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曰:[2]“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3]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4]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5]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6]固无可言者。[7]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8]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9]义不苟合当世,[10]当世亦笑之。[11]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12]褐衣疏食不厌。[13]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14]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15]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16]已诺必诚,[17]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18]既已存亡死生矣,[19]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20]盖亦有足多者焉。[21]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22]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23]伊尹负于鼎俎,[24]傅说匿于傅险,[25]吕尚困于棘津,[26]夷吾桎梏,[27]百里饭牛,[28]仲尼畏匡,菜色陈、蔡。[29]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30]況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31]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有言曰:[32]“何知仁义,己飨其利者为有德。”[33]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34]跖、暴戾,其徒诵义无穷。[35]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36]非虚言也。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37]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38]故士穷窘而得委命,[39]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40]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41]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42]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43]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44]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45]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46]至如闾巷之侠,脩行砥名,[47]声施于天下,[48]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49]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50]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51]虽时扞当世之文罔,[52]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53]名不虚立,士不虚附。[54]至如朋党宗彊,[55]比周设财役贫,[56]豪暴侵淩孤弱,[57]恣欲自快,[58]游侠亦丑之。[59]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60]

鲁朱家者,[61]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62]而朱家用侠闻。[63]所藏活豪士以百数,[64]其馀庸人不可胜言。[65]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66]诸所尝施,唯恐见之。[67]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68]家无馀财,衣不完采,[69]食不重味,[70]乘不过軥牛。[71]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72]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73]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74]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75]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76]周人以商贾为资,[77]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78]乘传车,将至河南,[79]得剧孟,[80]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81]剧孟行大类朱家,[82]而好博,[83]多少年之戏。[84]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85]及剧孟死,家无馀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86]是时济南瞯氏、陈周庸亦以豪闻,[87]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88]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89]

郭解,[90]轵人也,[91]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92]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93]不饮酒。少时阴贼,[94]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95]以躯借交报仇,[96]藏命作姦,[97]剽攻不休,[98]及铸钱掘冢,[99]固不可胜数。[100]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101]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102]以德报怨,[103]厚施而薄望。[104]然其自喜为侠益甚。[105]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106]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107]解姊子负解之势,[108]与人饮,使之嚼。[109]非其任,彊必灌之。[110]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111]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112]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113]解使人微知贼处。[114]贼窘自归,[115]具以实告解。[116]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117]遂去其贼,[118]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119]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踞视之,[120]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121]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脩也,[122]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123]“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124]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125]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126]箕踞者乃肉袒谢罪。[127]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128]终不听。客乃见郭解。[129]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130]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131]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132]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133]不敢乘车入其县廷。[134]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135]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136]然后乃敢尝酒食。[137]诸公以故严重之,[138]争为用。[139]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140]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141]吏恐,不敢不徙。[142]卫将军为言,[143]“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144]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145]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146]举徙解。[147]解兄子断杨掾头。[148]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解。[149]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150]已又杀杨季主。[151]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152]上闻,乃下吏捕解。[153]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154]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155]解冒,因求出关。[156]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157]所过辄告主人家。[158]吏逐之,迹至籍少公。[159]少公自杀,口绝。[160]久之,乃得解。[161]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162]轵有儒生侍使者坐。[163]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姦犯公法,何谓贤!”[164]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165]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166]吏奏解无罪。[167]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168]“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169]当大逆无道。”[170]遂族郭解翁伯。[171]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172]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173]西河郭公仲,[174]太原卤公孺,[175]临淮兒长卿,[176]东阳田君孺,[177]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178]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179]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180]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181]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182]言语不足采者。[183]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184]言侠者皆引以为名。[185]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186]於戏!惜哉![187]

* * *

[1] 这是专叙游侠的类传。《太史公自序》:“救人于戹(患难),振人不赡(音善,足够。不赡就是缺乏)。仁者有乎?不既(失)信,不倍(背)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那么真正的游侠,必然要具有不失信,不背言,而能救人于患难,助人于穷困的条件,才能当得起“尚义任侠”四个字。假使一味好勇斗狠,恃强行暴,无原则地蛮干,那只是流氓行径,太史公所谓“盗跖居民间者耳”(详后〔180〕),万不能牵混起来,相提并论的。

