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乙巳(1245)是乃馬真皇后稱制以後的第四年。好問有《與樞判白兄書》,略云:

某頓首:自乙巳歲往河南舉先夫人旅殯,首尾閲十月之久,幾落賊手者屢矣。狼狽北來,復以葬事往東平,連三年不寧居,坐是不得奉起居之間。吾兄亦便一字不相及,何也?如聞曾定襄人處寄書,然至今不曾見。但近得仲庸書,報鐵山已娶婦,吾兄飲啖如平時,差用為慰耳。去秋七月二十三日,忽得足痿症,賴醫者急救之,僅免偏廢。今臂痛全減,但左右指麻木仍在也。比來數處傳某下世,已有作祭文挽辭者,此雖出於妬者之口,亦恐是殘喘無幾,神先告之耳。向前八月大葬之後,惟有實録一件,只消親去順天府一遭,破三數月功,披節每朝終始及大政事、大善惡,繫廢興存亡者為一書,大安及正大事則略補之。此書成,雖溘死道邊無恨矣。更看向去時事稍得放鬆否也。王先生碑,今送去,中間有過當處,吾兄細為商略之。碑石想亦未便立得,他日改定,亦無害也。所欲言者甚多,聊疏三二事,欲吾兄知之,有便望一書為報也。時暑自愛,不宣。 [1]

從這裏我們看到遺山的再到鄧州,主要是為遷葬。自後又以葬事復去東平。書中所言,可能即指向張柔家借閲當時邸報事。張柔、嚴實同為當年投順蒙古之土豪,自楊安、李全及嚴實等反對金人統治以後,汴京遂與關外之女真隔斷,金之兵力遂衰,不足與蒙古抗衡。金、元之遞興,遂成為一大關鍵,遺山之痛心,不為無故。不過,這只是一種猜測,是不是竟是邸報,難以斷定。最關心的是金實録,但此事有關張柔出處,張萬户是不能同意的,其結果必然託之空言,原是意中的。對於這樣的一家,好問在準備修《金史》的時候,向他們借用實録,以為著述之據。張柔和張柔的後人能把這些借給遺山嗎?這裏看到遺山的認識還是忠厚的。

由鄧州往東平的詩,録自乙巳九月,是年為乃馬真皇后稱制之第四年。

乙巳九月二十八日作

關山小雪後,絮帽北風前。殘月如新月,今年老去年。

大名贈答張簡之

營平豪宕變温文,所見今知勝所聞。只道生涯無長物,争教詩壘策奇勳。伐薪未敢煩名士,載酒能來過子雲。後日山陽養衰疾,藥籠仙品正須君。

贈張文舉御史

安穩藜床坐欲穿,合教絶學到真傳。清貧自苦知何負,神理無憑恐未然。麋乳尚憐孤竹餓,龍頭誰識管寧賢。無窮白日青天在,會有先生引鏡年。

這一位張御史,還是金代的御史,和遺山同在汴京圍城之中,汴京降後,大約是與遺山同赴東平的。

這一年遺山五十六歲,有《雲巖詩并序》一首:

觀州倅武伯英,崞縣人。……嘗得宣和湖石一,窾竅穿漏,殆若神劖鬼鑿,炷香其下,則烟氣四起,散佈盤水上,濃淡霏拂,有烟江疊嶂之韻。吾鄉衣冠家法書名畫及藏書之多,亦有伯英相上下者,伯英獨恃寶石以擅奇汾晉間耳。興定末(1222),伯英殁於關中,楊户部叔玉購石得之。壬辰(1232)圍城中以示予,且命作詩,危急存亡之際,不暇及也。乙巳(1245)冬十一月來東平,過聖與張君之新軒,而此石在焉。聖與名之曰雲巖。予問石所從來,聖與言:夏津王帥得之汴梁泥塗中,而以見貽。予因歎一物之微,經歷世變,遷徙南北,乃復為好事者之所寶玩,似不偶然,乃為詩道其故。聖與三世相家,以文章名海内,其才情風調,不減前世賀東山、晏叔原,故卒章以蕭閑明秀峰故事屬之。

壺中九華玉孱顔,紫烟著水往復還。小窗虚明澹相對,不數漢宫銅博山。會稽禹穴深無底,寶石偷來定山鬼。一堆寒碧殊不凡,滿谷春雲更堪喜。阿欣秀發見眉宇,小杜才情淪骨髓。摩挲不作几上看,繚白紆青便千里。渾沌日鑿餘空嵌,漏天蒸濕繞風嵐,世外元無種香國,海南真有補陁巖。觀州愛玩頻湔祓,民部平生幾薰沐。藏舟夜壑未厭深,竟作新軒坐中物。一天星月入金尊,翠射娉婷自有人。只欠宣和鄭先覺,為君留寫五湖真。

