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有东北问题数十年矣。欧战以前,日俄角逐,而我为鱼肉。俄国革命以后,在北京成立《中俄协定》,俄事变一面目,而日人之侵暴愈张。所谓“大陆政策”,“满蒙生命线”者,皆向我施其露骨的进攻之口号,而国人之酣梦如故也。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遂有沈阳之变。吾国愈求诉之于公道及世界公论,暴邻之凶焰愈无忌,战嫩江,取锦州,李义山诗所谓“太息先朝玄菟郡,积骸伏莽阵云深”之景象,扩充至数万方里之国土。今东寇更肆虐于上海,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奋起御敌,世界观瞻为之一变。国人不尽无耻之人,中国即非必亡之国!然而前途之斗争无限,知识之需要实殷,持东北事以问国人,每多不知其蕴,岂仅斯文之寡陋,亦大有系于国事者焉。吾等明知东北史事所关系于现局者远不逮经济政治之什一,然吾等皆仅有兴会于史学之人,亦但求尽其所能而已。己所不能,人其舍诸?此吾等写此编之第一动机也。
日本人近以“满蒙在历史上非支那领土”一种妄说鼓吹当世。此等“指鹿为马”之言,本不值一辨,然日人竟以此为其向东北侵略之一理由,则亦不得不辨。退一步言之,东三省是否中国,本不以历史为其根据。所谓某地是否为某国者,原有两种条件,其一、依国法及国际公法之意义所规定,或以承袭,或以割让,通之于本国之法令,见之于国际之约章。依此意义,东北之为中国,在一切法律的意义及事实上,与河北或广东之为中国领土无殊也。即日人与俄人订其《波次茅斯条约》,涉及中国者,亦须明定其必得中国许可然后有效也。其二、依民族自决之义,必其地之人民多数不与其所属之国同族,然后始可成为抗争之论。今吾国人在东北三省者三千万,日本人不满二十万,其中大多数在租借地及南满铁道区,其在中国统治之若干万方里中仅数千人!如许东北人民自决者,当直将作祸之日本人逐出境外而已。有此二事,东北之为中国,其意义正如日月经天者尔!历史之谈,本不相干。然而即就历史以论,渤海三面皆是中土文化发祥地,辽东一带,永为中国之郡县,白山黑水久为中国之藩封,永乐奠定东北,直括今俄领东海滨阿穆尔省,满洲本大明之臣仆,原在职贡之域,亦即属国之人。就此二三千年之历史看,东北之为中国,与江苏或福建之为中国又无二致也。今不得已辨此本用不着辨者,此吾等写此编之第二动机也。
本编所用材料,在前代者以正史及通鉴为宗,近年吾国学人所考辑者,亦颇引用。关于明清两代者,新发见之材料颇多,持以实证,当感兴会。日本学人近于东北史地之致力颇有功绩,今亦引其吾人得见而可信者,借以循是非不以国界为限之义,且以见日本治历史者,如公实立言,亦只能将东北史作为中国学之一部研究之,亦不能不承认东北史事为中国史事之一部,其地或为中国郡县,或为中国藩封,且东北在历史上永远与日本找不出关系也。史学家如不能名白以黑,指鹿为马,则亦不能谓东北在历史上不是中国矣!
论本书用“东北”一名词不用“满洲”一名词之义
日本及西洋人之图籍中,称东三省曰“满洲”,此一错误,至为浅显,而致此错误之用心则至深。满洲一词,本非地名,《满洲源流考》辩之已详。又非政治区域名,从来未有以满洲名政治区域者。此一地段,清初为奉天宁古塔两将军辖境,而奉天府尹辖州县民政,与山海关内之府厅州县制无别。康熙以来曰盛京省,清末曰东三省,分设督抚。有清二百余年中,官书私记均未尝以满洲名此区域也。此名词之通行,本凭借侵略中国以造“势力范围”之风气而起,其“南满”“北满”“东蒙”等名词,尤为专图侵略或瓜分中国而造之名词,毫无民族的、地理的、政治的、经济的根据。自清末来,中国人习而不察,亦有用于汉文中者,不特可笑,抑且可恨,本编用“中国东北”一名词以括此三省之区域,简称之曰“东北”,从其实也。
然满洲一词之原委不可不辩。关于此事,清代之官样文章《满洲源流考》云:
天男乘舠顺流下,至河,步登岸。……众曰:“此天生圣人也,不可使之徒行。”遂交手为舁,迎至家。三姓者议推为主,遂妻以女,奉为贝勒,居长白山东鄂多理城,建号满洲。是为国家开基之始。以国书考之,满洲本作满珠,二字皆平读。我朝光启东土,每岁西藏献丹书,皆称“曼珠师利大皇帝”。翻译名义曰:“曼珠,华言妙吉祥也。”又作曼殊室利,《大教王经》云:“释迦牟尼师毗卢遮那如来,而大圣曼珠室利为毗卢遮那本师。”殊珠音同,室师一音也。当时鸿号肇称,实本诸此。今汉字作满洲,盖因洲字义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耳。实则部族而非地名,固章章可考也。
然此书前面所载之乾隆四十二年八月十九日上谕则又曰:
