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之家庭 文宗患英、法联军之逼,逃往热河。及《北京条约》成立,英、法撤退军队,朝臣奏请车驾回京,而帝以为外使要求觐见,不欲即归,明年(咸丰十一)欲返,一再延期,据后诏旨,乃肃顺等力排众议,坚持不可也。会帝得病,七月病死,只有一子,名曰载淳,时年六岁,懿贵妃叶赫那拉氏所出。那拉氏生于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幼尝读书,以秀女选入宫中,为帝所爱。妹为帝弟醇郡王奕 之妃。文宗北逃热河,后妃偕行,那拉氏与焉。说者谓帝晚年,那拉氏干涉政治,宫中之事要不可考。所可知者,那拉氏异于寻常女子,对于政治饶有兴趣,并能批读奏疏。帝崩,肃顺等谋揽政权,那拉氏先已为之备。

政变之始末 文宗亲信大臣多为宗室,肃顺尤负能名,说者称其善揣上意,恃宠立威,尝兴大狱,诛杀大臣,故为清议所恶。文宗出狩,肃顺等扈从,益见信任。奕初任军机大臣,时留京办理外交事宜。清初亲王多居要职,圣祖子多,互相争位。世宗嗣位,恶其兄弟,另设军机处,慎选大臣入值,拟定诏旨,议商政策,亲王独不与选,渐而成为惯例。文宗命弟入值,盖当大乱之时,非常例也。当时大臣可分两派,一在热河,多属肃顺党羽,一在北京,以奕为首,反对肃顺等专政。初文宗病危,肃顺等称受顾命,谓帝命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王大臣。遗诏究为帝意与否,今不可知,顾此实非太后之所愿闻,八人之中无一近支亲王,且皆肃顺党羽,既为近支王公所恶,又为在京朝臣所疑,由是酿成政变。

载淳于热河行宫嗣位,赞襄政务王大臣总揽政权,尊皇后钮祐禄氏为慈安皇太后,生母那拉氏为慈禧皇太后,阻遏恭亲王奔丧。朝臣疑之,御史董元醇奏请三事,一、皇太后听政,俟帝年长,再行归政;二、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辅政,三、简派大臣充帝师傅。奏上,帝谕王大臣著照所请,盖两宫太后主张垂帘听政也,而王大臣奏称不可,竟改谕旨。九月,梓宫返京,王大臣护送,太后及帝先归,颁发前在热河拟定之殊谕,赞襄政务王大臣解职议罪,俄再降旨拿问肃顺等三人。肃顺不服,被捕入京,家产奉旨查钞。上谕宣布其罪状,并令斩首,远支亲王二人赐令自尽,余党各有处分。太后命恭亲王为议政王大臣,在军机处行走。

太后听政 今观政变之始末,起于太后权臣之争权,权臣失败,太后临朝,为当然结果。清帝自入关以来,年幼嗣位者,有大臣辅政,从无太后听政之例,自此而后,竟为常例,其原因则穆宗早死,尚未有子,太后迎立奕 之子载湉为帝,是为德宗。帝又无子,迎立其弟所生之子溥仪为帝。数十年中,正当国际关系剧变之时,需要强有力之皇帝,认识新时代之情状,决定大计,而妇女性情偏于守旧,对于新事业之创办,不能有所决定,军国大事亦无适当之解决,迟延犹豫至于覆亡,固清室之不幸,亦中国之不幸也。

亲王宦官之重用 中国习俗男女授受不亲,中等之家妇女从不轻出门外,光绪中年(十九世纪末),诏旨迭禁妇女入庙烧香,或在茶肆吃茶,违者捕罚。太后听政,乃以男女之别,悬帘或幔以自蔽,遂不得与朝臣自由问答,势乃迫而重用亲王,信用宦官。亲王养尊处优,类多不学无术,奕于诸王之中较有能力,然已忧谗畏讥,迭受申责,不敢尽言,后且不安于位。在其下者,何足深论,唯求贿赂而已。朝廷之败坏,多由于此。宦官愚蠢放纵,久在宫中侍奉,深知皇帝太后所好,为其所信,得揽大权。世祖鉴于前事,削减其权,子孙亦未重用宦官。太后听政,始改祖制,初用安德海,同治八年(一八六九),遣之南下,织办龙衣。故事宦官不准出京,山东巡抚丁宝桢捕之,奏言安德海僭疑招摇,太后诿称不知,下诏杀之,此不过一例耳。其他收贿乱政者尚多。

