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之剧变 咸丰十年(一八六○),《北京条约》成立,并互换《天津条约》,中国国际关系为之根本改变。其明显之例,一则使馆许设于北京。中国向无此例,君臣多所顾虑,莫不认为重大损失,坚持反对,换约启衅,多由于此,败后始肯承认。其他各国遣使来华缔订条约,中国许其享受特殊权利,犹不允其公使馆早日设于北京,殆以为数年后,洋务转机,列强已设之使馆尚可取消也。一则商埠增加,数近二十。列强多于商埠设置领事,外商贸易之机会大有进步,且可持一护照游历内地,先进国原无商埠,外人持有护照入其境者,经营商业,或游历城镇,固无区域之限定。中国囿于历史上之传说,不能一旦全国开放,然视旧日进步多矣。
外交官署 自英、法联军入京,外交上之事务繁多,理藩院管理属地王公封爵朝贡,及与俄公文往来,礼部管理藩国朝贡,朝廷并无适当之外交机关。南京条约而后,两广总督奉旨兼钦差大臣,办理交涉事宜。外人信其奏报类多误解事实,尝使人北上,投递致军机大臣照会。清帝则称内臣不问外交,外使乃有照会皇帝者。至是,恭亲王主持和议,条约先后成立,而办理善后事宜尚无官署及负责之人员。王请创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文宗许而从之。衙门于咸丰十年冬成立,简称总理衙门,或称总署,初有大臣三人,后则增至数倍,人数不免太多,责任反不专一。外省交涉大员,朝廷初欲两江总督兼办南方交涉,曾国藩力持不可,因设通商大臣于上海,以前巡抚薛焕充任。薛焕后请辞职,改命总督兼理。北方初设三口通商大臣,后命直隶总督兼任。领事官职甚低,条约许其与道府往来,竟以行使条约上让与之权利,地位提高,有与督抚往来者。
入觐之争执 外使驻京原为西方国际惯例,中国唯有贡使,例须叩头谒见皇帝。外使欲照外国习惯,觐见皇帝,呈递国书,对于叩首认为有碍国体,不肯考虑。总署大臣知其违反旧例,声称皇帝冲幼,太后听政,本国大臣尚不能自由对语,不允照办。后穆宗大婚,外使以为将往恭贺,而总署遣使告其于婚日不可在街上行走,外使无奈,许而居于使馆。明年,穆宗亲政,外使要求入觐,议商多日,许其免冠行五鞠躬之礼。朝臣尚有力言不可者,帝亦犹豫不决,恭亲王奕奏称不敢自专,忽又奏言将致启衅,迟至数月,帝始许其入见。会日本大使亦要求觐见,久乃许而从之,仪节由总署议定,先请外使演习。觐见之日,帝御紫光阁,大使先见,外使继之,法使又递国书,礼毕而退,为时甚短。帝命于总署宴之,外使认为不满,多不肯往。
遣使出聘 条约载明中国遣派使臣驻于外国,顾历史上未有先例,加以人才难得,自好之士,初不屑往。总署尝以遣使外国是否可行?询问督抚。言者所持之理由多不相同,实未明了公使之职务与重要。外使则欲朝臣疆吏明了外国之实况,除去双方之隔阂与误会,迭请朝廷遣使出国。总署多所顾虑,不敢奏请。同治五年(一八六六),总税务司赫德返英,说恭亲王遣同文馆学生随之游历外国,增长见闻。王许其请,并派六十三岁之斌椿同行,学生年青,斌椿懒于动作,抵欧后不愿游美,中道而返,未有若何之影响,明年,美使蒲安臣回国,总署大臣忧虑将届修约之期,外国提出要求或至干涉内政,接受赫德之建议,请派蒲安臣聘于外国,太后许之。蒲安臣亦欣然奉命,会同属员于明年出发,先至美国谒见总统,议订条约,华工自由渡美,美不干涉中国内政,俄往英国。英外相表示亲善之谊,宣布外交政策,后聘于大陆列强,蒲安臣死于俄国,属员回国,亦未改变其思想。后天津教案起,朝廷遣前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赴法道歉,亦无所得。
对外思想之不变 困难之症结,则对外观念,一无更改。曾国藩、左宗棠初尚不信外国枪炮之威力。曾与李鸿章书曰:“九洑洲下关各贼垒,似非轮舟炸炮所能遽破。鄙人尝疑用兵之道,在人而不在器。忠逆之攻金陵官营,亦有炸炮,亦雇洋人在内,官军不因此而震骇。舍弟亦还以炸炮御之,彼亦不因此而动。左帅以四十余斤之炸弹,打入龙游城内,贼亦不甚慌。顷水师在金柱关抢贼船百余号,内有洋人一律乞降免死。然则洋人洋器,亦会有见惯不惊之一日也。”曾氏立论根据,多就南京一带作战之事例而言。舍弟指曾国荃,时统湘军,进驻雨花台附近,尝为李秀成所部所攻,九洑洲下关为南京沿江之要塞,金柱关则在南京上流。龙游故事,乃左宗棠炮轰浙江龙游城初不能下,函告曾氏,谓西洋大炮无用,故曾氏引之为证。朝臣顽固者更不足言,其人固不信外国亦有高深之学艺思想也。后曾、左与外人接触较多,始信船炮之利,其心则以我有船炮即足以制外人。
