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十四年的奔波,孔子又回到家乡来了。
当他回味起这许多年来的经历的时候,他不能不想到那些时日的精力实在浪费得可惜;他不能不发觉到真正能实现或想实现他的政治主张的国君,实际上可说是不存在的。当他重新咀嚼他在路上遇见的那些和自己主张不同的人物所说的话时,他不能不觉得还是这些人对他有些温暖,有些助益,而他在宫廷里是被当作可笑的对象的;因此,将近七十岁的孔子对自己的政治生活已比较看淡了,他觉得他不朽的事业还是文化教育。这也就是孔子晚年的主要生活。同时在政治见解上,他这时也有面貌一新的光景了。
当他刚回鲁国的时候,鲁哀公曾向他请教政治的大道理。他说:“任用好人就是了。”鲁哀公又问:“怎样才能使人民服从呢?”孔子说:“任用正直的人,斥退奸诈的人,人民就服从;任用奸诈的人,斥退正直的人,人民是不会服从的。”[136]
季康子怕人偷窃,也来请教孔子。孔子便干脆答道:“那是因为你自己贪得无厌呵;否则就是赏给人家,人家也不稀罕!”[137]
季康子又想多杀人,说是这样就可以使社会秩序安定。他询问孔子的意见,孔子说:“你执政,难道还需要杀人吗?你坚决往好处做,人民就可安居乐业。上边的人好比风,下边的人好比草,风吹到草上,草就会顺风倒的。”[138]
鲁国有一个很小的附庸国家,叫颛臾(在现在山东费县西北),季康子要攻打它。这时子路和冉有都在季家做事,便来告诉孔子。孔子怀疑这事是冉有策动的,就责备冉有说:“求呵,怕是你出的主意吧?颛臾这个小国向来是鲁国的附庸,为什么还要攻打它呢?”冉有说:“季康子要这样做,我们俩都不愿意。”孔子说:“这话说不过去。你们难道没有责任吗?笼里的老虎跑了,匣子里的美玉碎了,难道不怪看守和保管的人吗?”冉有又辩解道:“颛臾的城堡很坚固,又靠近费城,现在不攻下,怕有后患呢。”孔子便道:“求呵,我们最讨厌那种口是心非,又制造借口的人!我听说国家不怕人少,怕的是贫富不均;不怕穷,怕的是不安定。现在仲由和冉求辅助季康子,不能使境内人民生活安定,不能让远方的人愿意往这里来投奔,却在内部动起干戈来了。
我恐怕季康子的忧患倒不在外而是在内呢!”[139]
这时季康子的收入是鲁国税收的一半。冉有给他当主管,帮他剥削。季康子的收入于是比往日还增加一倍。孔子为这事很愤慨,说:“冉求不再是我的弟子了!大家敲起鼓来,一齐去攻击他吧!”[140]
又有一次,孔子弟子公西华被派到齐国去。冉有要给公西华的母亲送些米去,来请示孔子。孔子最初说:“给她六斗四升就是了。”冉有说应该多些。孔子说:“那么,十六斗好了。”可是冉有送了好几百斗去。孔子又很生气,说:“公西赤(公西华名赤)到齐国去的时候,骑的是肥马,穿的是又轻又暖的皮袄,他并不穷呵。我听说,周济应周济那最急需的。已经富有了,还锦上添花做什么?”[141]
有一天,孔子经过泰山旁边,看见一个妇人在坟头上哭得很凄惨。孔子凭着车上的横板听了一会儿,便打发子路去询问:“你哭得这样哀痛,到底是为了什么呀?”那妇人说:“我公公被老虎吃了,我丈夫又被老虎吃了,我儿子最近也被老虎吃了。”“那么为什么不搬走哇?”那妇人答道:“因为要丁要税的不上这儿来呀。”孔子对弟子们说:“好好听着,暴政比老虎还可怕呐!”[142]
孔子的弟子受了孔子的启发,这时也多能为老百姓着想。鲁国为了尽量容纳压榨老百姓得来的财富,要改建仓库,孔子弟子闵子骞便说:“算了吧。照旧怎么样?改建干什么?”这话很得到孔子的赞许,他说:“闵损(闵子骞名损)这个人轻易不说话,一说就说得很中肯!”[143]
有一天,鲁哀公问孔子弟子有若道:“年成不好,收入不够,怎么办?”有若说:“收十分之一的税就是了。”鲁哀公说:“收十分之二,我还不够呢。十分之一,怎么行?”有若便说:“只要老百姓够吃,你还怕缺着吗?要是老百姓不够吃,你又向谁要?”[144]
由于孔子的态度转趋明朗,他就更不容易在鲁国参加实际政治了。可是他并非对政治毫不关怀。
有一天,冉有退朝回来很晚,孔子便问他:“为什么这样晚?”冉有说:“有事情。”孔子说:“如果有大事,我虽然不在位,我还是应该知道的。”[145]
关怀政治和热衷功名富贵是两件事,但孔子在往日对这两件事,是不大分得清楚的。孔子往日的奔走,其中未尝不带有功名富贵的念头。十四年的漂泊教育了他,他在这方面多少有些看开了。他这时说:“吃粗菜,喝清水,枕着胳膊睡一觉,这就有很大的乐趣。那种不是用正当手段得来的富贵,在我看实在和浮云一样呵。”[146]他又说:“如果富贵真是一求就可到手的话,叫我给人赶车我也干;如果强求也未必到手的话,那就不如让我爱做什么做什么了。”[147]
他爱做什么呢?那就是文化教育工作。
他往日每每要做第二个周公,做梦也是离不了周公。但这时他这样的梦已很少了。他自己说:“我现在身体这么不济了,我很久没梦见周公了!”其实并不只是身体不济的缘故。
这时也有人看出孔子不像往日那样积极从事政治活动了,就问他:“你为什么不从政呢?”孔子说:“只要能发生政治影响,这也就是政治呵。难道一定要到衙门里去办事才算从政吗?”[148]基于这种认识,他更把文化教育事业担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