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杜亚泉先生遗事
余之识亚泉先生,始于民元前十三年。是时,绍兴有一中西学堂,余任监督,而聘先生任数学及理科教员,盖先生治学,自数学入手,而自修物理、化学及矿、植、动物诸科学也。学堂本有英、法两种外同语,而是年又新增日文。先生与余等均不谙西文,则多阅日文书籍及杂志,间接地窥见世界新思潮,对于吾国传统的学说,不免有所怀疑。先生虽专攻数理,头脑较冷,而讨寻哲理、针砭社会之热诚,激不可遏。平时各有任务,恒于午膳、晚餐时为对于各种问题之讨论。是时,教职员与学生同一膳厅,每一桌,恒指定学生六人、教职员一人。其余教职员则集合于中间之一桌,先生与余皆在焉。每提出一问题,先生与余往往偏于革新方面,教员中如马湄莼、何阆仙诸君,亦多表赞同;座中有一二倾向保守之教员。不以为然,然我众彼寡,反对者之意见,遂无由宣达。在全体学生视听之间,不为少数旧学精深之教员稍留余地,确为余等之过失,而余等竟未及注意也。卒以此等龃龉之积累,致受校董之警告,余愤而辞职,先生亦不久离校矣。
先生本号秋帆,到上海后,自号亚泉。先生语余:“亚泉者,氩线之省写;氩为空气中最冷淡之元素,线则在几何学上为无面无体之形式,我以此自名,表示我为冷淡而不体面之人而已。”编印《亚泉杂志》,提倡数理之学。
未几,先生膺南浔庞君清臣之聘,长浔溪中学,所请教员,均为一时知名之学者。然终以一化学教员之故,校中忽起风潮。余时在爱国学社,特往南海调停,无效。先生卒以是辞职,而浔溪中学亦从此停办矣。
余长爱国女学时,先生与寿孝天、王小徐诸君,均为不支薪俸之教员,先生所教者为理科。
嗣后,先生进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服务三十年,所编教科书甚多,大抵关于数理,余非习数理者,不敢妄论。余终觉先生始终不肯以数理自域,而常好根据哲理,以指导个人,改良社会,三十余年,未之改也。最近,先生曾在其子弟所设之中学,试验人生哲学的谈话。就近人编译书籍中,选其足以开发青年思想者数种,劝学生阅读;又就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哲学、伦理学等科学中,编辑其新颖警切的理论,每周为学生讲述一次;尤于各科学的名词界说,为学生逐一检查词典,严密注意。后因学校停办,先生乃取搜集的材料,加以扩充与整理。编为《人生哲学》,作为高级中学教科书,于十八年八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是书分三大部分:(一)人类的机体生活(生理的);(二)人类的精神生活(心理的);(三)人类的社会生活(伦理的)。而前方冠以绪言,后方结以人生的目的和价值与人生问题和人生观二章。中学教科之人生哲学,本为旧日伦理学教科之改名,旧日伦理学中,虽亦有关于卫生及养心之说明,然皆甚略。先生此书,说机体生活及精神生活,占全书三分之二,以先生所治者为科学的哲学,与悬想哲学家当然不同也。先生既以科学方法研求哲理,故周详审慎,力避偏宕,对于各种学说,往往执两端而取其中,如惟物与惟心,个人与社会,欧化与国粹,国粹中之汉学与宋学,动机论与功利论,乐天观与厌世观,种种相对的主张,无不以折中之法,兼取其长而调和之;于伦理主义取普泛的完成主义,于人生观取改善观,皆其折中的综合的哲学见解也。先生之行己与处世,亦可以此推知之。
(《新社会半月刊》,第六卷第二号,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六日出版)
记宗仰上人轶事
上人本姓黄氏,江苏常熟人,出家后,法号宗仰。受翁叔平氏熏陶,能为诗古文辞。其所发表之诗文,自署乌目山僧;但当时报纸,亦有称为黄中央者。
余与上人相识,由蒋观云氏介绍。其时上海有一日报曰《大同》,不能支持;而上人正在哈同花园罗伽陵夫人处主持佛事,颇愿尽力于革新之事业,乃由罗夫人出款,接办《大同日报》,而观云为之编辑。
上人曾为罗夫人印释藏全部,但不甚流通。
民元前十一年冬,观云与林少泉、陈梦坡、吴彦复诸氏发起爱国女学,上人亦赞同之,商诸罗夫人,助经费,至前四年始截止。
前十年,南洋公学学生全体退学,除少数家居上海,或有戚族在上海可依止者外,大多数均寓旅馆;推代表向中国教育会求助。教育会开会讨论,上人谓:“一切旅费,可由我担任。”退学生赖以维持,至爱国学社成立而后止。其款亦罗夫人所出也。
前九年,中国教育会改选职员,举上人为会长。五月,学社社员不满意于中国教育会,于报端揭《敬谢教育会》一文;教育会开评议会,决定态度,余主张听学社独立,多数赞同。上人乃以中国教育会会长名义发布《贺爱国学社之独立》一文答之。时章太炎氏亦为评议员,独反对学社独立,乃函促各评议员之在他地者来上海开会,取消前此议决案。上人与余遂不复与闻爱国学社事。
