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我们没有上代近亲,于是他们决定送我到苏州,外公、外婆、舅舅聃生、大姨妈也是我的大寄娘庞夫人都住在苏州,大寄娘家在苏州新桥巷,在城的另一边。苏州有两个新桥巷,大寄娘住的是东北城门娄门内的一个。外公中过风,半身不遂,舅父又无职业,所以决定送我到大寄娘家去住,我非常喜爱大寄娘。她有三个儿子,名叫恩长、敦敏、京周。恩长比我约大十岁,我就归他教导读书;敦敏比我长两岁;京周比我小一岁左右。由于母亲在苏州的娘家人大部分来过常州我家,我觉得和他们相处,不致受拘束。我特别和大寄娘亲热,她不但长得像,而且举止也像母亲。此外,她能和我讲北方话,而在苏州的其他亲属,除去我外公、外婆和聃生舅舅之外,大多不能。实则不然,我对外公冯家估计错误,甚至和我同代的表兄弟在家里也讲北方话。
大寄娘嫁给庞家,他们原籍是苏南震泽县,在家里说苏州话。我在她家学会了讲第三种吴语,其他两种是常熟话和常州话。苏州的首县是吴县,苏州话自为主要吴语。可是苏州话颇为柔软,带有极快的上—下—上低昂上扬音和某些母音,如北方话ou的声音,苏州话便读成æ(如hat),北方话“好极啦”,苏州话是hæte'la。我读书仍用常州音,老师用苏州音教我的少许新字,我能够猜出来常州音的读法,比我在冀州时候北方老师教我北方音,我猜常州音,更为正确。十年或二十年后,江浙两省日渐增多的学生到上海读书,上海话乃成了普遍为人们讲的吴话,因此,譬如说无锡人和常州人在北京见面,他们会以近乎上海话交谈,要是他们各以乡音谈话,彼此的腔调会远较相似。在苏州庞家,我第一次“开笔”,即开始作文。我记不起我们写些什么,但是,当然得用文言写。在上文中我叙述过我在北方曾试着作诗。事实上,诗中文体比文言文更接近口语。
在庞家,我虽然觉得无拘无束,惟我似乎记得在我外公冯家,更有乐趣。理由之一也许是我表兄“五哥”(实际是表姊)和我同岁,另有两个表弟欣官与和官只比我小一两岁。我在常州自曾祖父以下,是我这一代最年轻的,极喜欢有和我同岁或比我小的玩伴。另一理由是,去到苏州城中心颜家巷的冯家,表示不须上学,我们可以玩橡皮球,当时橡皮球是一种新鲜玩意;我们还学跳绳,而以摇绳自我们脚下而过,并不碰到地,引以自豪。那时我已经学会了打麻将,有一次我打了通宵,也许是以后我到苏州打的?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两次打通宵麻将中的一次,另一次是约三十五年后在纽约打的。另一样较高深的游戏是根据“反切”方法讲一种秘密语言,反切法是古时用来在字典上指示读音的,例如,“东”字是由“德宏”(te-hung)两个字拼起来的,即用第一字的子音t加上第二字的母音ung而成“东”。我忘记提我是在常州自姑母侬姑学的这种把戏。在苏州,他们教我一种倒转的“反切”,称为u-fen,是苏州话的an音,惟次序颠倒。现举一个简单例子,北方话“要来”,读如ao-yin ai-len。有了足够的练习,可以讲得颇为流利。谈到语言,我于此时在冯家对于学习英语发生兴趣,我并非认真在学,只是听表兄弟们读。他们用的一本小书叫“跑拉马”(P’o-la-ma),即“(英语)入门”(English Primer)之意,“跑拉马”即prime(r)的音译。我跟他们学的第一课大致是:eng-awe gnaw,essz-awe saw,gee-awe gaw,实际的课文乃是n-o no,s-o so,g-o go。不久我便学会了说You is dog(译者按:意为你是狗,文法错误)。一年后,我才真正开始学英语。
在苏州的那一年,我只记得庞家和冯家的内部景象,有时我们也去“观前”的露天商场,所谓“观前”是一所大庙的前面。苏州城大部分是小巷和高墙,愈是有钱的人家,围墙就愈高。和常州一样,苏州城内有许多条窄小河道,妇女们就在家宅后面的石阶上洗衣服。我还清楚记得庞家院后一头猫游过小河。原来庞家养的一头猫不知如何到了对岸,它喵喵地叫个不停,往来的船只没有人管它,最后它决定冒了涉水的危险,游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