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之阻碍 中国政治腐败,非根本变法,殆无复兴之望。变法久为国内之急切需要,而士大夫知识愚昧,自信中国政教之美,世无其匹,采用西法,则谓之用夷变夏,既非圣人之道,又变祖宗之法,非圣则为不道,变法则为不孝。其造成之原因,一则士大夫初习八股,少读史籍,不识秦、汉以后文化演进之陈迹,一则鉴于古代变法者之失败,以为利不十不变法,法固未有有利而无弊者,一则恨恶外人,全以意气用事,妄肆诋毁,更不愿效用其法。其人于政治上极有势力,阻挠新事业之创办,一二识者不能有为,以致一败再败,几成瓜分之祸。中、日战后,识者益信维新之效,倡言变法者益多。

康有为之宣传 有识之士倡言变法,发表文字,以为宣传,康有为言尤激昂。其奏议曰:“方今之病,在笃守旧法而不知变。处列国竞争之世,而行一统垂裳之法,此如已夏而衣重裘,涉水而乘高车,未有不病渴而沦胥者也。《大学》言日新又新,《孟子》称新子之国,《论语》孝子毋改父道不过三年,然则三年之后,必改可知。……法既积久,弊必丛生,故无百年不变之法。况今兹之法,皆汉、唐、元、明之弊政,何尝为祖宗之法度哉?又皆为胥吏舞文作弊之巢穴,何尝有丝毫祖宗之初意哉?”其言可谓切至,引用之经典,不过证明变法之非非圣,祖宗之制亦非不可改。其动机全出于富国强兵,非此将有亡国灭种之祸。其言虽有牵强,要为忠君爱国之论。

朝廷渐知变法之需要,顾无决定大计之军机大臣,辨别轻重缓急,有所主持,切实进行,其困难一则其人多受褊狭之教育,不知若何进行之方法,一则党派纷争,各不相容,顽固者恃太后为援,欲变法者与皇帝接近,而帝名虽亲政,然无实权,方从事于暗斗,何能有为?于此情状之下,其改革者要非慎重考虑,偏于支节,兹略分言其主要者于下。

筹饷练兵 政府收入,年约八千万两,借款赔偿军费,年付本息,无法支付。德宗应户部之请,诏朝臣疆吏议奏办法,言者多请开源节流。其奏言之办法非规模远大一时不易实现,即为苛捐杂税,各省多未举办。关于军队,国中兵额八十万人,饷银不敷养赡,反恃贩卖为生,战斗力弱,朝旨将其裁减,另募新兵,顾为具文。其改用洋操者,唯张之洞创办之自强军,聂士成所部之武毅军,袁世凯新练之新建军。

创办新事业 政府时知铁路之重要,借款建筑京津铁路、芦汉铁路,扩张邮政局,初每至冬际,华宫为外使转递公文,达于上海,光绪四年(一八七八)创设北京等五处寄信局,交海关办理。至是,列强添设邮局,总署改北京寄信局为邮政总局,各口为分局,并添办分局。邮资定为明信片一分,封口信三分。政府又筹人民生计,惜多空言,未有实效。关于教育,朝廷改设官书局,派大员管理,又筹办京师大学堂。

康有为之活动 就上改革而言,朝廷于马关和后,仍图苟安。及德占据胶州湾,屈辱之深,无以复加,久请变法之康有为,自粤北上,一面上书奏陈国势之阽危,急宜变法。其具体建议,一、采法俄、日以定国是;二、大集群才以谋变政;三、听任疆臣各自变法。一面召集同志,创立保国会,以为国地日割,国权日削,国民日困,而谋保国保种保教也。初康氏四次上书,均言变法,又创强学书局,刊印公报,鼓吹变法。顽固朝臣恶之,谋欲弹劾,友人劝之南下,至是入京活动甚力。德宗久闻其名,命总署大臣问以大计,其心意已倾向于变法矣。帝读康氏奏疏,深有所感,许其具折上奏,并诏其进呈《明治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记》,二书系康氏写成,其主张则中国宜效二国也。此后进呈之奏疏甚多,要多偏于理想,实行固非易事。

德宗变法之倾向 德宗于胶变之后,意欲变法,询问军机大臣变法事宜,而入值大臣多默然无语,外使入见,帝许改变旧制,而刚毅论其不可。刚毅为太后亲臣,为顽固大臣之一,当时稍知外事,异于群臣者,为张荫桓。张氏出使外国,负有能名,时在总署行走,康有为馆于其家,二人均为旧党所恶。诏旨如开经济特科,裁汰冗兵,改变武举,设立学校,皆为变法之证,大起旧党之忌。经济特科系仿博学鸿词科例,由朝臣督抚学政举送所知入京考试,余无说明之必要。

