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儿四岁开蒙——开蒙就是小孩儿起头儿认字念书的意思。我最早是我母亲给我认方块儿字,大概一寸半见方,一面儿写字一面儿画画儿的纸块儿。比方这面儿写个“人”字,那面儿就画个人,这面儿写“树”字,那面儿就画一棵树。要是“有”字、“好”字怎么画法儿我就记不得了。那时候儿一念书就全是念文言。那么“之、乎、者、也”那些字块儿的反面儿又怎么画呐?我记得好像有些字块儿反面儿压根儿就让它空着的。对了,想起来了,有些字我不喜欢认,它老学不会,就是因为背后没画儿的缘故。

后来我爷爷起头儿教我念书。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父亲没教我的书,一直到我爷爷过去了全家回常州以后才教我的。也许因为他忙着赶考,他考中过举人的。横是我爷爷教过我跟我哥哥的书。我们起头儿都不念《三字经》《百家姓》跟《千字文》。爷爷一起头儿就教我念《大学》。我念念念不好就停了。后来又改了念朱子的《小学》——这个很少小孩儿念的,可是比《大学》像好念一点儿。可是《小学》没念完又回头念《大学》了。

到我七岁第一次住冀州时候儿我起头儿照规矩天天儿上书房念书。从前的书房,所谓叫私塾,是在一个家里头的跨院儿或是花厅里布置一个大书房,请一位先生教自己家里的小孩儿的。要是邻居或是亲戚请不起先生的,有时候儿送个把小孩儿来搭着一块儿念,可是不像后来的那些学堂好几十家的小孩儿在一块儿念书,那是外国样儿的制度,所以起头儿他们管它还叫“洋学堂”呐。我们那时候儿的书房里就是我哥哥跟我,还有一个亲戚家的小孩儿仨人儿在一个书房,因为那时候儿大姊二姊她们女孩子们得躲得家里念书,不能跟男孩儿一块儿念的。

我们的先生姓陆,号叫轲轩,是从常州请来的。他是我大姑婆的大儿子,照亲戚该管他叫大表伯,可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先生,所以得称他“先生”。我祖父费那么大事从常州请一位先生来教书有几个缘故。第一是因为他自己到了冀州上了知州的任,公事太忙了,没工夫儿教我们书了。第二是给个生人来教,总比自己家里人教得学得都认真一点儿,所以有“古者易子而教之”的说法。第三样儿顶要紧的是我们一家子大大小小,一碰到念字念书,就用道地的常州音,所以非得找个常州先生才行。

这个先生严倒是很严,可是我们都喜欢他,因为他总给我们讲书。一个先生不是总得讲书的吗?才不呐!从前那时候儿念书就是念书,先生不一定得讲,学生也不一定得懂。这法子倒不是全没道理,现在最新的学外国语文的有时候儿倒是像中国的老法子了。不懂就老念老念,念熟了过一会儿,过一阵,过几年,他就不知不觉地懂起来了。有句成语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我给它改几个字儿可以说“熟读经书十三部,不通文章也会通”。我好些书都是先背熟了,后来才慢慢儿懂的。顶可笑的是我们学写字的时候儿有一张描红——描红是什么我待会儿再慢慢儿地讲——那描红上的几个句子是:“圣上爱一夫之力,惜十家之产,深闭固居,未肯……”底下记不得了。这个虽然已经够难解释的了,可是我们小孩儿们把它念的法子更妙。我们虽然没念过《三字经》,可是给那个念得像《三字经》似的:“圣上爱,一夫之,力惜十,家之产,深闭固,居未肯……”大人听了都不管,就由着我们那么瞎念。我刚说都不管,就只有我们先生非要念什么就得懂什么,跟向来“读书不求甚解”的法子相反的。每天上的那一课他把要紧的生字都另外拿个本儿给写上去,慢慢儿讲给我们听。现在的人听了这个也许觉着没什么稀奇,可是那时候儿是破例的事情。所以我祖父对于这个先生格外地喜欢。

