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家融融
苏轼元祐还朝,虽然被人强迫戴上党派的帽子,被官僚集团围剿得遍体鳞伤,身心交瘁,但是同一时期的私人生活,却是百花齐放,灿烂非常。
汴京比较高级的朝官,为了上朝方便,大都住在皇城附近。这皇城的城门,朱漆金钉,非常辉煌;城壁砖石间,甃嵌着龙凤飞云的图案,雕甍画栋,峻桷层榱;城楼上覆盖的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烁生光,真是一派皇家气象,帝阙风光。 1
沿着皇城城墙,整整齐齐地种着高槐古柳,浓荫覆地,宁静有如山居。杨奂《汴故宫记》:“登闻鼓院之西,曰右掖门。翰林知制诰者,多居西掖。”黄庭坚有《雨过至城西苏家》诗,颇能写出当地的如画景色:
飘然一雨洒青春,九陌净无车马尘。
渐散紫烟笼帝阙,稍回晴日丽天津。
花飞衣袖红香湿,柳拂鞍鞯绿色匀。
管领风光唯痛饮,都城谁是得闲人?
苏氏兄弟并不住在一起,但是苏轼退朝,常常先到苏辙家盘桓一番,然后回家,相距应不甚远。
二苏自分别出仕以来,已有二十余年不能同在一地居住,现在虽然还不能达到“同归林下,夜雨对床”的乐境,但比两地分居,动辄要三五年才得晤叙一次,却要好得多了。两兄弟公余之暇,日有过从,可以元祐三年十月作《出局》诗为证。那一天,苏轼局中早出,天色阴晦欲雪,而苏辙在户部因公未归,苏轼便在家里煮酒等他,作《出局》诗,亲密地写下“子由除一字同叔”,并称他的乳名叫“卯君”,此因他生于宝元二年己卯之故。诗云:“急景归来早,浓阴晚不开。倾杯不能饮,待得卯君来。”
二苏友爱之笃,固是脍炙人口的历史佳话,而彼此互爱子侄,也是毫无异致。如元祐二年除夕,苏辙被派在办公厅里值夜(省宿致斋),不能回家,他家孩子们过年不见父亲,当然很失望。第二天元旦,苏轼朝贺一毕,帽子上插了御赐的银幡,立刻赶往弟弟家去,陪他的侄子们玩耍。作诗三首,录一:
白发苍颜五十三,家人遥遣试春衫。
朝回两袖天香满,头上银幡笑阿咸。
轼家二十余口,除出长子苏迈尚在江西当德兴县尉外,余自王夫人以次,十七岁的苏迨、十五岁的苏过、侍妾朝云等,一家团叙,其乐融融。《次韵和王巩》诗说:“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夫人不妒忌,儿子个个好学,使他觉得比汉朝的冯衍、晋朝的陶潜幸运得多。
王夫人出身青神农家,她有农家妇女刻苦耐劳的习性,是治家能手;虽然教育程度上有点隔阂,因此不能充分了解她的丈夫,但她谨守传统的妇德,一切依从他,敬爱他,尊重他的一切爱好,包括容纳朝云在内。
朝云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
例如,有一日,苏轼退朝还家,食罢,按照他的养生法,在室内扪腹徐行。旁有侍儿,他忽然指着自己的大肚皮问她们道:“你们且说,此中藏有何物?”一婢说:“都是文章。” 一婢说:“都是识见。”主人摇头不以为然。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
苏轼捧腹大笑——果然是个红粉知己。 2
全家抵京半年后,苏辙上《乞兄子迈罢德兴尉状》,大约未久,长子那一房也已来京团聚。苏迈照当时大户人家早婚的风习,十九岁即已娶妇,娶的是同乡世交王宜甫的女儿。翌年,元丰元年,苏轼就已有了孙儿苏箪。此时,他家一个屋檐下,已经三代同堂,儿孙绕膝,充满了笑语和喧阗。
苏轼抵京不久,即往晋谒师门,拜见师母——欧阳太夫人,欧阳修的长子发(伯和)已经过世了,遂与欧阳斐(叔弼)、辩(季默)兄弟时常交往。欧阳家托苏轼撰《文忠公神道碑》;苏轼则入见太夫人,为他十七岁的次子苏迨求婚于欧阳斐的千金,太夫人说这是“师友之义”,一口允诺。从此与师门又成了儿女姻亲。
苏轼在京,公事既忙,再因朋友众多,趣味广泛,所以很少会有在家空闲的时光。不过他对于儿子的学业还是非常用心的,次子苏迨虽然长大了,但是身体还是病弱,所以不太管他,对稚子苏过则常亲自督教。叔党天生性分,最像父亲,非常努力于诗赋的学习,诗赋是当时科举的主科,又是苏门光辉的家学,苏轼手写一则《评诗人写物》给他,开导他作写物诗的诀窍:
诗有写物之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黄昏,决非桃李诗也。皮日休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决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工。若石曼卿红梅诗:“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盖村学中语。
