空桑者,《左氏》昭公二十九年,蔡墨言少昊氏有四叔,世不失職,遂濟窮桑;定公四年,祝鮀謂伯禽封於少皥之虚;則杜《注》謂窮桑地在魯北者,不誤。王菉友云:“蓋本作。若字蓋亦作,即之重文;加口者,如楍字之象根形。”《釋例》。此説甚精。古謂日出榑桑,若水蓋亦桑水之誤,其當在東方不疑也。然則蜀山即涿鹿之山,昌意蓋取蚩尤氏女,故《大荒北經》、《風俗通義》,咸以顓頊爲黎苗之先。然昌意雖與蜀山昏媾,而姬、姜二姓之争,則仍未已。傳記言顓頊共工之争則是。《祭法》曰:“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管子》曰:“共工氏之王,水處十之七,陸處十之三,乘天勢以隘制天下”,《揆度》。則共工在當時,實爲姜姓一强國。《淮南》言“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其所争者,正神農氏故地也。自顓頊至堯,緜歷年歲,卒見流於幽州。蓋姜姓喪敗之餘,終不敵姬姓方張之燄。然姬姓雖克定共工,而兖州之地,卒亦不可復處。傳記言禹之治水,時愈晚則愈侈。遂至謂江、淮、河、濟,罔不施功,實則非是。禹之自言曰:“予決九川,距四海,濬畎澮距川。”《皋陶謨》。九者數之究,九川特言其多。四海者,中國之外。中國無定境,則四海亦無定在。濬畎澮距川,則孔子所謂盡力乎溝洫者也。后土與禹,治水不可謂不力,然終不能澹沈災。華族之居兖州者,乃稍稍西北徙。堯都究在何處,今難質言,舜之傳説甚多,孟子謂爲東夷之人,實最可信。舜在東,則堯不得在西。後世謂堯都晉陽,或謂都平陽,蓋以叔虞封於河汾,因唐之舊云爾;此或堯之後裔,必非堯身處於是也。武王謂有夏之居,自洛汭延於伊汭,則西遷之業,實至禹而告成;華族文化,自此寖盛於西北矣。然徐、兖之間,遺徽未沫,故夏甫衰而殷又自東方起。湯居亳,亳之所在,異説紛如,王静安謂即《左氏》莊公十一年公子御説奔亳之亳,最爲近之。蓋古事傳於後者,率經春秋戰國時人之手,必據其時之地名,以述古事也。仲丁遷於隞,或曰在河北,或曰敖倉,未知孰是,要在亳西北;河亶甲居相;祖乙遷邢;盤庚渡河南,復成湯之故居;武乙復徙河北;蓋始終向西北進。而東南之地,據前所引《周書》、《孟子》,仍爲曠廢之區,蓋水患後迄未能興復也。周初之奄,中葉之徐偃王,雖聲勢甚張,卒不能與周敵,蓋以此。然齊、楚未興以前,徐、兖之地,固東南之名區,而西北之勁敵也。當兹雍、豫、徐、兖,紛紜變化之時,華族之留居荆、揚者,以火耕水耨,漁獵山伐,飲食還給,不憂凍餓,稍流於些窳偷生,治化遂落後,轉藉北遷之族,南歸爲之反哺焉。楚自荆山開拓至郢,泰伯、無余之後入於吴則是也。文化之傳播豈不異哉!職是故,南方所傳古史,實仍與北方無異。讀《離騷》、《天問》及伍子胥諫夫差之辭可知。舜生姚上,爲後世之上虞;耕歷山在餘姚;漁雷澤在具區;避堯子在百官橋;大禹陵在山陰;巫咸冢在常熟;泰伯城在無錫;皆是物也。謂夏、殷、周之後,有播遷至是者,而其史蹟隨之以傳則可;謂其人本居是,事即在是,則實不可。故謂吴、越古代文化,傳記可考者甚少也。然則遂無可考乎?曰:是亦不然。蓋無可考者,其氏族部落若國家之行事;而有可考者,則其民間開化之跡也。且如冶鑄之技,械器之所由利,耕作之所資,亦戰鬭之所賴也。蚩尤尸作兵之名,固非黄帝之族弦木爲弧、剡木爲矢者所能逮,其遺跡之在南方者,則如《水經·漸江水注》曰:“石帆山西連會稽,東帶若邪溪,《吴越春秋》所謂歐冶涸以成五劍。谿水下注太湖,湖水自東亦注江通海,其東有銅牛山。”又如《資水注》,謂益陽有井數百口,皆古人采金沙處。可見南方阬冶夙興。此并非蚩尤之所教,必其民族久閑於是,蚩尤乃因以作兵也。《漸江水注》又謂秦望山南有樵峴,峴裏有大城,越王無餘之舊都。此未必然,然古代南方,久有都邑,則可知矣。《廬江水注》言西天子障,猶有宫殿故基,可想見障名所由得。《述異記》言廬山上有康王谷,顛有一城,號爲釗城,傳云周康王之城。城中每得古器大鼎弓弩之屬。傅諸康王非是,然亦必古代南方名國,聲明名物頗盛者也。此等皆并國名而不傳,無論繫世行事矣。南方史跡之難知,實由簡策之傳太少。然南方固非無文字。《廬江水注》言:“廬山之南,有上霄石。上霄之南,又有大禹刻石。”此實南方古國銘刻,正如登封、泰岱之有刻石。將來此等物發見較多,必可補史籍之闕。
一八六大九州考
《史記·孟荀列傳》言:鄒衍“以爲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爲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爲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此亦有舊説爲本,非衍新創也。《淮南·地形》曰:“何謂九州?東南神州曰農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泲州曰成土,東北薄州曰穩土,正東陽州曰申土。”又曰:“九州之大,純方千里。九州之外,乃有八殥,亦方千里:自東北方,曰大澤,曰無通;東方曰大渚,曰少海;東南方曰具區,曰元澤;南方曰大夢,曰浩澤;西南方曰渚資,曰丹澤;西方曰九區,曰泉澤;西北方曰大夏,曰海澤;北方曰大冥,曰寒澤。凡八殥八澤之雲,是雨九州。八殥之外,而有八紘,亦方千里:自東北方,曰和丘,曰荒土;東方曰棘林,曰桑野;東南方曰大窮,曰衆女;南方曰都廣,曰反户;西南方曰焦僥,曰炎土;西方曰金丘,曰沃野;西北方曰一目,曰沙所;北方曰積冰,曰委羽。凡八紘之氣,是出寒暑,以合八正,必以風雨。八紘之外,乃有八極:自東北方,曰方土之山,曰蒼門;東方曰東極之山,曰開明之門;東南方曰波母之山,曰陽門;南方曰南極之山,曰暑門;西南方曰編駒之山,曰白門;西方曰西極之山,曰閶闔之門;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門;北方曰北極之山,曰寒門。凡八極之雲,是雨天下;八門之風,是節寒暑;八紘八殥八澤之雲,以雨九州而和中土。”此蓋舊説。謂有大瀛海環其外者,陸地盡於此矣。鄒衍則易其名爲裨海,謂又有如是者八,陸地乃窮,有大瀛海環其外,而真爲天地之際也。九州名義,多無可考,然泲州似以濟水得名,弇州或即商奄之奄,則冀州當在濟水之南、商奄之東也。九山曰會稽、泰山、王屋、首山、太華、岐山、太行、羊腸、孟門,九塞曰大汾、澠阨、荆阮、方城、殽阪、井陘、令疵、句注、居庸,此皆非其朔,蓋後人沿其目而易其名。九山當布列在九州,九塞則爲九州邊界。九藪曰越之具區、楚之雲夢、秦之陽紆、晉之大陸、鄭之圃田、宋之孟諸、齊之海隅、趙之鉅鹿、燕之昭余,則已在八殥之地矣,觀具區大夢之名,列於九藪又列於八澤可知也。然則所謂九州者,乃在齊之西,燕趙之南,宋鄭秦晉之東,楚越之北耳。鄒衍所謂禹之序九州者蓋如此。《禹貢》所述九州,已苞八殥八紘之地,當衍所謂如赤縣神州者九而有餘矣。《王制》曰:“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淮南》曰:“九州純方千里。”可見其所謂九州者,僅當《王制》之一州。然則舉九州而九之,乃衍新創之説;謂中國外又有如赤縣神州者八,合中國而九。則固舊説也。
