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此为杜甫咏诸葛武侯之句,宋宗泽元帅假以自挽者也。如果拿这两句诗为描写中山先生之死,真是再恰当没有了。这位伟大的领袖,致力国民革命达40年之久,不幸在国家建设正需要他的时候,死神就把他攫走了。

1925年春天,孙先生因为宵旰勤劳的结果,几个月来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他在容许共产党参加国民党以后,更采取了进一步的行动。他鉴于中国仍旧陷于分裂,同时鉴于只有团结才能产生力量,乃毅然应北洋军阀之邀,离粤北上,到北京讨论统一国家的计划。北上途中,他曾绕道访问日本,希望说服日本朝野,使他们相信强大统一的中国是对日本有利的。到达天津时,他竟病倒了。我到天津谒见孙中山先生及夫人并报告北京政情后,不日返京。过了几天,大家把他从天津护送到北京,我赴车站往迎。先生到北京后病势仍是很重,无法讨论统一计划,且一直卧床不能起身。执政段祺瑞托称足疾亦未往谒。北京协和医院的医师对先生的病均告束手,胡适之先生推荐了一位中医陆仲安。但是孙中山先生不愿服中药。他说,他本身是医生,他知道现代医药束手时,中医的确有时也能治好疑难病症。他说:“一只没有装罗盘的船也可能到达目的地,而一只装了罗盘的船有时反而不能到达。但是我宁愿利用科学仪器来航行。”朋友仍旧一再劝他吃点中药,他不忍过于拂逆朋友的好意,最后终于同意了。但是“这只没装罗盘的船”却始终没有到达彼岸。

孙先生自协和医院移住顾少川(维钧)寓。顾寓宽敞宏丽,建于17世纪,原为著名美人陈圆圆的故居。陈为明将吴三桂之妻,据说吴三桂为了从闯王李自成手中抢救陈圆圆,不惜叛明降清,并引清兵入关。

1925年3月12日早晨,行辕顾问马素打电话来通知我,孙先生已入弥留状态。我连忙赶到他的临时寓所。我进他卧室时,孙先生已经不能说话。在我到达前不久,他曾经说过:“和平、奋斗、救中国。……”这就是他的最后遗嘱了。大家退到客厅里,面面相觑。“先生还有复原的希望吗?”一位国民党元老轻轻地问。大家都摇摇头,欲言又止。

沉默愈来愈使人感到窒息,几乎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时间一分一秒无声地过去,有些人倚在墙上,茫然望着天花板。有些人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沉思。也有几个人蹑手蹑脚跑进孙先生卧室,然后又一声不响地回到客厅。

忽然客厅里的人都尖起耳朵,谛听卧室内隐约传来的一阵啜泣声,隐约的哭声接着转为号啕痛哭——这位伟大的领袖已经撒手逝世了。我们进入卧室时,我发现孙先生的容颜澄澈宁静,像是在安睡。他的公子哲生先生坐在床旁的一张小凳上,呆呆地瞪着两只眼,像是一个石头人。孙夫人伏身床上,埋头在盖被里饮泣,哭声凄楚,使人心碎。汪精卫站在床头号啕痛哭,同时拿着一条手帕擦眼泪。吴稚晖老先生背着双手站在一边,含泪而立。

覆盖着国旗的中山先生的遗体舁出大厅时,鲍罗廷很感慨地对我说:如果孙先生能够多活几年,甚至几个月,中国的局势也许会完全改观的。

协和医院检验结果,发现中山先生系死于肝癌。

孙先生的灵柩停放在中央公园的社稷坛,任人瞻仰遗容。一星期里,每天至少有两三万人前来向他们的领袖致最后的敬意。出殡行列长达四五里,执绋在十万人以上,包括从小学大学的全部学生、教员、政府官员、商人、工人和农人。

灵柩暂停厝在离北京城约15里的西山碧云寺的石塔里。石塔建于数百年前,略带西藏风味,由白色大理石建成,塔尖是镀金的青铜打造的。石塔高踞碧云寺南方,四周古松围绕,春风中松涛低吟,芬芳扑鼻。碧空澄澈,绿茵遍地,潺潺的溪水和碧云寺檐角的铃声相应和,交织成清轻的音乐。

毕生致力于科学和奋斗的孙先生,现在终于在艺术与自然交织的优美环境中安息了。

中国的革命领袖已经安息,但是他所领导的国民党内部却开始有了纠纷。国民党的一群要员,借北来参加中山先生葬礼之便,就在西山他的临时陵墓前集会,讨论如何对付国民党内势力日渐膨大的共产党。这就是以后所称的“西山会议派”。在会议中有人哭着说:“先生呀,先生离我们去了,叛党的共党分子,要把我们的党毁灭了。”于是跨党的共产党人和亲共的一班小喽啰,赶到孙先生的灵前,把会议打散了。从此以后,国民党的正式党员与跨党的共产分子之间,裂痕日深一日。两年以后,也就是1927年国民革命军占领南京,国民党发动清党,共产党人终于被逐出党。

按:罗家伦先生主编《国父年谱》七三八页对中山先生民国十四年于北平治疗情形,曾有刊载,志录如下:

十八日自协和医院移居铁狮子胡同行辕。是日,先生离协和医院,乘医院特备汽车,缓驶至铁狮子胡同行辕。家属及友好同志,多以为医院既经宣告绝望,仍当不惜采取任何方法,以延长先生寿命。于是有推荐中医陆仲安者;因陆曾医治胡适博士,若由胡进言,先生或不峻拒。乃推李煜瀛(石曾)赴天津访胡(时胡适有事赴津),告以来意,约其同归。胡初以推荐医生责任太重,有难色。后抵京见汪兆铭等,力言侍疾者均惶急万状,莫不以挽救先生生命为第一,且因先生平时对胡甚客气,换一生人往说,或可采纳。胡乃偕陆同往。胡先入室进言。先生语胡曰:“适之!你知道我是学西医的人。”胡谓“不妨一试,服药与否再由先生决定。”语至此,孙夫人在床边急乘间言曰:“陆先生已在此,何妨看看。”语讫即握先生腕,先生点首,神情凄惋,盖不欲重拂其意,乃伸手而以面移向内望。孙夫人即转身往床之内方坐下,目光与先生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