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逃离新京

8月11日,关东军和宫内府紧张地准备转移。

我也要准备逃亡了。

因为此去凶多吉少,要作好覆灭前的决斗,行李是不能多带的,要轻装前进。房子呢?让仆人们住吧!我叫仆人们搬进来住。他们流着泪说他们只是看守,什么时候我回来还把房子还给我。我把一些日用品分给了他们。一些重要的珍宝,我选了个秘密的地方挖坑埋了起来。眼看全家要踏上前途渺茫的征途,多年来在陆军士官学校培养起来的那股军人精神在我血液中奔流着,我愿在这里为保卫作为满洲国首都的新京而牺牲。我去看看溥仪作好了离京前的准备没有。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底下侍从忙乱地搬着东西。我向溥仪说:“皇上请善自珍重。我愿留在这里战斗到底。”

溥仪一摆手说:“你切不可贸然从事。等我死了,你再打仗也不晚。你跟我一起撤退吧!”这时我已当了宫内府侍从武官,就是在溥仪左右,为了保卫他的安全而尽力。他也似乎只能信任我们这样的亲属。我和浩等告别,要她和三格格、五格格等随着宫内府的家属一起撤退。我和溥仪、润麒等在一起,由关东军护卫着单组成一个队伍撤退。这时苏联宣布参战已经三天,新京的市民们正在街头挖掘濠沟准备巷战。一个个临时防寨已经修筑起来。关东军忙着转移司令部和他们的家属。在街上可以看到有的日本军人腰挎军刀,胫缠裹腿,喝醉了酒,高唱着法西斯军歌行走着。日本妇女则如丧家之犬,携儿背女,仓皇地走着。那些被关东军抛弃的下级职员的家属以及一般日本人的家属都身背大包裹,手提行李箱,冒着酷暑,一群一群地拥向新京车站。这时列车因为被军队征用,车站里已经没有列车了。人群中哭喊着、怒骂着,都希望能得到一张撤退的车票。有的日本人开始出售高价货车车票,这些高价车票也被绝望了的人群一抢而空,他们希望赶紧离开这死神包围的新京,逃到新的地方去。

在一片慌乱中,所谓“迁都”也开始了。溥仪和我们这些随身官员以及家属们由关东军警卫军和宫里的警卫军护送着乘坐宫廷列车南逃。临出发前,溥仪率领我们,携带清朝历代祖先牌位到新京神社前集合,向神灵祈祷,愿神灵保佑我们一路平安。神社的神职人员正磨刀霍霍,准备苏军来到时集体自杀。然后队伍向新京车站出发。这时下起了滂沱大雨,我们沉默地在雨中行走。我想号称“镇守东北稳如泰山”拥有百万雄师的关东军,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呢?让我们如今这样恓惶地逃难。两旁的群众看见我们这一行失魂落魄地逃走,都破口大骂。瓢泼般的大雨声加上群众的咒骂声使我们的心情更加沉重。来到车站,见车站里挤满了黑压压的候车的人群,挤得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人们哭喊着,婴儿尖叫的哭声,母亲的安抚声和训斥声,各种音响交织,嘈杂而又混乱。这里变成了人间的活地狱。我们这一行由警卫军保卫着,硬是分开挤在站上的人群坐进了专车。车站上的人们用羡慕而又怨恨的眼光看着我们。有人哀求着:

“已经等了两天了,求求你们,让我上车吧!”

“把这个孩子带走吧!我们已经老了,死了算了。孩子还年轻,给他条活路吧!”

宪兵怒斥着他们,用力把那些紧抓住列车车把的人们推开。列车开动了。这是子夜一点钟。随着列车的开动,车厢的电灯熄灭了,黑暗的列车在漆黑的夜里蠕动着,渐渐地,离新京愈来愈远了。伪满洲国的首都已经被我们抛在后面,好像宣布了它的灭亡。火车的气笛时而发出凄厉的哀鸣,又像在为已经死亡了的满洲国唱哀歌。伪满洲国是死亡了,至于我们呢?我不知道列车要开到哪里?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们。

在专车上,由于战局突变,匆忙逃亡,方寸已乱,御膳房不可能为溥仪准备丰盛的伙食。慌乱之间,只给溥仪做了碗盐水煮面条,家属们只能啃干面包。8月13日早晨,列车到达伪满的临时首都临江。车已过通化,在通化时,列车曾略停了一下,关东军的人上车和溥仪商量了一下作战的事情,向他汇报了一通捏造的“捷报”。因为临江没有可以作临时皇宫的地方,列车又往前开,一直开到了东边的大栗子沟。

大栗子沟位于长白山与鸭绿江之间,是一个靠近中朝边境的小山村。这里本来是个不为人知的小地方,就是因为战乱之际溥仪和我们这一行到过这里,现在这个地名很多人都知道了。这里没有什么像样的房子,有个大栗子沟矿业所,溥仪的临时皇宫暂设在矿长家里。我和浩、嫮生住在一所木造的二层小楼楼下的房间里。五格格和万嘉熙住在我们前面的房间里,吉冈住在我们的楼上。二格格、三格格则住在另一栋楼的楼下。这里风光明媚,长白山层峦叠嶂,早晚随着阳光的浓淡,不断变换它的新装,可是我们无心欣赏,再美丽的风景也徒然让我们黯然神伤。