上人曾游日本一次,时中山先生适在日,盘桓颇久。上人归国后,曾为我说中山先生轶事。民元前一年,中山先生自海外归来,上人先得讯,雇一小汽船到吴淞迎之。
《蔡元培先生全集》
章太炎革命行述
章氏幼年情形,本人不甚深知。某年,余由杭去临安,过余杭,始初识章氏,时年二十有余,方作《訄书》也。辛丑,章即去发辫,徜徉过市,复倡排满革命之说,邻里侧目。章氏太炎之名,实慕明末清初学者黄太冲、顾炎武之为人而取。时杭州有《经世报》者,章常著论辱骂政府,鼓吹革命。终因环境关系,未久,即来上海,为《苏报》、《民报》撰稿。迨“苏报案”发,章及多人被捕。他人即经营救出狱,惟章以《驳康有为书》中,有骂光绪为“小丑”字样,经判禁西牢三年,与陈蜕庵同狱。余时往探视,并递送书籍及零用钱。出狱时,章剃一光头,人谓恐风吹伤脑。章笑曰:刀尚不怕,乌论风吹。乃东渡日本,在东京讲学,听者均年长于章,而国学根蒂甚深者,一时对留东学生影响甚大。复在北京大学及现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中,不乏章氏彼时之高足。中年而后,犹不忘情政治,对时局时有通电,发表主张。近年复致力讲学,惜未竟全功,而遽归道山,殊人怀念不置。
(《申报》,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九日)
追悼曾孟朴
我是四十多年前就知道曾君表(曾孟朴的父亲)先生了。那时候,我正在李莼客先生京寓中课其子;而李先生于甲午年去世,他的几位老友与我商量搜集李先生遗著的事,我所以知道君表先生。最近两年,我在笔会里常见到虚白先生。然而,我始终未曾拜见孟朴先生。今所以参加追悼的缘故,完全为先生所著的《孽海花》。
我是最喜欢索隐的人,曾发表过《石头记索隐》一小册。但我所用心的,并不只《石头记》,如旧小说《儿女英雄传》、《品花宝鉴》,以至于最近出版的《轰天雷》、《海上花列传》等,都是因为有影事在后面,所以读起来有趣一点。《孽海花》出版后,觉得最配我的胃口了,它不但影射的人物与轶事多,为以前小说所没有,就是可疑的故事,可笑的迷信,也都根据当时一种传说,并非作者捏造的。加以书中的人物,半是我所见过的;书中的事实,大半是我所习闻的,所以读起来更有趣。
我对于此书,有不解的一点,就是这部书借傅彩云作线索,而所描写的傅彩云,除了美貌与色情狂以外,一点没有别的。在第二十一回中叙彩云对雯青说:“你们看看姨娘,本来不过是个玩意儿,好的时候抱在怀里,放在膝上,宝呀贝呀的捧。一不好,赶出的,发配的,送人的,道儿多着呢。就讲我,算你待得好点儿,我的性情,你该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该明白了;当初讨我的时候,就没有指望我什么三从四德,三贞九烈;这会儿做出点儿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没什么稀罕。”似乎有点透彻的话,可以叫纳妾的男子寒心;然而她前面说:“我是正妻,今天出了你的丑,坏了你的门风,叫你从此做不成人,说不响话,那没有别的,就请你赐一把刀,赏一条绳,杀呀,勒呀,但凭老爷处置,我死不皱眉。”可见她的见地,还是在妻妾间的计较,并没有从男女各自有人格的方面着想。所说“出丑”、“坏门风”、“做不成人,说不响话”,完全以男子对于女子的所有权为标准,没有什么价值。彩云的举动,比较有点关系的,还是拳匪之祸,她在瓦德西面前,劝不妄杀人,劝勿扰乱琉璃厂,算是差强人意。后来刘半农、张竞生等要替她做年谱、谋生计,还是这个缘故。观孟朴先生“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称:初稿是光绪三十二年一时兴到之作,是起草时已在拳匪事变后七年,为什么不叙到庚子,而绝笔于“青阳港好鸟离笼”的一回?是否如西施沼吴以后(彩云替梁新燕报仇)“一舸逐鸱夷”算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文法?但是第二十九回为什么又把燕庆里挂牌子的曹梦兰先泄露了?读卷端台城路一阕,有“神虎营荒,鸾仪殿辟,输尔外交纤腕”等话,似是指彩云与瓦德西的关系。后来又说:“天眼愁胡,人心思汉,自由花神,付东风拘管。”似指辛亥革命。是否先生初定的轮廓,预备写到辛亥,或至少写到辛丑,而后来有别种原因,写到甲午,就戛然而止?可惜我平日太疏懒,竞不曾早谒先生,问个明白,今先生去世了,我的怀疑,恐永不能析了。这就是我追悼先生的缘故!