這只是一塊玲瓏的青石,但是從宣和到金,從金再到蒙古,二百年間雖然經過不少的滄桑變遷,但是較之人民所受的痛苦,是不可以道里計的。好問此詩敍述淋漓,確實是一篇佳作,但是還有許多是他要寫、能寫而没有寫出的。是不是他還有所忌諱呢?還是他要為完顔族破汴京的殘毒留一些餘地呢?從我們今天看來,歷史是充滿血淚的,有民族的血淚,有階級的血淚,人生的痛苦,必須經過不斷的鬥争,然後纔能得到一個自由自在的生活環境。

世代變了,宣和而後,不久就是金人入主中夏,金人的命運并不長,哀宗的北上歸德,其實只是一種没有準備的逃竄。待到逃到蔡州,還夢想著竄入巴蜀,但是終于幽蘭閣一片大火,結束了完顔氏的一朝。可是雲巖一峰,即使不免墮入泥滓,究竟還成為坐上的珍品。人世的變幻,真是邯鄲一夢,好問此詩,正可以發人深省了。 [2]

在這一年的冬天,好問又路過曲阜,詩中有《感事》一首:

壯事本無取,老謀何所成。人皆傳已死,吾亦厭餘生。潦倒封侯骨,淹留混俗情。百年堪一笑,辛苦惜虚名。

在好問詩中,這不是一首傳誦千古的作品,但是對於好問的一生,却透露了他的抱負。“封侯”不是他不期望的,但是所得的是潦倒——潦倒到只剩得東西奔走,從秀容到鄧州,一個邊荒的小州,本來是宋、金作戰的戰場,現在是宋人與蒙古礪刃的場所。戰争是必然在眼前的,但是還没有發生戰事。在戰事到來的時候,自己落得個什么?是奔走巖穴,偶全不可倖得的性命,刀刃鎗尖都是可能的刑具,飢腸粗糲更是必然的恩遇,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為了一個千里以外的北國英雄,還是為了自北魏以來,經過唐代的元次山,久已視同自己祖國的國家?我們不能斷定在這個時期遺山的去取,但是不能不珍惜這個雄視一代的詩人。投靠嚴實和嚴實的後代,已經鑄定了一個大錯,千萬千萬不要聚九州鐵鑄一個更大的錯吧!

好問不是忘世之人,辛苦一生,其志還在用世。可惜的是他没有認清,這個時代不是用世的時候。七倡八優,九儒十丐,一般人都認為是元代用人的大政方針,其實這個方針,正同雜劇一樣,并不是元人的發明,而是從金人沿襲過去的。歷史的記載,儘管是作為歷史而存在,其實正同今人挖掘古物一樣,其中當真是層次分明嗎?就如金代,他們表面上也尊重孔子,保護曲阜,真是如此嗎?愛新覺羅的皇帝,每當即位以後,就到曲阜大成殿上掛上一塊大匾,表示尊師重道的意思,其實意不在此,不過借此欺騙漢人,説明他們是崇拜孔子的。一切的一切,都經不起拆穿。拆穿之前,儘管是望之儼然;拆穿之後,只是一堆垃圾。好問説:“人皆傳已死,吾亦厭餘生。”按專工平平仄仄的詩人看,殊不成為佳句,但是却是一句切切實實的至理名言。五六十歲以後,駕車策馬,從山西的秀容趕到山東東平,甚至還要為這個略識之無的小輩唱詩和句,在好問也許自己還不覺得,在後人看來,究竟比柳敬亭高出多少,不能不説是一個問題。 [3]

乃馬真皇后當國五年,到這一年她倦勤了,把國家大事交給兒子定宗,這一年是1246年丙午。為什麽要交出呢?在史書裏没有記載,因此我們也無從推測。所可以推測的是皇后當國的年代,歷史的記載特别簡略。當然,這并不説明當時的朝政特别安定,因此没有什麽可記的國事。我們不妨假定當時的朝政,特别争執得厲害,因此没有留下可資推敲的記載,史家也樂得從簡,以免得罪一個,見好一個。從另外一面説,乃馬真皇后是第六皇后,按照中國的傳統,無論正宫皇后有子無子,在臨朝聽政的時候,理所當然地由正宫皇后用垂簾聽政的名義統治國家,談不到由第六皇后臨朝執政。不過這是中國千百年來相沿的傳統,在蒙古族統治國家的時候,他們是没有責任一定要遵守這個傳統的。

這年好問有“燕子圖”詩三首:

益都宣撫田侯器之燕子圖詩傳本,己亥秋七月,予得於馮翊宋文通家。會侯之子仲新自燕中來,隨以歸之。仲新謂予言:“兵間故物,一失無所復望,乃今從吾子得之,焕若神明,頓還舊觀,似非偶然者。方謁時賢,以嗣前作,幸吾子發其端。”因賦三詩,丙午春三月河東元某謹題。