我先头儿已经念完了《大学》了,照平常次序该接着念《中庸》了,因为说起《四书》来,总是说《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了。可是我上书房先念的不是《中庸》,是《论语》。这个对我是很运气的事,因为《中庸》难得多。有句俗话说:“《中庸》《中庸》,打得屁股鲜红。”就是说这书难念,念不好会挨打的意思。其实先生打学生不打屁股,是用戒尺打手心的。我就挨过一次打,是为了什么事情我都忘了,你瞧打手心有什么用?横是我总做过了什么错事,因为我不敢告诉家里,可是我哥哥告诉了。后来爷爷听见了就对先生说——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不是当着我面说的——他说:“会教的先生用不着打的。”以后就一直没打了。可是要是先念《中庸》啊,没准儿更会挨打呐,因为我念完了一大部《论语》以后再念《中庸》还是觉着难得不得了。《论语》我一念就喜欢,《四书》里头我顶喜欢的是《孟子》。我觉着现在人写的文言,跟所有的经书比起来,还是跟《孟子》最近一点儿。《四书》念完了么,就是《五经》了。可是我跟着这个先生只念了《诗经》的半部,后半部是回到南边以后跟着另外一个(姓张的)先生念完的。《书经》跟《左传》是后来我父亲教我的。《五经》里头么,就剩了《易经》跟《礼记》没念。其实《大学》《中庸》都是《礼记》里头的两章,不过这是我很晚以后才知道的。所以《十三经》里头没有《大学》《中庸》煞。

现在来说说从前上书房时候儿一天到晚怎么过的。天天儿大清早七八点钟吃完了点心就去上学。书房在一个西跨院儿,离我们住的正房不过一两分钟的路。第一件事就是背书。先么背昨天上的新课,大概有一二百字的功课吧。起头儿上的少一点儿,后来慢慢儿加多,比方头一天上《论语》就只从“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之谓言效也”……一直到“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连先生选的几句朱注也得背的,一共就差不多一百字了。背完了新课背带书。什么叫“带书”呐?就是除了昨儿上的新课以外,把前五天的课一连串背一道。这个乍一听好像很难,其实倒比背新课容易。因为这五课里头的第五课昨儿已经背过一回了,第四课前儿背过一回,昨儿的带书里又背过一回,就是背过两回了……这么样儿算起来带书起头儿的一课是背过五回的念得烂熟的书,连今天就是第六遍了。所以我们从前把一部《论语》从头儿到尾背一遍不算回事儿。背书的时候儿把书翻开来给先生看着,自己就站得他旁边儿背,因为老得拿背冲着他,所以才叫“背书”煞。有时候儿一头儿背书,一头儿还把身子两边儿那么晃悠。有的不规矩的学生趁先生不在意的时候儿就偷偷儿回过头来看一眼。可是哥哥跟我都不敢干这事儿。背完了带书就上新书了。不是我刚才说的,这个先生讲书讲得清楚极了,讲完了书,又把新字都另外写下来。新书上完了么,差不多儿是吃早饭的时候儿了——从前人管一天的第二顿饭叫早饭,第一顿叫点心,现在人跟着南边话管点心叫早饭,管晌午那顿叫中饭或是午饭了。我们多半儿回去跟家里一块儿吃饭,吃完了马上又回到书房去上学。先生就多半儿一人儿在书房吃。下半天第一样儿事就是写大字。那时候儿我还小,不能写小字,我想我哥哥已经起头儿写小字了,可是我还只写一两寸的大字。写完了字就念上半天刚上的新书,念新书得念好几十遍。怎么记得清念了几遍了呐?法子是用两个小纸条儿,上头写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夹得书里。念完了一遍,就把一个纸条儿拉出来一点儿,让个“一”字儿露出来。念完了第二遍,把纸条再拉一下儿,就把个“二”字也露出来了。这么样儿念完了第九遍,再念到第十遍就把这个纸条儿整个儿又推进去,把第二个纸条儿的“一”字儿给拉出来,这就算是单位上变了“零”,十位上有了个“一”了。这样一直念到两个纸条儿都抽完了又推进去,就念了一百遍了。可是我们先生很少叫我们念一百遍的,并且不用念到一百遍就念熟了背得出来了。可是叫我们念多少遍就得念多少遍。有时候儿有的学生偷书。什么叫偷书呐?不是把书偷走了的意思,是念了一遍把纸条儿多拉几遍的意思。比方念完了第二遍,不从“一”拉到“二”,一拉就拉到“四”,这就是偷了两遍书了,为什么要偷书呐?因为书房里谁先念完谁先走,可以早放学。不过偷书自己吃亏,因为你念的遍数不够,第二天背不出来又得挨骂,又得补念。我们哥儿俩都胆儿小不敢偷书,生怕先生看见了骂。偷书的事情是听见别人家书房里的事情。