[2] 韩子,战国时韩国的公子。喜欢刑名法术之学,与李斯同为荀子的弟子。屡谏韩王,王不能用,乃发愤著书,作《孤愤》、《说难》、《说林》、《内外储说》、《五蠹》等五十馀篇,号曰《韩非子》(今本二十卷,共五十五篇)。秦王见到此书,很爱慕他,便派兵攻打韩国,求取此人。韩乃遣非入秦。李斯、姚贾忌他,在秦王面前诋毁他终不忘韩,必为秦害。秦王便把他下狱治罪。李斯派人送药给他,叫他自杀。秦王后悔,使人赦他,已来不及了。《史记》有《老庄申韩列传》,与老子、庄周、申不害同载一篇。

[3]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出《韩非子·五蠹篇》。意谓儒生往往因文字口说挠乱国家的法律;而任侠之人又往往因私蓄武器,藏匿亡命,触犯国家的禁令。

[4] 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儒、侠二者虽同样受到韩非的讥笑,但儒生还是被后世称道的多啊。

[5]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至于像那些用手段来猎取卿相的儒生(指公孙弘、张汤等人)。

[6] 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帮助他的当世之主,使自己的功名(功绩和名望)载在国家的史册上。辅是车的两侧(引申为两轮),翼是鸟的翅膀,喻扶助或回护。春秋泛指国史,并不一定说是《六经》中的《春秋》。

[7] 固无可言者,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换句话说,就是那些以术取得富贵的儒生,实在不足道。

[8]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又像季次、原宪那样的儒生,都是伏处家乡,没有出仕的人。及若犹至如。季次,孔子弟子齐人公皙哀的表字。孔子曰:“天下无行,多为家臣,仕于都,唯季次未尝仕。”原宪字子思,鲁人,也是孔子的弟子。孔子卒,原宪亡在草泽中。子贡相卫,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闾,过谢原宪。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都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闾巷即里衖,与下面的“乡曲”都作民间解。

[9] 怀独行君子之德,谨守着独善其身的德操。怀,怀抱,有谨守弗失的意义。

[10] 义不苟合当世,为了正义,不肯同当世不合理的事物随便附和。苟,苟且;马虎。

[11] 当世亦笑之,当世的人也非笑他们的孤僻。

[12] 空室蓬户,形容住屋的穷困。蓬户犹甕牖绳枢,参看《陈涉世家》校释〔202〕。

[13] 褐衣疏食不厌,形容衣食都不周全。褐衣,粗布短衣。疏同蔬。厌同餍,满足。

[14] 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太史公写此时,季次、原宪他们死已四百多年,但他们的徒子徒孙还是纪念他们没有衰歇。志是怀念。倦是停息。

[15] 轨,合也。

[16] 必果,一定做得到。果,成也。

[17] 已诺必诚,既已答应了,一定实践它。诚,老老实实地做。

[18] 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不惜他的身命来奔走人家的急难。赴,往也,有奔走的意义。阸同阨,蜀本、百衲本、汲古本都径作“阨”。

[19] 既已存亡死生矣,既已为人奔走出入于死生存亡之间。

[20] 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然而绝不夸张他的能力,而且怕人家表扬他的好处。矜是夸大。伐是声张。

[21] 盖亦有足多者焉,总结“今游侠”以下诸语说,大概游侠之人也自有他的足够使人看重的地方罢。多,重也。

[22]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况且为难的事情是人人所时常遭遇得到的。且,提起连词。缓急犹尴尬。以下诸例,就是说明“缓急”之事的。

[23] 舜没有发跡的时候,他的父亲瞽瞍宠信后妻之子象,常常要谋害他。曾叫他涂廪(修补仓廪)、穿井,趁机放火烧廪,推土填井。幸而得脱,没有被害。故云虞舜窘于井廪。

[24] 相传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蒙耻辱,负鼎俎,和五味以干汤。鼎俎,割烹用的锅子和砧板。

[25] 傅说(音悦),殷王武丁的贤相。但他没有遇见武丁以前,一向隐居在傅险地方,充当版筑工人。匿,隐藏。傅险即傅岩,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二十五里,一名隐贤社。