有一次,苏过念《南史》,父亲睡在床上听。读到一个段落时,苏轼便对儿子说道:“王僧虔家住建康禁中里马粪巷,子孙贤实谦和,当时人称誉马粪王家都是长厚的人。东汉赞论李固,有句话说:‘视胡广、赵戒如粪土。’粪土本是秽物,但用在王僧虔家,便是佳号;用来比胡、赵,则粪土有时而不幸。”
——前者是修辞的技法,后者则是剀切明白的人格教育,两者皆不偏废。
苏轼平常生活很有秩序,讲究养生之道。他在家晨兴夜寝,各有一定的法门:
每日五更初起床,梳头数百遍,盥洗后,就和衣还卧另一干净榻上,假寐数刻,据说“美不可言”;直到天色平明,吏役齐集,他即起身换朝服,冠带上马,入宫早朝。
夜眠,苏轼颇以“自得此中三昧”为豪,他的方法是:初睡即在床上安置四体,使无一处不稳;如有一处未稳,即重新安排,务令稳贴。身体上如有任何轻微倦痛的地方,则略自按摩,然后闭目,静听自己的呼吸,直到呼吸平匀,心也跟着静定,如此一顿饭时,四肢百骸,无不和通,睡意既至,即便呼呼入梦,虽寐不昏。 3
苏轼的个性,乐与朋友群居,而不昵妇人,即使家中妇女,他也很少和她们说话。 4 宋代士大夫社会里,饮宴的风气甚盛,高等门第,家有伎乐,但以只应宾客为主。苏家虽也不能免俗,养了几个能歌善舞的侍儿,不过苏轼接待宾客,却有各别的对待:凡遇“不可与言”而又不得不招待的俗客来到,他就搬出“搽粉的虞候”来,以丝竹和歌声来逃避乏味的言语;若遇佳客临门,则屏绝声色,只备清茗佳酿,相与坐谈累夕,兴会淋漓。 5
苏轼推托不掉应酬,他也乐意欣赏女性的明慧和美丽,他会用最美的辞章来赞美她们,赠诗作曲之外,甚至还为她们作画,但都是过眼云烟,从不轻付感情。
所以,苏轼能以生平不耽女色自豪,五十岁后,有诗曰:“已将镜镊投诸地,喜见苍颜白发新。历数三朝轩冕客,色声谁是独完人。”
固然,这是苏轼“不昵妇人”的性情,但与道家养生之说也有关系,黄州的“雪堂四戒”中,有一条即是“皓齿峨眉,命曰伐性之斧”。他认为四戒中“去欲”最难,以苏武为例,他身陷胡地,啮雪吞毡,死生一线,但仍不免与胡妇生子,“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他的朋友中,如多情词人秦观、风流成性的杨绘和雅好声色的王巩,都经他再三劝告“戒之在色”。如定国(王巩)谪宾州,致书有曰:“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深愿以道眼看破。”
饮茶,是苏轼生活上的一大乐趣,一大享受。但在北宋当年,茶的种植制作,还在推广时期,好茶不多,如丁谓于真宗朝所制的“龙凤团”茶饼,每年仅产四十饼,只够宫廷御用,皇族以外是不敢奢望的;至庆历朝,蔡襄努力改良品种,另创一种“小团茶”,欧阳修《归田录》记述:
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纯精,谓之小团,凡廿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斋,中书、枢密院各赐一饼,四人分之。宫人往往镂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
嗣后,植茶事业不断推广,至元丰年间,神宗有旨下建州造“密云龙”,质量更是超越小龙团而上,官廷赍赏,限于王公近臣,所以苏轼珍视异常,自己偶尔品啜一瓯,绝不用以招待一般宾客。他曾作很美的一阕茶词,专门歌颂这“密云龙”,调寄《行香子》:
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镂,密云龙。
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暂留红袖,少却纱笼。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
能够分享这珍藏的,据说仅限于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所谓“苏门四学士”来时,他才吩咐家人:“取密云龙。”
一天,苏轼在外厅会客,忽命取密云龙,苏宅内眷总以为当是黄、秦、晁、张中的哪一位来了,屏后偷觑,却是晚登苏门的廖明略(正一)。 6
二 苏门六君子
元祐之初,由司马光和吕公著举荐起用的盈廷朝士,大部分是苏轼的同辈朋友,但当面对现实政治,利害不同时,即使多年交好,立刻就变脸色。苏轼对于人情的变化莫测,独自感叹道:“人之难知也,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险,浮云不足以比其变。”苏轼的友谊生活中,真能与他义气相投的,不过几个知爱的后辈,他如有所汲引,也只这几个惯坐冷衙门的书生而已,此外,两三个书画名家,做在朝时期的诗伴画友而已。说到晚辈朋友,立刻就会想到大家习闻的“苏门四学士”,即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