(《宇宙风》第二期,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出版)
哀刘半农先生
刘先生死了!为青年模范的刘先生,是永远不会死的!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说学者心理上进展的状况,是最好没有的了。从各种科学中或一种科学的各方面中,择自己性所最近的专研起来,这是知的境界。研究开始了,渐感到这种工作的兴趣。废寝忘食,只有这惟一的嗜好,这是好的境界。学成了,在适当的机会应用起来,搜罗新材料,创造新工具,熟能生巧,乐此不疲,虽遇到如何艰难,均不以为意,这是乐的境界。我个人所见到的刘先生,真是具此三种境界的。
刘先生早年求学的状况,我知道的不多。我认识他是在民国六年。那时候刘先生已经二十余岁了,在大学预科任教员,在《新青年》杂志发表诗文,就在国内做“商量旧学,培养新知”的准备,亦未始不可;但他一定要出去留学。到了法国了,以他平日沉浸于文史的习惯,也未尝不可以选点轻松的学科,在讲堂上听听讲,在书本上寻点论文的材料,赚一个博士的证书;然而他经再四考虑以后,终选定了语音学。这是刘先生的知。他选定了这学科以后,对于测验的纤琐、计算的繁重,毫不以为苦;我到巴黎见他时,一问到,他就“头头是道”、“津津有味”地讲起来。这是刘先生的好。他回国了,在北京大学的国学门研究所,布置语音学实验室,这是他的主要工作。当然能者多劳,他除北大研究所以外还担任中央研究院史语研究所兼任研究员和各大学院长教务长等职务,并在各杂志或日报上也有相当的发表,但是他的兴趣,还是集中于语音学。他时时有新的发明,如改良测验的仪器,由笨重变为轻便;改良计算的方法,由繁难变为简易,都是他最得意的事。他对于考察方音,决不畏旅行的艰苦。此次由北平经绥远而达百灵庙,染病以后,尚极有兴会,不得已而回平,以至疾笃,亦从无怨无尤人的感想。这是刘先生的乐。以我个人的观察,刘先生可谓实践孔子所说“知之”、“好之”、“乐之”的三境界,可以为青年求学者的模范了。
刘先生不幸而死,但是无数青年如能以刘先生为模范,而对于所学能由“知之”以至于“好之”而至于“乐之”,则刘先生就永远不死了。
(《人世间》第十期,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日出版)
记鲁迅先生轶事
鲁迅先生去世,是现代文学界大损失,不但我国人这样说,就是日本与苏联的文学家也这样说,可说是异口同声了。鲁迅先生的事迹,除自传外,各报发表的也不少,无取乎复述。我现在记他的几件轶事。
三十年以前,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觉得学德语的困难,与留学东京之堂弟国亲通信时,谈到这一点。国亲后来书,说与周豫才、岂明昆弟谈及,都说“最要紧的是有一部好字典”。这是我领教于先生的第一次。后来,国亲又寄给我《或外小说集》一部,这是先生与岂明合译的,大都是北欧的短篇小说,译笔古奥。比林琴南君所译的,还要古奥,只要看书名“域外”写作“或外”,就可知先生那时候于小说的热心了。
先生进教育部以后,我们始常常见面。在南京时,先生于办公之暇,常与许君季茀影抄一种从图书馆借来的善本书。后来先生所发表的有校订本魏中散大夫《嵇康集》等书,想就是那时期工作之一斑了。
先生于文学外,尤注意美术,但不喜音乐。我记得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教育部废去洪宪的国歌,而恢复《卿云歌》时,曾将两份歌谱,付北平中学练习后,在教育部礼堂唱奏,除本部职员外,并邀教育界的代表同往细听,选择一份。先生与我均在座,先生对我说:“余完全不懂音乐。”我不知道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否把“懂”字看得太切实,以为非学过音乐不可;还是对教育部这种办法,不以为然,而表示反抗?我后来没有机会问他。
