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陷落以後,好問被放在山東西路,這裏首府是東平,主持者是嚴實。遺山初到東平,雖然他的詩文在當時已經有了大名,但是他的身分只是俘虜。作為降虜而又負有大名,是一件不幸的事,因此他不得不踡縮在矮簷之下,飢寒交迫,争取當道的同情。甲午、乙未是蒙古太宗的六年和七年,好問的生活是這樣度過的。事實上嚴實的生活也好不了多少,他在金末的時候,只是李全、張柔一類山東的一位群衆領袖,有時也不免做些打家劫舍、沖州闖縣的工作。他的大本營在東平,山東西路的首府,也在梁山泊的附近。至於梁山泊的英雄們一百八位,雖然在杭州瓦子裏説得有聲有色。解放之初,因為他們的旗號,標明要替天行道,因此許多評論家上連下串,把他們説得活靈活現,好像確實是具有叛逆思想,決心要推翻宋代的統治,其實也不盡然。他們之中有些人是見於記載的,有些人很可能是虚構的。最有興趣的如關勝、李逵,一個是大將,一個是獄卒,他們在劉豫決心背叛南宋、投降女真的時候,因為反對劉豫的叛國行為,終於為劉豫所殺。從今天看,這兩人是當時的愛國志士、趙室忠臣,那怎麽會到梁山泊去和宋統治者作戰呢?在完顔亮發動南侵的時候,金室的朝臣有人向完顔亮進言:聽説南宋出了異人,只要畫幾道符籙,一經燒過,踹在上面,就可以日行千里,通風報信,因此南宋是輕易不能打的。完顔亮只是付之一笑,不去理他。至於水軍將領,那倒確有其人,是南宋後期在襄樊與蒙古作戰的張順。一丈青也是有的,是與金人作戰的,不過在歷史記載裏,他是男人,和平話中的女人不同。我想是男人,正見到他飽經風霜,面目憔悴;倘是女人,既然異常高大,又是滿面青緑,未免言之過分了。

太宗八年丙申(1236),好問曾到冠氏趙莊,是當時東平副元帥趙天錫的家鄉。趙是嚴實的副手,是當地的豪強,霸王請客,還能不去嗎?

在冠氏有《冠氏趙莊賦杏花》四首,其中有句:

荒村此日腸堪斷,回首梁園是夢中。

梁園是汴京,好問對於汴京,是不勝依戀的。從今天看來,在女真人治下,和在蒙古人治下,同樣是受武力的統治,同樣是不受當權者信任的第三類人民,回首腸斷,其實是不免言之過分。即以當時的實際言,楊雲翼多少還能對金宣宗提出一些有分量的言論;王若虚的年齡,儘管在雲翼之上,但是進言的分量便遠在雲翼之下,在異民族的統治之下,這原是不足為奇的。好問的荒村斷腸,便不免言之過分了。幸而嚴實、趙天錫是武人,在汴京已下三年,好問又只是詩人,看來也不會有什麽作為,因此一切都作為逢場作戲,不加追問了。

遺山游泰山,作詩不多,所記亦極簡。他自己説:

東游略記

丙申三月二十有一日,冠氏趙侯將會行臺公於泰安。侯以予宿尚游觀,拉之偕行。凡三十日,往復千里,而在鞍馬者八日,故所歷不能從容,然亦愈於未嘗至焉者,因略記之,以備遺忘。

從此記最後,我們看到他到泰山前後凡五日,靈巖、龍泉,皆一宿而去,這就無怪記述得簡單了。有《游泰山》雜言一首:

泰山天壤間,屹如鬱蕭臺。厥初造化手,辦此何雄哉!天門一何高,天險若可階。積蘇與纍塊,分明見九垓。扶摇九萬里,未可誣齊諧。秦皇憺威靈,茂陵亦雄材。翠華行不歸,石壇滿蒼苔。古今一俯仰,感極令人哀。是時春夏交,紅緑無邊涯。奇探忘登頓,意愜自遲回。惜無賞心人,歡然盡餘杯。夜宿玉女祠,夢奔湧雲雷。山靈見光怪,似喜詩人來。雞鳴登日觀,四望無氛霾。六龍出扶桑,翻動青霞堆。平生華嵩游,茲山未忘懷。十年望齊魯,登陵負吟鞋。孤雲拂層崖,青壁落落雲間開。眼前有句道不得,但覺胸次高崔嵬。徂徠山頭唤李白,吾欲從此觀蓬萊。

在這首詩裏,我們能看到什麽呢?實際是不多的。可注意的倒是他提到劉豫的處所,如云龍泉寺“下寺有石刻‘劉豫阜昌三年’”,好問《中州集》亦有劉豫詩。當然,這裏正看到在當時的情況下,人民的生活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因此只要能保護生命的安全,即使出來一個漢奸,也值得為他樹碑立傳。這正是我們讀史傳時不能不為之揮淚的。

好問論詩,曾經説過:“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當金、宋并立時,南北交通并未斷絶,不但南北通商,書問往來亦未絶跡。但是遺山對於南宋詩詞,不稍假借,這裏也有一定的理由。第一,南宋詩詞如陸游、辛棄疾之激昂慷慨,為金人所不樂聞。第二,南方詞人的精緻入微,亦為金人所不易解。遺山論詩之作,今人耳熟能詳,茲不復引,引本年所作《東坡樂府集選引》:

絳人孫安嘗注坡詞,參以汝南文伯起《小雪堂詩話》,删去他人所作“無愁可解”之類五十六首,其所是正亦無慮數十百處,坡詞遂為完本,不可謂無功。然尚有可論者:如“古岸開青葑”,《南柯子》以末後二句倒入前編。此等猶為未盡,然特其小小者耳。就中“野店雞號”一篇,極害義理,不知誰所作,世人誤為東坡,而小説家又以神宗之言實之,云:“神宗聞此詞,不能平,乃貶坡黄州,且言:‘教蘇某閑處袖手,看朕與王安石治天下。’”安常不能辨,復收之集中,如“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妙年。有胸中萬卷,筆頭千字,致君堯舜,此書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之句,其鄙俚淺近,叫呼衒鬻,殆市駔之雄醉飽而後發之,雖魯直家婢僕且羞道,而謂東坡作者,誤矣。又:前人詩文有一句或一二字異同者,蓋傳寫之久,不無訛謬,或是落筆之後,隨有改定。而安常一切以别本為是,是亦好奇尚異之蔽也。就孫集録取七十五首,遇語句兩出者擇而從之。自餘“玉龜山”一篇,予謂非東坡不能作,孫以為古詞,删去之,當自别有所據。姑存卷末,以候更考。丙申九月朔,書于陽平寓居之東齋。元某引。

