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到负函那一年六十三岁了。这年是公元前四八九年,在鲁国是鲁哀公六年。
这时负函在楚国的势力控制之下,到了这里也就等于到了楚国。[118]楚国的大将沈诸梁驻扎在负函,他是这地方实际上的执政者。沈诸梁曾经当过叶(在现在河南叶县的南面)这个地方的长官,因此习惯上也称为叶公。公是楚国土话长官的意思,并不是爵位;但叶公在楚国是很有势力的人物,他后来曾代理过令尹——楚国令尹相当于其他国家的宰相。
叶公曾经向孔子请教过政治,孔子告诉他:“要让近处的人安居乐业,同时让远方的人愿意来投奔。”[119]这对于叶公当前的任务管理迁在负函的蔡国人民说,正是对症下药的。因为,叶公以楚将的身份对待这一部分蔡国人民,是免不了像对待俘虏那样的;如果对待不好,在这不安定的地区当然就会出乱子了。
叶公很佩服孔子,但苦于不能完全理解孔子,便问子路:“孔子到底是怎样的人呢?”子路也觉得难于作答,不晓得从哪儿说起。
孔子听说了,便告诉子路说:“由呵,你怎么不这样回答他:孔丘为人,就是不倦地学习,不倦地教人;发愤起来连吃饭也忘记了,总是那么乐观,有人说他快要老了,但他一点儿也还没觉得呢。”[120]这就是孔子对于自己终身事业和乐观积极精神的概括,而且这种态度,在他是在任何环境下都保持着的。
病中的楚昭王本来是想重用孔子的,准备在孔子到楚国后封给他七百社。一社是二十五户人家,这种待遇是够优厚了。可是楚国的贵族们不赞成,怕孔子到了楚国会夺取政权。那时楚国的令尹是子西,子西是楚昭王的庶兄,他便提醒楚昭王道:“大王的外交使臣,有赶得上子贡的吗?”“没有。”“大王的令尹,有赶得上颜渊的吗?”“没有。”“大王的将军、元帅,有赶得上子路的吗?”“没有。”“大王的地方官吏,有赶得上宰我的吗?”“没有。”
子西于是说:“那么,好了。楚国最初受的封地也不过五十社,你现在封给孔子的,不也太多了吗?再说孔子政治上是有一套主张和做法的,他想实现周公的事业,你用了他,楚国还能子子孙孙过安稳日子吗?当初周文王、周武王都是由小根据地,干出大事儿来的。现在如果让孔子有了根据地,再加上他那些能干弟子,楚国可就太危险了。”
楚昭王听了这话,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121]
当年秋天,楚昭王在城父病死了。当权的令尹子西是不会欢迎孔子的。于是孔子依然停留在楚国的边沿上,进退都有些为难了。
一天,有一个人好像疯疯癫癫的,跑近孔子的车子,唱着这样的歌:
凤呵,凤呵,
为什么这样狼狈?
过去的过去了,
未来的还可挽回。
算了,算了,
现在当权的都是些败类!
孔子听见这个歌,赶快下了车,想同这个人谈谈自己的心事,但是那个人已经跑远了。[122]
又一天,孔子又逢见一个渔人唱着歌:
沧浪的水清呵,
我洗洗我的帽缨;
沧浪的水浊呵,
我洗洗我的脚![123]
孔子发觉了楚国的顽固贵族势力比任何国家的都大,好人是不容易出来做事的,这些人的歌谣就反映了这一点。于是他就放弃了继续前往楚国的打算。当时和鲁国关系较密切的是卫国;孔子自己比较熟悉的,除鲁国之外也是卫国。卫国经过几年的内乱,太子蒯聩一时无力夺回王位,而蒯聩的儿子卫出公的政权也暂趋稳固。——孔子决定还是回到卫国去。
在回卫国的路上,逢见一个长得很高的人,浑身汗津津的,还有一个身材也很魁梧,两脚上满是泥的,他们在那里一块儿耕地。[124]那时用牲口耕地还不普遍,一般就是用人力来耕地。孔子打发子路向他们询问渡口在哪里。子路原是拿着马鞭子赶车的,他下车来问路,马鞭子便交给了孔子。
当子路开口问路时,前边那个高个子却反问子路道:“坐在车子上拿鞭子的是谁?”
子路说:“是孔丘。”
高个子又问道:“是鲁国的孔丘吗?”
子路说:“是。”
“哼!那他就该知道渡口了。”
后边那个满脚是泥的大汉也跟着问子路道:“你是谁?”
子路说:“我是仲由。”
“你是孔丘的弟子吗?”
“是。”
那个大汉便道:“现在的世道是到处乱哄哄,哪里不是一样?与其跟着躲避那个、选择这个的人跑,何如跟着我们不问世事的人呢?”
他们继续不住地翻地,不再说话了。
子路回来告诉了孔子。孔子听了,觉得这又是一个大刺激,他思想有些混乱了,一时定不住神,停了一大会儿[125],才慢慢地说:“有种人,只在山林里和鸟兽来往,我是做不来的。像刚才这样的人,我不是也很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吗?我没有和这些人在一起,正是因为到处乱哄哄呵。天下果然太平了,我还到处跑吗?” [126]
过了几天,孔子和弟子们在路上,子路落在后边了,他不知道孔子走了哪一条路,他逢见一个拄着拐杖、背着柳条筐的老头儿,便问道:“你见我的老师了吗?”
老头儿说:“四肢不动,五谷不识,什么老师不老师!”他放下拐杖,开始拔草了。
子路好容易赶上孔子,把这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这恐怕是一个隐士呢。”再打发子路去寻找,那人已经走远了。[127]
像孔子在路上遇见的这些人物:背柳条筐的,耕田的;以及不久以前所遇见的一些人物:跑近车旁高歌的,打着鱼唱耍的,都很淳朴可爱。他们对孔子是在讥讽,也是在惋惜,这是孔子在北方所很少逢见的。这不能不使孔子在思想上起了一些波动。当然,思想变化是不能马上看得出来的,孔子在当时也还是顺了自己的路子走。于是孔子再回到了卫国。
这就是孔子六十三岁那一年的奔波:自陈到楚国的边境,自楚国的边境又返回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