我知道他对于图画很有兴会,他在北平时已经搜罗汉碑图案的拓本。从前记录汉碑的书注重文字,对于碑上雕刻的花纹毫不注意。先生特别搜辑,已获得数百种。我们见面时,总商量到付印的问题,因印费太昂,终无成议。这种稿本,恐在先生家中,深望周夫人能检出来,设法印行,于中国艺术史上很有关系。先生晚年提倡版画,印有凯绥·珂勒惠支及E.蒙克版画选集等,又与郑君振铎合选北平南纸铺雅驯的信笺印行数函,这都与搜辑汉碑图案的动机相等的。
先生在教育部时,同事中有高阳齐君寿山,对他非常崇拜。教育部免先生职后,齐君就声明辞职,与先生同退。齐君为人豪爽,与先生的沉毅不同;留德习法政,并不喜欢文学,但崇拜先生如此,这是先生人格的影响。
(《宇宙风》第二十九期,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出版)
记俞英厓
——《琴绿堂遗草》序
余与俞君英厓交十余年矣。六年前,余将赴德意志,别君于奉天。今年,与君相见于北京、于上海,而余又将游德,君亦复取道海参崴,为延吉之游矣。君滨行,以先德小舟先生《琴绿堂遗草》见示,余受而读之。因地为集,有沈水、萍水、紫水、鉴水、滦水、莲水等目。而编年,自丁酉迄丙寅,凡四十年。盖先生宦游,西至蜀,东北至辽沈,南至闽粤,并经游湘、赣诸地。以所闻见。托诸吟咏,使后之人读之,得以想见当日各地方之状况,与夫宦游者之境遇,乃与亲炙无异,岂一等闲吟风弄月之作所可拟者。英厓游踪,虽不逮先生之广,然往返间,经由俄、韩;而今之时局,又与先生所处不同,必将别有枨触。其亦将托之吟咏,以媲美于先德欤?余读先生之诗,而有此感,因题于卷端云。
(一九一二年九月九日)
(蔡元培手稿)
记徐锡麟
——徐锡麟墓表
有明之亡,集义师,凭孤城,以与异族相抗者,于浙为最烈;而文字之狱,亦甲于诸省。故光复之思想,数百年未沫。自晚村以至定盦,其间虽未有伟大之著作为吾人所发见,而要其绵绵不绝之思潮,则人人得而心摹之。
在所见世以言论鼓吹光复者,莫如余杭章先生炳麟;而实力准备者,莫如山阴徐先生锡麟,及会稽陶先生成章。顾章、陶两先生,皆及见清帝之退位,中华民国之成立;而徐先生乃于前五年赍志以没。其没也,又为光复史中构造一最重大之纪念,此后死者之所以尤凭吊流连而不能自已者也。
徐先生,字伯荪,浙江山阴人也。少时,治算学及天文学,廓然有感于因果之定律,宇宙之溥博而悠久,他日杀身成仁之决心,托始于是矣。其后,为家庭教师,以光复大义授弟子许克丞。继为绍兴中学堂教习,以尚武主义为学生倡,并以时涉历诸暨、嵊诸县,交其健者,以大义运动之。及至上海,由蔡元培、元康昆弟之介绍,而与陶成章合。成章方以嘉兴敖嘉熊、龚国铨诸志士之倾助,而奔走金华、衢、严诸府,运动其秘密会党,有成议。两先生既成交,浙江诸会党有统一之机。于是相率至绍兴,谋以绍兴为根据地,施军事教育,为革命军预备。许克丞愿任经费设武备学堂,格于例不果;乃设大通师范学堂,凡浙东秘密会党诸魁桀,皆以是为交通总机关,各遣其相当之徒属就学焉。公然陈武装,演说革命,乡里窃窃然议之,而先生善交欢清吏,得无恙;然亦于其间积种种经验,知不惟绍兴,即浙江一隅,亦未足以大举。乃由许克丞出资,为先生及成章、鼎铨、陈子英分别捐道员若知府,相率赴日本,学陆军,定议毕业后捐请分发重要都会,揽其兵柄。无何,试验不及格,均不克入联队。
先生先返,偕克丞以道员赴湖北,以其地占全国形势,而练军亦较他省为精劲,可利用。时湖北适停分发,乃赴安徽。初主陆军小学;逾年,移主巡警学堂。安徽故多会党,即练军亦间有具新思想者。先生既至,颇欲从容布置,谋定而后动;会女侠秋瑾偕嵊县平阳党魁祝兆康、王镜发等驰书促举事;陶成章在日本亦数数相责备;而巡抚恩铭又微露疑先生意;先生乃与同志陈伯平、马家(宗)汉谋,乘五月二十八日举行巡警生毕业式,诸大吏毕集,尽杀之,以乱军心;亦檄召浙江诸豪刻期会安庆。无何,恩铭令改期,以二十六日至。先生不及俟援军,及期,出手枪击恩铭,死之;他吏散走。先生率巡警生百余人占军械局,为敌兵所击散,先生被执。清吏搜先生室,得布告,有云:“与我同胞,共复旧业,重建新国,图共和之幸福。”及被鞫,而宣言则又谓:革命人人可能,若以中央集权为立宪,立宪愈快,革命亦愈快。越五年,而其言皆验矣。
二十七日,清吏杀先生,刳其心以祭恩铭,而稿葬之。及中华民国成立,先生之弟锡□、锡骥等,始克迎先生之榇以归里。元年九月,葬诸西湖之堧。同里蔡元培,于先生为同志,爰表先生之大节于墓前,以告下马而展谒者,使知吾辈之自由幸福,得诸徐先生之赐者,殊非浅鲜焉。
