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之革命,以今日之眼孔觀之,其足以攙入近日泰西革命史者,殊不易覯。雖然,豈惟革命,中國凡百事業,其足與今日之泰西媲美者有幾?而究不得謂中國可無史也。準是以談,中國革命史之作,烏容已哉!

近人有作《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者,以中國革命史與泰西革命史比較,擧其不如者七端:一曰有私人革命而無團體革命;二曰有野心的革命而無自衛的革命;三曰有上等、下等社會革命,而無中等社會革命;四曰革命之地段較泰西爲復雜;五曰革命之時日較泰西爲長久;六曰革命家與革命家之自相殘殺;七曰因革命而外族之勢力因之侵入。其所列之事實,不一而足。是不知今日萬事皆當開一新紀元,不得援舊聞以相難。阻變法者以熙寧爲藉口,阻開礦者以明季爲藉口,不能謂熙寧、明季所爲皆盡善也。而法之當變,礦之當開,詎可以熙寧、明季懲艾乎?世固有名稱同而實際異,其收效自殊,稍有識者所同認也,奈何於革命而有所疑心乎?且中國革命之無價值固也,泰西革命之有價值,亦自近世紀始然也。希臘、羅馬之革命,德意志、法蘭西、英吉利諸國之革命,亦嘗亂亡相尋,殺戮不已。惟中國爲私人革命,而泰西爲團體革命,此較勝於中國者。然佛之革命主動爲市民,非普及於最大多數,而前乎此,所謂平民團體者,其範圍極狹〈希臘之市民、羅馬之公民,其數極少;其極多數爲奴隸〉,亦一次等之貴族團體也。謂泰西於中古以前,已有平民革命,不過表面之名詞。實際尚不如中國自秦以降,革命者多崛起民間,於平民革命較近之,革命以後雖無自由之享受,而亦無特別奴制。彼泰西因革命而得自由者,次等之貴族團體也,於多數之奴隸何與?以泰西近世之革命例吾以往之革命,而曰中國不如泰西,泰西可革命,中國不可革命,爲是言者,殆不明泰西之歷史者也。

宇內各國,無不準進化之理。其所以雄飛突步得有今日者,進化爲之也,非自古而然,革命亦其一端也。當其更新之際,恐怖革命者,度亦如今世之人,惴惴焉謂將蹈歷史上覆轍。二三之仁人志士,苦心組織,卒奏澄清之功,一掃從來之污點,其驚喜乃出於意外,從而謳歌之,筆載之,乃放大光明於歷史。後雖有欲非革命者,不敢復開其口。故革命者惟問於當世宜不宜,不必復問歷史,自我作始可也,苟無創始者,則歷史又何從有乎?

從來歷史之要義,法、戒各居其半。歷史而良也,固當詳述之,以爲後人之規則;歷史而即不良也,亦當細叙之,以垂後昆之鑒。中國之革命固可戒者多,而亦未嘗無一二足法者也。即使果無一可足法者,而愈不可不指示癥結所在,促後起者之改良。此余所以有中國革命史之作也。

泰西革命之所以成功者,在有中等社會主持其事;中國革命之所以不成功者,在無中等社會主持其事。泰西之中等社會,何以主持革命?則以作歷史者,以革命爲救民之要務,從而鼓舞之,吹唱之,能使百世之下,聞風而起,歷史上之影響,決非尋常。中國則反是,稍束身自愛者,不敢逸於常軌,以蒙青史之誅。唯一二之梟雄,衝決藩籬,悍然不顧,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以求濟其私心之所欲。一般之細民,則因迫於饑寒,鋌而走險,其擧動毫無意識,此所以革命同而收果異也。前人既造此惡因,而以此不良之結果貽吾儕,吾儕不可不急於改造良因,以冀有良結果之發生。不此之務,惟取消極主義,從事於革命之鎮壓,拔本塞源,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深願當世之秉史筆者,於斯三致其意也。

質而言之,革命者,救人世之聖藥也。終古無革命,則終古成長夜矣。彼暴君、污吏,不敢以犬馬土芥視其民,而時懍覆舟之懼者,正緣有革命者以持其後也。不然者,彼無所恐怖,其淫威寧有涯耶?中國雖無文明之革命,而既革命矣,必鑒前王之所以失,而深思所以保持其民,撫綏之策出矣。雖出於假託,吾民亦得以息肩,較之前此處於深湯烈火之下,有霄壤之殊。夫革命非文明者,其主動非直接由於國民者,尚能造福於吾民若是,矧主動由於國民,而出之以文明,其食福尚有量乎?吾因愛平和而愈愛革命,何也?「革命」「平和」,兩相對待,無革命則亦無平和,腐敗而已,苦痛而已,尚忍言哉!

余於是叙述中國古今之革命,自秦末以至近世紀。三代之革命多由貴族,不論;東漢之七國,西晉之八王,明世之燕王棣、宸濠,君主之家事,無關國民之消長,亦不論;其他權臣篡國,夷狄亂華,暨揭竿者之旋起旋滅,當別有史,不得混入於革命,茲亦不叙。惟因於時君之失政,草澤嘯聚,英雄崛起,顛覆舊政府者,乃撮錄之。一篇之中,必詳叙其致亂之源,當時革命之實蹟,及革命後之影響,務錄其實,不敢誣罔。終以近世之文明革命,兩相比照,爲正當之批評,俾使世人知法、戒之所在。區區之用意,其亦轉移時勢之一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