紘,高《注》云:“維也。維落天地而爲之表,故曰紘也。”按《覽冥訓》云:“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女媧鍊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四極即八極也。獨言四正爲四極,兼四隅言之,則曰八極耳。天下之雨,來自八極,故四極正則淫水涸也。
九州之地皆曰土,八殥之地有八澤,八紘亦曰土、曰野,是中國與夷狄,以澤爲界也,此蓋島居之世之遺習。島居時,以所居之土爲州,此外爲澤,又其外復爲陸地,然爲他人之地矣,於此可窺見九州之説之起原。古無島字,洲即島,洲、州本一字也。《漢書·地理志》云:“堯遭洪水,褱山襄陵,天下分絶爲十二州。”注:“師古曰:九州之外,有并州、幽州、營州,故曰十二。水中可居者曰州。洪水汎大,各就高陸,人之所居,凡十二處。”宋祁曰:“《注》文,南本無九州以下十五字,景本無《注》末凡十二處四字。”然則所謂九州者,推原其朔,則島居之民,分其衆爲九部耳。井田之法,以方里之地,畫爲九區,而明堂亦有九室,皆是物也。《周官》量人,掌建國之法,以分國爲九州;《考工記》匠人,亦九分其國,皆九州古義也。
原刊《學術》第四輯,一九四○年五月出版
一八七南交
鄭康成曰:“夏不言曰明都,三字摩滅也。”《尚書堯典疏》。案《大戴禮》:“昔虞舜以天德嗣堯,朔方幽都來服,南撫交趾。”《少閒篇》。《墨子》:“昔者堯治天下,南撫交趾,北降幽都。”《節用》中。俱以交阯與幽都對舉,則南方初無所謂明都可知。《爾雅》:“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史記·舜紀》:“南撫交阯、北發。”《索隱》:“北發當云北户,南方有地,名北户。”《淮南子·地形》篇作反户,高誘《注》:“在日之南,皆爲北鄉户,故反其户也。”《南史·林邑傳》:“其國俗居處爲閣,名曰干闌,門户皆北向。”可知北户之俗,南方確有之。而交趾在其北,羲叔所宅,必即今越南地矣。
一八八嵎夷即倭夷説
《堯典》“宅嵎夷”,《史記·五帝本紀》作郁夷;《毛詩·小雅》“周道倭遲”,《韓詩》作威夷,《漢書》作郁夷。説者因謂日本即古嵎夷。此説似怪,然實不盡誣也。人類學家言:日本種族,十之六爲馬來,二爲蝦夷,中國人與通古斯皆僅十之一。馬來人古稱越,亦作粤,有斷髮文身之俗,日人亦然。且日人言語,亦有與馬來同者,其出於馬來族無疑也。《禮記·大傳》曰:“繫之以姓而弗别,綴之以食而弗殊,雖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然也。”楚則有妻妹之俗,見《公羊》桓公二年。日本古俗亦然。漢魏後,南洋羣島皆馬來族所居,其程度殊不高於日本人,或且不逮焉,必不能啓發日本。且日本與中國之交往,亦北方早而南方遲;則謂啓發日本之馬來人,自中國往而不自南洋往,又理之可信者也。《尚書正義》云:“夏侯等書,宅嵎夷爲宅嵎銕。”《説文·山部》:“崵,首崵山也,在遼西。一曰嵎鐵,崵谷也。”説經者因謂今文家謂嵎夷在遼西,此殊不然。“一曰”乃别列一説之辭,不與上文相蒙。不徒夏侯等家不謂嵎夷在遼西,即《説文》所列之或説,意亦未必謂然。何者?暘谷之暘,諸書或作湯,無作崵者;爲此説者之意,蓋謂暘谷之暘,亦當作崵,而非謂遼西之崵山即《尚書》之暘谷也。暘谷究在何處,雖難質言,謂在山東,情事頗近。自山東絶海至日本固不易,然冀、遼之地,久爲華人繁殖之區,試觀方言,自燕到朝鮮語言多同可知,自朝鮮至日本,則非難事矣。況民族之遷移,亦間有出於常理之外,而不可以測度者邪。
一八九天地之化百物之産
《禮記·郊特牲》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天之生物,乃使氣成爲物。《易》所謂“精氣爲物”,物之相生,則以形更成是形,其爲事不同。《周官·大宗伯》曰:“以禮樂合天地之化,百物之産。”化者,天之生物之名;産者,物之生物之名也。注曰:“能生非類曰化,生其種曰産。”物固非天地之類。疏引“田鼠化爲鴽,雀雉化爲蛤蜃之等”以釋化,仍是物生物之事,非是。《乾·彖辭》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疏曰:“變,謂後來改前,以漸移改。化,謂一有一無,忽然而改。”《月令》:“田鼠化爲鴽。”疏曰:“《易》乾道變化,謂先有舊形,漸漸改者,謂之變。雖有舊形,忽改者謂之化。及本無舊形,非類而改,亦謂之化。”本無舊形,一有一無,即天地之化之化,與田鼠化爲鴽之化,不同義也。
一九〇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義
《易·繫辭傳》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近人每執此二語,謂中國人重空言而輕實事,此大繆也。道者,事物之所以然,《韓非·解老》曰:“道者,萬物之所以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成也。”案然,成也。稽,同也。無形跡可見,故曰形而上,猶言成形之先;曰形而下,則猶言成形之後耳。此乃天事,非人事。《周易正義·八論》之一云:“易之三義,惟在於有,然有從無出,理則包無。故《乾鑿度》云:夫有形者生於無形,則乾坤安從而生?故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沌。渾沌者,言萬物相渾沌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是知《易》理備包有無。而《易》象惟在於有者,蓋以聖人作《易》,本以垂教,教之所備,本備於有。故《繫辭》云形而上者謂之道,道即無也;形而下者謂之器,器即有也。”此言最得《易》義。形而上,形而下,乃就物之可見、可聞、可循與否而錫之名,非意有所貴賤於其間也。不徒未嘗賤器也,《繫辭傳》又曰“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且盡力於制器以共民用矣。