從汴京投降到現在已經六年,即從蔡州崩潰算起,也已經五年了。在這五年之中,蒙古和宋人的關係起了很大的變化。破蔡州的時候,蒙古和宋人是同盟的國家,但是蔡州既破,宋人當然要根據原約,進取三京,可是三京早已落到蒙古掌中,要從蒙古手中奪取三京,那就要看宋人的實力了。所謂實力,不僅是武力,還要看經濟力量,尤其是後勤力量。

對於後勤方面的重視,是近代的概念。在古代是不夠重視的。一般都説“資糧於敵”,這無疑地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問題。萬一敵人無糧可資,或者即使有糧可資,但是在退兵的時候,付之一炬,那時又將如何?宋人進兵洛陽,進城一日,次日立退兵,其故即在於此。女真人不是不能打仗的,洛陽更不是可以輕易放棄的重地,但是竟退兵了。為什麽?因為他們已經看到糧盡援絶,於是只有退兵。兵退了,可是糧食并不因為兵退而能自然增長,因此敗兵一退,不能復振,在古代戰争裏,是常有的現象。

宋人是取得洛陽的,但是一進洛陽,滿以為可以資糧於敵,不料只是一座空城,因此一天以後,隨即退出。蒙古軍隊是有準備的,宋兵一退,蒙古兵隨即進城,汴京、歸德是早在蒙古手中的,所以無論宋人怎樣的苦心孤詣,準備收復,其實只是為蒙古盡了一些掃除之役,最後的勝利者還是蒙古。不僅如此,蒙古還趁此聲勢,驅兵南下,一鼓而奪取襄陽。到了這個時候,宋人經營多年的事業,收復失地的計劃,完全結束,而且連襄陽也失去了。

倘使我們認為宋人就從此甘心,放棄襄陽這個百戰之地,那麽我們的估計就失敗了,因為蒙古太宗十年(1238),宋人從蒙古人手裏又把襄樊奪回。從這裏也可以看出南宋的後期還是努力作戰,不甘心於失敗,也不是可以輕易擊敗的。

就在這一年,也可以看到蒙古人對於投誠的漢人是怎樣估計的。在投誠蒙古,為蒙古賣命作戰的,嚴實應當算是第一等了。南宋的彭義斌帶兵北伐,與金人作戰中,不是曾由南方直趨山東,以後再計劃奪取大名的嗎?義斌未到東平的時候,看到嚴實盤據東平,實力雄厚,向嚴實提出共同出兵,收回大名府,并準備把宣撫使的名義讓給嚴實,自為宣撫副使,只要收回宋人的疆土,個人名義在所不計。這樣的愛國主義者在當時固然少有,在後代也是不多見的。可是嚴實的想法不一樣,他認為服從金人,自己的地位是穩固的,至於出擊大名,倒是没有把握,最後的結果是把義斌殺了,自己保全實力,估計金人除了給他加官進禄以外,對他也無可奈何。這一著他是辦通了,可是同時也損害了民族的前途。及至蒙古來了,他的辦法也顯然可見,能出賣本民族的當然也可以出賣異民族,因此嚴實立即投降蒙古。在這個用人之際,蒙古人對嚴實是没有虧待他。蒙古太宗二年四月,他到和林,朝見蒙古太宗,太宗賜坐,賜以虎符,并且一再地和左右説:“嚴實,真福人也。”當然,蒙古的領導者當時未必説的是漢話,至於他所説的蒙古話,在譯傳到嚴實的聽覺裏,當然是這樣的。作為誓死投敵的嚴實,也自認為是福人。想來他從和林回到東平的時候,必然是飄飄然地充滿了衣錦還鄉之榮,從此他為蒙古更努力,更是死心塌地地幹下去。1234年滅金,當然也有嚴實的一份功勞。可是現在是1238年,四年過去了,對於嚴實要重新估價了。金人已滅,在這裏嚴實是用不到了,蒙古和宋人的戰場已經推進到襄陽的附近,嚴實的那批手下人是起不到什麽作用的。“福人”麽,當然還是,現在是到他享福的時候了。這個消息一經透出,濟州長官提出由蒙古直接掌握濟州,大名長官提出要以冠氏等十七縣改隸大名。嚴實雖然得到“福人”的榮譽,眼看要退歸林下,頤養天年了。

那時的耶律楚材在中央是有一定的實權的,恰巧嚴實的掾史王玉汝因事入京,他和楚材本來認識,晚間楚材聽到玉汝在那裏嚎啕大哭,第二天問他為什麽哭得這樣傷心。玉汝説:“我這次到北京來,是奉了嚴公之命的,可是到了京都,聽到嚴公之地全部分割,不能救止,没有面目再回東平,不由得不哭了。”楚材一片好心,為嚴實説了一大篇好話,地雖没有分去,但是東平却由朝廷直接統治,不能由嚴家掌握了。從今天看來,不論是漢人、蒙古人或是其他少數民族中的任何人,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大家庭,只要是中國民族中的一個成員,對於這個國家曾經努力工作,都應得到全體人民的尊重和愛戴。情況是完全不一樣的。

現在重行回到好問。

自從東京陷落以後,他一直流寓山東,主要的活動範圍是在東平附近,有時遠至濟南,在當時的行政規劃看,這裏已經是山東東路了。在山東流轉到第六年,他想起要到秀容去一次。好在他的人事關係已經搞好,只要準備一下行程的路綫,回山西是没有問題的。

遺山的到東平,主要是作為俘虜的。他不能不説是希冀新朝的録用,但是即使他投書耶律楚材,但是這位推薦賢才惟恐不及的要人,不知為什麽原因,終於無能為力,好問只有留在山東,以待時局的轉變。這件事是使他失望了,不過他在山東西路,却受到當地要人嚴實的青睞,終於以亡國的俘虜成為山東西路的上賓。雖然以一代最有名的文士,投向蒙古的武人,不能不使後人為他可惜,但是在他却認為是一種榮幸。正同在二十世紀初年的文人章士釗,在袁世凱叛賣民國、稱帝投敵的時代,創辦《甲寅》(這是所謂《前甲寅》),得到國人的擁護;後來在段祺瑞舉辦“西原借款”,準備撲滅孫中山革命的時代所辦的《甲寅》(當時稱為《後甲寅》),完全變了,成為反對民主的作家,聲譽也一落千丈。文人的盛名之下,不自愛惜,實在是值得痛惜的。

遺山被俘,到山東西路,前後已經六年,在這六年之中,首先是羈管東阿,以後展轉各處,終於取得當地負責當局嚴實的信任,看清楚一個書生是做不出什麽大事業來的,即使他在詩文中不免有些對於女真的懷念,其實只是筆頭上的工夫,在實際行動中是不可能有什麽成就的。泰山之行和濟南之行,都是考察的機會。嚴實是經過戰争鍛煉的,那還有什麽逃得了他的觀察嗎?所以到了戊戌這一年(1238),當好問提出要回秀容的時候,雖然他約他不要忘去東平,到底還是承認由他回去了。