在那些日子里,溥仪领着我们向祖宗的遗位叩头,他也不断地用金钱占卦,以卜吉凶。我以为我们可能要在大栗子沟这个僻静的小村住一些日子,幻想它能成为世外桃源。可是这个幻梦很快扑灭了。8月15日,溥仪通知我到他房里去听广播。我立刻过去。一进他的屋子,只见他正襟危坐,态度严肃而又悲哀。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日本天皇的一个讲话,声音夹杂杂音,听不清楚,可是断断续续地能够听出来他在宣读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实行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夫谋帝国臣民之康宁,偕万邦共荣之乐,此为皇祀皇宗之遗范,为朕之拳拳之措者……”

听到这里,溥仪哭了。我想安慰他,可是实在说不出话来。我俩手拉着手,相对流泪。完了,这下子彻底证明“满洲国”是完了,因为连日本都投降了,哪还有我们的生路呢?8月16日,张景惠为了证明这个消息是否真实,特地到通化关东军司令部去了一趟。第二天,他带回来一个确凿无误的消息,日本是投降了。于是我们就面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即要不要解散“满洲国”和皇帝要不要退位的问题。

二十九 溥仪退位

那天晚上,在矿业所简陋的食堂里召开了紧急的参议府会议。我们随便搬来几把椅子。张景惠坐在议长席上,臧式毅参议府议长、熙洽宫内府大臣等随便坐下。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家无法掩饰那种悲哀的心情。会议持续开了一整夜,到8月18日凌晨1点,才通过了决议,决定“满洲国”解体和皇帝宣布退位。

退位仪式简单而严肃。皇帝溥仪宣读完退位诏书之后,和与会者依次静静握手,悄然退出会场。他成为平民了。溥仪很会做戏,在宣布退位时,自己跪下说,由于他的无能,给日本天皇添了很多麻烦,请求天皇原谅。他在退出会场时,还和站立在旁的日本兵拥抱告别,日本兵感动得掉了泪。我忽然对溥仪产生了反感,到了此时,还有什么心思作这种丑态呢!短命的伪满洲国一共经历了十三年零五个月,就在大栗子沟这个偏僻的地方土崩瓦解,结束了它的生命。我们从新京捧来的清朝历代祖先的牌位,也在这里烧毁。随着烟消灰尽,说明清朝确实是灭亡了,它不可能再复兴了,关于它的任何幻想都破灭了。退位仪式一结束,伪满洲国的要人借口这里有土匪,他们要撤回新京了。随后的关东军警备队、伪满禁卫队的士兵也都撤退。只剩下以溥仪为首的爱新觉罗家族成员和一些内廷职员以及吉冈御用挂等日籍职员。我们这些人向何处去呢?溥仪虽想回北京,但这是做不到的。眼下,唯一的出路是逃亡日本。当关东军和大本营联系时,得到的答复是不予接受。这使我们气愤到了极顶。当初为了利用我们,一再督促着我们建立“满洲国”;现在战争失败了,又把我们扔下不管,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经过我们一再的催促,日本终于同意溥仪一行到日本京都都立饭店暂时避难。溥仪到了这时,由于实在害怕,竟向吉冈提了个问题:“今后生命能不能保险?”

吉冈露出了从未见过的凶相,手拍胸口厉声说:“谁能保险?拿出胆子来!”

溥仪乘坐8月22日从通化起飞的飞机去日本。第一批出发的除了他以外,还有我、润麒、万嘉熙、毓嶦、毓嵒、毓嵣三个侄子,医生黄子正、仆人李国雄。皇后婉容以及浩、二格格、三格格、五格格等以后再去。溥仪去和婉容等告别,说:“我们先走一步,你们可以坐第二批飞机,或从陆路经朝鲜到日本来。只要到了日本,就没有问题了。至于今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已经把钱提前汇到日本去了。”

我也和浩告别,说句实话,我很高兴,因为回到日本我又可以见到我那心爱的慧生了。所以当浩为我准备好洗脸用具和准备换洗的衣服时,我都不想带,我以为几个小时就到日本,用不着带那些东西了。我有些过度兴奋,我对浩说:“你和嫮生随后就来吧!今后,我再也不当这皇宫内的差使了。我们一家四口子好好过日子吧!”

浩也轻松地对我说:“是啊!我随后就来。”

出发的时候到了。溥仪已经脱去皇帝服,换上褐色的西服,穿开襟衬衫。他和正在哭泣的婉容和福贵李玉琴说:“我等着你们到日本来。”

接着,他又向一般职员致谢,说:“长期以来多蒙关照,祝大家健康幸福。”

说着,说着,他哭了。

我也和浩再次告别,我比较冷静,多年严酷的军校生活毕竟对我有所锻炼。

飞机起飞了,我再次看了看为我送行的浩,她正微笑。我向她挥手。我原以为真的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重逢的。哪知道这一别就达十六年呢?因为飞机到达奉天机场时,苏联红军几乎同时到达。飞机一着陆,我们就被逮捕,成了阶下囚。我们经过新京被送到苏联,从此开始了囚徒的生活。至于浩呢?她和嫮生开始了她俩颠沛流离、扣人心弦的流浪生活。关于她的这一段经历,浩后来写成《流浪的王妃》一书,在日本和中国都已出版发行。我就不在这里叙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