紅綫還驚掌上看,十年音信海漫漫。渠家王謝堂前慣,暗認曹劉可是難。

古錦詩囊半陸沉,吴楓句好入江深。世間妾婦争相妬,禽鳥區區却賞音。

才氣田侯絶世奇,山丘零落更堪悲。休驚燕子詩留在,化鶴歸來未可知。

器之是遺山的好友。明昌丙辰(1196)器之從軍塞外,那時正是金人極盛的時期,有燕飛來器之的寓所,器之因作一詩,密行小字,繫於燕足。八年以後,泰和甲子(章宗泰和四年),器之移官潞州觀察判官,“四月十二日,偶坐廨舍之含翠堂,忽雙燕至,一飛簷户間,一上硯屏,予諦視之,繫足蠟丸故在,乃知此鳥蓋往年贈詩者也。因請同年龐君才卿畫為圖,求諸公賦詩”。遺山是一首七言古長篇:

田君才略燕雲客,少年累有安邊策。悔從筆研取功名,直要横馳沙漠北。塞垣春雪白皚皚,東風未放玄陰開。烏衣之國定何許,一雙燕子能飛來。三年驛舍安西道,眼底鶯花無夢到。忽見低飛入短簷,此身似向邯鄲覺。君居海東我中原,相逢乃在穹廬前。天涯流落俱爲客,感時念逺空潸然。長安何限髙髙閣,晝夜風閑開翠幕。底事猜嫌不往依,甘從此地風沙惡。土人嗜肉無仁心,一生弋獵誇從禽。有巢幸穩勿浪出,汝身未必輕千金。朝來暮去益狎昵,物我相忘情意一。怛怪重裘積漸添,元是西風催社日。須知音巧惟鷾鴯,忽來坐隅如告辭。我方留寓未歸得,爲君忍賦傷心詩。詩成自述聊爲戯,繫足封之亦無意。燕已歸飛我未歸,刁斗聲中忽驚歳。旄頭夜落妖氛收,嫖姚獻凱歸神州。玉關早喜班超入,北海不聞蘇武留。君才經世寜終枉,幕府須賢來上黨。别後歸期兩及瓜,人間秋燕十來往。沉沉官舍紅芳稀,葛衣燕居澹忘機。忽聞巧語入簷戸,大似相識來相依。一飛簷外窺庭樹,一上屏山驚不去。解足分明得帛書,真是當年留别句。天生萬物禽最微,固耶偶耶吾不知。古道益逺交益醨,朝恩暮怨雲遷移。當時握手悲别離,一旦富貴弃如遺。聞予燕歌應自疑,慎無示之嗔我譏。

亂後好問常來東平,這個當然是由於汴京陷落以後,作為俘虜,好問是首先放逐到東平的。東平的幹將嚴實不但没有按照當局的意圖加以摧殘,反而加以禮遇,這就必然會使好問安下心來,甘願作為東平的食客。凡是經歷世故的人,當然會理解到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整個的社會會發生一個大動亂。這種動亂,無論古代或今代都稱之為革命。中國書裏動稱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其實當時人已經有過“流血漂杵”的結論。流血漂杵,不一定都是昏君貪官的血,因為他們的人數究竟是有限的,漂杵也不是那樣容易。其中必然有若干無辜的人民,因為和他們有聯繫而流血,也必然有若干和他們什麽聯繫也没有,也在這昏風暴雨中連帶地流盡了血。這麽一算,漂杵實在不是一種誇大之辭,而是切切實實的。近代以來,洪楊之役,辛亥之役,以及其後的齊盧之役,奉軍南下,張楊之役,那一次没有殺人如麻的戰争,那一次的戰争裏没有慘遭兵禍的人民?然而一切都在這個保護傘下過去了。至於中日之戰,南京城裏的三十萬的積骸,倘使他們還能舉手的話,他們是不會忘去屠戮他們的世仇的。

從這裏我們很可以理解到好問屢次來往東平,甚至暮年明知面臨垂死的前夕,他還在東平、秀容這條道路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是年有《出鎮州》一詩:

汾水歸心日夜流,孤雲飛處是松楸。無端行近還鄉路,却傍西山入相州。

鎮州即真定,相州即彰德。看來他正在準備還鄉了。又有《水簾記異》一首,估計是據道中所見寫的:

黄華絶境探未窮,道人曾約山櫻紅。鏡臺懸流不易得,世俗名取香爐峰。七年長路今一到,刺鯁欲滿平生胸。豈知旱久泉脈絶,快意一濯無由供。神明自足還舊觀,湧浪争敢徼靈通。何因狡獪出變化,勝概轉盻增清雄。天孫機絲拂夜月,佛界珠網摇秋風。稱奇叫絶喜欲舞,恨不百繞青芙蓉。銀橋清涼巔,玉鏡嵩丘東。世外果無物,邂逅乃一逢。書生眼孔塞易破,勺水已復誇神功。東坡拊掌應大笑,不見蟄窟鞭魚龍。