《左氏》僖公十五年,韓簡曰:“物生而後有象。”其所謂象,亦即《易》之所謂象也。象雖可聞見,猶不必其可循,《繫辭傳》曰“縣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則其徵也。若此者皆在天,古天官家言,自地以上皆爲天。在地者則不然。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成形者皆可共用,共用之謂器。凡器,皆可如其形,制爲笵,以更作之時曰法。故曰:“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又曰:“法象莫大乎天地。”而包犧作卦,《易》稱其“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也。夫如器之形以制笵,以更成是器,不過能使固有之器增多而已,不能更得新器也。能取法於天則不然。《禮記·郊特牲》曰:“地載萬物,天垂象。取材於地,取法於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取法於天者,依意想之所及,而制以爲法;如是,則共用之器,日出而不窮。《韓子》曰:“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解老》。其理,觀《繫辭傳》“蓋取”一節可明。風行水上《涣》,制舟楫者取焉,不待言而喻也。服牛乘馬取諸《隨》,取其動而説也。臼杵取諸《小過》,《小過》上雷下山,上動,下任之以重也。弧矢取諸《睽》,《睽》上火下澤,火澤之行相違,猶射者引弦嚮己,矢激而外出也。上澤下天《夬》,夬者,決也,以五剛乘一柔,必決,決則殊矣,物之殊者仍可合之,知其故爲一體,此書契之所由作也。要之如器以制,法器有限;因象而制,法器無窮。故曰:“以制器者尚其象。”又曰:“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象者,物之所固有,像則人像之,故從人,非俗字也。
象之不可窮,猶形之不可窮也;於是能以一象廣攝衆義之説尚焉。《易》之始,不過占筮之書,而聖人有取焉,蓋以是也。故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又曰:“聖人立象以盡意”;又曰:“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又曰:“極其變,遂通天下之象”也。《易》道至廣,皆攝諸象。故曰:“彖也者,言乎象者也”,又曰:“知者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則以一象廣攝衆義之謂也。象雖若虚縣無薄乎,器之成恒必由之。故曰“象事知器”。事不違理,知象則器寓焉。《管子》曰:“一者,本也,二者,器也。”《五行》。又曰:“原始計實,本其所生,知其象則索其器。”《白心》。太史公曰:“《易》本隱以知顯,《春秋》推見至隱。”謂其合本末爲一也。
《管子·七法》曰:“治民有器,爲兵有數,勝敵國有理,正天下有分。則、象、法、化、決塞、心術、計數。根天地之氣,寒暑之和,水土之性,人民、鳥獸、草木之生,物雖不甚多,皆均有焉而未嘗變也,謂之則。義也,名也,時也,似也,類也,比也,狀也,謂之象。尺寸也,繩墨也,規矩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謂之法。漸也,順也,靡也,久也,服也,習也,謂之化。予奪也,險易也,利害也,難易也,開閉也,殺生也,謂之決塞。實也,誠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剛柔也,輕重也,大小也,實虚也,遠近也,多少也,謂之計數。”其言足與《易》相發明。則謂自然之理,其予人以可知者謂之象。人效法之,有所制作,謂之法。化者,使人與事習也。決塞者,上之所以使下也。心術,上之所以自處也。計數,上臨事之所察也。法本於象,故曰:“不明於象,而欲論材審用,猶絶長以爲短,續短以爲長。”法出於象,故亦自然不可改易。《法法》之篇曰:“不法法,則事毋常,法不法,則令不行。”不法法者,謂不以法爲法也。法不法者,謂其所法者非法也。不合乎則。《周書·大匡曰》:“明堂所以明道,明道惟法法。”與《管子》所謂法法者同。朱右曾《集訓校釋》依陸麟書改爲“明道惟法,明法惟人”,誤矣。《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離婁》上。此不法法則事毋常之義。又曰:“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爲高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爲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此法不法則令不行之義。非謂法出於先王,謂先王之法則法之法者也。雖荀子之法後王,意亦由是。《左氏》昭公四年,渾罕譏子産曰:“政不率法,而制於心;民各有心,何上之有?”政之不可制於心,以法之出於自然之則也。
《洪範》五事,思曰睿,睿作聖。《周官》鄉三物,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鄭《注》曰:“聖,通而先識也。”聖之本義,實以知識言,非以德行言。《荀子》曰:“不先慮,不早謀,發之而當,成文而類,居錯遷徙,應變不窮,是聖人之辯者也。”《非相》。又曰:“道出乎一。曷謂一?曰執神而固。曷謂神?曰盡善浹洽之謂神。萬物莫足以傾之之謂固。神固之謂聖人。聖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儒效》。又曰:“多言則文而類。終日議其所以,言之千舉萬變,其統類一也。是聖人之知也。”《性惡》。又曰:“所謂大聖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辨乎萬物之情性者也。大道者,所以變化遂成萬物也。情性者,所以理然不取舍也。是故其事大辨乎天地,明察乎日月,總要萬物於風雨。繆繆肫肫,其事不可循。若天之嗣,其事不可識。百姓淺然,不識其鄰。若此則可謂大聖矣。”《哀公》。皆可見聖之本義。《論語·子罕》:“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顯分聖與多能爲兩事。《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衆,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蓋尋常所謂相仁偶者,原不過及於與接爲構之人,博施濟衆,爲量彌恢,則非思無不過者不克濟其事,故以聖言之。《孟子》曰:“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猶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匪爾力也。”《萬章》下。力之深入而克竟其功,亦仍就思無不通之義引伸之也。古之言聖,雖非如後世之高不可攀,然其尊之亦甚至。而《繫辭傳》曰:“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爲天下利,莫大乎聖人。”其重之也如此,而曷嘗有輕視制器之意哉?