出東平

老馬淩兢引席車,高城回首一長嗟。市聲浩浩如欲沸,世路悠悠殊未涯。潦倒本無明日計,往來空置六年家。東園花柳西湖水,剩著新詩到處誇。

别冠氏諸人 戊戌秋八月初二日

東舍茶渾酒味新,西城紅豔杏園春。衣冠會集今為盛,里舍追隨分更親。分手共傷千里别,低眉常愧六年貧。他時細數平原客,看到還鄉第幾人。

别冠氏諸人以後,前途便是濟源。

入濟源寓舍 戊戌八月二十二日

未辦驅車上太行,主人留此避風霜。遺編墜簡文章爛,糲食粗衣歲月長。奮迅舊嫌扶老杖,龍鍾今屬負暄牆。睡中剌剌聞人語,季子金多過洛陽。

從這裏向前,望到嵩少。有《望嵩少二首》:

嵩少飛來崑閬山,山家茅屋翠微間。雞豚鄉社相勞苦,花木禪房時往還。結習尚餘三宿戀,殘年多負半生閑。長河一葦人千里,望斷西城碧玉環。

飲鶴池邊萬木稠,養龍崖上五峰秋。藤垂絶壁雲添潤,澗落哀湍雪共流。田父占年驚玉旆,詩仙留跡歎崑丘。西風落日山陽道,空對紅塵憶舊游。

從這裏再向北,便是太原,是河東北路的首府,遺山自秀容到開封的必由之路。在金人的時代,好問來往不知多少次了,那時怎會想到一别多年,到今天纔能勝地重游呢!有詩一首:

太原

夢裏鄉關春復秋,眼明今得見并州。古來全晉非無策,亂後清汾空自流。南渡衣冠幾人在,西山薇蕨此生休。十年弄筆文昌府,争信中朝有楚囚。 [1]

“楚囚”二字是有些突兀的,這裏正透出好問六年以來在東平的一段經歷。在東平的一段時期,除了初到的時候還不免有些隔膜外,他和嚴實一家的關係是很好的,但是即使在這個很好的當中,好問不會不理解到嚴實是新朝的佐命,自己只是一個亡國大夫。給耶律楚材他是去過信的,原談不上西山薇蕨,但是楚材無能為力,更使他相信自己前途的坎坷。無論自己怎信曾經十年弄筆,只落得一個中朝楚囚。

不可諱言,好問只是一個文人,滿紙韜略,其實無從實現。在蒙古東破居庸關、西破潼關的時候,女真的若干元帥、行臺起了什麽作用呢?除了少數的幾位以外,哪一個不是開始腐化,甚至久已腐化的?將帥們一經腐化,什麽作用都不能起,到這樣的時候,還想保全山西,那只能紙上空談了。但是在這首詩裏,却隱隱透露好問即使曾經上書耶律楚材,他的内心還是忘不了女真王朝。

是中朝楚囚了,好問是認識到這一點的。好在他認識快,決心也快,連忙趕到秀容。自己不是有一個家嗎?可是喪亂之前,他的全家已經離開秀容,遠客鄧州了。好問在這個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有就外家别業之側,自營别業,聊蔽風雨。今集中存《外家别業上梁文》一首。文中對當日為崔立立碑之事,前已略見,茲録其關於建築的部分於次:

……以流言之自止,知神理之可憑。復齒平民,僅延殘喘。澤畔而湘纍已老,樓中而楚望奚窮。懷先人之敝廬,可憐焦土;眷外家之宅相,更愧前途。豈謂事有幸成,計尤私便,東諸侯助竹木之養,王録事寄草堂之貲。占松聲之一丘,近桃花之三洞。東牆西壁,無補拆之勞;上雨旁風,有閉藏之固。已與編户細民而雜處,敢用失侯故將而自名。因之挫鋭以解紛,且以安常而處順。老盆濁酒,便當接田父之歡;春韮晚菘,尚愧奪園夫之利。彼扶摇直上,擊水三千;韋杜城南,去天尺五。坐廟堂佐天子,蓋有命焉;使鄉里稱善人,斯亦足矣。

從這篇作品裏,我們可以看到好問的頭腦是清楚的。在據亂之世,只有託庇故里,别營巢構,如此則爾我無猜,巢穴有託,不失為一個全家室、蔽風雨之上策。時代的使命,是無可倖免的。

好問的住處是確定了。蒙古太宗十一年己亥,有《己亥元日》詩:

五十未全老,衰容新又新。漸稀頭上髮,别换鏡中人。野史纔張本,山堂未買鄰。不成騎瘦馬,還更入紅塵?

問題在於遺山究竟是還入紅塵不成。據我的看法,他是不能不入紅塵的。這一個入紅塵,是他會看到家鄉不可久居了。杜詩:“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獨復清。”正看到唐人的厚道,但是也正是由於杜甫的客居異地,外人摸不清他的底細。好問還家,人家會瞭解他的底細的,不入紅塵,很可能引起不知者的嘲笑。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在東平六年,雖然他不斷出入于東阿、泰山、鄆城、東平一帶,辛苦是辛苦的,而且也没有什麽官銜和任務,可他是自在的;一旦他回到秀容,雖然少時游吊之鄉,一時是新鮮的,日子久了,人家看到他東游西逛,無所作為,那時的人事關係就不那麽簡單了。所以好問的寄家秀容是必然的,而他的隻身外出,也是不得不然的。

初挈家還讀書山雜詩四首

并州一别三千里,滄海横流二十年。休道不蒙稽古力,幾家兒女得安全?

天門筆勢到閑閑,相國文章玉筍班。從此晉陽方志上,繫舟山是讀書山。

眼中華屋記生存,舊事無人可共論。老樹婆娑三百尺,青衫還見讀書孫。

乞得田園自在身,不成還更入紅塵。只愁六月河堤上,高柳清風睡殺人。

讀書山的原名是繫舟山,趙閑閑為改名讀書山。好問集中多處皆作讀書山。好問初還之時,未必即作出游之想,但是他的處境,使他不能不出去了。

好問在南陽、内鄉的時候,游宦多年,他不得不攜家同行。現在形勢變了,金的時代,已經變成了蒙古,投書耶律楚材,又没有結果,這是使他不能不還山的主要原因。但是作為詩人,他還得看看這個世界,因此在新居已成,妻子得所寄得的時候,他從新迸發出放眼世界的要求。當然這個範圍還是有限的。

宋人按照舊約,在蔡州城破、金室已亡的時候,要收復三京,這是約定在先的,但是在那個時代,一切條約都是以實力為後盾的,在後盾不足的時候,條約立即成為廢紙,原是必然的事實。中國本部,原來是以黄河、長江為主要分界綫的,淮水也曾起過一定的作用,不過由於長度不夠,由海、泗至唐、鄧,作用是顯著的,鄧州以西,淮水便不起作用了。蔡州陷落以後,宋人曾一度收復三京,不幸由於糧秣接濟不上,西京洛陽甫經收復,隨即放棄,這一下蒙古趁機反攻,大兵直撲襄陽,雖然不久以後,宋人奪回襄陽,但是無力再去争取三京,整個形勢重行回到宋金對立,重行回到金世宗、章宗的時代。