[26] 吕尚即佐周开国的太公望,行年七十,卖食棘津。见《尉缭子》。棘津一名南津,也叫石济津,在今河南省延津县东北,现已湮没。

[27] 夷吾即齐桓公相管仲。他初事公子纠。公子纠死,曾被齐桓公拘囚过。故云桎梏。桎梏就是关锁手脚的刑具(桎音质,足械。梏音鹄,手械)。

[28] 百里饭牛,百里奚未遇秦缪公时曾自鬻为奴,为人饲牛。参看《商君列传》校释〔163〕、〔164〕、〔165〕。饭,饲养。

[29] 孔子不得志,周游列国,过匡(卫地,在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匡人以为阳虎,几乎遭害。后过陈、蔡,在途绝粮,面有菜色。故云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30] 菑同灾。

[31] 況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何况中材以下的人而又碰到乱世的最糟时期么!況,汲古本作“况”。涉,经历。末流犹末世、末俗,都是比喻浇薄或黑暗的。

[32] 鄙人有言曰,犹言俗谚这么说。

[33] 何知仁义,己飨其利为有德,别管仁义不仁义,只要对自己有利的事物就算是好的。飨,享受。以下两例,都是说明这句俗谚的。

[34] 伯夷丑周,……文、武不以其故贬王,伯夷认为周室的兴兵灭纣,不过以暴易暴,深以为丑,遂逃往首阳山(在今山西省永济县南,也叫雷首山),情愿饿死,但文王、武王还是照样被人歌颂,并不因为伯夷所丑而贬损了他们的王号。

[35] 跖、暴戾,其徒诵义无穷,像跖、那样的大盗,凶暴横行,为害必大,但他们的徒党却称赞他们的义气至于没有穷尽呢。跖也作蹠,参看《淮阴侯列传》校释〔370〕。,楚之大盗,与跖齐名。戾音利,乖违;别扭。引申有横行不合正道的意义。诵,称赞。

[36]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出《庄子·胠箧篇》。意谓小偷如窃钩(带钩等物)摸金,捉住了便须问罪处刑,假使大盗窃国(如三家分晋、田氏篡齐),反而公然承认他们为诸侯,只要成为诸侯(既成事实),那么所谓仁义也就存在在他的门下了。太史公把这些话引来证实上面所述的俗谚,故下云“非虚言也”。

[37]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而取荣名哉,如今那些拘谨的学者,往往死守着他们所认取的区区道义,把自己孤立起来,老是让当世的人非笑他(如季次、原宪那样),何如把自己的论调放低些,同一般的说法差不多,跟着世俗进退,因而猎取功名呢(如公孙弘、张汤那样)。咫尺形容短浅,有区区、些少等意义。久孤于世,长久孤立在世俗之外。侪,平也;齐也。侪俗,迁就世俗,不显然闹别扭。与世浮沉,随俗进退。荣名犹功名。

[38] 而布衣之徒,……非苟而已也,倒是一般的平民,彼此建立信义(慎取予,重然诺),虽相隔千里,为了义气竟赴汤蹈火,不顾当世的非难,他们自有他们的长处,不是乱搞乱来的。而用与乃同。布衣之徒,无官位的平民。设,建立。取,收受。予,给与。

[39] 穷窘而得委命,无可奈何的当儿得到投靠托命的人。委,托也。

[40] 闲者,杰出的人材。古时对异常特出的人叫做“间气所锺”。

[41] 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如果使民间任侠的人与季次、原宪那样的人来较量智能,显功名于当世,那就大不相同了。诚,果也。乡曲对闾巷言,犹云穷乡僻壤。予同与。比权量力,比较社会地位的轻重和衡量聪明才能的高下。效,表现。蜀本、百衲本、黄本都作“効”。不同日而论,意即不能相提并论,是有着很大的距离的。

[42] 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要是一定责望事情办得到,说话信得过,那么侠客的行义又怎么可以轻视呢!曷,何也。少,轻也。

[43] 靡得而闻已,没有听到的了。靡,无也;不也;非也。闻,知晓。

[44] 孟尝以下四公子都养客自豪,有任侠之风。延陵季札时代较远,而又不闻养客,故梁玉绳和张文虎都以为“延陵”二字是衍文,该是对的。

[45] 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凭着他们有封土的财富和卿相的地位。藉,凭借;倚靠;假借。厚兼有高的意义。

[46]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言四公子的显名诸侯是有凭借的,好比顺着风向呼喊,声音并没加快,只是风势把它推动远去罢了。比,蜀本作“此”。势(编者按:繁体作“勢”),蜀本、汲古本都作“埶”。