黄庭坚与苏轼本为笔友,诗文往还已有多年,而从未识面。这次从监德州德安镇任上,被朝廷召为秘书省校书郎,甫于元祐元年入京,一月初八,第一次来谒苏轼,以洮河石砚为贽。
秦观登进士第未久,原在外任定海主簿、蔡州教授,苏轼以贤良方正荐于朝,除太学博士,做校正秘书省书籍的工作。
晁补之,字无咎,为从学苏门最早的一人,举进士试开封及礼部别院,都是第一。神宗亲阅其文,称:“是深于经术者,可革浮薄。”原为北京国子监教授,元祐初,入京为太学正,后迁秘阁校理。
张耒,字文潜,少年时在陈州游学,苏辙时任学官,深爱其才,苏轼是在老弟家中认识他的,称其文:“汪洋冲淡,有一唱三叹之致。”张耒感切知己,因从轼游。以进士官著作佐郎,原在京师。文潜虽自及第以来,一直度其苜蓿生涯,但长得躯干魁伟,大腹便便,貌似寺庙中的弥勒佛,陈后山咏文潜曰:“张侯便然腹如鼓,雷为饥声汗为雨。”刻画得非常传神。
元祐元年(1086)十一月,苏轼主试馆职。宋制,凡除馆职,必须进士及第,历任成资(符合一定的年资),经大臣保荐,学士院考试入等(合格),才能授职。
宋沿唐制,设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合称三馆。凡在三馆者,皆谓馆职;职居校理、检讨、校勘以上者,皆称学士。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处。
这次学士院举行馆职试,黄庭坚以李常或孙觉荐,晁补之以李清臣荐,张耒、晁补之、张舜民等五人,并擢馆职。黄庭坚迁著作佐郎,加集贤院校理,张耒、晁补之并迁秘书省正字。秦观未与荐试,因为他的“历仕成资”还不够格。
因为他们是苏轼主试所拔擢的职官,一日之间,建立了座师与门生关系,而他们后来都做到三馆检校以上的职务,所以并称“苏门四学士”。
张耒有诗称述他们师弟几人当年的风姿,如言:
“长公(轼)波涛万顷陂,少公(辙)巉秀千寻麓,黄郎(山谷)萧萧日下鹤,陈子(师道)峭峭霜中竹,秦(观)文倩丽舒桃李,晁(补之)论峥嵘走珠玉。” 7 虽是一门之言,却颇能道出各人不同的风格,包括做人的风度和作品所表现的内容在内。
诗中所说的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又号后山居士,先由苏轼会同李常、孙觉合荐,以布衣为徐州教授,后用梁焘荐,除太常博士来京,从苏轼游,踪迹甚密,所以有人把他和李方叔(廌)加上,合称“苏门六君子”。不过无己自言他的师承是曾巩,有句曰:“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后来他与黄庭坚共为江西诗派的宗师。
宋代制度,京朝小官,俸禄甚薄,而以从事文教工作的先生们为最穷。苏门这几位学士,自然不能例外。
不要说元祐初期,他们都还官小禄薄,即使后来官阶高了一点,依然还是穷酸。如秦少游于绍圣年间,已官黄本校勘,住东华门之堆垛场,与时官户部尚书的钱穆父(勰)为邻。某年春日,少游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作诗致隔邻的穆父求助,诗曰:
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
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
穆父立刻派人送了两石米去,赒济他的困境。 8
晁无咎也是一样,苏轼诗《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说:“晁子拙生事,举家闻食粥。……”又《戏用晁补之韵》诗曰:
昔我尝陪醉翁醉,今君但吟诗老诗。
清诗咀嚼那得饱,瘦竹潇洒令人饥。
试问凤凰饥食竹,何如驽马肥苜蓿。
知君忍饥空诵诗,口颊澜翻如布谷。
如陈师道,清寒耿介,一丝不苟,最后竟因无衣御寒而死。那是建中靖国初年的事,师道时任秘书省正字,被派陪祀郊丘。时值严冬,非重裘不能御寒,他只有一袭旧皮袍,他的夫人与赵挺之的夫人是嫡亲姊妹,就向赵家借了一件,师道问这是哪里来的,他夫人不敢隐瞒,从实说了,师道说:“你岂不知道,我从来不穿别人衣服的?”拒不肯穿,只着一领单裘到郊野去,竟感寒疾而死。 9 得年才四十九岁。
元祐当时,苏轼位高,禄亦较厚,而且依照惯例,撰内外制都有额外的“润笔”收入,如草宰相“麻”,退即有旨,赐牌子金一百两。所以经济情况比诸在三馆的门人,要好得多。
不过苏轼向不看重金钱,毫无积蓄,而且认为一般人所说的节俭,实是悭吝的别名。这时期,收入虽然丰厚,但他还是四壁萧然,室无长物,甚至不怕小偷光顾。曾自记元祐在京一事:
近日颇多贼,两夜皆来入吾室。吾近护魏王葬,得数千缗,略已散去,此梁上君子当是不知耳。 10