(一九一二年九月)
(蔡元培手稿)
孙逸仙先生传略
—— 在里昂举行的孙中山追悼会致词
在外国搜集材料颇难,仅据所见所闻之荦荦大者记之,俟他日补正。
先生名文,逸仙其字也,又号中山。民国纪元前四十七年,生于广东省之香山县。年十三,在私塾肄业,闻人说洪秀全轶事,为之感动,即立志革命。其后赴夏威夷(Honolulu),进耶稣教会学校。寻归广东,入博济医学校,识同学郑士民、士良。士良夙入会党,闻先生谈革命,甚悦服,愿于起事时率会党候指挥。是为先生运动革命之始,亦即与会党关系之始。
翌年,先生转学于香港医学校,常往来香港、澳门间,鼓吹革命。毕业后,行医于澳门及广州。图实行革命,与同志陆皓东游京津,经武汉,观察形势。民元前十三年,清政府与日本开战,先生以为有机可乘,赴夏威夷,设兴中会。旋归国,往来广州、香港间,布置攻取广州之计画。翌年七月,事泄,同志多被捕,先生脱险,赴日本,复往夏威夷,往美洲,推广兴中会。美洲华侨多立有洪门会馆。洪门会者,倡自明末清初,本以反清复明为宗旨,而以互助为联合法。积久,则满意于互助之益,而革命宗旨,几不复在记忆中。先生与同志多方提醒,而会众始觉悟,愿受先生指挥。
先生由美至英,为清使龚照屿诱入使馆而拘留之,赖香港医学校旧教习康德黎之营救而得脱。
先生留欧洲二年,考察各国政治风俗,始悟富强之国,人民尚多痛苦。从前于排斥异族政府外,虽已决定采用共和制,而于最新之社会主义,尚未暇顾及。至是始感其必要,乃于民族、民权两主义外,复采取民生主义,而三民主义之计画始定。
复赴日本,遣同志陈少白回香港,发行《中国报》,鼓吹革命,是为中国革命党机关报之始。遣史坚如入长江联络会党,而郑士良则在香港设会党招待所。于是长江各省及广东、广西、福建之会党,均并合于兴中会矣。
会清廷信用义和团,与列强开衅。先生以为机不可失,乃遣郑士良率会党攻惠州,史坚如入广州与之响应。士良迭克数城,以援绝失败,而坚如谋炸两广总督署,以事泄见戕。然国内有志者受刺激渐深刻,以言论反对清政府,或在各省起事者渐多。事败,苟不被戕害或拘留,则大率亡命至日本,间亦至欧美,仍努力传播革命主义,信从者日众。先生知事机渐熟,于是游历各国,揭橥所抱之三民主义以号召之,而组织革命同盟会,开第一会于拨鲁塞尔(今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加盟者三十余人。开第二会于柏林,加盟者二十余人。开第三会于巴黎,加盟者十余人。开第四会于日本之东京,加盟者数百人,自甘肃而外,十七省之士皆与焉。于是定中华民国之名称,公布于党员,使传布主义于本省。不期年而加盟者逾万人,各省亦先后成支部焉。于是在东京发行《民报》,是为革命党机关杂志之始。
民元前五年,革命同盟会会员刘道一、宁调元、胡英等在萍乡、醴陆(陵)间起事,为清军所破。清政府与日本政府交涉,排斥先生,先生乃往安南。自河内遣同志攻潮州、黄冈,不利。攻惠州,攻钦州、廉州,均不利。先生又亲率同志袭取镇南关,图攻龙州,又不利,退回安南。清政府与法政府交涉,排斥先生,先生乃往新加坡。遣黄兴等攻钦、廉,遣黄明堂等攻河口,又不利,先生乃往美洲筹款。同志有运动广州新军举事者,事泄,又不利。先生亟自美洲赴日本,被侦悉,不准居留,乃赴槟榔屿。
民前一年三月,会中知名之士,均潜入广州,于二十九日奋攻总督署,卒不胜,仅一二人得脱,而被戕者七十二人,所谓七十二烈士者也,义声震于全国。
当是时,先生三十年间所传播之革命思想,已弥漫各省,凡新式军队亦多表同情,重以广州一役之激刺,则热度陡增。及八月间武昌起义,各省次第响应,而清室遂以颠覆。先生所提倡之民族主义,于是实现。且以先生于鼓吹民族主义时,同时标举民权,而早定中华民国之名称,故革命功成,人人不复作汉族立君之梦想,而群凑于民国之一鹄。各省代表之会于南京者,遂选举先生为中华民国临时总统焉。
先生自美洲归,则于阳历一月一日就职,即废除阴历,而以是年为民国元年,建设临时政府。及清帝退位,先生即辞临时总统之职,而袁世凯继之。
先生尝预定革命方略,曰:规律革命进行之时期为三:第一军政时期,第二训政时期,第三宪政时期。
第一为破坏时期,拟在此时期内,施行军法,以革命军担任打破满清之专制,扫除官吏之腐败,改革风俗之恶习,解脱奴婢之不平,洗净鸦片之流毒,破灭风水之迷信,废去厘卡之障碍等事。