[47] 脩行砥名,修练磨砺自己,使名望跟行为相符合。脩,汲古本作“修”。砥,琢磨。

[48] 声施于天下,名声普及于全国。施,及也。

[49] 儒、墨皆排摈不载,儒、墨两家都摒弃游侠,不见于他们所流传下来的记载中。排,排斥。摈,拋弃。

[50] 匹夫之侠,兼闾巷之侠和乡曲之侠而言。因为儒、墨都排摈不载,所以湮灭不见。湮音因,埋没。

[51] 朱家、……郭解之徒都详下。王公即王孟。

[52] 扞音翰,抵触。文罔即法网。罔同网(编者按:繁体作“網”)。

[53] 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他们的私生活都那么廉洁退让,很值得赞许。絜同洁,蜀本作“洁”(编者按:繁体作“潔”)。

[54]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游侠的声名,有事实上的根据的;一般人士的依附游侠,也有真实的缘故的。

[55] 朋党宗彊,结党横行的强宗豪族。换句话说,就是土豪劣绅。

[56] 比周设财役贫,彼此勾结着,利用钱财来驱遣贫苦的人。阿党营私叫做比周。役,役使;摆布。

[57] 豪暴侵淩孤弱,逞着自己的豪势暴力,专务侵害欺侮那些势孤力弱的人。淩,凌压;欺凌。蜀本、百衲本、汲古本都讹作“凌”。

[58] 恣欲自快,纵放私欲,满足自己。恣,放肆;逞横。欲同慾。自快,只顾自身的快乐。

[59] 游侠亦丑之,这些无赖行径,真的游侠也认为丑恶而羞愧的。

[60] 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滥把朱家、郭解等游侠之徒跟那些横行不法的人看作同类而一起非笑他。猥音萎,滥也;杂也。

[61] 鲁朱家者,蜀本、百衲本、黄本、汲古本都提行书。此本与会注本都连书不提行。

[62] 鲁人皆以儒教,鲁地的人大家以文儒来设教,一般都是文绉绉的。

[63] 而朱家用侠闻,但朱家却因为行侠而出名。

[64] 所藏活豪士以百数,他所包庇存活的有名之士有好几百。藏,窝蔽;藏匿。豪士,有名人物,如季布等。以百数,数以百计。

[65] 其馀庸人不可胜言,其它受他庇护的那些平常人多得数不清。庸人,平常的人,对豪士而言。庸,常也。胜音申。

[66] 终不伐其能歆其德,始终不因为有恩于人而夸说他自己的能力,卖弄他自己的德惠。歆音欣,歆动;炫耀。

[67] 诸所尝施,唯恐见之,只怕再碰见那些受过自己好处的人(怕他们谢自己)。

[68] 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救济人家的困乏,先从贫贱的人开始。

[69] 衣不完采,衣服敝旧,光采都失去了。不完,不周整。

[70] 食不重味,犹言食无兼味,说他吃的东西很简单,没有两色以上的。重读平声,重复;兼备。

[71] 乘不过軥牛,乘坐的不过仅能驾用小牛的车辆。軥音遘,軥牛,只能胜任挽动小车的小牛。

[72] 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专肯奔走人家的急难,胜于干自己的私事。甚,过分;胜过。

[73] 阴脱季布将军之阸,暗中解脱季布的困厄。已详《季布栾布列传》。阸,蜀本、百衲本、汲古本都作“阨”。

[74] 延颈愿交,伸长脖子,情愿跟他结交。延,引也;伸也。

[75] 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以待父辈的尊礼来服侍朱家,以为自己的行为远弗如他。

[76] 雒阳已见《项纪》校释〔383〕。剧孟,雒阳人。

[77] 周人以商贾为资,雒阳(故周地)人多以商贾为业。资,资业;营生。

[78] 条侯即周亚夫,已详《张冯列传》校释〔82〕。

[79] 乘传车,将至河南,乘坐驿传的车辆,将到河南郡界。车,《汉书》作“东”。河南已详《项纪》校释〔381〕。

[80] 得剧孟,把剧孟罗致在帐下。

[81] 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天下动乱的当儿,宰相得到一个剧孟,好像收降了一个敌国呢。太尉位等亚相,故也把宰相来称呼他。