改革之困难 中国思想不变,朝臣疆吏除一二人外不肯比较中外之制度,采取外人之长有所改革。赫德尝递《局外旁观论》于总署大臣,主张中国矫正虚饰,实事求是,外国有火车、轮船、工织机器、邮局、电报、银币、军火、兵法,中国宜早兴办。关于外交,宜守条约,早日解决争执。总署置之不理。会英使馆参赞著《新议论略》呈递总署,主意则中国宜变成法,遣使驻于外国,建筑铁路,敷设电报,开采矿产,操练军队等。总署始以事关重大,奏报朝廷。太后命疆吏筹议,疆吏类多对外知识幼稚,全以恶意解释,兹引江西巡抚刘坤一之言,以概其余。刘氏立论之根据曰:“通商不过耗我之物产精华,行教则是变我之人心风俗。至于轮船、火车断不能从其请,遣使出国则弃重臣于绝域,令得挟之为质。”其主张之外交,则以夷攻夷也。信如此说,则订约通商,有百害而无一利,实则全为传统思想所囿,稍有常识者皆知其非,不足一辨,而在当时则为强有力之意见。此新事业创办之困难也。
中国倾向于闭关,而世界交通以轮船、火车、电报之发明与利用,大为便利,闭关不惟不能维持,外交问题反而增多,要而言之,可别为三:曰订约与修约,曰教案,曰商业权利,兹分言之。
订约与修约 自北京条约成立,小国利用时机,遣使来华通好订约。中国于新败后,有所顾虑,主持交涉之大臣,未有外交上之经验,对于丧失主权或权利之条款,不知其损失之重大,亦不筹谋补救之方法。小国使臣多得大国之介绍。订约初在天津,后在北京,以大国条约为根据,遇有争执问题,大国公使出而调停。总署大臣往往让步,订成条约。其先成立者,当推普鲁斯及德意志通商税务公会,其不同于强国条约,唯使馆暂不得设于京中耳。丹麦、荷兰、西班牙、比利时、意大利、葡萄牙诸国条约相继成立,葡萄牙以强据澳门之故,朝廷不肯批准,余则不问国之大小,商业之轻重,均享受列强所得之商业权利。日本订约较迟,独不得享受最惠国待遇,日商贩运洋货、土货,均须交纳厘金。其条约成立,则在同治十年(一八七一),朝臣疆吏已知最惠国条款之非,且以日本地理相近,多所顾虑。商业上之不平等待遇,乃为二国交涉问题之一。
总署大臣以为修约问题,造成战祸,咸丰八年之中、英《天津条约》载明十年修正,将近修约之期,深以为患。太后谕疆吏筹议,复奏所论不同,要多牵强附会之辞。同治七年(一八六七),英使阿礼国提出修约节略,要求免去厘金,多开长江及沿海商埠,内地设栈,轮船得驶行于内河等。总署谓其关系人民之生计,不愿多所让步。美使出而助英,亦无所成。明年,英使声称修约,将与他国一同办理,总署大臣患其合力谋我,请其议商条件,历久交涉,订成条约。中国添开商埠凡二,免去英商之厘金,外船驶行于内河者,待遇同于华人。所得者唯鸦片输入之增税耳。英商时多贩运鸦片,恶其提高税率,群起反对,政府因而不肯批准条约。修约暂作罢论。
教案 耶稣教传入中国三次,均归于消灭,要与中国之理想不合。士大夫对于传教,视为败坏人心风俗,尽以恶意解释其慈善事业。中国男女授受不亲,而教堂则男女一同唱歌敬拜上帝,中国慎终追远,重视祭祀,教士则反对祭祖。北京条约而后,天主教神父、耶稣教牧师均往内地传教,或租购产业。其来华者惟欲教徒之增多,广为收纳,中杂不良分子,往往欺凌乡里。士大夫遂以为凡信教者皆为奸民。不肖者更捏造蜚语,诋毁教士,士大夫从而信之。魏源于《海国图志》称入教者,吞受丸药,归毁祖先神主,并得领银三次,同教男女共宿一堂,病终,牧师来取目睛,用以炼银。夏燮于《中西纪事》亦引用其说,一似真有其事,使在今日,徒供识者一笑而已。乃在当时竟为强有力之议论,教案遂多。其较严重者,有南昌、贵州及天津教案。南昌系绅士主持,值逢郡试之期,生童聚众,毁坏教堂,并拆毁信教者之房屋。巡抚沈葆桢自负办理不善之咎,不许缉捕暴徒,报至京师,历久磋商,出银二万两,并给与九江城外空地一方,始得完案。贵州则提督田兴恕打毁教堂,伤死教徒,法使迭次抗议,并遣舰队驶入长江示威,久始解决。他如四川、江苏、湖南等地,亦有教案,类多出款结案。所可怪者,地方官负有维持治安之责任,生童俗所谓读书明理之人,乃一不能弹压暴民,一反煽惑滋事,政治之腐败及士大夫之无识,均于此毕见矣。其几引起重大事变者,当为天津教案。