第二为过渡时期,拟在此时期内,施行约法,建设地方自治,促进民权发达。以一县为自治单位,县之下,再分为乡村区域,而统于县。每县于敌兵驱除、战事停止之日,立颁布约法,以之规定人民之权利义务,与革命政府之统治权,以三年为限。三年期满,则由人民选举其县官;或于三年之内,该县自治局已能将其县之积弊扫除,如上所述者,及能得过半人民能了解三民主义,而归顺民国者,能将人口清查,户籍厘定,警察、卫生、教育、道路各事,照约法所定之低限程度而充分顾就者,亦可立行自选其县官,而成完全之自治团体。革命政府之对于此自治团体,只能照约法所规定而行其训政之权。俟全国平定之后六年,各县之已达完全自治者,皆得选举代表一人,组织国民大会,以制定五权宪法。以五院制为中央政府:一曰行政院,二曰立法院,三曰司法院,四曰考试院,五曰监察院。宪法制定之后,由各县人民投票选举总统以组织行政院;选举代议士以组织立法院。其余三院之院长,由总统得立法院之同意而委任之,但不对总统、立法院负责,而五院皆对于国民大会负责。各院人员失职,由监察院向国民大会弹劾之;而监察院人员失职,则国民大会自行弹劾而罢黜之。国民大会职权,专司宪法之修改,及制裁公仆之失职。国民大会及五院职员,与夫全国大小官吏,其资格皆由考试院定之。此五权宪法也。宪法制定,总统、议员举出后,革命政府当归政于民选之总统,而训政时期,于以告终。
第三为建设完成时期,拟在此时期施行宪政。此时一县之自治团体,当实行直接民权。人民对于本县之政治,当有普通选举之权,创制之权,复决之权,罢官之权。而对于一国政治,除选举权之外,其余之同等权,则付托于国民大会之代表以行之。此宪政时期,即建设告竣之时,而革命收功之日。此革命方略之大要也。曾于民元前一年广州之役节要宣布之。
其后革命实现,受各方面之牵制,卒未能建设革命政府,先生不能不取“藏器待时”之态度,以待机会。一方面徇袁世凯之请,任全国铁路督办;一方面允会员宋教仁之请,吸收政见较为接近之小党,改组革命同盟会,而名为国民党,先生被举为国民党总理。是时,国民党在议会中,占大多数,教仁欲利用之,以制裁世凯。世凯暗杀教仁,国民咸抱不平。先生以为此一机会也,乃主张起师讨世凯,其后义师屡败,而议院中国民党员悉被世凯违法而斥逐。于是先生赴日本,又选国民党中急进派,组织中华革命党。四年,世凯谋复帝制,先生遣党员赴各省,起师讨世凯。世凯死,国民党议员复职,先生回上海。
六年,段祺瑞政府解散议院,先生以为此又一机会也,赴广东组织军政府,被举为大元帅。七年,军政府改组,被举为总裁。八年,辞职。十年,被举为军政府大总统。十一年,部下一部分军队哗变,先生赴上海。十二年,党军恢复广州,先生又赴广东,组织大元帅府,被举为大元帅。
先生以己之政见,在军阀中,最不肯了解者为曹锟、吴佩孚一派,故不能不先认曹、吴一派为惟一之敌党。而其他如段祺瑞、张作霖辈,虽了解之程度亦不甚高,而同有嫉视曹、吴之意见,则对于攻击曹、吴之举,正不妨与之合作也。是以有联段、联张之主张。
先生又以国内各小党中,与民生主义较为接近者,惟共产党,而共产党员又有一部分同时为国民党党员,故有改组国民党而收入共产党之举。
先生又以国际上列强与中国所订之种种不平等条约,最为民生主义进行之障碍;而首先声明取消者为俄国,不能不认俄国为惟一之友。而且俄国故领袖列宁所创立之苏维埃制度及各种施行程序,与先生所主张训政时期之设施,极相类似;而列宁个人坚强之意志,牺牲之精神,又适与先生相等,故先生尤引列宁为惟一之友。
凡此等经历,皆特有一部分之理由,而先生平日所抱之政见,超然如故,固并不受其牵制也。
先生一生之精力及时间,虽大半消费于革命运动之中,然有暇则读书,自奉颇简素,而有钱则用以购书,故于新时代科学家之理论,类皆能去其糟粕而撷其精英,更以己意融会之,以证成其特有之主义。读所著《建国方略》、《三民主义》、《孙文学说》及其他讲演集,可以知其概略。
自十二年间,曹锟以贿得总统,吴佩孚更凭借中央政府权力,实行其武力统一之计画;最近因冯玉祥之反戈,与段祺瑞、张作霖之协力,而曹、吴失败,祺瑞被推为执政。先生应祺瑞之请,取道日本而至北京。洞见祺瑞一派无建设革命政府之能力,不得已而思其次,力主国民会议;而段派又不能用,必先举行其所谓善后会议,以敷衍实力派;先生乃宣告本党党员表示不合作之意见。先生与他党联合之程度,大率如是。其与共产党及苏俄,亦非一切苟同,可推而知矣。