[82] 行大类朱家,行为很像朱家。类,似也;同也。

[83] 好博,喜欢赌博。

[84] 多少年之戏,大多是年轻人的游戏。

[85] 自远方送丧盖千乘,从远方来送剧孟母丧的,大概有近千辆的车子。

[86] 符离已详《陈涉世家》校释〔43〕。王孟,符离人,故下云以侠闻于江、淮之间。

[87] 济南瞯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济南地方的瞯(音闲)家和淮阳(故陈地)地方的周庸,也都因豪侠出名。

[88] 使使尽诛此属,派人按查,尽把这一班豪侠杀掉。属,辈也:等也。其中瞯氏就是被酷吏郅都所杀的。

[89] 代诸白,代郡白家,因不止一人,故云“诸”。梁韩无辟,梁地的韩无辟(辟音避)。阳翟薛兄,阳翟县人薛兄(兄音況,蜀本、百衲本、黄本都径作“況”,汲古本作“况”)。陝韩孺,陝县人韩孺(陝,蜀本、百衲本、黄本、汲古本、会注本都作“陜”)。纷纷复出焉,陆陆续续地先后在各地出现。

[90] 郭解,百衲本、黄本、汲古本都提行书。蜀本、会注本与此本都连书不提行。

[91] 轵,已见《刺客列传》校释〔98〕。

[92] 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郭解是许负的外孙(女儿之子)。许负擅长相人之术,曾相薄姬当生天子,相河内守周亚夫当封侯为将相而饿死,都应验。故云善相人者。

[93] 为人短小精悍,状貌矮小而精明勇健。悍,刚狠。

[94] 阴贼,忍心毒害。阴,隐忍。贼,残害。

[95] 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感到不合意的人,亲自把他们杀害的很多。慨,感慨。身,亲身。

[96] 以躯借交报仇,拼着身命为朋友报仇。

[97] 藏命作姦,窝藏亡命之徒,不惜作奸犯科。姦同奸。作姦就是犯法。

[98] 剽攻不休,劫略之事是常有的。剽音漂去声,劫刺。剽攻就是掠夺。

[99] 铸钱掘冢,私铸铜钱,掘坟盗棺。

[100] 固不可胜数,本已举数不清了。

[101] 窘急常得脱若遇赦,每当追究紧迫的时候常常能够逃脱或者刚刚遇到大赦。若,及也;或也。以上都指他年少的时候说。

[102]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到他年纪长成了,转变他的行为,很能克制一切,约束自己。更,改变。折节,克制。俭,约束;收敛。

[103] 以德报怨,用恩惠来报施于己所怨恨的人。

[104] 厚施而薄望,施与给人家的多,责望人家的少。厚犹多。薄犹少。

[105] 自喜为侠,本性喜爱行侠。

[106] 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心里还是狠毒,往往因睚眦的细故猝然发作呢。卒同猝。睚眦,已见《范蔡列传》校释〔297〕。

[107] 辄为报仇,不使知也,往往替郭解报仇,不让他本人知道。

[108] 负解之势,倚仗郭解的声势。负,靠托;依恃。势,百衲本作“埶”。

[109] 嚼同釂,把酒喝干。

[110] 非其任,彊必灌之,那人受不了,硬要他灌下去。

[111] 刺杀解姊子,亡去,那人把郭解的外甥刺死,自己逃走了。刺,蜀本、百衲本都讹作“剌”。

[112] 贼不得,凶手捉不到。

[113] 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把他的尸体拋在街路上,弗收葬,要想借此羞辱郭解,因而激怒他。弃,蜀本、百衲本、汲古本都作“棄”。

[114] 微知贼处,探听到凶手躲藏的地方。微,侦访;打听。

[115] 贼窘自归,凶手见逼得紧,便挺身出来,径到郭解那里自首。自归就是归案自首。

[116] 具以实告解,原原本本把经过的实情告诉给郭解。

[117] 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你杀他本来是该当的,实在是吾家的孩子自己理曲。

[118] 遂去其贼,便把这凶手放走了。遂,百衲本作“逐”。

[119] 皆多解之义,都敬重郭解的义气(讲道理,辨曲直)。

[120] 箕踞视之,蹲着直望郭解。箕踞,参看《刺客列传》校释〔365〕。踞,百衲本作“倨”。

[121] 客欲杀之,郭解的门客要想把这箕踞的人杀掉。

[122] 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脩也,住在自己的乡里而至于不被同乡人所敬重,是我的行为一定有不周到的地方了。邑屋犹乡曲。脩,汲古本作“修”。

