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对于音乐是有很深的情感的,我们从他在齐国因为听到《韶》乐而有三个月不知道肉味儿这件事里已可看出了。
孔子对音乐下过很大的功夫,同时,也像他在其他方面的学习一样,是虚心而踏实的。他跟鲁国音乐专家师襄子学琴的故事,就是一个具体例子。在他学了一些日子后,师襄子说:“可以学新的了。”
孔子说:“不行。我只学得曲子,拍子还不准确呢。”
过了些时候,师襄子说:“拍子行了,可以学新的了。”
孔子说:“不行。我还没把握其中的主题呢。”
又过了些时候,师襄子说:“主题已经把握了,可以学新的了。”
孔子说:“还不行。我还没有深刻地理解作者呢。”
再过了些时候,孔子才说:“我现在摸索出来了,这是一个有深邃的思想的人,这是一个很乐观而眼光又很远大的人,这是一个好像抱有统一全国的志愿的人。难道这是周文王吗?不是他,谁还能作这样的歌曲呢?”
师襄子不得不佩服了,恭恭敬敬地挺起身来说:“我们老师正是说这些乐章相传是周文王作的呢。”[189]
后来孔子向师襄子形容他所理解的当时乐章的情形时说:“现在的乐章大概是这个样子:刚奏乐的时候,很缓慢和平;到了乐章的主要部分,就各种乐器齐奏,很谐和,而音节明晰;最后,像抽丝一样,慢慢停下了,这就是终止。”[190]他说得这样具体,使我们在两千多年以后还能够想象那时乐章是怎样组成的。
歌唱已是孔子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除非这一天有出门吊丧等哀戚的事,他才停止歌唱。[191]他又每每喜欢听别人歌唱,如果唱得好,他就叫人再来一遍,他自己也跟着来一遍。[192]
孔子对音乐是十分精通的。他曾批评舜的《韶》乐是尽美尽善的,而周武王的《武》乐却只可以说是尽美,还不是尽善。[193]原因是,前者不只好听,而且表现和平思想;后者虽好听,但有些鼓动战争的气息。孔子是反对战争而赞美和平的。这说明孔子对艺术的批评是技巧与内容兼顾的。
在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第一首诗歌是《关雎》,歌的大意是:
关关叫着的双鸠,
停留在河里小洲,
苗条善良的小姑娘[194],
正是人家的好配偶。
水里的荇叶像飘带,
左边摇来右边摆,
苗条善良的小姑娘,
睡里梦里叫人爱。
这样的姑娘求不到,
起来躺下睡不着,
黑夜怎么这么长?
翻来覆去到天亮。
水里荇菜不齐整,
左边揪来右边揪,
苗条善良的小姑娘,
弹琴鼓瑟好朋友。
水里荇菜长又短,
左边选了右边选[195],
苗条善良的小姑娘,
钟鼓迎来好喜欢!
这是一首民歌,这是孔子很喜欢的一首民歌。古代诗歌和音乐是结合着的,就音乐说,孔子曾这样称赞它:“从音乐家师挚所奏的序曲到配合《关雎》这个歌词的最后乐章,听起来井然有条,叫人觉得圆满充实,真是舒服极了!”[196]就这首民歌的内容说,孔子又这样称赞它:“《关雎》表现愉快的情绪,但不是淫荡;《关雎》也表现悲哀的情绪,但不是颓丧。”[197]这是季札的见解的发挥,同时也代表孔子自己对艺术的要求:适度而不是过分,健康而不是病态。
孔子曾经借用《诗经》中《鲁颂·》这一篇中的一句话来概括整部《诗经》,他说:“三百多篇诗歌,归结一句话:‘思想不要下流。’”[198]这可以看出孔子特别重视文艺作品的思想内容,也十分理解文艺作品的教育作用。当然,孔子所要求的思想内容和教育作用主要是为贵族阶级服务,这是有着时代限制和阶级限制的。
孔子把诗歌当作向弟子进行教育的重要项目之一,在这种场合,孔子便从更广阔的方面来估计诗歌的价值了,所以他说:“年轻的人为什么不多学习些诗歌?诗歌给人鼓舞,给人借鉴,教导人如何融洽地相处,教导人如何讽刺不良的政治,教导人在家庭里如何对待父母,教导人在朝廷里如何对待国君,而且学习诗歌,可以多认识一些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的名字呢。”[199]
根据当时的外交习惯,一些流行的诗歌是常常被应用在国际交涉上的,交涉双方往往借现成的诗歌来巧妙地表达自己的意图,而应付的人也必须更巧妙、更敏捷地借现成的诗歌来对答,这样才算不失体面。孔子因为自己的弟子可能担任外交工作,便也鼓励他们学诗歌。他曾提醒他们说:“三百多篇诗歌,就是都背得了,可是如果让你当使者到各国去,别人提出来,你却答不上,那么背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处!”[200]
对于自己的孩子孔鲤,孔子也着重地叫他学习诗歌。孔子曾问他:“《诗经》中《周南》《召南》这两部分你学了吗?不学《周南》《召南》,可就像一个面向墙根儿迈不动步的大傻瓜呵!”[201]
和孔子在进行其他方面的教育时所采取的启发方法一样,孔子在诗歌的学习上也鼓励弟子们举一反三。有一天,子夏问道:“有一首诗歌上说:
