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伦

这是一篇很好的自传。很好的理由是朴实无华,而且充满了作者的乡土气味。

我常觉得最动人的文学是最真诚的文学。不掩饰,不玩弄笔调,以诚挚的心情,说质朴的事实,哪能使人不感动?

齐白石自传最大部分是他口述,而由他的晚辈亲戚张次溪笔记的,最后一小部分据张君说是白石亲自写的。白石出生在湖南湘潭县的农家;一亩水田,几间破屋,供应五口之家,其穷苦的情形,可以想象。他的父亲教他扶犁,“后因年小力弱转习木工;朝为工,暮归”。但是在十二岁转习木工后,仍然好学不倦,总是在每日停工的夜晚,用松节点火读书习画,到二十七岁才正式得师指点。那是光绪十五年的时候,他在家乡赖家垅做雕花木匠……乡人都称他“芝木匠”(因为他名叫纯芝)。以后受到同乡胡沁园的赏识,令他读书;而胡氏所藏名人书画颇多,使他增长见识,书艺大进。他对于胡氏的提拔,终身不忘。以后若干年更受到王闿运(壬秋)的赏识,并拜王为师。我当年翻阅王壬秋的《湘绮楼日记》,屡见“齐木匠来”的记载,可见王壬秋对他不及胡沁园的厚道。他在三十岁以后,作画渐有名声,“乡里的人都知道芝木匠改行做了画匠,比雕的花还好”。他七十岁时,想起了这件事,做过一首“往事示儿辈”的诗,说:“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火无油何害事,自燃松火读唐诗。”这段记录毫无掩饰;至今看去,弥觉天真。

以后他继续学画,并学会了“揭裱旧画的手艺”。更进而学做诗、学篆刻印章。我以前见过他刻的图章,颇像赵之谦(叔)的刀法,现在看他自己的记载,果然他从丁龙泓、黄小松二家入手以后,更受了赵氏“二金蝶堂印谱”的影响,以后见“天发神谶碑”,又变了刀法,及见三公山碑以后又变了篆法,最后才好仿秦权。

他的画艺,据他自己的记载,最初是学过工笔画,后改以自然界的现象为师,并且设法体会若干种生物的动态,分别用水墨丹青来表现。但是他一方面不肯“舍真作怪”,一方面“并不一味的刻意求似”。他接上说:“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显出神韵。我有句话:‘写生我懒求神似,不厌声名到老低。’……我向来反对宗派拘束,曾云:‘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也反对死临死摹,又曾说过:‘山外楼台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一笑前朝诸巨手,平铺细抹死工夫。’因之我就常说:‘胸中山气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赞同我这见解的人,陈师曾是头一个。”以上诸诗虽不甚工,却也能于粗率词句中表现他的天真和志趣。当时的画家如陈师曾,对他是很有影响的。(按:师曾是陈三立先生的儿子,为名画家,和我很熟;他天资极高,可惜早死。)至于他说他的画“学八大山人,冷逸一路”也不能说是到家。八大的画笔奇简而意弥深;白石殊有未逮。白石画常以粗线条见长,龙蛇飞舞,笔力遒劲,至于画的韵味,则断难与八大相提并论。

但在当今,已不容易了!

白石具有中国农村中所曾保持的厚道。如他对于恩师胡沁园的感激,是何等的诚挚!他说:“他老人家不但是我的恩师,也可以说是我生平第一知己。我今日略有成就,饮水思源都出于他老人家的一手栽培。一别千古我怎能抑制得住满腔的悲思呢?我参酌旧稿,画了二十多幅画,都是他老人家生前赏识过的,我亲自动手裱好,装在亲自糊扎的纸箱内,在他灵前焚化,同时又做了七言绝诗十四首,又做了一篇祭文……”读者不要笑这是“土老儿”的土气,这和吴季子挂剑在亡友坟上,同样的感人!

我在长清华大学的时候,曾偕陈师曾、邓叔存几位朋友去拜访过白石老人,一进大门就看见屏门上贴着卖画的润格,进客厅后又看到润格贴在墙上,心中颇有反感,以为风雅的画家,何至于此。到现在看到他这篇自述,了解他从童年一直到老年为生活而艰苦奋斗的情形,使我以前的这种反感,也消释于无形了!

《白石老人自述》最后简略还提到他八十八岁的一年的事。(按系1948年,在实际上说乃是他八十六岁的一年;只因为他迷信算命的警告,须逃避七十五岁一关的厄运,才能继续活下去,从丁丑即1937年起,自己加高两岁,说这是“瞒天过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