中兴时期之政治 穆宗嗣位,明年,改元同治,值当内乱正急之时,恭亲王辅政,小心翼翼,凡统兵大将有所奏请,类皆准许,叛乱故能次第平定。李鸿章追念前事,深有所感,尝书告友人曰:“中兴之初,深宫忧劳于上,将帅效命于外,而一二臣者主持于中,有请必行,不关吏议。”所谓中兴者,乃沿用历代平乱之故事,实际上政治未有改革,外交未闻胜利,又无重要新事业之创办,固不足称为中兴也。其异于先朝者,则为两宫太后听政,慈安为一寻常女子,对于政治并无兴趣,说者以德称之,除大赏罚或有意见而外,余殆不问。慈禧颇有才能,判阅奏疏,裁决政事。凡臣下入见,慈禧一一询问,慈安独无一语,皇帝亦然。

穆宗家庭之祸 两宫太后听政已久,渐相疑忌,恭亲王后谏复修圆明园,几获重罪,乃不敢多言。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帝年十八,两宫太后为之选立皇后。慈安主婚尚书崇绮之女,慈禧欲立侍郎凤秀之女,各不相让,最后帝自决定,选崇绮女阿鲁特氏为后,以凤秀女富察氏为妃,慈禧因之不悦。秋间,大婚礼成,相传慈禧戒帝毋常至中宫,并令皇后学习礼仪,帝遂郁郁不乐,常独住乾清宫,明年春,亲政,乃微服出游,太后并不之问,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冬,染得天花,御医医治,痘已结痂,倏变为剧,十二月遂死。慈禧立奕 子载湉为帝,其母则其妹也。

地方官之权重 太后临朝,政治上不良之影响已言于前,其初太平天国及诸方祸乱,旗兵绿营不能平定,满员之任统帅者,未有功绩,朝廷乃变政策,重用汉人,统兵平乱之诸帅,朝廷初未授以军队,给与饷粮,不过与以名义而已。兵勇募自其家乡,将士由其擢用,饷则于其驻防之地百方筹募,甚至榨取,清代重文轻武,一品武官几同于督抚之侍从,高宗尝下诏严禁,固不能有所改正。至是,平乱之钦差大臣,多为文人,且兼总督或巡抚之职。其人新立功绩,负有时望,朝廷亦优待之。恭亲王小心谨慎,遇有大事,不肯主持,往往征求其意见。其中尤负盛名者,当推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左氏后言朝廷情状曰:“内臣之权,重在承旨会议,事无大小,多借疆臣以为设施。”此种现象之造成,始于同治初年。军机大臣虽多满人,疆吏则多汉人,满人之居高位者,未有才能杰出之士,宜汉人渐居要职也。

军功保举人员 本部十八省之纷扰,凡二十四年。朝廷为鼓励人心之计,厚赏作战之将士,统兵之将帅亦欲多所保举,甚者掩败为胜,冒夺军功,部议不能多所驳斥。保举之数,据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左宗棠奏称各省军营所保武职,无虑十数万员。其时太平天国新平,捻、苗、回犹炽,保举武官,竟如此之多,其保至三品以上者,据曾国藩言,不下数万人。战争之际,虽无实缺,尚可于营中效力,领支饷银,及后乱平,多遣散回乡。其人狃于得官取财之易,不知营生,一部分投入会匪,乘机为乱。其有奥援者,则有差委,顾此为极少数之幸运分子,其随旧日长官而冀谋得一差或一职者,则数甚众,生计困难,自不能免,乃屡有造谋,发生巨案。