苏门中以李廌为最穷,苏轼常常赒济他。苏轼出知杭州时,朝廷赐物中有马一匹,便将它送与李廌,并且顾虑到李廌得马救穷,一定要卖的,则必须写张公据给他,证明来源,才能脱手。于是他亲笔写了一张措辞委婉,又绝对不伤李廌自尊心的“马券”给他,原文是:
元祐元年,余初入玉堂,蒙恩赐玉鼻骍;今年出守杭州,复沾此赐。东南例乘肩舆,得一马足矣,而李方叔未有马,故以赠之。又恐方叔别获嘉马,不免卖此,故为书公据。元祐四年四月十五日。 11
这马券,后在眉州刻了石,有拓本流传。又有黄庭坚题跋一则,极饶风趣,跋曰:“天厩马加以妙墨作券,此马价应十倍。方叔豆羹常不继,将不能有此马,或又责方叔受翰林公之惠,安用汲汲索钱,此又不识痒痛者从旁论砭疽尔。使有义士能捐二十万,并券与马取之,不惟解方叔之倒悬,亦足以豪矣。遇人中磊磊者,试以予书示之。”
苏轼的仁厚,不在赠马,在于那一番体贴别人的心肠。
不过,“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满足,物质上的匮乏,不足以压倒他们。
苏门中人,各有独特的成就,相成的关系甚浅。
苏轼是个天才型的人物,挟其天马行空的气魄,逞其健笔,昂首高歌,赵翼论之曰:“坡诗不以锻炼为工,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着力,而自然沁人心脾,此其独绝也。”
黄庭坚和陈师道却截然与他相反。庭坚认为文学上的成就,终须由积学而来,与徐师川书说:“诗正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庭坚对于苏轼的天才和气魄,自知无法超越,故有意无意之间,想要另辟蹊径,出奇制胜,但是锻炼过甚,则不免走入生涩拗僻的魔阵。
陈师道是北宋第一个苦吟诗人,专心致志,逐字推敲,叶梦得《石林诗话》传述道:
世言陈无己每登临得意,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头,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犬猫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持至邻家。
作诗如此呕心沥血,与苏轼全凭才气的路子不同,所以后来他尽弃所学,与黄庭坚同宗老杜,开江西一派的诗运。 12
秦观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故其文字抒情婉约、写景清丽,时人讥其纤弱,秦观亦自认少时用心作赋,习惯已成,虽风调优美,总脱不掉“词人之诗”的面貌。
张耒为诗,自然清新,务为平淡,颇受白乐天的影响,而苏轼对他们两人,则曰:“秦得吾工,张得吾易。”
晁补之以文自雄,诗不如赋。
李廌文词肆放,苏赋称之“有飞沙走石之势”,诗亦才气横溢,似乎有点师门气概了;然而毕生穷愁潦倒,终至豪气尽失,变入幽逸一路。
苏门师友,各有风格,而苏轼也真能尊重他人独立的成就,他自己是不受任何格律束缚的天才诗人,所以也不强人与他同调。正因有此涵量,所以他能网罗天下人才,创出自由的文风。故东坡时代的宋诗,万象纷呈,各具自家面目,别有气象;尽脱唐人窠臼,赋予宋代文学以新生命,创出宋诗的新境界,下启江西诗派二百余年的新诗运。
苏门六君子中,苏轼独于黄庭坚较敬重。一是山谷在诸生中,年纪最长,元祐元年,他已四十二岁,只比苏轼小九岁。两人相见时,黄已颇有声望,所以他们的关系始终是在亦师亦友之间。二是山谷少年早慧,很有一点恃才傲物的脾气,苏黄二人,格调不同,因为太熟的关系,有时也不免互为讥诮。如苏轼论山谷诗文说:
鲁直诗文如蝤蛴、江珧拄,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
庭坚虽因后辈,不便指名直说,但言:
盖有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者。
意亦暗指轼诗。 13
秦观每以庭坚对苏轼的态度不够敬重,心怀不平。山谷《避暑李氏园》诗:“题诗未有惊人句,会唤谪仙苏二来。”少游便向老师抱怨:“以先生为苏二,大似相薄。” 14 但是苏轼并不在乎。
至苏轼下世,庭坚独尊诗坛,时人以“苏黄”并称,山谷连称“不敢”,他终生以师礼事苏轼,这种风范,尤其可贵。
苏轼在及门诸生中,对秦观的期望最深,因此,求全责备,态度也较严格。元祐初,少游晋京谒苏,一见面,苏轼便说:“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
“某虽无学,亦不至于如此。”少游诚惶诚恐,不知此言何来。柳永是被他们共认为格调卑下的词家,苏轼一向瞧他不起,便说:“销魂当此际,还不像柳七的口吻吗?”