是不是就能從此以淮水為界相安無事呢?當然不可能。世宗、章宗是主張相安無事的,雖然這兩位女真首領是有這個想法的,但是蒙古的領導者的看法不一樣。豈但如此,即在金代,章宗的繼承者宣宗的看法也不一樣。在這裏,蒙古的領導者強者如蒙古的憲宗,弱者如金代的宣宗,倒完全一致。他們都認為宋人的重兵在江淮,巴蜀比較空虚,因此他們都想直撲四川,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們都在四川吃了敗仗;而比較堅強的蒙古憲宗,敗得更加慘痛。戰争的成敗有可測性,也有不可測性,而不可測性因為出於人的意料,往往會使人目瞪口呆。

蒙古太宗十二年庚子,好問在把家屬安頓在秀容以後,決定出游了。由於時代的限制,這次游蹤,除了現在的山西以外,還是限在現在的山東、河北、河南三省,不過時代在動盪中,他所接觸到的脈搏,遠遠超出現代的旅游者。

發南樓度雁門關二首

雞聲未動發南樓,澗水隨人向北流。欲望讀書山遠近,雁門關上懶回頭。

崚嶒石磴倚高梯,穹谷無人緑樹齊。總為古來征戍苦,宿雲常傍塞垣低。

庚子三月十日作

殘夢忘書帙,餘寒殢酒杯。青銅元懶照,白紵更寬裁。水際時獨往,花邊知幾回。殷勤雙語燕,應自謝家來。

東山四首

半欲天陰半欲晴,層巒疊巘各分明。去年風雪無多景,看盡東山是此行。

自笑平生被眼謾,看山只向畫中看。天公老筆無今古,枉著千金買范寬。

錦里春光風馬牛,鳥飛不到太湖秋。一丘一壑都堪老,且具神山烟景休。

馬水横陳聖阜前,滹沱陂堰遠相連。魚多只説牛家匯,何處秋風有釣船?

四月份出了一件大事,蒙古東平路萬户嚴實死了。遺山還在途中,當時不會知道。五月就葬,七月嚴實之子忠濟請遺山為作神道碑,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關係到蒙古、金和宋三個民族的鬥争。嚴實的投機反覆,遺山不是没有認識的,在所作《東平行臺嚴公神道碑》中也曾有所述及。我們在這裏可以照録遺山碑文的一節:

……癸酉(1213)之秋,國兵(指蒙古兵)破中夏,已而北歸。東平行臺調民為兵,以公為衆所伏,署百夫長。明年春,泰安人張汝楫據靈巖,遣别將攻長清,公破走之,以功授長清尉,東阿、平陰、長清三縣提控捕盜官。戊寅(1218)六月,攝長清令。八月,宋人取益都,乘勝而西。行臺檄公備芻糧,為守禦計。公出督租,比還而長清陷,尋以兵復之。有譖于行臺者,謂公與宋有謀。行臺疑公,以兵圍之。公挈老幼,壁青崖崮,依益都主將,以避臺兵之鋒。宋因以公為濟南治中,分兵四出,所至無不下。於是太行之東,皆公所節度矣。庚辰(1220)三月,河南軍(蒙古軍)攻彰德,守將單仲力不支,數求公救。公為請於主將,主將逗留不行,公獨以兵赴之,比至而仲被擒。公知宋不足恃,首謁先太師(蒙古木華黎)於軍門,挈所部以獻。太師時以王爵統諸道兵,承制封拜,乃授公金紫光禄大夫、行尚書省事。其年,進攻曹、濮、單三州,皆下之。偏將李信留鎮青崖,嘗有罪,懼誅,乘公出征,叛降于宋。公兄及夫人杜氏皆遇害。明年(1221),公以太師兵復青崖,擒信誅之。進攻東平,守將何立剛棄城而奔,公始入居之。又明年(1222),軍上黨,宋將彭義斌説青崖晁海叛公,公之家人復被略去。義斌軍西下,郡縣多為所脅,乙酉(1225)四月,遂圍東平。公間遣人會大將孛里海軍,軍久不至,城中食且盡,乃與義斌連和。義斌亦欲藉公取河朔,而後圖之,請以兄事公。時麾下衆尚數千,義斌不之奪,而青崖所掠則留不遣也。其七月,義斌下真定,道西山,與孛里海等軍相望,分公以帳下兵,陽助而陰伺之。公知勢已迫,即速趣孛里海軍而與之合。戰始交,宋兵崩潰,乃擒義斌。不旬月,先所失部分盡復之。是冬,郡王戴孫取彰德。明年,取濮、東平。又明年,太師攻益都,凡公之功,所在皆為諸道之冠。……

從這裏,我們看到當時的東平,實在是南北的要衝,是宋、金、蒙古三個方面必争之地,彭義斌是始終站在民族立場上,為宋孤軍北上,一徑奪取東平,威脅大名。假使他能成功,必然可為宋争取更大的榮譽;不幸為嚴實所賣,終於以自己的生命贏得後人的崇敬。

但是就當時的形勢論,蒙古族以較強的實力,舉兵南下,作戰則有戰必勝,用人則陽與陰奪,一手持利劍,一手持橄欖枝,隨時可以擢用,也隨時可以殺却。女真族剽悍的固然剽悍,并不讓於蒙古;腐化的已經腐化,甚至超過宋人。這三個民族糾纏在一起,進行生死的決鬥,在中國歷史上是非常罕見的。

在遺山的地位,正因為一百餘年一家生活在女真的嚴格統治之下,他的思想已經僵化了,甚至麻木了。他的心目之中,只有女真的主子;及至女真滅亡之後,蒙古族又進入了他的思想,他心目中又添了一個蒙古的主子。在蒙古和女真作戰中,由於目見戰争的殘酷,他確實同情女真,同樣地也同情受到蒙古和女真雙重壓迫的漢人。在女真堅強的時候,他歌頌女真的武士;待到蒙古強大起來以後,他同樣地歌頌蒙古的武士。可惜彭義斌率領所部的武士衝破女真的包圍,揮兵北上,甚至為了争取嚴實,不恤放棄名位要求他齊頭并進的坦蕩,遺山没有仔細體會,為我們塑造一個襟懷坦蕩的漢族名將,實在是值得非常遺憾的。遺山對於嚴實不僅如此,還有一篇《東平行臺嚴公祠堂碑銘》:

山東重地所在,天下莫與為比,杜牧以為王者不得之則不可以王,伯者不得之則不可以伯。古之山東,今河朔燕、趙、魏。是以就三鎮較之,魏常制燕、趙之生死而懸河南之重輕,故又重焉。方天兵南下,海宇震盪,雷霆迅擊,無不糜滅,燕城既開,朔南分裂,瞻烏爰止,不知於誰之屋。公擁上流,握勁鋒,審大命之去就,一群疑之同異,乃以庚辰(1220)春,籍所統彰德、大名、磁、洺、恩、博、滑、濬等州户三十萬,獻之太師之行臺。形勢既強,基本斯固,國家所以無傳檄之勞、亡鏃之費,而成包舉六合之功者,公之力為多。昔淮陰襲歷下軍,盡有齊地,高祖因之以成帝業;耿弇攻祝阿,竇融合五郡兵,光武因之以集大統。以公方之,尚無愧焉。好問客公幕下久,故能知公所以得民者。蓋公資稟沉毅,威望素著,且嚴於軍律,少所寬貸,見者流汗奪氣,莫敢仰視。中歲之後,乃能以仁民愛物為懷,郡王兵破相下之水栅,繼破曹、濮,怒其翻覆,莫可保全,欲盡坑之。公百方營救,得請而後已。兵出荆、襄,公自邳、徐赴之,謂所親言:“河南受兵,殺戮必多,當載金帛以贖之。”靈壁降,民方假息待命,公饋主兵者,下迨卒伍,亦霑膏潤,一縣老幼,皆被更生之賜,且縱遣之。計前後所活,無慮十數萬人。生口北渡,無從得食,糜粥所救者,尚不論也。

畫境之後,創罷之人新去湯火,獨恃公為司命。公為之闢田野,完保聚,所至延見父老,訓飭子弟,教以農里之言,而勉之孝弟之本。懇切至到,如家人父子,初不以侯牧自居。官使善良,汰逐貪墨,貸逋賦以寬流亡,假閑田以業單貧,節浮費以豐委積,抑游末以厚風俗。至於排難解紛,周急繼困,收恤孤嫠,佽助葬祭,菽粟易於水火,冰霜化而紈袴,人出強勉,我則樂為。故薨謝之日,境内之人號泣相吊,自謂一日不可復活。非策慮愊億,洞見物情,權剛柔之中,持操縱之術,始以重典立威,終以仁心為質者,能如是乎?

壬子孟冬,公之嗣子某走書幣及好問於鎮陽。書謂好問言:“先公功著興王之初,名出勳臣之右,虎符龍節,長魏、齊、魯五十城者踰二十年,官有善政,政有遺愛,敬者比之神明,報之欲其長久。某猥嗣世爵,大懼弗克奉揚先德,輒與參佐、部曲、士庶、耆壽同力一志,作為新廟,以致礿祠烝嘗之敬。宜有文辭昭示永久。惟吾子惠顧之。”好問以為祠祭之為大事,尚矣。以勞以功,三代不易之道。若欒布之立社,甄子然、宋登之配食。後世亦有以義起之者,蜀人祭忠武侯於道陌,而博士拜章,王珪通貴,不營私廟,而法官劾奏。禮固不可以變古,而亦貴於沿人之情。況乎時則綿蕝未遑,人則焄蒿將見,如公之廟貌,獨不可以義起乎?祀典廢於一時,公議存乎千載,異時有援表忠觀故事言於朝者,尚有考焉。好問既述公之事,又繫之以詩,使歌以祀公。其詩曰:

天造草昧福有幾,風雲感會神與期。乾龍用九方奮飛,潛蛟豈得留汙池。王伯之柄魏所持,金城千里山四維。公籍盈數數有畸,燕趙廓廓無藩籬。六合遂入天戈麾,猶之歷下開漢基。楚破竹耳將安歸,天官葵功絶等夷。介三大藩畫郊圻,大帛之冠大布衣。煌煌德星出虚危,扶傷合散傾復支。民恃保障輕繭絲,年穀屢豐物不疵。諸侯代興公維師,誰謂華高可齊而。武公司徒屈於斯,眉壽保魯止於斯。昔歌且舞今涕洏,人疇依乎遽奪之。甘棠之蔭公之祠,麗牲有碑碑有詩。戰功曰多民政慈,尸而祀之寧我私?公福我兮無已時,子孫衆民其世思。

好問對於嚴實的歌頌,是作出最大努力的,但是要從民族立場上看,是不無遺憾的。從另外一方看,好問認為魏為中心,北趙南齊,嚴實手挈三十萬衆歸於蒙古是立了大功,但是在這裏也看到,嚴實歸順南宋在1213年;七年以後,歸順蒙古,數年之間,反復無常,其人實不足取。不過,這一切都是七八百年以前的事了,當時人的看法和我們今天的看法是有距離的,我們一定要以今天的看法責望於好問,似乎也過分了一點。

好問這一次的出游,可能正如他所説的,是要瞭解當日的形勢。不過好問心目中的中國和蒙古領導者的看法是有很大的距離的。好問所看到的,主要是指女真統治者原有的部分,甚至也没有計算到吉林、黑龍江的廣大的區域。蒙古統治者心目中所及是以他們的兵力所及為限的。無論宋人與蒙古是不是因為争取三京發生了矛盾,蒙古在滅了西夏、女真以後,他們的眼光已經著落到南宋。在南宋這個廣大的區域裏,他們的眼光,正和金宣宗一樣,首先著落在四川。為什麽首先著落在四川呢?他們認定四川距離南宋的政治中心杭州最遠,南宋鞭長莫及,因此無論金或蒙古,都想把兵力滲透到四川。到四川的道路有兩條,溯江直上這條路因為水流湍急,山高灘險,不算在内。一條是由鄧州向西,穿過巴山山嶺;一條是由盩厔而南,穿過秦嶺。這兩條路都是崎嶇險阻、艱苦萬分的,不過在統治者看來,成功者是天子的神威,艱苦者是老百姓(尤其是不甚愛惜的漢人)的酸辛,是不值得計較的。因此到1251年蒙哥皇帝即位以後,就決定了進攻四川的策略。時代在前進了。南宋方面,無形中也發動了全民抗戰的形勢。這和當日吴玠、吴璘抗戰女真的情形完全不同,而是大大地邁進了一大截。吴玠兄弟守四川的時候,當女真人進攻,準備接戰的時候,將軍們常把綢帛堆成幾座小山,然後召集軍隊,指明戰鼓發動以後,軍士們奮勇進攻,勝利的隨即計功分發綢帛。吴氏兄弟守住四川,主要是靠當面發獎解決的。但是那是對付女真的侵略者,事情簡單得多。現在要面對蒙古人和被蒙古人指揮的漢人,情況是完全兩樣了。蒙古人是百戰百勝的,被蒙古人指揮的漢人也是不勝不能住手的,這次的戰争便是生死之戰,是有我無敵、有敵無我的戰争。仗是要打的,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的。這個問題提到余玠面前,而且是不能迴避的。余玠準備盡力,但是急切之間,想不到應付的辦法。

