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问题是我国历史上改朝换代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汉唐宋元明清历代末期的变动,都是由农村问题引起的。最早的我不讲它了,让我从汉朝讲起。
汉太学生贾谊有几句话,说明当时土地与人民的关系。他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从这两句话里,可知当时田地都集中在豪富手里,真正耕种的农民,反而一点土地都没有。这种情形,到西汉末年尤为显著。王莽知道情势严重,便想把土地问题作个彻底的解决,于是拟定了一个土地政策,把天下所有的土地统统收归国有。但这种土地国有政策很糟,无论是大地主、小地主,以及佃农,群起反对,不满的情绪日益高涨,他们说我要地啊!土地被国家收去以后,人民全都没有地,是不智之举,所以后来人民终于起来反抗,结果造成了西汉末年的大乱。
后来到了北魏、唐,对于土地问题,有了一个相当好的解决办法,那就是所谓授田办法。一个人出生后,便授与一份田地,男女都有规定的数量。这样暂时算解决了问题。但是等到人口增多,土地就不敷分配了,等到国家已没有田再授给人民的时候,就只好让人民自由去买卖,结果又回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情况。
我出生于小地主家庭,家里有几百亩良田,虽然是祖宗积下来的,但是我们就靠祖宗的这点遗产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在这种土地制度之下,有些人弄点鸦片抽抽,有些人读读书,去参加科举考试,有些人游荡着无所事事。社会里有了一个不劳而获的阶级,就会造成人心的不平,又因要保存资本的安全,土地就变成一种资本,购买土地成了保存家产的一个最好办法。
列代的叛乱以及朝代的改变,大都是因土地问题引起的。洪杨之乱时,洪秀全的太平军有一个号召:“跟着来,大家有田了!”大家分到田,当然谁都高兴,于是大家都跟了去。不过等到大局安定了以后,土地问题就不谈了。这是什么缘故?因为起初一般百姓为了得到土地,跟了去。等到打进了城,放肆的机会来了,女子玉帛,任由大家抢掠一番。一抢就糟了,这班乡下来的人,从此再不肯回田间去了。他们心想,何必要种地呢,乡下老婆又丑又笨,城里人的老婆又美又伶俐,一抢就抢来了,只要当兵,女子玉帛都有了,还种什么地。而且每次朝代换了之后,人口减少,好多人被杀掉,地也就足够分配了。
据说,关于湖南湘绣的来历,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我们知道刺绣中最讲究的是江苏的苏绣。湘绣的得名是因战事而来的。太平天国的时候,政府军里多半是湖南人,所以后来有所谓“无湘不成军”的话。我们在大陆的时候,军队里也是湖南人多。刺绣这东西,本来是苏州人的特长,这班湖南人,脾气憨憨的,怎会刺绣呢?但这是有道理的。当战事结束,曾国藩把军队解散,这班三湘子弟也带了抢来或娶去的苏州老婆回去了。苏州老婆到了湖南,把苏绣传开来,便成了湘绣。
譬如在浙江於潜、昌化两地,在洪秀全战乱以后,土地没有人种。因为太平军到浙江来,是从於潜、昌化进来的。沿路的农民,被太平军掳的掳,杀的杀,以致过了好几十年,人口还是不够,土地因此也都荒废了。那时候政府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以田地分配给犯罪的人作为刑罚。譬如一个人犯了罪,县知事便判道:“好,你犯罪了,罚你领20亩地去。”这个乡下人说:“大老爷!求求你开恩,给我领两亩吧,我不要20亩啊!”大老爷说:“那么你拿10亩去!”这现象我们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给了田人家不要呢?殊不知这个田要用本钱去开辟的。试想一二十年没有耕种过的田,已长满了野草,要开辟当然是非常困难的,同时人民死于战争太多,能出劳力的人手不够,何况有了田便要付税,这个税可受不了。土地问题本来是很复杂的,每次朝代变更之后,人们何以便把这个问题忘了呢?这是因为人口减少,本来要土地的人,好多已经死掉了。又等到太平若干年以后,人口日渐增多,土地的分配又发生了困难。所以农村问题,尤其是土地问题,永远是中国祸乱循环的原因。
中山先生倡耕者有其田,就是看到历史上这个重要问题的症结所在,想要解决它。起初我不明白中山先生为什么特别重视耕者有其田,后来我到广东去工作才明白了。中国土地制度之坏莫过于中山县。有一次我在广州碰到孙哲生先生,我说:“哲生兄!你老太爷中山先生提倡耕者有其田,可是你们中山县土地制度最坏了。普通的比较正常的办法所谓‘五五’,是地主得五成,佃农得五成。后来慢慢改为三七,地主得七成,佃农得三成,甚至一九都有,那就是地主得九成,佃农得一成。试问农民生活哪得不苦?他们住在茅屋里边,穷得连粥也没得喝,幸亏中山县渔产丰富,他们可以利用农闲时去捕鱼,否则叫他们怎么生活呢?”中山先生因为看见农民生活困苦,所以提倡耕者有其田,是有他的社会背景的。有一次中山先生问梁士诒先生:“燕荪先生,袁项城赞成土地改革是什么缘故?”梁士诒说:“那是当然的,因为北方土地生产力量差,而大多数农民都有他们自己的土地,所以人们认为耕者有其田是当然的。袁项城又怎么会反对呢?”我国南方和北方的情形不同,当我们到陕西、甘肃去做工作的时候,知道这两省本来就是耕者有其田,只有在南方土壤肥沃的地方,土地才成了买卖的商品和财富的资本。这已经不只是吃饭的问题,而且变为资本问题了。南北不同,就在这个地方。所以我们推行耕者有其田,首先着重南方。