一九一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春在堂隨筆》云:戴子高嘗爲《論語注》,專以公羊家師説説《論語》,亦一家之學也。偶檢舊櫝,得手書一通,録《注》中義六十三事,質之於余,因擇其尤平易者識之,所録者凡十條,曰:因不失其親,因讀曰姻,姻,外親也。姻非五服之親,然猶必不失其親,以其亦有宗道。《雜記》曰:“外宗爲君夫人,猶内宗也。外宗爲姑姊妹之女舅之女及從母。又曰:井有人焉,井穽之假字,又曰:君子上達,言作君作師,上通天道。小人下達,言務工作,力田野,下通物性而已。又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往,往世也。諫,猶正也。來,來世也,言來世之治,猶可追乎?明不可追。莊子述此歌曰:往世不可追,來世不可待。皆愜心貴當。下學言務工作,下學而上達,亦謂因事而悟道也。曲園云:余因子高解往者不可諫,而悟來者猶可追之義。《周官·追師·注》:追,猶治也。猶可追,言猶可治也。夫子删《詩》、《書》,定《禮》、《樂》,贊《周易》,脩《春秋》,爲後世法,皆所以治來世也。公羊子曰:制春秋之義,以俟後聖,以君子之爲,亦有樂乎此也。深得孔子之意,而皆自楚狂一言發之,楚狂之功大矣。”予案曲園説追字之義是也,而其説猶可追之義則非。猶可追,言不可追也,乃反詰之辭。
一九二君子有勇而無義爲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爲盜
《論語·陽貨》:“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爲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爲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爲盜。”古書語法,往往有互相備者,此言君子爲亂則爲盜亦在其中,小人爲盜則爲亂亦在其中是也。但此章則不然。蓋古所謂作亂者,乃指干犯名分,殺逐在上者而奪其位,而盜之本義,爲略取財物。古代等級森嚴,小人不易乘君子之位。君子雖不必皆富,然究與小人有别,略取財物,非其志之所存。即欲奪人之所有者,亦必代居其位而後可,其事即爲亂而非盜矣。故作亂之事,小人殆不能爲之,而君子亦無所謂爲盜也。
《春秋》書盜殺者四:襄公十年,“盜殺鄭公子騑、公子發、公孫輒”。《左傳》曰:“書曰盜,言無大夫焉。”昭公二十年,“盜殺衛侯之兄縶”,《左氏》於三十一年論之,謂“齊豹爲衛司寇,守嗣大夫,……若艱難其身,以險危大人,……是以書之曰盜。……以懲不義”。然據二十年紀事,則齊豹之司寇與鄄,皆已爲摯所奪,當殺摯時,豹固微者也。哀公四年“盜殺蔡侯申。”《左傳》云:“公孫翩逐而射之,入於家人而卒。”《杜注》曰:“翩,蔡大夫。”《公羊》曰:“罪人。”《公羊》蓋得其實。十三年,盜殺陳夏區夫《公》、《穀》、《左》皆無傳,而四年《穀梁》云:“微殺大夫謂之盜。”范寧《集解》云:“十三年冬,盜殺陳夏區夫是”,蓋爲夏區夫發。又定公八年,“盜竊寶玉大弓。”《公羊》曰:“盜者孰謂?謂陽虎也。陽虎者,曷爲者也?季氏之宰也。季氏之宰,則微者也。”此外急壽及子臧之死,《左氏》亦咸謂之盜。見桓公十六年,僖公二十四年。蓋實使微者殺之。鄭三卿及衛縶之死,其君皆爲之出奔。又鄭子産卒,子大叔爲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蒲之澤,至興徒兵以攻殺之,盜乃少正。見昭公二十年。吴之入郢也,楚子入睢濟江,入於雲中,盜政之,至以戈擊王,王奔鄖。定公四年。其勢力亦不可謂不大。古書記人民作亂之事甚鮮,或以爲古者德化洽,生計饒,不至於亂也。又或以爲古者設治密,兵力足,人民不易爲亂,皆非也。古之史官主記貴族之事,民間之盜賊與貴族關係較少,故不之及耳。觀鄭所謂萑蒲及楚雲中之盜,可知盜賊之徒黨并不少,勢力并不弱。《莊子·盜跖》述當時之富人謂其“内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内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知其無日不在戒備中也。而《左傳》亦咸稱爲盜,蓋當時言語如是也。
《論語·學而》:“有子曰:其爲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蓋犯上者,作亂之履霜,而作亂其堅冰也。其與殺越人於貨者,所志迥不相侔審矣。《泰伯》篇:“子曰:勇而無禮,則亂。”又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陽貨》篇曰:“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其皆指君子言可知。《左傳》文公二年,“狼瞫怒,其友曰:盍死之?瞫曰:吾未獲死所。其友曰:吾與汝爲難。瞫曰:周志有之:勇則害上,不登於明堂。死而不義,非勇也。……子姑待之。”今《周書·大匡》篇曰:“勇如害上,如同而。則不登於明堂。”明堂非小人所登,其言亦爲君子而發。狼瞫如聽其友而爲難,即有子之所謂犯上,更甚則爲作亂矣。
古之人,蓋貴賤莫不尚勇,故子貢問孔子:“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惡勇而無禮者。”又曰:“賜也亦有惡乎?”子貢曰:“惡不孫以爲勇者。”《論語·陽貨》。孔子戒樊遲,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論語·顔淵》。而孟子告公都子,數世俗所謂不孝者五,好勇鬬狠,以危父母,居其一焉。《離婁下》。夫如是,安得不尚遜順。《祭義》稱:虞、夏、殷、周,未有遺年者。又稱:孝弟之道,發諸朝廷,行乎道路,至乎州巷,放乎獀狩,備乎軍旅,於衆義死之,而弗敢犯也。而大學又以是爲教。又曰:“天子有善,讓德於天;諸侯有善,歸諸天子;卿大夫有善,薦於諸侯;士庶人有善,本諸父母,存諸長老。”《坊記》言:“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善則稱君,過則稱己”;“善則稱親,過則稱己”。豈好爲是柔弱之道以靡其民氣哉?當時之情勢,固有不得不然者也。不然,其争奪相殺不可以一朝居也久矣。
一九三往者不悔,來者不豫
語曰:“人所追悔者既往,所希冀者未來,所悠忽者見在。”又曰:“勘破去來今,非佛無可做;不問去來今,隨地皆成佛。”世皆以爲名言。《禮記·儒行》曰:“往者不悔,來者不豫。”《注》曰:“雖有負者,後不悔也;其所未見,亦不豫備,平行自若也。”已具二諺之理矣。人之多悔多豫,皆由不能安於義命;不能安於義命,則患得患失之情生;患得患失之情一生,而往者不可勝悔,來者不可勝豫矣。其實往者已往矣,隳甑不可復完,悔之何益?而指窮於爲,世事之變化無方,亦何可豫也,徒自苦焉而已。抑且患得患失,則神情眩惑,未有不措置乖方者,是以悔既往,豫未來,正所以失見在而又生將來之悔也。有所悔,必又有所豫,是使悔且豫者相引於無窮,而終不獲一日之安也,不亦徒自苦乎?故曰:“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捨正路而弗由,哀哉!”
