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天德王洪大全”,是太平天国史上一大公案,从1852年案件发生起,就一直争论了一百多年。在1922年出版的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便以洪大全问题作为“事迹纯属虚构,然已公然取得第一等史料之资格,几令后人无从反证”的典型例子。当梁启超写该书时确实是如此。但其后太平天国史料陆续发现,我们已得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太平天国没有一个“天德王洪大全”,天地会(即三合会)不可能有一个领导全会的最高领袖,当时天地会也没有派一个代表全会的人物到广西永安州去与天王洪秀全并肩为王,同称万岁。这都是可以完全作出结论的。关于这一个问题,我于1934年开始研究,第一次写了一篇《洪大全考》,刊于1936年清华大学出版的《社会科学》第一卷第三期,后来收在《太平天国史丛考》一书内。1947年,又第二次写《天德王洪大全考》、《史官窜改史迹举例》两文,作进一步的研究。刊于195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太平天国史辨伪集》内。1954年,再根据新发现的史料和新讨论的意见,第三次写《洪大全考》,刊于1955年三联书店出版的《太平天国史事考》内。在第三次写的《洪大全考》发表后,十分庆幸,不到几年,新史料的发现,把以前还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现分述于下。

一 周天爵原折的发现证实了编纂《剿平粤匪方略》的清朝史官把洪泉(即洪秀全)盗改为洪大泉

在洪大全问题的争论中,有一个关键性地方,就是“天德王洪大泉”是早已知名的太平天国领袖呢?还是到了清军在广西永安州大败张皇献俘的时候才出现呢?当献俘在途中时,有一个应旨陈言的礼科掌印给事中陈坛在《奏陈时事艰难疏》附片中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

广西拿获贼匪伪军师洪大泉,经赛尚阿遴派随带司员步军统领衙门员外郎联芳、户部员外郎丁守存槛送来京,计四月内可到。维我朝故事,凡解京正法者,皆实系逆首方可示天威而昭武功。今闻洪大泉不过供贼驱策,并非著名渠魁。从前查奏逆首姓名亦并无此人。嗣因贼众窜出永安,于无可如何之时,不得不张皇装点,借壮国威,并以稍掩已过。臣愚以为京师之耳目易掩,而天下之耳目难欺。……且恐逃匪闻而窃笑,愈以张其玩侮之心。……应请特降谕旨将洪大泉之不值解京明白宣示,饬令沿途督抚无论该犯行抵何处,即行就地正法。……庶在事文武咸知警畏,而贼匪闻之,……愈足寒贼胆而励军心矣。

清咸丰帝看了陈坛这封奏章,他于咸丰二年三月己卯谕内阁说:

该给事中另片奏贼伪军师洪大泉拟请毋庸解京等语。洪大泉籍隶衡州,系从贼伙党,原非首要之匪。现既槛送在途,仍著解到京师,以凭讯究。

陈坛提出“从前查奏逆首姓名亦并无此人”,是一条极坚强有力的根据。因为太平天国起义已经一年多了,督师大臣历次查奏太平天国领袖的名单里面都没有“天德王洪大全”其人,试问:为什么在永安州惨败之后,却出现这一个“天德王洪大全”的人来呢?这样的作假,实在是太露骨,欺骗不得“天下之耳目”的了。所以清咸丰帝同意陈坛“今闻洪大泉不过供贼驱策,并非著名渠魁”的弹劾,也认为洪大泉“系从贼伙党,原非首要之匪”。这是一条坚强有力的证明所谓“天德王洪大泉”不是太平天国领袖的证据,也打中了钦差大臣赛尚阿作伪的要害。

我在1934年写《洪大全考》时,就举出这一条证据,作为我证明无“天德王洪大泉”其人其事的主要证据之一。而坚信有“天德王洪大泉”其人其事的人们,却在太平天国败亡之后,清朝统治者为宣扬“圣武”,以恭亲王奕作总裁编纂的《剿平粤匪方略》卷四咸丰元年四月初十日纪事里找出下面这一条资料:

初十日丙寅(尔纲案这是下录周天爵奏折到北京入奏的日期),周天爵奏言:臣观现在贼情形势,惟韦政、洪大泉、冯云山、杨秀青、胡以洸、曾三秀头目数十人,而洪大泉、冯云山为之最。