從寶慶三年(1227)到淳祐二年(1242)十六年間,南宋臨安方面是知道四川西路的危急的。最初的時候,女真還在,南宋和女真的關係是不可能調和的,而女真人的每一次的失敗都促進他們向四川進兵,以避免和蒙古的正面戰争。這件事幸而因為金哀宗没有兩面作戰的勇氣,因而是避免了。及至1234年,蔡州覆滅,宋人和蒙古發動了奪取三京的戰争以後,宋蒙之間的戰事已經開幕了。那時好問的目光放遠一點,他也許可以看到四川西部的戰事,可惜他的眼界限於山東、河北、山西、河南一帶,因此他雖然不止一次地由秀容出來,竟没有看到川西的特種戰事,更談不到蒙哥皇帝的死於四川釣魚臺下、元世祖和宋人訂立的十二年互不侵犯的條約,以及南宋的轉弱為強,一直戰到最後,甚至在全國失敗以後還曾發動過萬人的大起義。歷史是不斷向前的,誰能有這樣的長壽,披覽這幅無窮無盡的畫卷呢?要是以尺寸的眼光作出不切實際的結論,總難免發生錯誤的認識,作出不切實際的結論的。

四川西部的戰争以及當時的人民和戰士們軍民同心一德,終于打敗了敵人,保全了自己,我們無法在這裏寫了。最後的決戰是在合州釣魚臺下面作出結論的。蒙哥皇帝把釣魚臺團團圍住,封鎖了四邊的出路,準備把宋人困死在山中。山裏都鑿通了,滿倉滿庫的糧食,他們并不愁到這一著,且待把敵人打退了再考慮。兩邊都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打仗只當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最後是蒙哥皇帝死了,解決了這一次的戰争。蒙哥皇帝在蒙古定國號曰元以後,稱為憲宗。據元人的記載,憲宗是病死的,但是據漢人的記載,是被射死的。憲宗死後,由他的同母弟忽必烈即位,後人稱為元世祖。蒙哥死的時候,遺山已經去世,他當然不知道;但是蒙哥進攻四川之初,余玠領導宋人頑強抵抗的情況,倘使遺山的眼光放得遠一些,能看到一星半點,那麽如他在《中州集》所稱的“亡宋”、“故宋”、“宋末”這一類的不留餘地的語詞,是可以更慎重一些。

蒙古窩闊台(後稱太宗)七年(1235),命張柔等七萬户率兵南下,進攻南宋。這一次遺山有《九日讀書山用陶詩“露淒暄風息,氣清天曠明”為韻十首》,其中有云:

行帳適南下,居人跼庭户。城中望青山,一水不易渡。今朝川塗静,偶得展衰步。蕩如脱囚拘,廣莫開四顧。半生無根著,筋力疲世故,大似丁令威,歸來歎墟墓。鄉閭喪亂久,觸目異平素。枌榆雖尚存,歲晏多霜露。 [2]

十月二十日雪中過石嶺關

老天黯慘入平蕪,朔吹崩奔萬竅呼。雪意旋妝行路景,詩家新有入關圖。地爐圍坐慚田父,絮帽衝寒怨僕夫。故國烟花重回首,蜀橙山麝記金壺。

事實上十月下旬非出游之時,由秀容至東平,亦非出游之地;嚴實已死,忠濟年不過三十餘,亦未必是同游之人;幕中諸人,更無遺山同游之士,而冒寒出行,雪滿行裝,遺山必作此行,當有難言之隱。世亂多故,可以想見。遺山入元,盡多歌頌之詞,而言及女真,不無悵然之感。古人云“詩言志”,讀者以此推之,其志或可以想像得之耳。

次年蒙古主窩闊台死,由皇后乃馬真執政。當然,在中國史上,這樣的事是不多的,武則天執政是有的,隨即改國號為周,實際等於改朝换代,和乃馬真的執政還是有區别的。關於這裏的情況,舊時代的史家一般是置之不論的。有《與嚴大用萬户書》,這是告别的,看來好問和嚴大用關係并不深刻,和他對嚴實是有所不同的。嚴實是起事之人,對於好問這樣的大名士,一邊要審慎,一邊也很推重,這樣的手法,嚴大用是未必理解的。

從太原向北,用不到好久,他就看到秀容,首先是外家南寺:

外家南寺

鬱鬱秋梧動晚烟,一庭風露覺秋偏。眼中高岸移深谷,愁裏殘陽更亂蟬。去國衣冠有今日,外家梨栗記當年。白頭來往人間遍,依舊僧窗借榻眠。 [3]

雁門道中書所見

金城留旬浹,兀兀醉歌舞。出門覽民風,慘慘愁肺腑。去年夏秋旱,七月黍穗吐。一昔營幕來,天明但平土。調度急星火,逋負迫捶楚。網羅方高懸,樂國果何所!食禾有百螣,擇肉非一虎。呼天天不聞,感諷復何補。單衣者誰子,販糴就南府。傾身營一飽,豈樂遠服賈!盤盤雁門道,雪澗深以阻。半嶺逢驅車,人牛一何苦。

好問的詩,到這樣的一首,真是可謂絶唱了。一般論者都推重他的七律,一些也不錯,因為他的律詩,不獨音節蒼涼悲壯,而且帶著史詩的意境,把金代的政治、軍事,一一都提出,在史詩裏算是最有地位的。但是還有缺陷,因為他没有提出自己最高的意境,好像在那裏説出一些悲痛,但是他還是有所偏重。他訴説了金朝的悲哀,而忘去了金朝正是把漢人踹在腳下的朝代。他們是悲哀的,但是還有一大片腳下石,他們受到壓迫,但是壓迫却通過物理的規律,最後仍傳到腳下石。可是在這首詩裏,腳下石固然還在那裏,但是没有了中間階層。“食禾有百螣,擇肉非一虎”,到處都是螣蛇,都是老虎,那怎麽辦呢?對天號呼,天是聽不到的;作詩諷刺,一點寒氣也趕不了(泰興話,猶言一點用也没有)。好問的晚年,確實是看到一些現實了。

1242年,蒙古太宗死。七月間,乃馬真皇后稱制。是年家居。

感興

倚梯從昔望烟霄,七葉何人竟珥貂。道路常教車歷鹿,功名惟有鬢飄蕭。勤如韓子初無補,晚似馮公豈見招?五十三年等閑裏,一窗風葉雨瀟瀟。

留月軒

丈室何所有,琴一書數冊。花竹結四鄰,繁陰散芳澤。閑門無車馬,明月即佳客。三人成邂逅,又復得驩伯。驩伯屬我歌,蟾兔為動色。商聲隱金石,桂樹風索索。乾坤月與我,光滅即生魄。元精貫當中,寧有天壤隔。卯君尚奚待,言論累數百,多談令人厭,坐睡驚墮幘。一笑雞未鳴,虚窗自生白。