一九四釋仁
道之高者必通,通者必合人我,忘利害。苟猶有人我利害之見存,未有能合天道者也。
孔門之言道,莫高於仁。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孟子·離婁上》。又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論語·里仁》。又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論語·憲問》。其言之決絶如此;然則所謂仁者,果何如哉?
子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論語·衛靈公》。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又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强酒。”《離婁上》。其言仁之有利無害,決然如此。然孔子又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則是爲仁者不免於殺身也。然則非泯利害之見,不足以言仁也審矣。子曰:“仁者必有勇。”《論語·憲問》。言其能臨利害而不惑也。又曰:“仁者不憂”,《論語·子罕》。言其本不欲利,故無不利之時;無不利之時,自無可憂也。然則聖人非能教人得世俗之所謂利也,能教其祛欲利之心耳。《論語·顔淵》:“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矣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苟不仁,則不免損人以利己,損人以利己,則内省疚而憂懼隨之矣。斯言看似平易,而行之實艱。
墨子言兼愛,而孟子詆爲無父,似言仁不能無等差矣。然“仲弓問仁,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顔淵》。恕之事也。孟子亦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盡心上》。此豈尚有人我可分乎?《中庸》曰:“仁者,人也,親親爲大;義者,宜也,尊賢爲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所以不得不言親親,不得不言尊賢,且不得不有殺有等;乃各親其親,各子其子,以賢勇知,以功爲己之世,事勢不得不然,而豈道之本然哉?然則墨者夷之謂“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孟子·滕文公上》。其説實不背於儒。儒墨之道,可通爲一也。儒家辟墨千言萬語,皆自小康之世言之,若大同之世,則蕩蕩平平,本無差等也。夫惟不分人我者,人莫能與之敵,何也?苟欲敵之,是自爲敵也。故曰:“仁不可爲衆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孟子·離婁上》。
孔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八佾》。又曰:“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里仁》。其言之之易如此。然忘人我,泯利害,則人所視爲至難者也。何哉?人之本心,本無人我之分,利害之見。所以有之者,皆事勢使然也。故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惟君子能全其仁於事勢萬難之際,亦惟君子能革易斯世,使事勢無阻。凡人皆克全夫仁也,不知革易斯世,而欲望人人克全夫仁,則以賁育、烏獲責孺子矣。此後世儒者之失,孔孟無此説也。
仁之道大如此,顧其言之,亦有時若甚淺近者。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陽貨》兩見。又曰:“剛毅木訥近仁。”《子路》。又曰:“仁者其言也訒。”《顔淵》。然則但謹於辭色之間,遂足以爲仁矣乎?非也。仁者必無人我之見存,無人我之見,尚何自炫以取媚於人之有?務自炫以取媚於人,則其人我之見深矣,是則與於不仁之甚者矣。遠不仁,斯近仁矣。故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爲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里仁》。惡不仁不可遂云仁,然求仁之端也。抑以道仁與不仁之義言之,則又不可謂之不仁也。然則巧言令色之不仁,審矣。故《集注》謂“聖人辭不迫切。言鮮,則絶無可知”也,可不深自警哉!