先生夙有肝疾,到北京,疾转剧,历经名医手,均无效,竟于本年三月十一日去世。年六十有一。遗嘱国民。全国无智愚,无新旧,罔不痛悼!北京及各省以至流寓他国之华人,举行追悼会者,不可胜数。各国报纸,属左党者,固推服无异词。即属右党者,虽于其政见,或不无微词,而要皆公认为中国最有关系之人物。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中国自有历史以来,未之有也。
先生初娶陈夫人,有一子二女。子科,在美国研究市政,曾任广州市政厅长。长女适戴恩赛,次未嫁而殇。先生于民元三年与陈夫人离婚,续娶宋夫人庆龄。遗嘱处置家事曰:“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书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余妻宋庆龄,以为纪念。余之儿女已长成,能自立,望各自爱,以继余志。此嘱。”呜呼,一生尽瘁国事,可以矜式国人矣!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九日)
(蔡元培手稿)
记徐宝璜
——徐宝璜行状
先生讳宝璜,字伯轩,姓徐氏,江西九江人。幼而岐嶷,七岁失怙,居丧,哀毁如成人。就学于邑之文化学堂,试辄冠曹。年十二,依其世父子鸿公于京师,先后肄业于汇文中学校、北京大学校。子鸿公曾留学日本,与黄公克强等组织国民教育会,倡导革命。返国后,仍潜谋不懈。先生亲承謦效,濡染至深,后日之热心党国,已树基于童年矣。
中华民国元年,先生考取留美官费生,入米西庚大学(今密歇根大学),习经济、新闻等科,好学不倦,声誉日盛。三年,子鸿公以众议院议员,力抗袁氏,罹难。先生闻耗,痛不欲生,人以是愈多之。
五年,归国。元培适长北京大学,闻其贤,聘为教授,兼校长秘书,及新闻学会主任。九年,元培兼任民国大学校长。因事去国,请先生代理民大校长。民大素无基金,惟恃募捐,先生奔走呼吁,勉力支撑,校务渐有进展。
十七年,任盐务学校校长。是校辖于盐务署,校长之进退,往往视政局为转移,一岁数易,无能久于其位者;而校款仰给盐署,或不时支付,先生则力请于署长,指拨高线公司标价一款以为基金,而是校之根底,始较前巩固;添置化验室,以重实习,设备始渐臻完美;改订任用条例,以广出路,而学生始免用非所学之感。任事二年,殚精竭智,劳怨不辞,而先生之疾,即伏于是矣。
历任华盛顿会议外交后援会主任,全国财政善后委员会委员,第三中山大学劳农学院教授兼总务主任,北平政治分会秘书兼第三股主任,京华美术专门学校校长,北平大学、朝阳大学、中国大学、平民大学教授,北京大学经济系主任兼注册部主任。或黾勉从事,或循循善诱。著有《货币论》、《新闻学》等书,见重士林。性和易,而律己甚严,尝书铭座右以自励。素尚俭,而不吝施与。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在北京大学授课,猝患晕厥。阅三日卒,享年三十七岁。
元配文夫人,早殁;继配蔡夫人,侧室梅氏。子四:厚仁、厚义,文出;厚尧,蔡出;厚舜,女一:厚智,梅出。
余等与先生共事大学,十有余载,良朋骤失,痛何如之!不辞固陋,而为之状,庶当世君子有所采焉。
(一九三〇年)
(江西九江《徐氏宗谱》)
记陈独秀
——《独秀文存》序
二十五年前,我在上海《警钟报》社服务的时候,知道陈仲甫君。那时候,我们所做的,都是表面普及知识、暗中鼓吹革命的工作。我所最不能忘的,是陈君在芜湖,与同志数人合办一种白话报,他人逐渐的因不耐苦而脱离了,陈君独力支持了几个月。我很佩服他的毅力与责任心。
后来陈君往日本,我往欧洲,多年不相闻问。直到民国六年,我任北京大学校长,与汤君尔和商及文科学长人选,汤君推陈独秀,说独秀即仲甫,并以《新青年》十余本示我。我问明陈君住址,就到前门外某旅馆访他,他答应相助。陈君任北大文科学长后,与沈尹默、钱玄同、刘半农、周启明诸君甚相得;后来又聘到已在《新青年》发表过文学革命通讯的胡适之君,益复兴高采烈,渐渐儿引起新文化的运动来。后来陈君离了北京,我们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很少;我记得的,只有十五年冬季在亚东图书馆与今年在看守所的两次。他所作的文,我也很难得读到了。