[123] 阴属尉史,暗中嘱托县中管役政的官吏。属,读如嘱,请托;关说。尉史,县尉手下的书吏,跟后世管户籍的保甲长相类似。

[124] 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此人(指箕踞者)是吾所亲密的,到轮着他当役的时候免掉他。急,重也,有亲切之意。践更,按期轮番服役。

[125] 数过,吏弗求,屡次经过更番当值,官吏并不唤召那人到班服役。数读入声。

[126] 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那人奇怪屡次不唤召他,乃查问打听,原来是郭解设法使他豁免的。

[127] 肉袒,参看《廉蔺列传》校释〔117〕。

[128] 居间者以十数,从中调解的人有十多起。居间,就是居两造之间调停讲和。参看《魏其武安侯列传》校释〔190〕。以十数,数以十计。

[129] 客乃见郭解,那边的人于是来求见郭解。客指雒阳地面来的人。

[130] 曲听解,彼此都勉强听从郭解的话。曲,委屈。不是衷心诚悦而勉强答应叫曲听。

[131] 在此间,在这里居间调解。

[132] 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现在你们赏脸给我而听我,我怎么可以从别县来侵夺这边县里的贤豪们的权柄呢!幸,给面子。贤大夫犹贤豪长者。

[133] 执恭敬,以恭敬自持。执,执持;谨守。

[134] 县廷,县衙的公廷。廷,办公的处所。

[135] 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往本乡以外的各地去替人家营干事情。之,往也。郡国,当时县级以上的地方行政区域,旁郡国,犹后世所称的外府外州。

[136] 事可出,出之,事情可以办了的,便帮助他办了。不可者,各厌其意,不可办了的,也要使各方都得满意。出,出脱;解决。厌同餍。

[137] 然后乃敢尝酒食,定要把人家的事情解决或满意了才肯受人家的酒食。

[138] 以故严重之,因此缘故,都十分敬重他。

[139] 争为用,争先恐后地情愿替他奔走。为用,供他使用。

[140] 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同县的少年们和邻县的贤豪们在半夜时分带着车辆,来过访郭解的,常有十多起,情愿把藏在郭解处的逃亡者转移到自己家里去供养。

[141] 武帝元朔二年(公元前一二七年),听主父偃的话,把天下的豪族富户都徙居在茂陵地方,要想内实京师,外销奸猾。凡是家财在三百万钱以上的都得徙走。那时郭解的家财并没满三百万,不当在徙居之列。故云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及,百衲本讹作“又”。茂陵本槐里县地,武帝于此预营寿陵,始置茂陵邑,宣帝时才改为县。地在今陕西省兴平县东北。訾通赀。不中訾,不满三百万,不够被徙的资格。中读去声,够格。

[142] 郭解向有豪名,也在被徙的册籍中,因此当地的官吏恐怕隐瞒不了,不敢不把他家也一同徙走。

[143] 卫将军为言,卫青替郭解说话。

[144] 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一个布衣的权力,竟至于可以使将军来替他讲话,这样看,他的家决不是贫穷的。

[145] 诸公送者出千馀万,同郭解往来的人送他西徙的共出千馀万钱。

[146] 县掾,县中的掾属。参看《项纪》校释〔11〕。

[147] 举徙解,把郭解的名报上去,因而被遣徙走的。

[148] 解兄子断杨掾头,郭解的姪儿恨杨掾举徙郭解家,因而把他的头砍了去。蜀本缺“解”字。

[149] 争交解,抢在前面跟郭解交好。同欢。

[150] 出未尝有骑,出门不曾有过代步的乘骑。

[151] 已又杀杨季主,后来又有人把杨季主也杀了。已,蜀本作“久”。

[152] 人又杀之阙下,郭解那边的人又把杨季主家上书告发的人杀死在宫廷的门前。阙下,宫阙之下。

[153] 上闻,乃下吏捕解,武帝知道了,下命令给该管的官吏(茂陵的地方官)逮捕郭解。

[154] 解亡,郭解出外逃走。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把他的母亲和家眷安顿在夏阳,而自己单身逃到临晋。夏阳已详《淮阴侯列传》校释〔78〕。临晋也详那篇的校释〔75〕。