二党水火 二党见解不同,互相水火,康有为组织保国会,其同乡许应骙阻其在粤东会馆开会。许氏官至礼部尚书,亦反对变法也。会旧党称康聚众收费,同于会匪,并有著文驳之者,由是谤议大起,言官奏劾,会员且有自劾以求免祸者。刚毅欲究入会诸人。而帝不许,始免兴起大狱。新党言官乃参许应骙以作报复,许氏自辨,并诋毁康氏,请将其罢斥,帝置不问。其党文悌方为御史,再参康氏,论及保国会曰:“私聚数百人在辇毂之下,立为保国一会,……名为保国,势必乱国而后已焉。奴才……令其将忠君爱国合为一事,幸勿徒欲保中国四万万人,而置我大清国于度外。”罗织其罪,无所不用其极,可见其不能相容矣。

诏定国是 于此情状之下,康有为深信朝廷宣示维新政策,则一切困难,皆可解决,草成《请定国是》奏稿,交言官上奏。德宗得疏,四月二十三日(一八九八年六月十一),诏定国是,其扼要之语曰:

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狃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朕维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国政毫无补益。……用特明白宣示,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

太后干涉朝政 朝廷宣示大计,守旧大臣原应服从诏书,放弃主张,实则毫无效果,反而益为破坏。十七日,翁同龢忽奉殊谕开缺回籍,翁为帝之亲信师傅,兼在总署行走,张荫桓与之相洽,亦几不免,其先朝臣英年已传欲将张氏围拿矣。尤可异者,翁同龢免职之日,帝诏大臣授职者,京官并诣皇太后前谢恩,外官奏谢,又命荣禄为直隶总督,节制境内驻军。荣禄为太后亲臣,旧党掌握军权,变法之失败,已决定于此矣。康有为于诏下后,原欲出京,会得朝臣徐致靖之奏荐,帝命于十六日召见。康氏奏陈变法,为时甚久,帝命其写进所著各书,俄诏其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许其专折奏事。康氏乃著书为文,议论朝政,多所奏请。德宗深受其影响,变法之意益坚。

新党人物 大臣赞助变法,或深表同情者,寥寥无几,余多小臣。七月二十日(九月五日),帝始召见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大臣章京上行走,替襄新政。谭于湖南佐办新政,负有大志。刘官刑部主事,为保国会会员之一。杨久官于京师,与有为相善。林为康之弟子。四人均以大臣奏举,奉旨入见也。御史杨深秀、宋伯鲁亦力赞变法,梁启超、康有溥(字广仁)时亦在京。梁氏奉旨赏给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有溥为有为之弟,业医,梁于春间重病,康有为召之入京,为之治病,后更佐兄整理文稿。外省推行新法著有成绩者,首推湖南巡抚陈宝箴。其佐之者,有黄遵宪等。黄氏久任领事,著有《日本国志》,负有盛名。此就主持变法者诸人而言,其人皆欲富强中国。勇于进取之志士也。

新政 德宗自四月二十三日,诏定国是,迄于八月五日(九月二十)政变,为时凡百有三日,期内变法或改去积弊之诏书,多如雪片,难于一一列举,兹分类略述主要之新政如下:

(一)官制 帝诏裁詹事府通政司等衙门,外省裁去湖北、广东、云南巡抚,东河总督,及无所事事之粮道盐道等官,官民并得一律应诏言事。各衙门奉旨删去旧例,另定简明则例,裁减绿营,改用西法练军。帝又严谕部院于交议事件,克日议覆,逾期惩治,对于代奏事件,稍有抑格,立即严办。其尤重要者,则诏编预算也。

(二)教育 京师大学堂成立,各地书院奉旨改作兼习中学西学之学堂,地方捐办之义学社,亦令兼习中西学课,民间祠庙之不在祀典者,官劝人民改为学堂,专门学堂亦奉旨筹办。中学应读之书由官书局颁发,诏奖士民著作新书,许其享有版权,并设译书局,诏废八股,科举改考策论,武举亦改科目,又举经济特科。

(三)铁路 帝诏赶办芦汉铁路,开办粤杭沪宁各路。

(四)实业 朝廷设立农工商总局,命官振兴农业,广译外洋农务诸书,奖励绅商广开农会,购买农器。凡制成新器者准其专利售卖,又奖进商业,上海、汉口各设商会,且许旗人经商营业。

推行新政之困难 新政深切中国之需要,顾其规模太大,牵涉太多,而国内之积弊已深,官吏又敷衍因循,决不易于实现也。主持之者初不免于视事太易,康有为尝奏言曰:“雷厉风行,力推新政,三月而政体略举,期年而规模有成,海内回首,外国耸听。”乐观至是,盖由于缺乏政治经验。德宗时无实权,迭谕各部院官对于覆奏事件,不准延搁,而犹阳奉阴违。疆吏对于新政,更多延宕不办,帝严词责之,仍无效果。新政不能推行,康氏后亦知之,而犹在京今日上一建议,明日另一奏请者,意欲“令人民念圣主,以为后图”也。其反对变法者,更造谣毁之,其人类多认识不足,而徒望文生义,发为议论。张之洞初主变法,后则诋毁康、梁。其论民权之害曰:“民权之说一倡,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纲纪不行,大乱四起。倡此议者,岂得独安独活?且必将劫掠市镇,焚毁教堂,吾恐外洋各国必借保护为名,兵船陆军深入占踞,全局拱手而让之他人。”云云。