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呵,
动人的眼睛有黑又有白,
素净的底子呵,
才可以画出好看的画儿来。
这怎么讲?”孔子说:“先有好底子,才能有好装饰。”子夏听了便道:“那么,应该先有真感情然后才可以讲礼节吧?”孔子于是叫着他的名字说:“商(子夏姓卜名商)呵,你给了我启发。你有资格谈诗了。”[202]
又有一次,子贡问道:“贫穷了也不谄媚人,富贵了也不向人骄傲,好不好?”孔子说:“这样自然可以。但是还不如就是贫穷也仍然钻研学问,就是富贵也仍然讲究礼节。”子贡说:“有一首诗歌上说: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老师对我的教育,就像琢磨玉石似的,使我的认识更进一步了。”孔子也叫着他的名字说:“赐呵,你有资格谈诗了!因为,告诉你这样,你就会悟到那样。”[203]
孔子自己读诗,也用这种方法:通过想象力,在诗里悟出一些道理。例如一首诗上说:
小桃白花儿呵,
开开又合上,
我不是不想你呵,
只因家远路又长。
孔子便道:“其实不曾真的想念呵,真的想念,还管远不远吗?”于是进一步便想到,如果一个人在学习上肯思考,就一定可以得到要学习的东西。更进一步又想到,在人思考的深度上,以及在学习与应用之间的联系上,都有不同的情况,他说:“大家在一块儿学习了,但未必都在同样程度上理解道理;就是在同样程度上理解道理了,但未必都有自己的见解;纵然都有自己的见解了,但未必都能在不同的场合运用那些道理。” [204]
诗歌、音乐,加上礼节,是孔子教育内容的三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孔子在提到一个人应该受完全的教育时说:“先从诗歌的教育鼓舞起人善良的倾向,再在礼数上加以约束,最后完成在音乐的陶冶里。”[205]当然,孔子对弟子的教育,除这三个组成部分之外,也还有政治教育、历史教育等,然而孔子无疑是拿这三种教育当作人格培养的主要手段的。
在礼乐的教育上,孔子注重精神实质。他曾说:“人如果不懂得做人的道理,礼有什么用呢?人如果不懂得做人的道理,乐有什么用呢?”[206]他又曾说:“我们讲礼,难道只是指佩戴什么,送人什么东西吗?我们讲音乐,难道只是指怎样撞钟敲鼓吗?”[207]
孔子为了郑重地进行诗歌礼节的教育,为了给人正确的概念,在他讲诗讲礼的时候,是和他正式讲解其他书一样,使用着当时的标准语言。——否则他就说土话了。[208]
当然,我们不能忘记孔子是很重视政治生活的人,因此他对诗歌音乐的重视也就不能不和政治生活联系起来。
在等级制的社会里,音乐的演奏也反映贵贱等级的秩序,在当时被认为有严重的政治意义在内。鲁国的贵族季氏用了六十四人的歌舞,孔子认为这是破坏当时的等级制度的,因为只有周天子才可以用这样多的人的乐队,鲁国的国君由于得到周天子的特别允许才也用这样的乐队,而季氏贵族是不够资格的。孔子曾认为这事是不可容忍的。还有,当孔子看到鲁国其他两家贵族也在宗庙里演奏《诗经》中《周颂·雍》篇的时候,便也表示过同样的愤慨。[209]
受了孔子教育的子游,当他在武城当地方官的时候,就实行了孔子把音乐作为政治建设的组成部分的理想。孔子游历到武城,听见琴声和歌声,就笑了,说:“宰只鸡罢咧,使出宰牛的力气来了!”子游答道:“这是我实行老师的主张呵。”孔子望着跟从的弟子说:“对呀,偃(子游姓言名偃)说的对。我刚才是和他开玩笑呢。”[210]
深知艺术对于人类的教育有巨大效果的孔子曾这样说:“做一件事,知道非做不可才去做,不如愿意去做的好,更不如做起来觉得有一种乐趣的好。”[211]所以做事一定要培养对事的感情,艺术的感染也是一种培养的途径,这就是孔子为什么重视诗歌和音乐的理由。
孔子本人也是深受文学艺术的教育的好处的。我们看,孔子的语言很富有形象性和暗示性,换句话说,就像诗一样。孔子的精神就是很乐观、很积极,像健康的音乐一样;他自己身上体现了他所指出的文学艺术所应起的良好作用。
孔子不但把诗歌音乐和教育联系起来,而且把它当作了具有极其重大意义的组成部分,于是孔子在从卫国回到鲁国的晚年,就把整理当时流行的诗歌和音乐当作了首要的工作。他曾得意地说:“我从卫国回到鲁国以后,诗歌的乐谱才入了正轨,错乱的歌词才就了序。”[212]他这一工作是规模宏大的,几乎触及当时全部流行的歌词和乐谱。正是主要靠了他的整理、提倡、保存,那部辉煌的古代诗歌总集——《诗经》——才广泛流传起来。
通过自己对诗歌和音乐的辛勤的钻研,深切地理解到它的作用,发挥到教育上,提高到政治上,并且自己做出了成绩,给后代保存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也给了后代许多珍贵的启示——这就是孔子在文学史、艺术史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