苏轼又问别作何词,少游举了一阕新作,中有“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雕毂鞍骤”这样两句。苏轼说:“用了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摇首不以为然——苏轼指导后辈,精密如此。
苏轼当时,名满天下,不但一般士人望之如北斗,谁不希望一登龙门,而身价十倍。欧阳文忠开创出宋代文学的革新运动,得苏轼接替继续领导当代文运,发扬光大。虽已奠定非常深厚的基础,然而时光飞逝,苏轼现在也已进入中年,行将老矣,他必须要将欧阳交付给他的这根棒子,寻到一个有资格接棒的人。今如欲为交付,不能不把这份深重的责任,期望于这几个门人身上。一次,他公开这份心事于其门人曰(据李廌《师友谈记》):“国家的文运,必须要有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此道统才不至于坠失。方今太平盛世,文士辈出,必定要使这一代的文运有个宗主。从前,欧阳文忠公把这个责任交给了我,我不敢不努力以赴;但将来这文章盟主的责任,都该由诸君负责接手,正如文忠与我之间的传承一样。”
苏轼在知杭州时,作《太息一首送秦少章》,表示他所属意的,是“秦得吾工,张得吾易”的秦张二生,言曰:
张文潜、秦少游,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绝尘者也。非独吾云耳,二三子亦自以为莫及也。
但在以后岁月里,他却并未放弃继续发掘人才的努力,直到身被窜逐蛮荒,他才断了念头,与李廌(方叔)书曰:
顷年于稠人中,骤得张(耒)、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及方叔、履常,意谓天不爱宝,其获益未艾也。比来经涉世故,间关四方,更欲求其似,邈不可得。以此知人决不徒出,不有立于先,必有觉于后也。 15
但至绍述祸作,苏轼及其门下,身且不保,遑论其他。
秦观与他同遭贬谪,死于道途,先老师而亡;苏轼逝世这一年,陈师道也死了;三年后,黄庭坚卒于宜州贬所。苏轼寄望接棒的另一人——张耒,虽然年寿最长,后苏轼十三年谢世,但他就因在荐福寺祭奠师丧,成了罪状,被谪房州别驾,步武老师被政府“安置黄州”;文潜好酒,晚年因酒精中毒,患麻痹以致语言都有障碍,即山谷诗所谓“张子耽酒语蹇吃”,更自潦倒不堪。
出身苏门的人,幸得不死,也必颠沛流离,救死不遑,还有什么机会讲学,还有什么地位领导文运?文化帝国的太平盛世已经过去了,大局扰攘,根本没有文坛存在,又遑论宗主。
——这是苏轼不复自见的一重悲哀。
三 王巩
乌台诗狱案内,因收受有讥讽文字,不申缴而牵连受罚的二十九人中,太原王巩(定国)是第一名,处分居然重过主犯,谪官监宾州酒盐税。宾州(今广西宾阳)为广南滨海烟瘴之地,比黄州、筠州都更远、更荒僻。苏轼获罪之初,不暇自哀,耿耿于怀者,是那些被连累的朋友,尤其对远谪的王巩更加担心。怕他会心怀怨恨,又不敢写信去问询,成为心理上一个极其难堪的重压。
幸而定国于启程前先已来了信,使苏轼有机会倾吐自己的歉疚。复书曰:
某启:罪大责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
今得来教,既不见弃绝,而能以道自遣,无丝发蒂介,然后知定国为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白发,厕宾客之末也,幸甚,幸甚。
苏轼认为王巩是两代宰相家的贵族子弟,一向娇生惯养,怕他吃不了远谪南荒的辛苦,谁知定国却很坚忍刻励,和苏辙在筠州一样,晨起到税局去做盐税酒税的杂事,下班后,穷经著书或则诗酒自娱,生活得还很安宁。
在黄州的第三年,王巩自宾州寄诗来,苏轼有《次韵和王巩六首》之作,清清楚楚写出他的歉疚,要为他祈祷的沉重的心理:
况子三年囚,苦雾变饮食。
吉人终不死,仰荷天地德。
…………
此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
苏轼在黄州,最常挂念的,也是远谪广南的王巩。那年重九,登栖霞楼,凄然歌《千秋岁》词,所念即是定国: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此词末句,特为引用从前在徐州逍遥堂中,夜与定国和诗的旧句,缱绻的旧情与无凭的人事,交织成寥落无归的沉哀,自有一种震撼感情的力量,使当日同座诸人,不论认不认识王巩的,都为之想望这位漂泊岭外的朋友。
所幸元丰六年,王巩先自宾州放归,苏轼欣慰非常,作《次韵王巩南迁初归二首》,对于定国“归来貌如故,妙语仍破镝。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禅寂”,平安度过一场因他牵累而起的灾难,庆幸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在这三年中,定国的遭遇很坏。“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王定国诗集·序》)但是王巩从来不怨苏轼,还时时和他谈论昔日徐州从游之乐的旧事,苏轼一面欣然见他“十年冰蘖战膏粱,万里烟波濯纨绮”的新境界,一面则怅然对他说道:“却思庾岭今何在?更说彭城真梦耳。”新近度岭的痛苦经验都已悄然过去了,那里还有徐州游乐的梦痕。经历忧患的苏轼,深深体认了人生的虚幻。
写上述诗时,苏轼也已离开黄州,在江淮一带求田问舍,预定明春去南都谒见王巩的岳父,乐全老人张方平。后来王巩去了汴京,所以苏轼到扬州、到南都,似乎都未曾与他相见。
定国有一歌姬,姓宇文,名柔奴,眉目娟丽,颇善应对。其家世住京师,从定国南迁,苏轼后有一次问她:
“广南风土应是不好?”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柔奴回答。
这似是一句非常平凡的话,但在一个体验过忧患的人听来,却如针刺要穴,凛然感到语中充满着哲理和智慧,特地为她填了一阕《定风波》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元丰八年(1085),宣仁太皇太后听政,下诏求直言,一时上封事者五千件,司马光看详,以孔宗翰居第一,定国第二,因此得早两年“磨勘”,司马光荐为宗正寺丞。元祐元年八月,本来已有颍州通判的新命,尚未赴任,苏轼荐举他充“节操方正可备献纳科”的制科试,不料为台谏们斥为奸邪,斥为谄事苏轼。这句话非常刺激苏轼,不得不大声驳斥道:“臣与王巩,自幼相知,从我为学,何名谄事?台谏要攻击的是我,王巩受我连累而已,这样无理诬陷,能不令人悚惧?”一阵扰攘之后,王巩终被出为西京通判,他又是苏门中第一个代罪的羔羊。
因此,苏轼和王巩元祐初同在京师的时间,还不到一年。王巩在西京通判任上不过七八个月,二年秋间又转任扬州通判。其时,京师的党争已很激烈,苏轼自己正在进退两难的煎熬中,所以并不希望他回到这红尘滚滚的京朝里来,因作《次韵王定国倅扬州》诗,劝他不要再落红尘,在扬州好好写书:
此身江海寄天游,一落红尘不易收。
未许相如还蜀道,空教何逊在扬州。
又惊白酒催黄菊,尚喜朱颜映黑头。
火急著书千古事,虞卿应未厌穷愁。
然而,定国在扬州不到一年,又被人打下来了,三年秋后,回到汴京。
朝中大老韩绛的母亲,是王巩的姑母,他们两人是姑表兄弟。这几年间,定国命运乖舛,三年瘴疠,万里生还,适逢元祐政局初变,他鼓勇上书,极欲有点作为,自见于世。韩绛身为门下侍郎不是没有汲引定国的能力,但他非常自私,不仅借口亲嫌,不予推荐,眼看他被台谏们斥为奸邪,排挤出京,甚至连个通判的位置都坐不安稳,转徙靡常,无异江湖流落,韩绛也毫不顾问,苏轼很是为他不平。《次韵王定国谢韩子华过饮》诗,通篇都是为定国痛惜,讽刺韩绛的话,流露他对宦途中人的冷酷无情,投出无限的鄙薄。