这部文存所存的,都是陈君在《新青年》上发表过的文,大抵取推翻旧习惯、创造新生命的态度;而文笔廉悍,足药拖沓含糊等病;即到今日,仍没有失掉青年模范文的资格。我所以写几句话,替他介绍。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四月
(《独秀文存》,亚东图书馆一九三二年出版)
记刘师培
刘申叔,弟与交契颇久,其人确是老实,确是书呆。惟尚杂以三种性质:(一)好胜。此尚是书呆本色。盖所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也。弟尚记得一段笑话:有一日,吴彦复言:夏穗卿到彦复处,见申叔所作《□书》,有言黎民即汉人指目苗种之名,则大诧曰:光汉小子,好盗人书。盖穗卿曾于《汉族纪□》(见《新民报》)中有此说。以为申叔袭之,而不著其所自出也。时陈镜泉在座,曰:申叔前见屠敬山之《历史讲义》有此说,尝曰:吾书不可不速刊,否则人将以此说为创于屠氏也。(二)多疑。此则在其与何震结婚,及主任《警钟日报》以后,始时时发见。其最著者,在芜湖任安徽中学堂事,敖梦姜、陶焕卿(成章)、龚未生诸君皆与其事。后校中有冲突,敖君为某某等所殴,寄居于申叔家中。一日,敖君不知以何事到衙门一次,而申叔家人即大猜疑之,谓其告密于官,将捕拿申叔。顿加敖以白眼,立刻欲驱逐之。(三)好用权术。此则弟已不能举实事以为例证,惟曾忆有此情状而已。此三种性质,甚之为老实人之累。盖世界自有一种机警之人,心术至正,而能用权术以求售事,然必非老实人所当为。如弟者,自量无用权术之机智,则竟不用之。在申叔,未免好用其所短。然此等性质,充类至尽,亦不过于自党中生冲突而止。万不料其反面而受满人端方之指挥,且为之侦探同党也。弟初见书生侦探之说,即疑之。然彼报未几即自取消。弟尚以为在疑似之间。一月前,得钟君宪鬯来函,有云:近来风云大变,素日同志,改节易操者,盖多有之,如刘申叔辈,其尤甚也,云云。钟君素不妄语,弟于是始知申叔之果变节。及后则《民呼日报》,两载端方携其亲信之书记陶保濂主政、刘师培孝廉赴北洋云云,则彼又公然入端方之幕矣。现又得阅先生所示各证据,此人之变节殆已无疑。(□□一节,弟亦从未闻之,张君疑为太炎所造或然)然何以变而一至于此!最后之希冀,或者彼将为徐锡麟第二乎?徐君当将到安徽之时,其刎颈交攻之颇剧烈,后来之事。大出意外。然则论定一人,非到盖棺时竟有未可质言者。此亦先生所谓与进与洁之意也。
(《蔡元培全集》,第十卷)
悼长女蔡威廉 [1]
近两月来,友人来函中,偶有述及报载威廉不幸之消息者,我于阅报时留意,竟未之见,而文铮来函,均为威廉附笔请安,疑诸友人所述之报误也。日内阅昆明寄来之《益世报》二十六日有女画家蔡威廉昨开追悼会新闻,二十七日有女画家蔡威廉遗作展览新闻,于是知我威廉果已不在人世矣,哀哉!亟以告养友,始知养友早已得此恶消息,且已电汇法币四百于文铮充丧用,饮泣数夜,但恐我伤心,相约秘不让我知耳。
威廉以民元前八年(一九○三)生于上海。幼年仍随母黄仲玉夫人到绍兴及杭州、新城县等处,时我正游学德国也。民国二(元)年,随父母往德国;二年,回国。是年秋,随父母往法国,进天主教小学。五年冬,随父母回国,到北京,进孔德学校。十年,黄夫人去世。十二年,我续娶周养浩夫人。是年,威廉又随父母往比国,进比京美术学校。未几,往里昂,进美术学校,习油画。
十五年,我与周夫人回国。威廉留里昂,其弟柏龄正将由比国往巴黎,可互相照料也;十七年,威廉回国,应杭州美术专科学校之聘,任该校教员;十八年,与林文铮君结婚。二十七年,杭校奉教育部令与北平美术专科学校合并,在沅陵改组,威廉因而去职。文铮任杭校教务长十余年,亦于是时去职。威廉曾产四女一男;自沅陵迁昆明后,又产一女。不数日,竟以产后疾溘逝,哀哉!
(蔡元培手稿)
[1] ① 原文无标题,系后来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