一九五釋因
因之道,諸子百家言之詳矣。雖儒家,亦不能不以此爲務也。因之道,有施之天者,“作大事必順天時,爲朝夕必放於日月,爲高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是也。《禮記·禮器》。《孟子·離婁上篇》亦曰:“爲高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有施之治民者,“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擇可勞而勞之”是也。《論語·堯曰》。有施之敵者,“因重而撫之”,“亡者侮之,亂者取之”是也。《左氏》襄公十四年:“晉中行獻子曰:史佚有言曰:因重而撫之。仲虺有言曰:亡者侮之,亂者取之,推亡固存,國之道也。”又三十年:“子皮曰:仲虺之志云:亂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國之利也。”又案《周書·武稱》:“距險伐夷,并小奪亂,□强攻弱,而襲不正,武之經也。伐亂、伐疾、伐疫、武之順也。賢者輔之,亂者取之,作者勸之,怠者沮之,恐者懼者欲者趣之,武之用也。”與《左氏》所引史佚仲虺之言相出入,蓋古兵家言。大抵人之力,至大而不可遂。故曰:“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左氏》僖公二十年臧文仲之言。又昭公四年,子産對楚靈王曰:“求逞於人不可,與人同欲盡濟。”韓子曰:“使匠石以千歲之壽,操鈞,視規矩,舉繩墨,而正大山;使賁育帶千將而齊萬民;雖盡力於巧,極盛於壽,大山不正,民不能齊。”《大體》。可謂言之深切著明矣。《孟子》曰:“惡於智者,爲其鑿也。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離婁下》。行其所無事者,因之謂也。所因者有事焉,因之者未嘗有事也。惟未嘗有事,乃能有成,此因之精義也。
自然之德在於信,信則必可知也。故曰:“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惟其信也,故逆之必敗,順之則必有成,此隨順萬物之義所由來也。《管子》曰:“有道之君,其處也若無知,其應物也若偶之。”《心術》。此君人者,治國之術也。莊子述慎到之説曰:“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天下》。此匹夫自處之道也。而其要,盡於莊周“無建己之患”五字。惟無建己,故無用知之患,而能動静不離於理也。此即孔子所謂“無可無不可”,《論語·微子》。其所以致之者,則“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論語·子罕》。然則治人之道,與脩己之道,無二致焉。故曰:“吾道一以貫之也。”《管子》亦曰:“君子之處也若無知,言至虚也。其應物也若偶之,言時適也。若影之象形,響之應聲也。故物至則應,過則捨矣,捨矣者,言復所於虚也。”
惟能因也,故或見利而不爲,以違於道者,似利而實非利也。《管子·白心篇》所言是也。《白心篇》曰:“建當立,有以靖爲宗,以時爲寶,以政爲儀,和則能久。非吾儀,雖利不爲;非吾當,雖利不行;非吾道,雖利不取;上之隨天,其次隨人。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隨。”以政爲儀,非吾儀,雖利不爲,法家所以戒釋法而任心治也。故儒、法二家之道,實亦相通。
一九六釋大順
儒家之言治,莫高於大順。大順之説,見於《禮運》。其説曰:“四體既正,膚革充盈,身之肥也。父子篤,兄弟睦,夫婦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天子以德爲車,以樂爲御;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謂大順。大順者,所以養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故事:大積焉而不苑,并行而不繆,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故明於順,然後能守危也。故禮之不同也,不豐也,不殺也,所以持情而合危也。故聖王所以順,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而弗敝也。用水火金木飲食,必時。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德。用民必順,故無水旱昆蟲之災,民無凶饑妖孽之疾。故天不愛其道,地不愛其寶,人不愛其情。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車,河出馬圖。鳳皇麒麟,皆在郊棷;龜龍在宫沼;其餘鳥獸之卵胎,皆可俯而窺也;則是無故。先王能脩禮以達義,體信以達順,故此順之實也。”言治至此,可謂豪髮無遺憾矣。論者或曰:西京儒者,不言祥瑞。言祥瑞者,西漢末葉,王莽之徒之爲之也。是不然,董仲舒對策曰:“陰陽調而風雨時,羣臣和而萬民殖,五穀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内,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非以瑞應爲治之至者乎?不言者,當時之治,固不足以言瑞應。且宣帝之世,言鳳皇降者,固連翩矣。安知當時儒者,無導諛貢媚之徒,特無傳於後邪?且經典之言瑞應者,非獨《禮運》也。《禮器》曰:“因名山以昇中於天,因吉土以饗帝於郊。昇中於天,而鳳皇降,龜龍假;饗帝於郊,而風雨節,寒暑時。是故聖人南面而立,而天下大治。”《樂記》曰:“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穀昌,疾疢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大戴記·誥志》曰:“聖人有國,則日月不食,星辰不孛,海不運,河不滿溢,川澤不竭,山不崩解,陵不弛,川谷不處,深淵不涸;於是龍至不閉,鳳降忘翼,鷙鳥忘攫,爪鳥忘距,蜂蠆不螫嬰兒,蟁虻不食天駒,雒出服,河出圖。”《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皆與《禮運》相出入。抑非獨儒家也,《管子·小匡》曰:“昔人之受命者,龍龜假,河出圖,洛出書。”《莊子·馬蹄》曰:“至治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羣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羣,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其言與《二戴記》、《論語》,同出一本,亦顯而易見也。是何邪?是古人之知識短淺,不知人事而欲徼福於不可知之數邪?非然也。《祭統》曰:“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謂之備。”然則大順云者,亦人事無所不盡,天瑞無所不臻之謂耳。瑞應之來,若由於天,而實由於人。何也?如其三年耕,則有一年之畜;九年耕,則有三年之畜;以三十年之通,雖有凶旱水溢,民無菜色。如此,雖有水旱,謂有水旱得乎?古昔情形,非有史官記録,特口相傳述耳。十口相傳,不能審諦。小康之治既作,大同之世云遥,乃有强者脅弱,衆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之事,追懷古昔,乃覺其苦樂之懸殊,而津津樂道之。然於古昔之事,知之不審諦也,則以爲天瑞之駢臻云爾。且人雖至仁,安能感物,然古言瑞應,必極之於鳳凰降龜龍假者,《荀子·王制》曰:“養長時則六畜育,殺生時則草木殖,聖王之制也。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黿鼉魚鱉鰌鱣孕别之時,罔罟毒藥不入澤;污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故魚鱉優多,而百姓有餘用也。斬伐養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餘用也。故禽獸草木之滋殖,亦人事爲之也。”自後世言之,則曰“摘巢毁卵,則鳳凰不翔;刳胎焚夭,則麒麟不至。”《公羊》宣公元年《解詁》。一若非人事所致,而德化所感云爾,亦不審諦之辭也。然則所謂瑞應者,其説固不審諦,其言則非無由矣。此諸家之所以共傳之與?
儒家之無善治也,自其以大同之義,附諸小康之治始也。蓋郅治之極,必依於仁。《禮運》曰:“仁者順之體也。”仁者,不分人我之謂也。亦既知有人我矣,則終不能盡相人偶之道,而克全夫仁。人雖至仁,安能及物。所謂盡物性者,亦不過養長生殺得其時,使足供人用而無乏耳。此惟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之世爲能然。至於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爲己之世,則人我分而争奪起,人與人相處之道必不能盡。人與人相處之道不能盡,則人之所以處置夫物者,亦必不能盡其道矣。稍以陵夷,終至大壞,此山林之所以童,而川澤之所以竭也。而儒者乃以脩禮達義,體信達順,望諸世及以爲禮,城郭溝池以爲固之大人。《經解》曰:“天子者,與天地參,故德配天地,兼利萬物,與日月并明,明照四海,而不遺微小。”《中庸》曰:“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皆《禮運》所謂“天子以德爲車,以樂爲御”;《禮器》所謂“聖人南面而立”也。董仲舒遂推言之曰:“爲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姦其間。”以是致瑞應而爲王道之終,其言之甚美,而不悟所操者之非其具也。此道家之言之所以爲得實與?所謂大同之治者,古人蓋皆知其有此一境,而莫能審其在於何時。乃皆以意附會道家主無君之治,故所附會者,較得其實。《禮運》記者,記禮之運,而始於大同。蓋非不知此義者,其以大同之治,責望於世及之君,豈亦望其漸致小康,以爲後圖與?定哀多微辭,下士笑大道,弗可知已!