捐输 其他政治上之不良影响,则政府因乱收入锐减,而军费浩繁,支出增加,官吏一再减成发给俸金养廉,固仍无济于事,乃广开捐输。捐输由来已久,清帝亦常开捐,要当灾乱或财政困难之时,收入年约三四百万两。无奈内乱正亟,人民救死不暇,各业停顿,现金自不易得,且政局尚未安定,倘或叛人攻陷城邑纳捐者危险孔多,故开捐之后,收入并不甚多,乃改例减价,降级者亦得捐复,富人且可为其已死之父祖捐得追封。据浙江巡抚王凯泰奏疏,出银三四千两,即得道府,千余两即为知县,百余两即为佐杂。会内乱次第平定,热于入仕者,因而利用事机纳赀为官,同治中叶捐输一途,年约百万,可见入赀者之多。各省候补者,莫不有人满之患。其人视官同于投资求利,他日得一实缺,何能责其善治其民?

候补官之窘状 军功捐输深受内乱之影响,造成仕途冗杂之现状,二者自时人观之,得之均属甚易,正途出身仍极高贵。士子按期应考,每科必有录取,院考乡试固无论矣,会试录取二三百人,其授官者,在京或一二十年不得补缺,其入翰林院者或十年不得一差,不迁一秩,俸金又少,难于维持生活。故京官多望外缺,无如缺少官多,甚者千余人补数十员之缺,非善于钻营或有奥援者,盖不易得。候补官员居于省会,每逢初一十五,例须亲至督抚衙门行礼。其人多无进款,衣食艰难,甚至自杀。正途出身者,尚能作文,应付月课,优得津贴。于此穷迫生活之中,而捐输者并不减少,盖居官致富者,常为人所论及,而失败者无人注意也。清季吏治之腐败,此其原因之一。

军队之未改革 内乱之久,军队战斗力弱,不足以平乱,实一主要原因,其造成者,一则武举不适于用,将士多行伍出身,兵士未受严格之操练。一则兵丁饷银太少,尚不能全数发给,将士吞没缺额之饷,乃听其营生。一则器械多为古代遗物,外国枪炮之威力,不为国人所信,双方以刀相杀,勇者胜耳。内战之平定,非旗兵绿营之力,乃临时召练之乡勇。其人饷银较厚,作战勇敢,又有智谋之士指挥,故能胜利。然时所谓精兵,操练不过数月,军器仍为刀矛鸟枪,是以老师糜饷,历久始平内乱。战后,乡勇一部分解散归农,朝廷恢复旧有兵额,余则未有重要改革。左宗棠奏请裁减福建额兵,增加饷粮,实有所见,无如朝廷上无人主持,为之奈何?乱前腐败之情状,一一恢复。

外人明了中国情状者,莫不主张改练军队。其来中国初为商业,内乱妨碍商业之发达,英于广东代练军队,则其例也。其有政治野心或欲见好于清廷者,亦欲代平内乱。朝廷疆吏多所疑虑,外国又相疑嫉,未有所成。外兵参与战事者,固多有功,外人统率及操练之兵,亦多胜利。常胜军于东南作战,法国洋枪队于浙东作战,均其例也。其胜利之最大原因,则为炮火摧残之威力。李鸿章统帅淮军,驻于上海,书告曾国藩,言外兵进攻嘉定曰:“洋兵数千,枪炮并发,所当辄靡,其落地开花炸弹,真神技也。”后又书告曰:“洋人火器攻城夺垒及船上开用,实为无敌。”其意则欲其师倡用,开通风气也。而曾国藩始终坚持用兵之道,在人而不在器,无所改革。常胜军解散,淮军收用其炮手,故战斗力强于他军。关于雇用外人练兵,曾言愈少愈好,李称费用过巨,征调且有掣肘,恐有尾大不掉之虑。朝廷接受其意见,雇用之外人均先后解雇,新军毫无影响于时。