书房里我们三个学生岁数儿不同,念的书也不一样,所以同时大声儿念起书来,满书房哇啦哇啦的不少声音。有时候儿先生自己也打起腔来念他自己的书,声音就更热闹。这样儿念书的法子到处儿很通行,后来我在常州念高小,在南京念中学念《古文辞类纂》的时候儿,一屋子里有几十个学生,虽然程度一样,可是不同时念一样的东西,所以声音闹得更乱。

我们念起书来不是照平常念字或是说话的声音念,总是打起腔来念的。念书的调儿不但一处一处不同,就是在常州一处,看念什么东西用不同的什么调儿。念《四书》有“四书”的调儿,念诗有念诗的调儿,念古文有念古文的调儿。可是照我们家的念法《诗经》不算是诗,是像《四书》那么念,是一种直不笼统的腔调,《五经》里头《左传》又是像古文那么念的,腔调拉得又婉转一点儿……?

我听了起头怪不好意思那么样儿哼哼儿,还哭了一个呐。——不知不觉地说说说到后头的事情了,现在再来说冀州书房里一天念书的事儿。我们虽然可以先完先走,可是不到四点半不许走。我过过就看出来书房对面儿墙上的太阳影子每天到了什么地方儿就是四点半了,就可以走了。可是过了个把月以后,我又觉出来影子到了那地方,时候儿又不对了。我们书房的墙上并没挂钟,所以得等先生告送我们时候儿。固然谁都知道冬天天短,夏天天长,可是每天四点钟太阳影子不老在同一个地方儿,这个道理我那时候儿还没想得通——甭说想得通,我压根儿就没想。

还有一样儿下半天常指望的事情是吃点心。我们吃饭吃得很早,到了两三点钟又饿了,所以家里总送点心到书房里给我们,面啊,烧饼啊,夏天就吃西瓜,差不多儿每天下午总有一顿点心。我们每一个人就在书桌儿上吃,吃完了马上又哇啦哇啦地念书,也不怕吃了东西就念书会停食,小时候儿是身体好也不知道还是不懂事,横是就没想到那些上头。

一天放了学么,就随便玩儿什么。可是晚上多半儿还要念诗。诗全是我母亲教的。母亲是那时候儿很有点儿才的女人。能写诗,能填词,写得一笔好字,还有昆曲也好,又能唱又能吹。虽然她没教过我昆曲,可是我想我后来喜欢弄音乐多半儿是从我母亲传下来的。可是吹笛儿倒是我父亲教我的。不知道怎么样儿母亲不教我吹唱,只教我吟诗,大概因为唱唱儿是玩儿,吟诗是念书,不过诗比别的书轻松一点儿,所以让我们晚上念。我倒的确觉着比白天的书好玩儿一点儿,并不拿它当太重的功课。我念的是《唐诗三百首》。我哥哥跟姊姊们还念《千家诗》跟别的诗集,我就广念了——我的保定话又出来了!——应该说光念了《唐诗三百首》。可是有的别的诗我虽然没念也背得出来了。怎么回事儿呐?因为我们在家里念诗也像白天在书房里似的大伙儿同时念,你念你的,我念我的。有时候儿我停下来就听见他们念的东西。我顶记得他们念的圆圆曲,我连字都没看见就背熟了。还有白居易的《长恨歌》虽然是唐诗里头的,可是他们比我先念。赶我起头儿念到《长恨歌》的时候儿都已经听得半熟了。