這一年好問由東平回忻州。

定宗三年,定宗殂,定宗后稱制。皇后稱制,在蒙古不止一次,這本是經常的,蒙古内部的鬥争不斷地發生,有時不得已始由女主攝政,在蒙古反而是正常的。在女主統治有方的時候,攝政有時長至五六年或六七年;但是在無法駕馭的時候,統制可以縮短至五六月,這裏反映的正是内政的不健全,以及執政者的統治不力。這次定宗后的統治不過半年,隨即由蒙哥執政,這正證明了蒙哥的勇悍。蒙哥史稱憲宗,是蒙古統治者中的一名強者。

在這個時期中,可以看到好問的出處。本來在金的後期,山東東路、西路出現了四位強者。第一個是楊鞍兒,後稱楊安。楊安死後,其女妙真以梅花鎗得名,與李全成親後,李全據有山東、安徽和江蘇的蘇北部分,和蒙古、女真、南宋三方面都取得聯繫,最後由于兵力的不斷膨脹,終于決定割據這三部分的地方,擁兵自立。這種辦法,在中國歷史裏,帝王的出現,大都是取的這個形式,是無法判斷其中的是非。不幸他在包圍揚州的時候,正當這位新天子要上任的時候,揚州水涸,城河乾枯,拍馬直前,馬陷淤泥,終于為城頭亂箭所射,還來不及即位,死于亂箭之中。

李全死後,剩餘的止有嚴實、張柔兩位。嚴實在山東、河北一帶頤養了一些氣力,據有全魏,齊之三,魯之九。是不是他能夠獨立呢?他曾到上京和蒙古太祖見了一面,太祖和左右講:“是個有福的。”什么是“有福”呢?嚴實無從解釋。稱帝是“有福”,不稱帝而降元也是“有福”。不過從他看到蒙古的兵力,看到準備隨時而動,奪取帝位的也大有人在,他的主張決定了,投降最有福,所以他的晚年是決定作為蒙古的馬前卒。

看來蒙古稱他為有福,也不是無故的,所以嚴實一死,便準備把他據有之地來一個瓜分。後來由于他的部下為他痛苦,地是保留了,但是已經分配給他的諸將,没有什么統一的佈置,嚴實的子孫也逐步地削弱,没有誰能有統一的兵權。嚴實是有福的,因為他的子孫散佈各方,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或死亡。

在這一些強者之中,張柔的地盤較小,兵力較弱,但是他的韌勁最強,因此他比較安在。他對於蒙古最賣力,因此在最後滅宋之役,他的後人成就最大。在崖山之東,宋人的兵力曾經作過一次高度的集中,和蒙古(那時已經改稱為元)的兵力作過最後一次的較量,其結果是宋人失敗了,全部君臣將士同時殉國,轟轟烈烈的一役,人數遠遠超過西洋史上的迦太基,作出世界史中人類最勇敢最偉大的犧牲。這次戰争的勝利者,就是元將張弘範,就是張柔的兒子。他在崖山立石紀功,得意洋洋地深書大刻“張弘範滅宋於此”。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到他是何等的得意。據説有人在“張弘範”三字之上加了一個“宋”字,成為“宋張弘範滅宋於此”,完成他那出賣民族的醜惡行為,這是最確當的。其實倘使前面再加上兩字,成為“元將宋張弘範滅宋於此”,那么他賣國求榮、出賣祖國、出賣民族的行為,可能還要更顯著,更醜惡一些。

蒙古兵圍汴京,金哀宗北渡,與蒙古鏖戰歸德間,蒙古將帥中最強者為嚴實,其次則為張柔。嚴實以真定為後方,張柔以順定為後方,在蒙古兵入中國後,這兩人都出了最大努力,為蒙古兵作為前驅。在歸德既下之後,好問奉命遣送真定,因此他和嚴實、嚴忠濟父子關係較深,於二人的歌頌也更加熱切。其次則為張柔。好問文集卷二十六有《嚴公神道碑》、《嚴公祠堂碑銘》;但是他對於張柔也没有忽略,有《順天萬户張公勳德第二碑》。當然,處在好問當時的地位上,他不得不對於張柔,也有一定的歌頌。因為當時蒙古人的部下,主要還倚靠著嚴、張在幽、冀、青、豫方面的努力,他們纔騰出手來在關陝方面作出進一步的攻勢。

不過我們也得記清嚴實死後,他的兒子忠濟雖然承襲了他的地位,但是他的權威遠不可比嚴實。同時由於蒙古執政者絶不願意留下一個地位比較強大的漢軍,嚴家的地位逐步下降了,張家的地位比較上昇了。在這一段時間之内,張柔的軍力在淮河區域縱横掃蕩,給南宋造成了極大的威脇。

1248年蒙古主定宗死。定宗是一個没有主張的君主,因此在位的時候固然没有特殊的成就,死了以後,也没有起令人注意的波瀾。由定宗皇后稱制三年,在這三年之中,顯然也没有什麽成就,蒙古的前途已經到了一個不能令人注意的時候,但是就在這時,出來了一個蒙哥皇帝,後來稱為憲宗,蒙古的前面,再一次發出令人震懾的光芒。