定国从扬州回来后,十二月初七,是哲宗皇帝的诞辰,提早退衙,天降微雪,苏轼兄弟退朝后,“出门自笑无所诣,呼酒持劝惟君家”,就乘马踏雪往访清虚堂,去看定国的近作。苏轼认为巩作五言,好得出奇。苏辙则追忆十年前,与孙洙(巨源)同访定国,饮酒笑谈通宵,就醉卧他家的旧事,现在巨源且已作古,往事皆非,为之无限感慨。小苏诗说:“兰亭俯仰迹已陈,黄公酒垆愁煞人。”但是大苏对人生已有其突破的观感,却用平静乐观的口吻说道:“九衢灯火杂梦寐,十年聚散空咨嗟。明朝握手殿门外,共看银阙暾朝霞。”
明年(元祐四年,1089)三月,王巩升了官,出知海州。苏轼非常高兴,要以世故的经验来劝定国:“好词工书,都是病癖;做官应该稍微曲徇一点流俗才好。”作《呈定国》诗:
旧病应逢医口药,新妆渐画入时眉。
信知诗是穷人物,近觉王郎不作诗。
四 画友
贵族画家王晋卿(诜),与苏轼原是老友,在御史台狱案内,与王巩一样,同是遭受惩处最重的人,因为他与苏的关系,还不止“收受有讥讽文字不申缴入司”一端,且有私人间的财物往来、僧牒请求和其他馈贻之类,一时都成了罪状。结果,王诜自绛州团练使,坐追两秩,宣告停废。
这还幸亏王诜的夫人是英宗的女儿贤惠公主,今上神宗皇帝的胞妹,才得免于远谪。不料公主还是经不起这样的打击,积郁成疾,神宗在她病中,赶忙又将王诜起复原官,可惜为时已晚,不久,贤惠公主终于撒手尘寰了。她的生母——宣仁太皇太后崩驾前,还曾泣语宰辅道:“一男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见。”引为终身憾事。
公主既薨,王诜失了靠山,遂被外放均州。元丰七年春,徙颍州。至哲宗即位,才许自登州刺史还居京师,复文州团练使、驸马都尉。苏轼被召入京,与诜于宫殿门外,两人同经这场劫难,不相闻问者,已经七年,执手唏嘘,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晋卿原是武官,工于绘画,也好吟诗,值此际会,觉得不写诗不足以宣泄满腔的感情,自写一章五古,求轼和作,苏轼《和王晋卿》诗叙言:“……作诗相属,词虽不甚工,然托物悲慨,阨穷而不怨,泰而不骄,怜其贵公子有志如此,故和其韵,欲使诜姓名附见余诗集中,然亦不以示诜也。”王诜诗不甚工,有事为证。他一日忽得耳疾,痛楚不堪,向苏轼求药方治耳,苏轼答复他道:
君是将种(诜是宋朝开国功臣王全斌的后裔),断头穴胸,当无所惜。两耳堪作底用,割舍不得。限三日病去;不去,割取我耳。
晋卿得书顿然开悟,果然三天后耳痛已愈,作诗谢苏曰:“老婆心急频相劝,令严只得三日限。我耳已聪君不割,且喜两家皆平善。”词果鄙俚,但是他画《挑耳图》,却是出色当行之作,后被王巩收藏。 16
王诜本是山水名家,受当时艺术风气的影响,继李成(营丘)、郭熙而后,画云林清旷、荒寒苍茫的《寒林图》而负盛名,早年画《烟江叠嶂图》,使苏轼读后顿怀武昌樊口的景色;王定国藏他所画着色山,苏轼题曰:
君归岭北初逢雪,我亦江南五见春。
寄语风流王武子,三人俱是识山人。
定国谪宾州,苏轼谪黄州,而晋卿稍后亦谪均州,所以说“三人俱是识山人”,题作同难的纪念。
晋卿对于苏轼的书法,爱好成癖,他们虽是知交,但也不能予取予求,需要有点技巧。当时大家知道,要向苏轼求书,最好赠送笔墨纸砚中的佳品,几乎无不立时应命。晋卿懂得这个诀窍,他曾一次赠送苏轼佳墨二十六丸,凡十余品。苏轼用来混合研磨,作数十字,试验色泽的深浅。他说:假使合研的成绩很好,他将捣合使成一墨,仿“雪堂义樽”之例,可以称为“雪堂义墨”。 17 据说这批古墨的成分非常名贵,内含金屑和丹砂,所以色泽光亮照人。不用说,晋卿必然借此获得不少苏书。