有一样儿事情始终还没提的,就是念了那么些书,练了那么些时候儿的字,怎么不学作文儿?照老规矩啊,总是很迟才起头儿作文儿呐。因为作文儿就得作文章,不比现在小学里可以说什么就写什么。不是第一天认字叫“开蒙”吗?那么第一天写文章叫“开笔”。开笔是一件大事,因为我记得我哥哥开笔的时候儿大家都叫了好几天的“成官儿开笔啦!成官儿开笔啦”!比说开蒙还说得热闹。我在北边还没到开笔的岁数儿,后来回到常州起头儿念古文的时候儿才开笔的。我想从前开笔开得那么迟,不但因为写东西都得写文言,并且《四书》《五经》除了《孟子》跟《左传》也不像后来人写的文章,所以总是等到念到古文时候儿才开笔,那就总是已经到了十几岁了。

可是我们还没开笔,倒已经起头儿作诗玩儿了。真是还没会爬先学跑了。我哥哥姊姊他们倒是真能作诗。我光是跟着玩儿玩儿就是了。我们多半儿都作古诗,还不会作律诗,因为古诗只要押韵的字平仄对了就行了,律诗还得差不多每个字都得有一定的平仄,又只许押平声的韵,那就难多了。好在我们念书都用南边音,对平仄的分别比北边人容易分得清楚一点儿。作诗自然不光是讲声韵,也得有所谓“诗意”。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正是菊花儿开得很盛的时候儿,大家拿菊花儿的题目来作诗。我开头儿第一句就写:“满堂菊花香”,再写怎么写不下去了?大姊说:“你头一句就把话都说完了哩!你得慢慢儿地说呀!”后来我就改成了:“有人来看花,花开阵阵香……”底下我不大记得了,可是当中有一句“风动一开张”是他们给我改的,不像是我会写的句子。那时候儿不但我夹得里头跟他们作诗玩儿,连我们的丫头灵儿也跟着学作诗。我们每个人的本子上都写了一个小传。因为传记的体裁常常儿有公某某地方的人的字样,所以不管灵儿是个女孩子,也写着:“曹玉灵公,直隶保定人也。”这么样儿闹着玩儿,也不觉着晚上还在那儿上学似的。

我说的一天念书的事情小时候儿那几年大半儿都是那样儿,不过有时候儿也有点儿改动。比方写大字起头儿是吃了饭回到书房里写,后来也许为了白天功课太多了,改成晚上在家里写了。我们初学写字写描红,描红就是先有红字已经印好了在纸上的,我们再拿墨笔在上描。上头讲的我们念“圣上爱,一夫之”什么的,就是描红上的文儿,因为我们写字的时候儿,嘴里横是没别的事儿干,就那么拉起腔儿来念着好玩儿。对了,现在想起来为什么我那么瞎念骑马句子先生也不骂了。因为我写描红是在上书房跟先生以前,赶上了书房就升了一级会写印本了。写印本就是把要学的大字上头蒙一层写字的纸,底下的字还有一点儿看得见,可没有描红的红字看得那么真。在上头写完了字,把纸一揭起来刚写的字跟本来的字就分成两张了。升到顶高的一级么,就是临帖。临帖就是拿一本儿法帖——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呀,颜真卿的《家庙碑》啊,什么的——放在旁边儿,自己的跟前儿只有一张白纸,平常都用有方格儿的纸,看着法帖临空地在纸上写,所以叫作“临帖”。不过我学临帖还是回到常州以后的事情,在北边时候儿只学到写印本。我吃完了饭在书房写什么字当印本我忘了。后来改了晚上在家里写字是用杜牧的一首《赤壁》诗。我一头儿写一头儿打起腔来背,背到完的时候儿又加了“己亥”(用常州音“己”字念得很高,“亥”字念得很低)。为什么好好儿一首诗接着又加上两个字呐?因为一首七绝是二十八个字,可是我们的印本有六行,一行五个大字。那么五六三十,还多出两个字的地方,所以他们就顺便把“己亥”两个字填上去了。我特为提这件事儿因为把甲子一记下来就知道那是西历一八九九的事情了。赶第二年就是庚子,全国出了大变乱,家里也出了变故,第二年我们就整个儿离开北边回常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