舰队之解散 关于水师,沿海诸省多有兵船,然皆有名无实,不敢驶出外海,追剿海盗。湘军作战颇赖水师,水师船少炮劣。恃风力人力而行。太平军于南京一带之沿江要塞,筑有营垒,水师无法通过,亦不能断外船私运接济。恭亲王初欲购买外国军舰,未有所成,及太平军攻扰浙江,始诏购买船炮,筹银八十万两,饬海关总税务司李泰国办理,购兵船七只趸船一只,雇用英国武官兵丁水手六百余人,用银共一百零七万两,船于同治二年(一八六三)秋到华。其时形势剧变,太平军迭次败挫,已近灭亡时期。军船原为助攻南京之用,而曾氏兄弟坚决反对,乃因统管权之争执。曾国藩建议将船分赏各国,不索原价,船为英国所得。中国先后用银一百四十五万七千两,未一利用,诚一骇人听闻之事。

海军及机器局之创办 顽固之士大夫反对调遣兵船助战,多出于私心,轮船行驶迅速,便于交通,亦为其所知悉。上海购置轮船二只,归总督曾国藩节制,则其明证,曾于安庆招工试造轮船,固未成功,派员出洋购办机器,后于上海扩充机器局,同治七年(一八六八),造一轮船名曰恬吉。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左宗棠于福建马尾创设船厂,雇用法人主持,会督师北上,疏请诏授沈葆桢船政大臣,并得会衔奏事。惜其办理未能得法,糜款多而造船少。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中、日台湾交涉案起,朝臣力言筹办海防,始乃积极筹办海军。关于军械,李鸿章久知外国枪炮之威力,先于上海设局仿造子弹,后并制造枪炮,及代理两江总督,又于南京设局制造军火,迨任直隶总督,扩大前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创办之机器局。他省亦有仿办者,顾多规模狭小,任用非人,未有昭著之成绩。英使初荐英官监理军火,兼铸大炮。恭亲王奏言费多,未悉其人,不宜遽假以管理火器制造炮位之权,竟托辞拒绝。此新事业创办多无成效之一主因也。

同文馆之创立 同文馆之创立,亦新事业之一。中国自订约通商以来,未有精通外国语言文字之人,而外国译员能读我国经史,恭亲王等请设同文馆教授英语。馆于同治元年(一八六二)成立,明年,添设法文、俄文二馆,共学生三十名。上海、广州各设学馆,亦偏重语言。恭亲王后请再添一馆,学习天文算数,考收翰林及由进士出身之官员。朝臣倭仁等反对奉夷人为师,力持不可。会天变诏求直言,言者诋毁恭亲王,几兴大狱,应考者七十余人,考取三十一名。其人多八旗子弟,正士固不愿入馆,设备较善之学校,竟无若何重要之影响于国中。马尾船厂附设学校,教授英文、法文,亦无若何成绩。国中需要切实有用之人才,而时未有学校可以养成,曾国藩、李鸿章接受粤人容闳之建议,书请总署访选幼童赴美读书,总署从之。原议年派三十人前往,以四年为限,十五年后返国。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派出,其人年龄太小,乃于美国兼学国文,政府后得监督不满意之报告,将其招回,学生初未为人所重视。其他新事业之创办,尚有招商局等,亦无重要成绩。

改革失败之原因 总之,中兴时代政治上未有改革,反受内乱之影响,积弊增多。时当世界交通日趋便利,中国闭关墨守成法,决不可能,而朝廷上未有果断能决大计之君主,认识新时代之大臣,不能辨别是非轻重,有适当之决定。其困难之症结:(一)朝臣疆吏思想浅陋,明知己不如人,既不努力有所建设,又不虚心学习外人所长,自欺自蔽,其人盖古所谓绝物也。(二)士大夫夷夏之别太严,怀疑外人,成为普通心理。长官雇用外人者,又常冒夺其功,外人不服,乃称其不受羁勒,心不可知。李鸿章书告曾国藩曰:“洋人横戾,断不能操纵由我。”又尝曰:“我辈尚不能提调洋人,委员何能提调?”此足以见时人之态度。列强在华,又相忌嫉,互进谗言,益足以坚时人之信心,终遂未有重要之改革。近代中国恶劣现状之造成,原因虽多,而昏庸无识见之士大夫,负有重大责任,实一明显事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