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儿一直到庚子住得北边的时候儿,外头的事情也不懂也不管。所谓“甲午之战”,就是一八九四年跟日本打仗打败了,把台湾割让了给日本,听是听人说过,可是一点儿不懂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大了一点儿闹“戊戌政变”,就是一八九八年光绪皇帝信了康有为梁启超的主张预备要维新,慈禧太后把他关得瀛台里,把权柄整个儿的拿了过来,那些事情当时都是不许言语的,我们是过了好几年快到辛亥革命的时候儿才知道清楚一点儿。那时候儿谁都不敢提一个字儿。可是有一件事儿我总记得,就是我父亲有时候儿叹口气说:“唉!天下这么乱,怕要换朝代了吧?”母亲听了这类的话就小声儿打喳喳儿说:“嘿!不能这么样儿说话!回头给外头听见了!”这些还都是平常闲谈时候儿说的。可是赶外头的变乱闹到成了切身的事情了,我才起头儿觉着外头的事情跟家里的事情有时候儿是分不开的了。我第一次觉到这样儿是庚子那年的大乱。可是还没讲庚子的事情以前,我得回头先讲我小时候儿家里经过的些变故。我们家里人住得北边的第一个先过去的是阿姆娘,就是我的伯母。这是我头一回看见过死人。我就记得装殓得很整齐的躺得一个床上,还看得见穿着一双小脚儿绣花鞋。我那时候儿只四五岁,也不太懂死是有多么重大的意思,看着大家哭我也就跟着哭就是了,以后不能再看见了自然要哭了。

我伯父死我已经七岁了。那回事情出了,我们家里很受打击。两个姊姊跟哥哥是他自己的儿女,他们伤心不用说了。我祖父更是一天到晚地叹气,因为他对于这个大儿子的指望很大。那时候儿我伯父刚续了弦,在别处接了很好的差事。我还记得忽然来了个电报大家就吓了一跳。从前哪儿像现在一点儿小事儿动不动就打电报打电话,都不算回事?总是有了不得了的事情才会打电报。我只听见他们大家用常州音念那个电报念“ㄅㄧㄥ ㄨㄞ”。我以为是“病回”两个字,因为常州话“危、回”都念“ㄨㄞ”,我想病了回家来为什么大家都急得那样儿呐?哪儿知道第二天坏消息就到了。一家子都哭得不像样子,连我母亲都跟着哭。为什么我母亲不应该哭呐?因为照老规矩一个小婶子跟一个大伯子压跟儿不兴见面的,就是碰见了也不说话的。这规矩在我们家守得虽然不那么严,他们当中离得多少总远一点儿。可是一家的悲伤是人人的悲伤的事情,所以甭说小婶子,连没很见过的用人都跟着哭的时候儿也并不是假哭。顶伤心的是大姊。她是我们一辈的顶大的,所以比我们岁数儿小一点儿的都懂事得多。我记得她还解释给人听,她说天下的事情真是都注定了的。前不久她就做过一次梦,梦见给我伯父做鞋,做的双双都是反的,里儿是面儿,面儿是里儿。这不是明明的凶事的兆头吗?大家听了都觉着这个道理一点儿不错,我当时也觉着真是个很明显的兆头。可是后来大了一点儿再回头想想那句话,又觉着没起头儿那么明白了似的。我伯父去世过后这续弦的伯母就跟她娘家回南边去了。所以我到以后才见着她的。

我们家里再出的一个事件就是先生死了。我说“家里”,因为我祖父总拿他当家里人,并且他又是很近的亲戚。我们不管他叫“表伯”——哦,哥哥得叫他“表叔”,要是那么叫的话,因为他比我父亲大,可是大概比我伯父小——我们管他叫“先生”是对他尊敬的意思。先生病了,头几天甭上学了,我们还觉着高兴呐。等他病重大家都着急,连我们学生也着急了。一天大早用人进来报,说:“先生去了!”这种字眼儿我很少听见过,可是从那个用人说话的声音里,不管他怎么说我们也懂了。先生死了我们才起头儿知道想他,更是觉着跟后来再请的一位先生比起来,那第二个先生差远了。

我们在北边跟过的第二个先生,跟他念了不久我们就回南边了,所以我连他姓什么都忘了。就记得他是北边人,因为一时来不及解南边请先生来,所以临时只好找了一个北边人来教我们。我背书给他听的时候儿自然只会背常州音,所以有时候儿背错了一点儿他也听不大出来。可是碰到上新书教新字的时候儿就常常儿没办法儿了。顶麻烦的是入声字。别的字我听了他的念法瞎猜还猜得出常州音是怎么念,可是没法儿知道哪些字该念入声哪些字不。我顶记得有一次在家里背一段儿书给我父亲听,有一句说:“庶兄毓立”,就是说给一个堂房的哥哥名字叫毓的立为皇帝的意思。我不知道这个“毓”字是入声字,常州音念“ㄧㄛ·”,我就拿它当去声念成“庶兄裕立”。我父亲说:“什吗?”我又说了一遍。父亲说这个先生要不得了。可是还没等到再找到别的先生,世界大乱起来了。我们家里也出了大事,我们过的日子也整个儿的变了。

我一小儿跟祖父跟得很多。虽然没像后来我的外孙女儿昭波跟我们长大的跟得那么近那么久,可是因为我是孙子辈最小的小孩儿,所以常常儿跑到爷爷屋里去玩儿书桌儿上的文具什么的。他每天晚上总喝一杯虎骨酒。有时候儿他给我抿一口,我觉着辣得简直咽不下去,我就不懂为什么人要喝酒。

我祖父教我的《大学》跟《小学》——想起来了!——《小学》是我四叔教我的,不是我祖父或是父亲教的。我祖父行二。四叔是大房的老四。他岁数儿跟我哥哥相仿,我们在北边时候儿他在我们家住过一阵,所以随便就教过我的书。这是在我跟陆家的先生以前。

我记得我第一个照相是跟哥哥跟祖父一块儿照的——我现在还留着有底子呐。照相以前,那个照相的人蒙着一块黑布,看磨光玻璃上的倒影子,他给我看,我觉着非常好玩儿,因为跟我玩儿放大镜时候儿看的影子很像。

祖父大病是在一个很热的夏天。好像得的是痢疾。医生给了好几个方子吃都不见效,最后好像只给生姜的汁吃,看着知道是不行了,让全家人围着床大声儿地叫,好像是叫了就可以把灵魂叫住了不走似的。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儿的规矩,因为后来我父母去世的时候儿(都在一九〇四)大家都是很静的,赶断气以后自然大家都放声大哭了。祖父一死,我们冀州衙门不能住了,就搬到保定去,从那儿就预备回南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