临难不逃之精神 新党同志太少,而反对者众,德宗又无实权,事将失败,明如指掌,康有溥劝其兄早去,而有为感激知遇,不忍他去,且信生死有命,非所能避。其亲信谋欲使之出使日本,而帝别放他人。有溥留于京中,有劝之去者,复书则称“明知其危,不忍舍去,乃知古人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固有无可如何者。兄在远不知情事,易于发论,倘在此,岂能远遁?若能遁则非人情,又何以为人?固知为志士仁人之不易也。”他如谭嗣同等,亦久置生死于度外,临难不肯逃免,精神有足多者。

政变之酝酿 二党水火,大权操于太后,太后之年已高,思想固定,顽固大臣多其亲信。帝则主张变法,擢用小臣,两派不能相容,终将造成事变。其促成之者,则礼部堂官阻抑主事王照条陈也。王照请帝游历日本,堂官不肯代奏,王照力争,并谓将请都察院代奏。堂官无奈,为之转递,并自辩护,称王借端挟制,帝迭诏除壅蔽而竟不行,礼部堂官时最守旧,乃将尚书侍郎六人交部议处,并另诏员代之。旧党大惧,向太后挑拨益力,帝欲开懋勤殿与亲臣商议政事,为太后所拒,旨不得下。七月二十九日(九月十四),帝交密谕于杨锐,称“位几不保”,令筹商救护之法。康有为乃欲引用袁世凯。袁初赞助强学书局,康又遣人征其意见,袁称倾向,故力荐之,值袁奉旨入京进觐之后,帝诏以侍郎候补,专练军队。

政变 八月三日夕(九月十八),谭嗣同谒袁,陈说皇上危险,请以兵力保护圣躬。袁党辩护文字,则称说其诛杀荣禄,运兵入京,包围颐和园。会谈之真相,殆不可知,其商定之办法,则帝同太后于九月幸天津阅兵,袁以兵力诛杀后党也。苟先预备,旧党一无所闻,则事起仓卒,不难成功。袁请训回津,即将经过报告荣禄,荣禄电报太后,太后怒而自颐和园回宫,矫诏听政,置帝于南海瀛台,此八月五日事也。明日,步军统领衙门,捕拿康有为,不获,闭城大索,捕获其弟。谭嗣同等闻之,共商保护圣躬及变法诸臣之策,遣人商于英、美、日使,康、梁幸得免难。康于初五抵津,乘英船南下。得英使保护,于吴淞外乘英船南往香港。梁得日人援助,东渡日本。

变法诸人之受祸 九日,太后命捕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明日解送刑部,太后更谕看管张荫桓,研讯徐致靖、谭嗣同等六人,派大臣会审,会有奏请将其正法者,太后从之。十三日,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有溥就刑,后人呼为六君子。明日,殊谕宣布康有为等罪状,令督抚查拿。关于谭嗣同等,则称其与康有为结党,阴图煽惑,且曰:“杨锐等每于召见时,欺蒙狂悖,密保匪人,实属同恶相济,罪大恶极,前经将各该犯革职拿交刑部讯究。旋有人奏,若稽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审处,该犯等情节较重,难逃法网,倘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康氏罪名,则为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实则此等罪状之辞,至是已三变矣。太后恨之之深,悬赏捕之,焚其书籍,籍其财产,官吏捕其家人,不得。张荫桓发往新疆,徐致靖永远监禁,其他革职者尚多。太后诏复旧制,考试恢复八股,武科亦复马步弓石,他更无论矣。德宗初有生命危险,后以外使干涉及疆吏反对,得未废立。太后恨未能平,明年冬,诏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俊为皇嗣,立嗣之非祖法,太后已不问矣。

评论 综观戊戌变法之始末,多受外患之影响而促成,主持者亦多接受外人之建议,英教士李提摩太影响尤大。康氏熟读其书,亲往谒之,梁氏亦曾为其书记。及康进用,电召李提摩太来京,称将聘为顾问。李提摩太建议聘用伊藤博文为顾问。伊藤适来华游历,朝臣亦有奏请留之为相者。李提摩太入京,德宗定期召见,不幸政变作矣。李提摩太奔走使馆,谋救圣躬,及变法诸臣,康有为之能脱险,盖亦赖其力焉。所可惜者,康、梁诸人未有政治经验,偏于理想,求治太急,终遂造成政变。谭嗣同于太后听政,往见李提摩太,始悔不从其逐渐改革之忠告,以致失败。其谋杀荣禄,直以一切作一孤注,政治家殆不出此。太后听政,罢去新政,恢复旧制,信用顽固大臣,昏然排外,造成大祸,屈服之后,始再变法,时已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