在宋、金對峙的時候,由於宋高宗的怯弱和女真人的實力不夠強大,最後的結果造成南北的對峙,以沂泗、唐鄧、商秦為界。海泗以東固然無可争之地,商秦以西,中間隔了西夏,地勢複雜,也開展不出多大的戰場,因此兩國雖然有時還要争名分,争歲幣,其實除了海陵王亮曾經一度萌發出統一南北的野心,除了邊境有過不只一次的衝突以外,其他并没有發生劇烈的鬥争。及至金宣宗時代,情形起了很大的變化。金人在居庸關和蒙古作戰以後,自己已經看清不是蒙古的敵手。東北的邊境,雖然還有不少的女真人,世宗的東巡,其目的原在拉攏更多的同族健將,來為他維持這個女真國家。然而他錯了。這批新女真來了,而且也很踴躍,為他佈滿了女真族的世界,但是他們不是來為他打天下,或者是維持天下的,他們是為他壓迫漢人的,特别是如今的山東、河南、淮北、皖北等地方。他們不耕不種,甚至也不習武,不備戰。他們來吃漢人的糧食,住漢人的房屋,甚至掠奪漢人的婦女,盤踞漢人的家室。世宗的目的,一個没有兑現,只為淮水以北的漢人找來了成批成批的主子,破壞了北方人和女真人的感情,同時也把樸實無華的女真族養成了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懶蟲。不但女真的武士,連帶也把女真的婦女、女真的兒童都養成了這樣的一群。説得好聽一點,是大批大批的天之驕子;説得直接一點,是大批大批的廢物。因此只要蒙古發動的戰事一起,金人幾乎没有抵抗之力,哀宗的北走歸德,南走蔡州,其實正是一個走投無路的藍圖。而那批在興安嶺和柳條邊之間的女真人,由於北方蒙古民族的勃興和河北、山東大批大批不堪壓迫的漢民族受盡虐待,鋌而走險,他們無法飛渡,一些也不能幫到女真貴族的忙,只有坐在興安嶺深山老林的道邊,坐聽女真滅亡的消息。世宗雖然算不得什么英雄,但是不能不説是老謀深算的統治者。他也曾看到前途的岌岌可慮,甚至在末年的時候,不顧自己的年齡老大,出關巡視,想動員女真族的青年再度入關,重新振起女真的事業,然而事與願違,終于一無成就,甚至加深了女真族和漢族之間的仇恨,不及一百二十年,而昔日英姿勃勃的女真族終于一蹶不振了。

蒙古族聚居在中國北方的塞外,中間雖然隔了一條萬里長城,其實這條城始終没有完成。在河北、甘肅這些起訖的地方,我們看到的確實是巍巍峨峨,可是在陝西有些地方,我們不是没有看到東缺一方,西殘一塊的所在。我們不可能提出一切都要求目見,但是也確實有些地方,目見的比書本所記的更實在,更可靠。強不知以為知,這樣的病態,在古人中也不是絶無或少有的。

遺山在鄧州做地方官,前後幾乎十年,離開鄧州以後,經過國變,還曾經因為遷葬的事到過鄧州。假如他在憲宗即位之初,再到鄧州,保證他可以看到許多他没有經見的軍事行動。

蒙古王朝的成立,是靠軍事行動起家的,因此只要内部關係一經調整,他們便立即發動對外進攻。憲宗——又稱蒙哥皇帝——即位以後,不久就發動了對宋人的進攻。宋是一個文化比較成熟的國家,因此有許多的考慮,一邊要抵禦北方來的蒙古,一邊還得争取向南洋的發展,壯大自己的經濟力量。而中間最大的致命傷是在國境以内,東方和西方的易被切斷。這個情況在三國時候就已經顯露了。以劉備的梟雄、諸葛亮的賢明和孫氏父子兄弟的果斷,始終為曹操以及司馬氏父子兄弟所制,就是一個明顯的實例。南宋之初,高宗播越於東南,張浚躑躅於大散關、和尚原一帶,宋室之所以南渡而存,主要還是由於女真的實力薄弱。但是南宋的實力却更加薄弱,甚至不如女真。是什麽力量造成這樣的?主要還是由於三湘七澤。湖北、湖南之間,找不到一條直貫東西的大道,這就為南方的兵力集中造成最大的矛盾。即如近代,五十年前,武昌城裏還有不止一個的若大若小的湖泊,當然,經過半個世紀,情況必然要起不少的變化。在我求學的時候,中國的課本上還説中國本部有五大湖,岳陽湖為第一,其次纔説到彭澤湖。現在的教科書變了,彭澤湖上升為本部第一大湖,岳陽湖則由於泥茭蟠結,已經不能算是本部第一大湖了。這都是這幾十年中我們親眼目睹的事。倘使我們回想到五百年以前,甚至八九百年以前,那情況又怎麽樣呢?陸游的《入蜀記》正是一本最好的記載。從那裏我們可以看到湖北的荒涼,幾于大段大段的没有人烟,正和我們現在讀到戈壁沙漠或是唐古拉山一樣。荒涼的土壤正在等待我們大軍的開闢。