他们就振振有辞地以为找到证据,证明了在金田起义后,太平军在广西武宣县东乡时,清朝督师与太平军作战的署广西巡抚周天爵奏报太平天国领袖人物姓名里面已早有“洪大泉”,并且是与冯云山同为最首要的领袖了。假使事实果真如此,“天德王洪大泉”那还成问题,不但我们今天的辨伪是错了,就是当年弹劾赛尚阿的陈坛便犯了“欺君”大罪,而清咸丰皇帝也要打自己的嘴巴,满朝臣工都瞎了眼睛。可惜得很,他们在这里又受了清朝统治者的欺骗了。

1947年,我在《史官窜改史迹举例》一文里,论证了编纂《剿平粤匪方略》的史官们是用偷龙转凤的卑劣手段把周天爵奏折中原来写的洪秀全的名字盗改为“洪大泉”的。可是,那些坚信确有“天德王洪大泉”的人们,却还是抓着这条盗改的资料不放。

对洪大全案说来,这是一件十分庆幸的事。我要奉告读者,周天爵这封原奏折,已经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出来的太平天国史料里发现了!这封奏折,是周天爵于清咸丰元年三月二十三日在广西上奏的,原奏折这一段话实作:

臣观现在贼情形势,惟韦正、洪泉 、冯云山、杨秀清、胡一洸、曾三秀头目数十人,而洪泉 、冯云山为之最。

考太平天国颁布的《太平天日》一书,记洪秀全大病死去升天,上帝对他说:“尔名为全矣 。尔从前凡间名头一字犯朕本名 [1] ,当除去。尔下去凡间,时或称洪秀,时或称洪全 ,时或称洪秀全 ”。洪全或洪秀全的“全”字作完全、完备解,是一个好意义的字。清朝统治者把它改为泉水的“泉”,这是对革命人物的写法,与改孙文的“文”字加水旁作“汶”同例。又考清钦差大臣李星沅于清咸丰元年三月二十一日《会奏预防凌洪两股逆匪窜合片子》也说:

金田非首洪泉 ,即洪秀全 ,乃传洋夷天竺教者 [2] 。

据此,知洪泉,即洪秀全。周天爵的原奏折本来是作“洪泉”的,而编纂《剿平粤匪方略》的亲王、大臣和史官们,为着要掩盖丑事,就偷偷地在“洪泉”两字的中间加上一个“大”字,这样,就把“洪泉”,即洪秀全改为“洪大泉”,于是“洪大泉”就以最高领袖的身份,出现在被俘前一年,金田初起义进军武宣县东乡的时候了!可笑当年编纂方略的亲王、大臣和史官们,他们自以为他们的盗改做到天衣无缝没有破绽可寻,却想不到九十多年之后,我们会看到周天爵的原奏折,拿到他们做贼的赃证。而那些受了清朝统治者一再欺骗,坚信确有“天德王洪大全”的人们,曾经替清朝统治者死守住这一块破烂的阵地,也随着周天爵原奏折的发现而彻底地被推翻了。

二 证实焦亮历史的资料的陆续发现

当我1934年第一次写《洪大全考》时,就已经从清朝湖南巡抚骆秉章在清咸丰六年二月二十四日奏的《永明江华克复南路肃清折》里,看见他向清廷奏报审讯焦玉晶、许月桂事说:“据焦三(即焦玉晶)供,即咸丰二年广西阵擒首逆洪大全之弟,许氏女即洪大全之妻”。骆秉章对此事加以案语说:“其是否逆首洪大全之弟与妻固无从查诘。”所以我在那篇考证里把那条资料录出来,取传疑的态度以待证。过了十多年后,我看到一部清季修的《郴州直隶州乡土志》卷上《兵事》里,记有许香桂、许月桂起义事,并记她们和焦亮兄弟的历史。我认为这是本地方志的记载,可与骆秉章奏折所记焦玉晶的话互证。因此,我到1954年第三次写《洪大全考》时,在考证所谓“天德王洪大全”其人本姓历史一节里说:“我们根据骆秉章所记焦玉晶的话,与郴州本地的传说看起来,认为焦玉晶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如果我们这一个看法不错,那末,洪大全的真姓名是叫做焦亮。他是湖南兴宁人。他有弟焦玉晶,妻许月桂,当咸丰五年(洪大泉被俘后三年)五月,广东天地会攻克郴州时,许月桂、焦玉晶起义响应,聚众数千,许月桂自称大元帅,焦玉晶充当三省军师。从许月桂、焦玉晶的行动看来,他们当是天地会中人,所以广东天地会攻克郴州时,他们就起义响应,焦亮之弟与妻既是天地会中人,他本人也应该是天地会中人。”我初步提出了对焦亮历史的看法,但还是采取待证的态度。