中山先生有生之年,迄无机会实现他的耕者有其田的理想,只留下了一个主张,那是民生主义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国第一次试验此一政策是北伐成功以后,在浙江开始的,那是民国十八年。当年试行二五减租由省党部和省政府联合推行。减租的结果,民间的经济,很快就繁荣起来了。我记得那一年过年的时候,爆竹声似乎格外热烈。农民吃得好,穿得漂亮,农村里洋溢着一片欢乐。但仅在浙江一省进行试验,当地的地主们当然不高兴。其所以能够推行,是因国民军到达杭州以后,政府的权力有了后盾,所以省政府和省党部决定要试办二五减租,当时是没有法定机关或民意机构可以反对的,像现在的台湾,那就要经省议会通过了。那时是革命军训政时代,只要党部与政府合作即可。所以一般地主即使要反对,也没有办法。不过他们心里是不愿意的,所以到后来,他们终于买通了职业凶手,把进行二五减租的一个领袖——沈玄庐刺死了。以后,二五减租虽还继续了一段时期,但是纠纷愈来愈多。地主想出种种的办法来阻挠,结果还是取消了。今天在台湾已由三七五减租改为耕者有其田。在推行过程中,政府方面要是没有相当的毅力是行不通的,我们在上面说过台湾的土地改革,是由政府竭力主张,经省议会通过后才办理的。而省议员们多是代表地主一方面的,所以要他们通过土地改革法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抗战期间,陈辞修先生任湖北省主席。因战时有安定社会的需要,他就在湖北推行减租,眼看减租以后,民间的经济状况果然好转起来了。经过这两次试验,并在前面说过龙岩的实例,证明减租确能够使社会经济繁荣,因此政府才决定在台湾推行。若没有湖北、浙江和龙岩的前例,或许大家还不会有这样的信心和热心。
有一年美国最高法院的法官道格拉士(Justice Douglas)到台湾来研究土地改革实况。他曾问我台湾实行土地改革有无困难?我说,要地主把地拿出来,当然经过了种种阻难。我们中国有一句俗话,所谓与虎谋皮,和老虎讲价钱要它把皮剥下来,你想老虎肯吗?后来我看见他所写的一本书里有一章叫做“与虎谋皮”,并未说出何人所讲,只说是在台湾时,听到一个人说的。
有一年陈果夫先生在南京和我说,他竭力主张要把南京城里的地,尤其是现在还没有造房子的地,统统由政府收购,来办土地改革。等到开会时,他把计划提出后,竟左右碰壁,大多数的人都不赞成。他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后来才知道南京的地,多半早被政府里的大官用很便宜的价钱收买了。所以你要他们来通过他的计划,当然是很困难的。我那时与陈果夫先生说:“果夫先生啊!南京的地是老虎皮,你要用强力,才能把老虎打倒,剥下它的皮啊!你跟老虎商量,要想通过剥虎皮的法案,那是办不到的。”果夫先生说:“真的,起初我不懂,后来我才懂。”
1953年美国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斯梯文生(Mr. Adlai E. Stevenson)来台湾,曾到农复会来讨论土地改革和农业生产问题。我代表农复会,作三分钟的致辞。在这短短时间内,要包括欢迎辞并说明建设农村的基本哲学。其意义与我们初到台湾时省主席所讲的大致相似。在此不妨译出来重述一遍。当我写讲辞时,曾经仔细考虑过,在极短的时间内对外国上宾讲话必须扼要中肯,精密简明才好。后来斯氏在美国讲演或写作,常常引用我这欢迎辞里的话,译文如下:
斯梯文生先生!
这是您第一次到自由中国么?
(答“是”。)
但是我们对于您觉得有一种亲密感,这亲密感是以您在美国几篇著名的讲演中得来的。
您的讲演,能把美国人民的理想人格化,并超越党派,透过国界,将此宣示于全世界。
这种人格化的理想,如空谷传音,拨动了千千万万人民的心弦。
我们希望您能在这儿的农复会里,看见与您相等的精神,虽然看起来,不免渺小一点。
农复会的工作,是根据两个基本原则:(一)社会的公道,换言之为公平分配。(二)物质的福利,换言之为增加生产。
我们要想把这两者达成平衡的境界。单独地只讲社会公道或公平分配,其结果是均贫。反过来说,若只讲生产,其结果会使富者更富,贫者仍贫,贫富悬隔的鸿沟因此更为加深。
土地改革,为讲社会公道最要紧的工作。台湾的土地改革,在今年(1953)年底可完成。土地问题,自汉代以来,就是循环不已的人民叛变之源。好几个强大的朝代,为农民革命狂潮所卷去。
增产最基本的工作,是水利、肥料和病虫害之防治。很谨慎地能把分配与生产配合起来,在世界这角落里,是解决农村问题的一把钥匙。
我们的眼看着天上的星,我们的脚踏着地下的草根,我们从农民那里学习,不以我们的幻想去教农民。
我们的理想是很高的,我们的办法是很切实际的。
斯梯文生先生,我们想您会赞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