讓我們回到當前的課題。憲宗是一個雄心勃勃的英雄。他的雄圖大略是把當時的中國交給張柔和他的部下。這裏正面對著南宋的核心,當時的都城。杭州雖然是南宋的首府,但是僻在東南,對於南宋其實起不到直接指揮和保護的作用,因此憲宗并没有把全力對付他。相反,他却把強大的力量對付西南。對付南宋,淮南是第一路;其次是襄樊,他把兵力集中到鄧州,首先是要對付樊城;第三路是四川。四川是一個大區域,他再劃分成都為第一路,嘉州為第二路,瀘州為第三路。他認為在這三個地區攻下以後,四川的大局便可以穩定了。瀘州以南,便進入雲南,雲南的邊徼是大理,憲宗認定只要把大理攻下,整個西南便在蒙古的懷抱之中,那時要撲滅南宋,可算是不成問題了。

撲滅大理是不成問題的,無論地方是怎樣的邊遠,行軍是怎樣的艱苦,對於雄才大略的憲宗、艱苦備嘗的蒙古民族,都是不成問題的。憲宗以1251年即位,次年由他惟一的同胞弟忽必烈出征,1253年大功告成。遺山有詩一首:

劉時舉節制雲南

雲南山高去天尺,漢家弦聲雷破壁。九州之外更九州,海色澄清映南極。幽并豪俠喜功名,咄嗟顧盻風雲生。今年肘後印如斗,過眼已覺烏蠻平。諭蜀相如今老矣,不妨銅柱有新名。

當然,這次進攻雲南,主要目的還是四川。從靖康以來,四川便是東南的支柱。張浚的出師西北,主要是為的吸收金人的兵力,減輕東南的壓迫。及至吴曦叛變,這時的東南真是人人變色,手足無措,竟不知道怎樣安排兵力,恢復巖疆。幸虧楊巨源、安丙出來,總算保住西南的巖疆。現在蒙古來了,他們是什麽苦都能吃,什麽艱險都嚇不倒的,臨安還在東方的極端,用什麽辦法抵住這一場災禍呢?幸虧當時的朝廷總算是知道用人的,蘄州的余玠發表了,他是兵部侍郎、四川安撫制置使,兼四川總領,兼夔路轉運使。四川的兵權、財權和用人行政權,一切集中到余玠一個人身上。余玠看來無可推辭,也不提出推辭,他把四川的全部責任一個人挑起。這邊蒙古的大軍,用人行政,當然也由憲宗皇帝自己領導,在大理平了以後,他更可以把全部的兵力集中到四川來,由他直接指揮。一場兩個民族、兩個國家、兩種不同的文化,正在生死攸關地由余玠、蒙哥兩位領導決定著。

余玠的第一件事,是撲滅内部的叛將。當時的四川的將領王夔,素行兇悍,不受節制,所至劫掠,每得富家,穴箕加頸,四面燃箕,稱為“蟆蝕月”;或以弓弦繫鼻下,高懸於格,稱為“錯繫喉”;縛人兩股,以木交壓,稱為“乾榨油”;以至用醋灌鼻、惡水灌耳目等等,以榨取金帛。玠至嘉定,夔率所部迎接,纔二百人。玠曰:“久聞都統兵精,今疲敝若此,殊不稱所望。”夔對曰:“夔兵非不精,所以不敢即見者,恐驚從人耳。”説過以後,鼓聲如雷,江水如沸。聲止,圓陣即合,旗幟精明。沙上之人彌望若林立,無一人敢亂行者。舟中人皆戰慄失色,玠泰然自若。

玠久欲誅夔,獨患其握重兵於外,恐輕動危蜀,他和親將楊成謀之。楊成説:“王夔在蜀已久,所部兵精,前時大帥,夔皆勢出其右,意不止此。他視侍郎為文臣,必不肯從命。現在的計劃,惟有趁此把他殺了。萬一不殺,王夔看到形勢有利,那時西蜀就没有辦法了。”

余玠説:“事實是如此,我也久已下定決心,要殺王夔,但是他的黨羽太多,因此一時才没有下手。”

楊成説:“話是如此。請侍郎估計一下,王夔在蜀的威望,比吴曦何如?這是不可能比的。吴玠、吴璘在中興危難之時,出百戰以保蜀,傳之四世,恩威益張,根本益固,四川人只知有吴氏而不知有朝廷。待到吴曦反畔,部下把他殺了,正和殺了一隻豚犬一樣。目前這個王夔没有吴氏之功而心有吴曦之逆,居然背叛法度,縱兵殘民,把同輩看成奴婢一樣。這和當日的吴曦是無法比較的。今日要殺王夔,只要一夫之力。待到王夔發動叛亂以後,再行調兵遣將,舉兵撲滅,那困難就多了。”