送王亞夫舉家歸許昌

一日兩食藜藿葵,三冬一褐骭與齊。監河貸粟困欲死,望望江水湔塵泥。故書一束手自攜,汴兒跳梁翠女啼。出門疾走勿反顧,正恐五鬼從之西。馬中豈是無龍媒,世人徒知牝牡黄與驪。只知黄金絡頭亦不惡,誰謂茅索能相羈。天公醉著百不問,汝偶而偶奇而奇。前途兀兀黑於漆,昨日把笏今扶犁。乃知世間倚伏不可料,井底容有青雲梯。春風兩淮多鼓鼙,軍中少年舞荒雞。因君南望一大笑,落日澹澹青山低。

這裏“春風兩淮”一句指出宋、蒙雙方正在準備戰争或是已經發動戰争。本來蒙古和宋兩方面從争奪三京以來,發動大戰是不可免的,蒙古的軍隊是戰争的軍隊,没有戰争就没有蒙古。宋人的軍隊也是戰争的軍隊,没有戰争宋也就不復成其為宋。是不是蒙古和宋之間還有和平的可能?没有,因為在十三世紀,儘管宋人已經開始、甚至發展了海上的貿易,宋人和南洋諸國間已經有了文化的交往,但是蒙古人也開始同中亞細亞,甚至更西的國家有了交往,只不過這種交往是以“三百年來涵養出”的“楚楚兒郎小小娘”,“却將沙漠换牛羊”為内容的,這個交往是滅絶人性的交往。所以為了争取生存、争取種類的繁衍,只有戰鬥。這兩個民族之間是不是有過合作的?有過的,是在對於女真人的戰争中。待到女真族已經滅去之後,宋人纔明白自己只作了蒙古族的幫兇,女真政權滅去以後,接下來自己要和蒙古族直接作戰。戰争是生和死的鬥争,是死咋不退的鬥争,也許暫時停一停,喘一口氣,待到喘氣一定,那時還是死鬥,直到一邊打死,不能再行還手為止。從那時到現在,六百五十年過去了,人類要聰明得多了,世間還大得很,有你活的場面,也有我活的場面,用不到打個死去活來。好問這首詩的結尾是“春風兩淮多鼓鼙,軍中少年舞荒雞。因君南望一大笑,落日澹澹青山低”。大笑的是什麽?可能意義還很複雜。

次年是癸卯,是乃馬真皇后的第二年。這一年好問七月間游北嶽,因為北嶽比較偏僻,這當然是一個壯舉,有紀行詩若干首。

七月十二日行狼牙嶺

狼牙路滑馬伶俜,老鶴超超欲上征。一曲松風寫幽致,九秋雲物愴離情。天開員嶠方壺境,澗落銀河月窟聲。覿面青山入渠手,定誰胸次玉峥嶸。

十三日度嶽嶺

神嶽規模亦壯哉,上階絶境重徘徊。丹青萬木秋風老,金翠千峰落照開。川路漸分猶暗澹,湍聲已遠更淒哀。石門剩比靈丘遠,正坐登臨欠一來。

嶽山道中

野禾成穗石田黄,山木無風雨氣涼。流水平岡盡堪畫,數家村落更斜陽。

嶽祠齋宫夜宿

煌煌德寧宫,望秩年祀永。唐來幾焚蕩,規制仍峻整。龍旂嚴黼座,金罽散光炯。嶽拜行且周,偉觀竊欣幸。青紅留壞壁,兵衛自馳騁。木杪見龜趺,雄筆映鐘鼎。中和昔喪亂,已溺寧再拯。有來雁門公,赤手探虎鯁。經營入慘澹,灑落出鋒穎。凶豎竟自摧,神鑒益彪炳。青山閲人代,今古一炊頃。摩挲盤根槐,甲子誰記省。朅來石門道,烟岫接雲嶺。霄漢瞻上階,濃碧插秋影。青林雨聲集,懸瀑激奔猛。森然心魄動,冰雪淒以耿。飄颻想仙袂,飛下玉蓮井。昨夢知是非,復此造真境。妙香浄餘習,灝氣發新警。鶴書來何遲,素髮迫垂領。玄壇展衰步,似欲逐幽屏。高柯月紛紛,裴回惜清景。

好問自秀容出發,北游恒山以後,取道燕京而回。在燕有《答中書令成仲書》。成仲名鑄,為耶律楚材之子。答書附此:

張子敬處備悉盛意。未幾,張伯寧來,招致殷重,甚非衰謬之所堪任。其還也,不得不以書通。癸卯之冬,蓋嘗從來使一到燕中,承命作先相公碑,初不敢少有所望,又不敢假借聲勢,悠悠者若謂鳳池被奪,百謗百罵,嬉笑姗侮,上累祖禰,下辱子孫。與渠輩無血讎,無骨恨,而乃樹立黨與,撰造事端,欲使之即日灰滅。固知有神理在,然亦何苦以不貲之軀,蹈覆車之轍而試不測之淵乎?君侯材量閎博,藹有時望,士大夫出于門下者,有何限量。朝夕接納,足以廣見聞、益智慮而就事業,顧僕何人,敢當特達之遇乎?復有來命,斷不敢往,孤奉恩禮,死罪死罪。某再拜。

從好問和耶律楚材父子的兩函以及他為耶律公所作追悼先人的青詞看,兩家關係不妨説是比較密切的,但是在蒙古開國之初,派别鬥争即已開始,好問之不得進用,可以想見。從另一方面,即使蒙古對於楚材,寵以中書之重,其實政權未必能在耶律之手,此則完顔氏當日之故智,對漢人雖假以名號,實則事權并非如此。豈獨金元,即至清朝,亦復如是。六龍御天,自有捧日之人在,則為之奔走疏附者,亦何貴於為此!

遺山詩句是平淡了,中年已過,懷才不遇,這些都造成寫詩的背景。五月以後,積雨不晴,又有《遣悶二首》:

甲辰夏五月積雨十餘日不止遣悶二首

甲子霖霖雨,巡簷悶不禁。幻泡成實相,水樂激哀音。癉海聞天漏,堯年見陸沉。騫飛想雲表,癡坐若為心。

甲子霖霖雨,農郊搏手空。排牆寧有禮,為壑竟何功。戰蟻侯王上,鳴蛙意氣中。掃晴應曉夕,少忍待秋風。

這真是一場大雨,特别在北方是少有的。有什麽辦法呢?詩人告訴我們:“忍待著吧,秋風來了以後,天氣總會好轉的。”在這裏,我們没有根據把他的指示聯繫到政治上去,但是倘使我們聯繫起來,披著蓑衣排水,總會好一些吧?即使只排出一些,總比坐待“排牆”“為壑”好些。

這一年好問北游,行蹤所至皆有詩:

天涯山

九州上游推大鹵,獨恨山形頗椎魯。天涯一峰今日看,快似昂頭出環堵。何年氣母此融結,鬼鑿神鑱未奇古。八窗玲瓏透朝日,洞穴慘澹藏雷雨。苔花錦石粲可喜,乞與雲烟相媚嫵。半空擲下金芙蕖,想得飛來自玄圃。傳聞絶頂更靈異,云是清都群玉府。五雲飛步吾未能,風袂泠泠已輕舉。東州死愛華不注,向在陋邦何足數。敬亭不著謝宣城,斷岸何緣比天姥!酒船何時朝復暮,倒捲滹沱浣塵土。唤起山靈搥石鼓,漢女湘妃出歌舞。詩狂他日笑遺山,飯顆不妨嘲杜甫。

好問文集又有《兩山行記》一篇,云“夜宿天涯山”。

前高山雜詩七首

夢寐烟霞卜四鄰,眼明今日出紅塵。山中景趣君休問,谷口泉聲已可人。

山經地志總難憑,鄉社流傳太俗生。前後兩高從我改,合教松海作新名。

蚊聚蛙喧杳不聞,已甘麋鹿與同群。胸中所得知多少,半是青松半白雲。

天池一雨洗氛埃,全晉堂堂四望開。不上朝元峰北頂,真成不到此山來。

世上初無物外緣,人間却有洞中天。如何長伴王居士,買盡青山不用錢。

白驢前日鳳山回,為愛朝元復此來。却憶廣陵劉老子,醉吟應在釣魚臺。

白首同歸未省曾,青山獨往竟誰能?莫嫌麋鹿無情識,比似人間少愛憎。

詩人自謝靈運以來無不愛山水者。好問好游,金亡後多放於山水之間,這樣一則可以陶寫性情,二則可以忘懷家國,此中情事,固可想像得之。自東平歸來以後,往來於長河南北、大山東西,其故正在於此。

是年有《洛陽》一首:

洛陽

千年河嶽控喉襟,一日神州見陸沉。已為操琴感衰涕,更須同輦夢秋衾。城頭大匠論蒸土,地底中郎待摸金。擬就天公問翻覆,蒿萊丹碧果何心。

這是一首非常難於理解的作品。遺山出生於金的時代,在金朝做了官,他的忠於金朝還算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對嚴實、張柔這批朝秦暮楚,終於為蒙古屠戮中原人民的將士,周旋往來,盡情歌頌,已經是難於理解,及至《洛陽》這首詩,欲就天公問翻覆,那就更無從索解。假如天也發問,遺山的反覆,居心何在,那又怎樣作答呢?這不是説好問是一個反覆的文人,蒿萊丹碧,變動不居,明明知道這是無從作答的事,一切都歸罪於天公嗎?

從燕京出都,也有類似的詩:

出都二首

漢宫曾動伯鸞歌,事去英雄不奈何。但見觚稜上金爵,豈知荆棘卧銅駝。神仙不到秋風客,富貴空悲春夢婆。行過盧溝重回首,鳳城平日五雲多。

歷歷興亡敗局棋,登臨疑夢復疑非。斷霞落日天無盡,老樹遺臺秋更悲。滄海忽驚龍穴露,廣寒猶想鳳笙歸。從教盡剗瓊華了,留在西山儘淚垂。

從這些詩篇裏看得清楚,好問是没有忘却金朝的。當然,他對於元道州是忘却了。對於北宋的存在,他是知道的,尤其對於北宋的蘇黄,他知道得很清楚。“只知詩到蘇黄盡,滄海横流却是誰?”不僅如此,他對於南宋的詞人,也是知道的。所以他説:“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藉齒牙。”但是他對於自己的祖宗,却不很清楚。他説:“切響浮聲發巧深,研磨雖苦果何心。浪翁水樂無宫徵,自是雲山韶濩音。”這位浪翁,就是元結,他傳下來的詩不多,但是由于人品的高潔,詩歌的忠懇,竟與杜甫齊名。所以唐人曾稱“臣結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唐人對於好問的遠祖記憶猶新,而好問對於女真的統治者竟是五體投地,甘心臣妾,及至蒙古南來,不但對耶律楚材卑躬屈膝,即對於嚴實、張柔亦復歌頌備至。文人之為世所輕,正文人之所以自取,不能不令人為之三歎。

這一年四月,金王若虚卒。若虚是一個書生,雖官至直學士而持正不阿。崔立之變,誓以身死,不為立著一字,在金代文人中,是有以自立的。五月,蒙古耶律楚材死,楚材雖以異族仕於蒙古,官至中書令,不過,蒙古的統治者正與女真的統治者一樣,對於異族,雖寵以高官厚禄,名與而實不與。楚材雖起不了小的補偏救弊的作用,蒙古的統治者也未必完全信任。遺山與楚材有一定的關係言辭干進,而終於失望,其故在此。這兩人對於遺山都極為推重,遺山是有知己之感的。

是年,好問有《感事》一首:

富貴何曾潤髑髏?直須淅米向矛頭。血讎此日逢三怨,風鑒生平備九流。瓢飲不甘顔巷樂,市鉗真有楚人憂。世間安得如川酒,力士鐺頭醉死休。

這裏牽涉到耶律楚材碑的事。在金人亡國後,由於楚材在蒙古軍中的權位,好問曾為楚材之父耶律履作神道碑,凡二千餘言,詞事相稱,極見材力。“血讎”二句,見自己所見,不必與衆相同;“瓢飲”二句,見自己賣文為活,不意為當世所苦。古人生活,其背景與現代全不相似,然亦有偶然相似者。賣文即其一端,褒貶之間,遂亦不免有輕重不能相稱之處。以今人衡量古人,不必為好問諱,正亦不足為好問累。

次年甲辰(1244),蒙古乃馬真皇后稱制後之第三年。遺山自燕京取道還鄉。

甲辰三月旦日以後雜詩三首

應接紛紛又浹旬,枉教虚負杏園春。尋芳自分無閑日,載酒寧知有故人。花柳得時俱作態,川原經雨更無塵。憑君莫惜尊前醉,看即青梅入座新。

濈濈猩紅鬧曉晴,攢頭真似與春争。舒開楊柳聊相映,瘦殺寒梅枉自清。粉豔低迴工作態,絳唇寂寞獨含情。畫圖只愛殘妝好,未信徐郎解寫生。

密霧輕塵細灑匀,緑雲紅雪一番新。風光爛漫供歡席,酒味清醇似主人。落落湖山如有喜,欣欣魚鳥亦相親。新詩寫入奚奴錦,從此他鄉不算春。

注:

[1]  此詩原稿兩録,所附議論不同,統録於下。

[2]  本組詩十首,原稿引用二次,前引四首收第七章末,各譜皆以為太宗十二年作,與此作七年不同。東方本將五詩合收於七章末,今據原稿仍分收。

[3]  此詩原稿兩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