初法国神父于天津建筑教堂,名曰仁慈堂,出钱收养婴儿。同治九年(一八七○)春,天津屡有儿童失踪。时人多信外国之富,由于用睛练银,魏源于《海国图志》称闻夷市中国铅百斤,可煎纹银八斤,其余九十二斤,仍可卖还原价,惟其银必以华人睛点之乃可用,而西洋人之睛,不济事也。津人疑失婴为外人所为。会仁慈堂儿童传染疫疾,死者颇多,津人益疑,值捕得拐犯,供称与堂中仆役有关。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会同法领前往调查,所得结论,外间传说全无根据,而暴民不信,竟围教堂。法领怒而于崇厚前鸣枪,出而于教堂附近枪击府官。暴民因殴杀之,毁坏教堂,杀害教士等五十余名,并劫其他教士住宅,驻京公使共同抗议。太后饬曾国藩赴津查办。
曾国藩抵津,言者不一,朝臣不知案之始末,竟言备战,太后且信仁慈堂有人心人眼,而曾国藩奏称并无迷拐人口之事,挖眼剖心,全属谣传,士大夫闻而讥之。曾亦不肯查拿正凶,法代办提出要求多端,如府县官抵命。曾则除惩凶赔偿损失而外,概不之许,形势趋于严重。朝命大员赴津会办,仍无进步,太后谕李鸿章将兵入直,曾国藩调兵防守要害,并令沿江沿海之督抚严行戒备。法则以军舰示威,战祸将起。李鸿章奉旨为直督,给与教堂银四十六万两,崇厚赴法道歉,府县官发往黑龙江效力,捕杀凶犯。醇亲王奕 视为让步太甚,愤而辞职。总署大臣监于往事,订成管理教士章程,其主意则教士顾及中国之习俗,不得侵犯官吏之权;对于奉教者,必先查明来历身家也。各国公使意见不一,未有成功。士大夫思想一无改变,教案仍为外交上问题之一。
商业权利 列强与中国订成条约,多谋促进商业。同治末年,欧、亚益便,其明显之证,则同治八年(一八六九),苏彝士运河开通,驶行欧、亚之船只不再绕道非洲好望角,路程减少。同治十年,上海、伦敦间海线完成,商情报告,由是大便。外商于吾国享受之权利,超过于任何先进国家给与外商之权利,就本国商人而言,亦远不及其待遇之优厚。其造成之原因,一则政治哲学轻视商业,朝臣疆吏多不明了经济原理,不知适当应付新环境之方法。一则本国商人资本短少,类多未受良好之教育,又无类似商会之组织,维持或保护其利益。一则外国科学发达,轮船驶行于吾国商埠,国内唯有帆船驶行,何能与之竞争?外船遂处于优利地位。外商享受之特殊权利凡三:
(一)沿海及内河贸易 外船行驶于一国海岸,凡至一港,例须纳税一次。南京条约开放五口,未有若何规定,善后约章亦未载明。中、美望厦条约始许外船纳一次税后,驶行其他口岸,无须纳税。此乃本国船只享受之权利,竟许外人共之。及长江开放三口,外船行驶江内各口,亦得享受同等之权利。军舰以保护侨民为名,因得自由行驶于内河。
(二)领事裁判权 外商处于被告地位,无论个人或其财产,均不受中国法律之拘束,法官之审判。凡本国商人所纳之捐税,可得拒绝不付;且重要或商业发达之商港,列强多有租界,界内成一特别区域,非中国官员所能管辖或能干预,其在吾国诚所谓有权利而无义务也。
(三)子口半税 征收商货税之机关,主要者有江海关、常关及厘金局。本国商人无论贩运国货、洋货,凡遇关局均须纳税,路程远者税金或超过物价。外商根据条约,纳百分之五正税及百分之二·五子口半税而已。子口半税为厘金之代替税,凡外商贩运洋货及国内土产,纳此税者免去其他捐税。本国商人贩运者,仍旧照纳,乃不能与外商竞争,诚工商业之自杀政策也。
海关之改组 于此情状之下,国人全为传统思想所束缚,既未觉悟,亦不知应付方法,乃受支配于环境,随世事为转移。其倒行逆施不足以为人患,徒自损失,而久处于衰弱之情状,增加人民之痛苦,备受强国之欺侮。己不如人,既不振作,又不模仿,古所谓绝物也。士大夫之居高位者,多属于此,误国之罪大矣。失望期内,其较有成绩者,当为海关。海关雇用外人,授以大权,始于咸丰四年(一八五四),上海小刀会作乱,无法征税,道台迫而商于领事,雇用外人,改组海关也。其试验之结果,外人认为满意,《天津条约》承认推行此制于他口,各地江海关先后改组,革去弊端,成绩昭著。总署先命英人李泰国为总税务司,后命赫德充任。赫德深为总署大臣所信,颇有建设,顾亦迫于环境,非自动改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