經過楊成一番討論,余玠下定決心,當晚招王夔計事,同時發表楊成接任。待到王夔出營,楊成已經發表就職,到營視事,將士相顧,不知所為。將士們聽到楊成已經奉命就任,相率拜賀;那邊王夔正到大營請見,余玠一見面就面數其罪,下令就斬。也就在這一晚,蜀中軍事大定,佈置對付蒙古進攻的計劃。

蒙古憲宗皇帝率領大兵攻川,是有一個偉大的計劃的。在東邊他派定惟一的同母弟忽必烈包圍襄樊,截斷南宋人支援西蜀的道路。在西邊他破滅大理,把宋人南進的大路也截斷。同時兵分三路,包圍了成都、嘉定、瀘州三路的西邊,把宋人的道路完全堵塞。讀史的人最忌是把古人看到太簡單了,在這裏,我們正看到蒙古憲宗的雄圖大略和他處分細緻的結合。用兵到了南宋末年的這個階段,我們可以看到形勢的發展已經到了相當詳密的階段。

余玠的奉命入川,主要是為了抵制蒙古的入侵,至於斬除王夔,只是中間的一個插曲,雖然這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插曲,因為有了王夔,他不可能完全執行他的計劃,甚至還會導致他的失敗。

余玠入川以後,第一件事是築招賢館,供張一切都和帥府一樣。他下令説:“集衆思、廣忠益,諸葛孔明所以用蜀也。士欲有謀以告玠者,近則徑詣公府,遠則自言於州郡,所在以禮遣之。高爵厚賞,朝廷不吝以求功。豪傑之士趨期立事,此其時矣。”果然,在這個情況下,播州冉氏兄弟二人冉璡、冉璞,他們是有文武之才的,前此邊帥,也有知其才具,設法招致者,可是他們堅不肯至,現在看到余玠是可與有為的,因此二人來了。余玠素知有此二人,現在聽説二人來到,立刻出見。一切都是極其隆重,可是二人還是没有談到時局上來。如此數月,二人竟是没有提出任何主張。余玠知道二人是當時少有的人才,因此想到二人所以没有提出意見,不是没有意見,而是要看對他是不是值得提出。到第二天,他把冉璡兄弟的行囊更遷到内室來,一邊親自接待。在坐的陪客,正在陸續發言,但是冉璡兄弟還是不贊一詞。余玠考慮一番,認為這正是冉氏兄弟要看他是否有安定四川的誠心。不管這個,第二天他把他們安排到一個更機密的所在,一邊吩咐左右更加小心地伺候。可是也怪,冉氏兄弟終日一言不發,只以白粉在地面上畫圓圈。畫好一幅,隨手塗去,重行作畫,看來是些山川城廓之形,但是經不住一番躊躇,兄弟二人又把粉畫塗去了。就是這樣地塗塗畫畫,大約經過了十多天,他們主動和余玠説:“我們兄弟其實没有什麽成就,不過經過明公如此的款待,確確實實也想有所裨益,不敢自同於衆人。”

余玠跳起身來,握著冉璡的雙手,他説:“老大哥,這正是余玠的一點用意,但是不知道究竟應當怎樣纔能保全四川,報答皇上的厪念。”

冉璡説:“侍郎自己也明白,四川的險要,最重要的是合州城。冉璡兄弟蒙侍郎的優禮,竊思有所裨益,不敢自同於衆人。為今之計,要保存西蜀,第一是把合州城搬去。”

“是呀,”余玠不覺地站起來,拉著冉璡的雙手,他説,“我也看到這一着,但是不知道應當搬到哪裏,這件事還得請教。”

冉璡接著余玠的雙手,他説:“整個四川的地形,冉璡兄弟都考慮過了,最適合的是釣魚臺,把合州州治徙到釣魚臺,聚積糧草,守住釣魚臺,那聲勢比十萬大軍要強多了。”他的主張是守城不如守山。這套理論是以往論兵法的人没有提過的,也是除了四川以外,在其他地方行不通的。金哀宗守蔡州,把人民所有的糧食,除了保留老年兩個月口糧外,其餘都搜括盡了,甚至一位婦女,除了婆婆的兩個月糧食外,自己僅僅保留一些糠粃,也抓去殺了頭,糧食搜括盡了,兵士們吃了兩個月,待到吃完,只有坐以待斃,哀宗也自縊於幽蘭軒。可見積糧死守,待到糧食吃完,大家只有束手待斃,没有更好的辦法。

可是四川是一個坑坑窪窪,山抱著水、水抱著山的地方,和别處不一樣。四川靠的是壩子,這裏是一個山環水抱的壩子,那裏照樣也有一個山環水抱的壩子,壩子没有終了的地方,糧食也就没有終了的地方。冉璡兄弟的主張是把四川宣撫使的衙門移到釣魚臺,然後靠著釣魚臺前後左右的無數壩子,和蒙古的憲宗皇帝作一個漫長時期的周旋。好在四川的壩子多,山連著山,水連著水,出産又豐富,有吃不完的糧食,準備著這個打不完的仗。