到1957年,彭泽益同志在当年审讯许香桂的宁远县知县刘如玉著的《自治官书》(又题作《自治官书偶存》)卷三里,找到刘如玉《判女匪头目许香桂解赴郴州本籍正法》那篇判词 [3] ,兹照录于下:

审得生员吉宗甫督带团勇获送女匪头目许香桂到案,供称年二十六岁,母家郴州陈姓,嫁兴宁东乡何凌霄,见在家读书应试。自上年八月被贼唐贵掳去,昨到宁远路亭地方,贼俱败走,才得逃出等语。并称亦曾读书,试令写字,点画尚无错讹。本县因质证无人,饬候移知兴宁传到该氏家属前来认识。该氏亦亲自写信付差带去。宁远妇女信为良家女子,赠以衣服钗环。

正在共相体恤,茲准兴宁移复:查知该氏即许香桂,系许月桂之妹,月桂嫁焦亮即洪大全,香桂嫁焦亮之弟焦三,俱投入贼营多年,学习武艺,号称元帅,领贼迭次攻陷城池。洪大全先于咸丰二年官兵拿获解京,焦三、许月桂本年正月被击穷蹙,潜赴嘉禾投诚,亦经解省讯明,凌迟处死。现据许香桂户族稟明,该氏实系香桂,其所供母家陈姓,夫家何姓,俱系假捏等因。

当提该氏复讯,无可掩饰,一一供认不讳。查该氏许香桂与其姊及其夫兄弟,先后从贼,狂悖嗜乱,实属罪大恶极,法无可宽。……解赴本籍,立正典刑。此判。

这是一篇证实焦亮历史的重要资料。宁远县知县刘如玉对许香桂的判决,是向兴宁县作调查,得到兴宁县的移复和许香桂户族禀明,并经许香桂本人直认不讳,然后判决,其真实性是无疑的。这篇资料,证实了骆秉章奏报所说焦玉晶的自述,也证实了《郴州直隶州乡土志》所说许月桂、许香桂和焦亮、焦玉晶的夫妻关系。

后来我又看到两条资料,一条是清咸丰四年甲寅,当时做湖南巡抚骆秉章机要幕僚的左宗棠《答王璞山》说:

安仁十二日获胜,杀贼数百,李相堂十三日杀贼三百余,皆所谓招军堂也。此股为郴州许氏女,兴宁焦姓,永兴戴姓诸贼。其中粤贼不过四百人 [4] 。

案天地会每一个组织都取一个山堂为名号,招军堂就是湘南天地会的一个组织。这条资料极重要,它明确地指出许月桂、许香桂(郴州许氏女)和焦玉晶(兴宁焦姓)都是招军堂的领袖,使我们知道,他们确是天地会党人。另一条资料是清咸丰六年三月初七日,当时在湘南对抗天地会起义军的反革命湘军重要将领王鑫当许月桂、焦玉晶被骆秉章处死后,他《复戚少云大令》说:

兴宁焦氏,以犯上作乱世其家,衣钵相传,弱女子亦习以为常,令人眥裂。烛其奸而支解之,中丞此举,大快人意 [5] 。

此处所说的“兴宁焦氏”,就是指焦玉晶,“弱女子”,就是指许月桂、许香桂,狂吠他们继续焦亮的革命事业(“以犯上作乱世其家”),承接焦亮创立的招军堂组织(“衣钵相传”),并指出许月桂、焦玉晶为伪降(“烛其奸而支解之”)。我们把这两条资料综合看起来,清楚地看出了招军堂这一个革命组织是焦亮创立的,他乃是天地会中一个叫做招军堂的山堂领袖。这就证实了我多年来所考证的那个被清朝钦差大臣赛尚阿所捏造为“天德王洪大泉”的人,断不是如同有些人所论的那样是天地会的总领袖代表天地会与天王洪秀全并称万岁同为太平天国的最高领袖的人物,也证明了我所考证的那个被赛尚阿所捏造为“天德王洪大泉”本人——焦亮,当是天地会中人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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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案洪秀全小时名火秀,当时译上帝名Jehovah作耶火华,所以《太平天日》记上帝说洪秀全名头一字犯他的名。

[2] 《李文恭公奏议》卷二十二。

[3] 见《历史研究》1957年第9期彭泽益《关于洪大全的历史问题》。

[4] 《左文襄公书牍》卷二。

[5] 《王壮武公遗集》卷十《书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