一九七釋“三年無改於父之道”
經義有以互證而益明者,《論語·學而》: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没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似以從親爲孝者。然《禮記·坊記》説是語云:“君子弛其親之過而敬其美。”則所謂三年無改者,謂其父之道之美者也。然則父在觀其志者,觀其能志於美也;父没觀其行者,觀其能敬其美也;非謂不論其爲美與惡,而皆無改焉也。惡豈惟不可因循,蓋有改之惟恐不速者矣,所謂弛其過也。古人言語,頗與後世不同,詳略之異,亦其一端。如“三年無改於父之道”,自然指其美者言。此在古代,蓋不待言而可明,故記者不更分别。然在後世,則此等處,必明言其爲父之美。此自古今語法不同,彼此不足相非。然以後世之語法度古人,則必有覺其不可通,或致誤解者。《集注》引尹氏曰:“如其道,雖終身無改可也;如其非道,何待三年?然則三年無改者,孝子之心,有所不忍故也。”游氏曰:“三年無改,亦謂在所當改,而可以未改者耳。”彌縫匡救,用心亦可謂深矣。而未知一參考《戴記》則可明。故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孝子之心,有所不忍,其説最不可通。子曰:“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爲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又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夫過舉,則必其不仁者也。仁者居之,必不可一息安也。視其父之陷於不仁,必不可一息忍也。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而忍無弛其親之過乎?豈有弛其親之過而反有所不忍者乎?後世人君,政事有不便於民者,新君即位,每以遺詔罷之,合於道矣。
一九八釋“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
《論語·陽貨》:“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斯言也,讀者惑焉。人有善惡,男女一也,安得舉天下之女子,而悉儕諸小人?曰:此所謂女子,乃指女子中之小人言,非謂凡女子也。小人猶言臣,女子猶言妾耳,古臣妾恒并稱。《禮經·喪服》:爲貴臣貴妾皆緦;《禮記·曲禮》:“國君不名卿老世婦,大夫不名世臣侄娣,士不名家相長妾”;皆是。《檀弓》曰:“陳子車死於衛,其妻與家大夫謀以殉葬。定,而後陳子亢至。以告,曰:夫子疾,莫養於下,請以殉葬。子亢曰:以殉葬,非禮也。雖然,則彼疾,當養者,孰若妻與宰?得已,則吾欲已;不得已,則吾欲以二子者之爲之也。”《周書·武稱》曰:“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戰國·秦策》引同。舌當作后,則又以妻與宰并稱焉。《曲禮》:“列國之大夫,於其國曰寡君之老”,而“夫人自稱於天子曰老婦”,老婦亦猶言老耳。人君外有三公,内有三母,夫人亦有師傅保,傅以老大夫爲之。夫人之有臣,亦猶國君之有妾也。
《檀弓》:“文伯之喪,敬姜據其床而不哭,曰:昔者吾有斯子也,吾以將爲賢人也,吾未嘗以就公室。今及其死也,朋友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聲,斯子也,必多曠於禮矣夫!”《國語·魯語》:“公父文伯卒,其母戒其妾曰:吾聞之:好内女死之,好外士死之。今吾子夭死,吾惡其以好内聞也。二三婦之辱共先者祀,請無瘠色,無洵涕,無掐膺,無憂容,有降服,無加服,從禮而静,是昭吾子也。”亦以臣妾并舉。
一九九一貫與致一
有一貫之道,有致一之道。一貫之道,以知之者言也;致一之道,以行之者言也。一貫之道,孔子告子貢者是也。《論語·公冶長》:“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衛靈公》:“子曰:賜也,女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蓋子貢平日致力於研求衆理,而得其會通,及其將届貫通之時,孔子乃呼而告之也。對曰:“然。非與?”乃設爲問答之辭,古書多如此,非子貢之真未悟也。致一之道,《荀子·勸學》言之最精。其言曰:“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跬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則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爲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爲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羣衆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此孔子所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也。《論語·雍也》。“使目非是無欲見,使耳非是無欲聞,使口非是無欲言,使心非是無欲慮”,蓋所謂勉强而行之。及其“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心利之有天下”,則所謂及其成功者矣。子曰:“天地絪緼、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易》曰:“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言致一也。”《易·繫辭》。其形容致一之篤如是,此其所以能力行而有諸己也。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聖後聖,其揆一也。”《離婁下》。此即本篇所謂“見而知之”、“聞而知之”者,以知言之也。“滕文公爲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滕文公上》。此則勉之以自古相傳之道,必可力行而有之於身,可謂詔之以致一之功也。
既知一言可以貫萬物矣。《管子》:“聞一言以貫萬物,謂之知道。”而求一直截之語,懸以爲鵠,以行之於待人接物之聞,則孔子所以告曾子者是也。《論語·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子所以告曾子者,似與告子貢者不同。然《衛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公冶長》:“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其所以相詔相勉者,猶之告曾子之言曰:“道一”而已也。
二〇〇中和
中庸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少嘗讀而疑之,以爲人之力,安能位天地,育萬物,毋乃言之夸乎?及讀《繁露·循天之道》篇,然後知其義也。《中庸》者,言禮而本之天道者也。其言致中和而天地位,萬物育,乃言天道,非言人事也。《繁露》之言曰:“循天之道,以養其身,謂之道也。天有兩和,以成二中,歲立其中,用之無窮。是北方之中,用合陰,而物始動於下;南方之中,上疑奪是字。是,正也。用合陽,而養始美於上。其動於下者,不得東方之和不能生,中春是也。其養於上者,不得西方之和不能成,中秋是也。”“中者,天下之所終始也;而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此皆言天事也。其言人事,則曰:“泰實則氣不通,泰虚則氣不足,熱勝則氣寒,寒勝則氣□,泰勞則氣不入,泰佚則氣宛至,怒則氣尚,喜則氣散,憂則氣狂,懼則氣懾;凡此十者,氣之害也。而皆生於不中和。故君子怒則反中而自説以和,喜則反中而收之以正,憂則反中而舒之以意,懼則反中而質之以精。”此皆自致於和之術。蓋《中庸》主於治心,故但言喜、怒、哀、樂;《繁露》此篇,兼言養身,故并及實、虚、熱、寒、勞、佚也。