[155] 籍少公,临晋人。素不知解,与郭解素不相识。知,相知。

[156] 解冒,因求出关,郭解冒称别人的姓名见到少公,因而求请设法逃出临晋关。

[157] 转入太原,展转逃入太原境。太原,秦所置郡,地当今山西省中部一带。治太原县,即今太原市。

[158] 所过辄告主人家,所过的地方,往往把去处告知容留他食宿的人。主人家,招留接待的人家。

[159] 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官吏追缉郭解,寻访到籍少公那里。逐,追捕。迹,缉访。

[160] 少公自杀,口绝,少公为郭解自杀,因而断绝了口风(追捕的线索断绝了)。此与上面“知与不知,争交解”相应,

[161] 久之,乃得解,隔了好久,终于捉到了郭解。得,获得;抓住。

[162] 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严究郭解所犯的案件,凡是被他所杀的人,都在大赦以前(赦前犯案,例得赦免)。穷治,严办;根究。

[163]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轵县有一儒生陪侍上司派来查问郭解的使者同坐谈话。侍,百衲本作“待”。

[164] 专以姦犯公法,何谓贤,专行奸恶来触犯国法,怎么还称赞他的好处呢!

[165] 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法官把杀儒生这件事责问他,他实在不知道杀儒生的人。

[166] 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杀人的人也终于查不出,没有人知道杀人的究竟是谁。竟,毕竟。绝,线索断绝。

[167] 根据郭解所犯都在赦前,而杀儒生的人又未获主犯,所以官吏奏报上去,认为郭解无罪。

[168] 公孙弘已见《李将军列传》校释〔142〕,那时他正为御史大夫。

[169] 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就是说弗知的罪名比亲自杀人还要厉害。那么真是舞文弄法了。

[170] 当大逆无道,该处大逆无道的罪名。

[171] 遂族郭解翁伯,于是就照大逆无道处刑,把郭解一家族诛了。翁伯是郭解的表字,此处没有连名带说的必要,梁玉绳以为是衍文,该是对的。

[172] 敖而无足数者,都是傲慢无礼而够不上称数的。敖同傲。数,称述。

[173] 长安,当时京兆尹的属县。槐里,右扶风的属县。长陵,左冯翊的属县。三辅之地都在关中,故上面概称关中。樊仲子,《汉书》作“樊中子”。

[174] 西河,汉所置郡,地当今内蒙古自治区旧鄂尔多斯左翼前旗一带。郭公仲,《汉书》作“郭翁仲”。

[175] 卤公孺,《汉书》作“鲁公孺”。

[176] 临淮,汉所置郡,治取虑(已见《陈涉世家》校释〔94〕)。兒长卿,读作倪长卿。兒通倪。

[177] 东阳,临淮郡属县,参看《项纪》校释〔61〕。田君孺,《漠书》作“陈君孺”。

[178] 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总括樊仲子、赵王孙、高公子、郭公仲、卤公孺、兒长卿、田君孺诸人说,称他们虽是任侠的人而文绉绉地颇有退让君子的风度。逡逡,《汉书》作“恂恂”,形容文雅的样子。

[179] 北道、西道、南道、东道,都是泛指地望(方向)的,犹言北路、西路……南阳,秦所置郡,治宛,即今河南省南阳市。

[180] 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总括姚氏、诸杜、仇景、赵他羽公子、赵调之徒说,像他们这样的冒称行侠,实在只是混在民间的盗魁罢了,哪里配称道他们呢!曷,何也。

[181] 此乃乡者朱家之所羞也,这都是从前朱家那样的人所引为耻辱的。乡同向。乡者,从前;早先;往昔。

[182] 状貌不及中人,面貌体格不及中等人材。

[183] 言语不足采者,说话也没有什么可以采取的。

[184] 皆慕其声,都羡慕他的名声。

[185] 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自附于游侠的人都要称引郭解来做个幌子。

[186] 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人以荣名为容貌,岂有衰老穷尽的时候么!意谓一个人以荣名来表现自己,那才可以得到无尽的称誉。貌,表现。既,穷尽。

[187] 於戏同呜呼。惜哉,叹惜他不能得到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