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公元前五五一—前四七九年)是初期儒家的代表人物。这时还是春秋时代,而且是狭义的春秋时代。社会上的变动是有了,但还不剧烈。因此,作为士阶层的代表者的孔子也便是一个新旧之间的人物。他对旧的有所留恋,例如,他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述而》,五)。他对新的也有所希望,例如,他很想参加一些政变,晋国范氏的家臣佛肸以中牟叛,他想去(《阳货》,六),公山弗扰以费叛(《阳货》,四),他也想去,虽然都经过子路的反对,事实上他也没去,但总见出他是有改革的念头的。由于当时的社会变动还不剧烈,由于他自己饱经世故的理智锻炼,尤其由于他的阶级的限制,他对于任何事是采取一种保留的、慎重的、不彻底、不明朗的态度。在哲学的根本问题上,他避免做肯定的答复,“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先进》,十二)。他一方面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阳货》,十七),好像是一个唯物论者,好像是一个人格神的反对者,但另一方面却也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佾》,十三),“天生德于予”(《述而》,二十三),就仍露出了他依然有人格神的信仰。这处处见出他是一个新旧之间的过渡人物。因此,他的思想体系是相当有弹性的,也就因此,他的思想体系容易被后人利用,各人可以找到满足自己的一部分。我们认为,就当时的社会情况看,他的思想也该是表现这样的阶段。过誉过毁都是不必要的。
然而就是很平实地看去,孔子仍是有很大贡献的。由于社会阶层的变动,他提出了代表人道主义精神的“仁”,就当时说,在抬高人的地位上,是有进步意义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梁惠王》,四引),可见他反对屠杀奴隶的人殉,并反对含有人殉的意识的存在。由于“士”这个阶层的出现,他为这个阶层规定了一些道德范畴,也想出了一些必备的条件,在一定的历史阶段,自有它的推动作用。是孔子把教育事业的范围扩大了,他虽然并没有把受教育的机会开放给所有的人,但“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述而》,七),在一定程度上是做到“有教无类”(《卫灵公》,三十九)的,这对以往的教育为贵族所专有而现在开放给一般自由民来说,就是一个极大的革新。同时他又是一个“循循然善诱人”(像颜渊所称道他的,见《子罕》,十一)的教育实践家,他重启发,他尊重个性,他“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述而》,二),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述而》,十九),乐观积极,够得上一个教育工作者的楷模。因为他对哲学问题采取保留的态度,把兴趣放在历史上,“好古,敏以求之”(《述而》,二十),“吾犹及史之阙文”(《卫灵公》,二十六),“多闻缺疑”(《为政》,十八),这对于史学的发达和文献的保存,功绩也是很大的。他自己又亲手编订了一部大事提要式的《春秋》。作为一个开山的历史家,他可以当之无愧。在文学艺术上,因为他看重音乐,也懂得音乐,含有大部分民歌的《诗经》之所以能够保留并得到尊重,和他的提倡并作为教材也是分不开的。——孔子在历史上的地位就是如此。
记载孔子的言行的书主要的是《论语》,《论语》未必是成自一手,但大部分可能是曾子的门人整理的(参看柳宗元说)。曾子死于公元前四三六年,书中记到曾子的死,所以这书的编成应该在公元前四三六年以后。《论语》是孔子及其周围(包括反对孔子的人)的生动活泼的记录。文字是那样简单,但已经能够传达丰富的思想感情,例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十七)这是多么简练含蓄!它已经能够刻画人物,像写子路的直率、子贡的聪明、颜渊的谦虚,都是非常成功的。孔子和子路的对照,就宛然像《吉诃德先生传》[2]中的吉诃德和山冠[3]一样,也像《水浒传》中的宋江和李逵一样。《侍坐》一章(《先进》,二十四)是典型的刻画人物的一个好的短篇。由于孔子讲究辞藻,记载孔子的话处也往往富有形象性,而耐人寻味,像“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二十八),“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子罕》,二十二),都是意义深刻、富有暗示性而又有形象化的辞藻的。
《论语》是用对话体写的一部最早的书,也是十分成功的一部书。
《论语》中记载了《凤兮歌》,让我们见到最早的楚辞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