悟道必由於積漸,一人如是,一羣亦然。羣所共喻之義,未有不本於日用行習,徐徐擴而充之者。中國之民,邃古即以農爲業。農業與天時,相關最切,故其民信天最篤。一切人事,無不以之傅合天道,後來陳義雖高,然其初起之跡,固猶有不可掩者,《中庸》則其一也。《中庸》言:“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此即其原出農業之羣之顯證。其言“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而又以至誠之德,歸諸天地。美天之高明而能覆物,地之博厚而能載物,美其無息,稱其不貳。義雖稍隱,仍可微窺。其稱致曲之德曰:“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此爲人所當盡之道而其義仍在於法天。《易》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縣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所謂“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也。“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所謂“明則動”也。“句者畢出,萌者盡達”,所謂動則變,變則化也。終之曰:“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爲而成”,則孔子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也。一言蔽之,言道皆法天地,而天地之德,在其能生物而已。
故其言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此言人事也。又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則舉天道以詔人事也。《繁露》先言天道,後言人事;《中庸》先言人事,後舉天道以明之,其言雖殊,其義一也。因《中庸》此處,未曾顯言天道,後人遂謂天地位,萬物育,皆由於人之能履中蹈和,則其義不可通,而若不免於夸誕矣。《禮運》曰:“故天秉陽,垂日星;地秉陰,竅於山川,和而後月生也。”《注》:“秉,猶持也。言天持陽氣施生,照臨天下也。竅,孔也。言地持陰氣,出納於山川,以舒五行於四時。比氣和,乃後月生而上配日。”《祭義》曰:“日出於東,月生於西,陰陽長短,終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其言和皆主天事,固可與《中庸》互證也。《周官》大宗伯曰:“以天産作陰德,以中禮防之。以地産作陽德,以和樂防之。”《周官》六國時書,仍知中和之德,本於天地。足徵此爲古者人人共喻之義也。
物之循環無端者,原不能强指其一處而謂之中。然其用既相反而相成,則其彼此更代之際,自與他處有異。此其相際之處,即禮家之所謂中矣。《易·泰卦》九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象》曰:“無往不復,天地際也。”董子曰:“天地之道,雖有不和者,必歸之於和,而所爲有功。雖有不中者,必止之於中,而所爲不失。是故陽之行,始於北方之中,而止於南方之中。陰之行,始於南方之中,而止於北方之中。陰陽之道不同,至於盛而皆止於中,其所始起,皆必於中。是故中者,天地之大極也。極所以有至與中二義。日月之所至而卻也,長短之隆,不得過中,天地之制也。兼和與不和,中與不中而時用之,盡以爲功。是故時無不時者,天地之道也。”陽之行始於北方之中,陰之行始於南方之中,此喜、怒、哀、樂未發時所當正之位也。陽之行止於南方之中,陰之行止於北方之中,此喜、怒、哀、樂既發後所當中之節也。未發時不能正其位,則既發後必不能中其節矣。此正本、謹始、慎獨諸義所由來也。“發而皆中節”之“節”,即《樂記》“大禮與天地同節”之“節”。“謂之和”之“和”,即《樂記》“大樂與天地同和”之“和”。此禮樂之所以相須而成,而《中庸》之所以爲禮家言也。
“長短之隆,不得過中”,此即《易》盈虚消息之義。《豐》之《彖辭》曰:“日中則昃,日盈則食,天地盈虚,與時消息,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繫辭傳》曰:“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伸相感,而利生焉。”《蠱》之《彖辭》曰:“終則有始,天行也。”《剥》之《彖辭》曰:“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復》之《彖辭》曰:“反覆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皆以天道言之,亦足見古昔之哲學,無不以法天爲之本也。
法天者既法其消息盈虚,故無久而不變之義。“革”之《彖辭》所謂“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也”。物不可以不革,而此不可不革之道,則久而不革,此《易》所以兼變易不易二義。《恒》之《彖辭》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而又繼之曰:“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以此,恒變而不已者,莫如四時。故“損益盈虚”,貴於“與時偕行”。《損·彖辭》。而“亢龍有悔”,在於“與時偕極。”《乾·象辭》。
天有四時,地有五行,其事相成也。四時既以運行爲義,五行何獨不然。故曰:“五行之動,迭相竭也。”《禮運注》:“竭,猶負載也。言五行運轉,更相爲始也。”《疏》:“猶若春時木王,則水爲終謝,迭往王者爲負竭,夏火王則負竭於木也。”此五德終始之義所本。
《中庸》之道,既歸本於法天;而其所法者,爲天地生物之功用;則此二字之義,自當如鄭目録,以庸爲用,謂其記中和之爲用。程伊川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義則精矣,非記者之意也。通篇皆極稱中,無更言庸者,二字非平列可知。
人之心,恒陶鑄於其羣。故一時一地之人之議論,枝節雖異,根本必同,先秦諸子則是也。先秦諸子皆言法天,皆貴變易,皆主循環,即由中國之文明,植根於農業。農業與天時,相關最切之故。然諸家於循環變化之道,言之甚備;而於變化之分際,則未有詳哉言之如儒家之中庸者,此禮家之所以有獨至之處歟。《管子·形勢》曰:“往者不至,來者不極。”此二語頗足與《中庸》相發明。《管子》固多儒家言也。
人之情,諸書所言亦不一。《禮運》以喜、怒、哀、懼、愛、惡、欲爲七情。《大戴記·文王官人》以喜、怒、欲、懼、憂爲五性。《周書·官人》作五氣。《左氏》昭公二十五年,載子大叔述子産之言,以好、惡、喜、怒、哀、樂爲六志。《管子·内業》言憂、樂、喜、怒、欲、利。惟《心術》亦言喜、怒、哀、樂,與《中庸》同。案《周書·度訓》曰:“凡民生而有好有惡,小得其所好則喜,大得其所好則樂,小遭其所惡則憂,大遭其所惡則哀。”其言最爲明白。蓋人之性,惟有好惡二端,各以其甚否分爲大小,猶天有陰陽,分爲大少也。言五性,蓋所以配五行;六志則子産明言其生於六氣;《禮運》之言七情,蓋所以配四時及三光,其下文云:“以四時爲柄”,“以日星爲紀”,“月以爲量”也,雖因所配者不同而異其辭,要之以天道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