憲宗是沙漠中培養出來的英雄,可是對於這種打不完的仗,他是没有經驗的。他懂得的是包圍新移到釣魚臺的軍事重心,把亂箭射上去。那時大炮已經發明了,再把石頭疙瘩轟上去。可是積年累月,城轟破了,宋人會用亂石碎塊補上來,環城的糧食燒盡了,不知怎的宋人的糧食還是可以由地道裏源源接濟上來。小小的合州城,竟擋住了憲宗皇帝的道路。這真是會氣死人的。憲宗皇帝真個地死在合州城下。據元人的記載,他是病死的;但是據後人的記載,他是被亂箭射死的。總而言之,蒙古憲宗的進攻四川,費了極大的氣力的,而且用了最大的心計的。他一面扼死襄陽的道路,把任務交給同母的忽必烈,一面從西邊和南邊打過來。成都一路,嘉定一路,瀘州一路。然後再把大理打下來,塞斷了南方可能的支援。竹籃是一個密匝匝的竹籃,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少數民族對於中原的進攻,主要全仗著兄弟齊力,上下一心。金人之破東京,一邊是仗著阿骨打的努力前進,但是一邊也仗著吴乞買的努力支持。憲宗皇帝對於四川的進攻,一邊是仗著自己的威力,一邊也仗著同母弟忽必烈的威懾襄樊,截斷南宋東西兩方的聯繫,以便自己能在四川極力吞噬。現在憲宗一死,忽必烈在襄樊孤掌難鳴,而且還有不少的叔伯和從兄弟,每個人都有相當的威力和相當的兵力。憲宗皇帝死了,但是他的一死并不能保證忽必烈的繼承權,只要是成吉思汗的後人,誰都可以指望這份遺産或是遺産的一部分。

忽必烈是一個英明的統治者,憲宗在時,他是努力工作,同時他也是謹慎小心。一邊他知道必須努力纔能保證蒙古的勝利,同時他也知道倘若不是謹慎小心,也可能來個變生意外,所以他實在是一個肆應各方的人才。他對於自己的地位也是謹慎小心。憲宗給他的任務是節度襄樊兵馬。這是一個重要的任務,一切從臨安或武漢來的兵馬,他都有抗禦或制止的責任,因此他負有軍事的重任。但是他又不能不把軍事的聲望退後一步,因為進一步便得威脅憲宗的聲望。雖説他們是同胞的兄弟,但是同胞兄弟的聲望威脅到自己,親兄弟不是没有發生釁隙的可能。及至憲宗死了,凡是成吉思汗的子孫都要去參加和林大會。在那個情況下,是不是能由自己統治或是另行分裂,各自採取合適的方向分道揚鑣,都有可能。所幸忽必烈在他自己的主張下和謀士們的協助下,取得了汗位。他認清他的任務是在南宋,特别在襄樊的方面。大元帝國的基礎是穩定了,雖然還得準備幾場苦戰。

忽必烈也就是後來的元世祖,他的前途是看到了,可是元遺山的前途却不是這樣。遺山對於仕宦的前途,是有他的打算的。他和東平嚴實的關係,從徒隷起而侍從,以後再由侍從轉而密友,他是有計劃的。事實上當時的文學才智之士,很少有超過遺山的。不幸的是嚴實的才幹比較外露,因此在上結蒙古方面究竟比張柔落後一步,及至嚴實一死,蒙古的計劃便是把他的根據地加以割裂。嗣子嚴忠濟雖然保留了一小部分,但是忠濟的才能,比嚴實差遠了,對於蒙古人的統治,他的貢獻也就差遠了,所以在宋亡的當中,他并没有出色的表現。相反地,張柔真是一條得力的走狗,金滅以後,他便負起擾亂江淮的責任。在元人滅宋的當中,張柔的兒子張弘範更是最後滅宋的大將。在崖山戰役大勝以後,宋室諸人,從皇帝到宰相、大將,以及所有士兵全部投海報國,這和古代英勇的迦太基在失敗以後,士兵人民全部投海還要偉大到一百倍。這是中國人的驕傲,是世界最偉大的英雄事迹。張弘範在崖山立石紀功,自稱“張弘範滅宋於此”。有人在張字前面加了一個“宋”字,這是一種貶斥,一種入骨的諷刺,但是却錯了,因為張弘範的前面是不配加上“宋”字的。

在這段時期内,元好問在哪裏?好問是看到蒙古破滅大理的。憲宗七年(1257)九月,他從東平準備回秀容,九月四日卒於獲鹿寓舍。千古詩人,經歷宋(雖然他自己并不這樣稱呼)、金、蒙古三個時代,終於在寓舍裏結束了他的生命。由於元結的遺胤,漢人始終把他當作漢人,然而他是金人。假使他給耶律楚材的信得到滿意的結果,也可能是蒙古人。

注:

[1]  此書在第九、第十章皆引,且其後各有一節議論,今删前存此,議論稍作拼合。

[2]  此詩原稿兩録,所附議論不同,統録於上。

[3]  此詩原稿兩録,所附議論不同,統録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