史又称金之先出靺鞨部,古肃慎地。我朝肇兴时,旧称满珠所属曰珠申,后改称满珠,而汉字相沿,讹为满洲,其实即古肃慎,为珠申之转音,更足征疆域之相同矣。
按,满洲固非地名,然其来原殊自地名之建州出。去年北平故宫博物院发现之《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按《清太祖实录》今已发见者有三本。最早者为此一本,其为最早可以其称武皇帝证之,康熙初年以后已禁此称。此本绝少汉文修饰,称明曰“大国”、自居曰“夷君”,可见其未经改造。次为沈阳故宫所藏《满洲实录》本,此本已有修饰,然尚不多。次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藏之稿本,涂改数遍,每改则修饰愈多。最后之本为故宫藏第二本,今已印行者,此本已全非本来面目矣)。有下列之记载:
“三姓人息争,共奉布库里英雄为主,以百里女妻之。其国定号满洲,乃其始祖也。”(南朝误名建州)按,此书成于清初,彼时满洲人尚不深自讳饰其来源,康熙南巡谒孝陵时,乃九叩首也。康熙末年始有“得国至正”之辩,雍正始著《大义觉迷录》,乾隆始窜改国史,广作焚书,抹杀明代,藻饰其祖,而《满洲源流考》正成于乾隆四十二年,较之清初本之《太祖武皇帝实录》,盖后一百余年,其时因汉化后自惭而改其祖迹之事,已极不可究诘矣。满洲为清代祖号一说之不可信者,有数事可证。一、天命天聪时皆称金国汗,其远祖至多亦是为明人“忠顺看边”(见《清太宗伐明告示》,载北京大学《国学季刊》一卷二号)者耳,焉得为人称曰大皇帝?如谓斯号为天聪时所造,犹可说,归之始祖,徒见其虚诞。二、《源流考》卷一所说与书首上谕所说全异,一谓肃慎之音译,一谓番僧之赠号,然乾隆所作《全韵诗词》注则又曰:“我国家肇基于东,故西藏每岁献丹书皆称曼珠师利大皇帝,至今汉字作满洲者,盖因洲字义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从俗。”同在一书而有二说,同在一人而有二说,足明此号之源,清盛时本无定论。
最初本《太祖实录》以满洲建州为一名,而以建州为汉语之误,此大可注意者。考建州一词之成立,最后亦当在唐渤海国时。《唐书·渤海传》记其府州之名数,于率宾府下有建州,《满洲源流考》于此名下注云:
《元一统志》金上京之南曰建州。
《明实录》永乐二年置建州卫(按我朝肇兴之地,即渤海建州之故壤也。辽金元皆有建州,并在今喀喇沁及土默特境,为辽时所移,非渤海之旧)。唐晏《渤海国志》于建州下云:
按,《元代一统志》,“混同江俗呼松阿里江,源出长白,北流经旧建州西五十里”,以此考之,则建州之地应在吉林东南额多力城之西,本国朝发祥之地。考《宁古塔纪略》云:“宁古塔城东有觉罗村,传为我朝发祥之地。”而《柳边纪略》则作觉罗城。《大清一统志》云:“鄂多理城在兴京东一千五百里,本朝最初建都于此。”《盛京通志》引《元史·塔出传》:“乃颜叛塔出,弃妻子,与麾下十二骑直抵建州,距咸平千五百里。”咸平,今开原县境,以地考之,则额多力城去开原固有千里余,正可与《元一统志》互证建州所在。则前人谓明建州卫即渤海建州信矣。
据此,渤海之建州为一地名,历辽金元而未改,明永乐之设建州卫,实沿千年之习俗,并非创制(按明代东北诸卫所创之名皆译音,其有此等雅称者,皆文化旧壤)。建州之称既远在先代,满洲之称尚不闻于努尔哈齐时,两字若为一词,只能满洲为建州之讹音,决不能建州为满洲之误字。
依上所分解,有五事可得指实者:一、建州之称,至明中季至少已数百年,约定俗成,官民共喻。二、满洲一词,清初未经掩饰之记载谓即建州,所谓“伪作”者,正指其本为一词耳。三、清代远祖居微小之部落,为明“忠顺看边”(见《清太宗伐明告示》),断无被西番称为“曼珠师利大皇帝”之事。且清初名金国,不称满洲,已由学者论定。四、满洲一词之来源,乾隆自己有两意见,全不相干。五、此词在满语中却作曼珠。将此五事并合,只能有一解释,即努尔哈齐所凭以创业之诸部,名建州者久矣,彼虽立金国之号,部落旧称之习俗不改,且汉化愈深愈知金号之并非特别体面,于是借番蒙语中(蒙古经典名词多出自番)曼殊之词,以讹汉语中建州之字,曼珠一词之施用,自当亦东部蒙古喇嘛教之者。盖喇嘛自元季以来,几成北部部族之国教,清族初年文化,非汉即蒙,而其文书乃蒙古也。然其造此满洲一词之用心,固昭然为迁就建州一词,盖建州一词,彼之先祖久已承认,入于神话故事,势不能改,只好讹之。然则满洲一词,谓为建州一词之亥豕鲁鱼可也(按满建二词,虽四声不同,然在今北方土音中是叠韵。故以满洲讹建州,其事甚便)。
建州改号之经过,及满洲一词之制度的意义,本书第三卷中另有专篇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