苏轼在黄州,醉后作《黄泥坂词》,原稿久已藏失。一天晚上,与王直方、张耒、晁补之等夜谈,说起此稿,他们三人便翻几倒案,搬箧索笥,居然寻了出来,不过稿字甚草,半已不能辨认。苏轼寻绎当时的意思,补成全文。张耒从旁手录一份清稿,呈与老师,乘便乞去原稿真迹。第二天,王诜得闻此事,写了信来抗议。书言:
吾日夕购子书不厌,近又以三缣博两纸。子有近书,当稍以遗我,毋多费我绢也。
于是苏轼用澄心堂纸、李承晏墨,写了《黄泥坂词》一通赠与晋卿。
元祐在京,苏轼交往的画友,都是一流高手,旧友王诜外,还有曾来黄州作客雪堂的米芾(元章),京师初交的李公麟(伯时),余如山谷的字,无咎的画,也都是一代作手。
米芾,字元章,本是吴人,世居太原,后迁襄阳,所以又自称“襄阳漫士”。他的母亲曾侍宣仁太后于藩邸,因此得补涵光尉,做过长沙县掾,现在京师当太学博士。生得眉目轩昂,人物英迈,独步翰墨场中,自视甚高,不肯随人俯仰。又因有这天生的傲骨,虽有那么好的宫廷欢迎,仕途上却极不得已,然而他并不在乎,自称:“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绝不改变他的“洁癖”。 18
元章的书法,最为沉着飞扬,自出新意,不宗一派,与苏轼相同,故被誉为超逸绝尘、不践陈迹的大家。自言:“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19
米字于端庄中寓阿娜流丽之美,除二王外,于古人书法,概无好评,骂柳公权是丑怪恶札之祖,骂张旭草书只配挂到酒肆去。他是个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字如其人,他的行草,放逸天真,无拘无束,笔墨秀劲圆润,有云烟舒卷的自然姿态。苏轼对他评价甚高:“海岳平生篆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 元章本不作画,至李公麟右手得病后,他才画山水。伯时的画艺始得之于吴道子,元章则取顾恺之的高古,“不使一笔入吴生”。他说,山水画古今师法相承,还没有人能够跳出此一尘俗的风格。所以他画山水树木,信笔挥洒,不求工细,烟云掩映,意似便好,与他儿子友仁都擅“泼墨”,意亦在于突破古画的技法,意趣天成,独成一格,人称“米家山水”。
元章学书甚勤,苏轼说他“日费千纸”,而其收藏之丰,尤其叫人眼红,据说“收晋、六朝、唐、五代画至多,所藏晋唐古帖多至千幅”。所以名其室为“宝晋斋”。
苏轼常偕同好的朋友到宝晋斋去借看他的收藏,但却发生一种怀疑,以为像米芾这样一个大家,决不至于没有鉴识,何以他的收藏中却又真伪参半,不尽可靠呢?元祐四年(1089)六月十二日,苏轼偕门生章致平同访宝晋斋。致平看元章取画,必亲自开锁,取出画件后,站离观者丈余之外,两手捉纸供观,不令接近;如走近去看,他便收了起来。显然示人者皆是赝品,这个秘密被章致平揭穿了,元章大笑,然后才把二王、长史、怀素辈十几件精品拿了出来。 20
米芾酷嗜书画,常常向人借阅,一取回家,他即用心临摹,然后把真假两本,一起送给原主,听其自择,而原主则又常常真赝莫辨。如此巧偷豪夺,聚藏书画日富。苏轼对他这种行径,不免有点轻视,所以《次韵米芾二王书跋尾》诗一则曰:“秋虵春蚓久相杂,野鹜家鸡定谁美。……巧偷豪夺古来有,一笑谁似痴虎头。”又曰:“锦囊玉轴来无趾,粲然夺真疑圣智。”对于米芾的作伪工夫,也不禁叹赏起来。
元章伪作出了名,真还有书画迷求他伪作,王诜即是其一,《书史》载其事:
王诜每余到都下,邀过其第,即大出书帖,索余临学。因柜中翻索书画,见余所临王子敬《鹅群帖》,染古色,麻纸满目皴纹,锦囊玉轴,装剪他书上跋,连于其后。又以《临虞帖》装染,使公卿跋。余适见大笑,王就手夺去,谅其他尚多,未出示。
然而仿造古书画,必须具有非常高超的技能、乱真的本领,在艺术上虽然没有正面的价值,但如果对传统的书法书技没有过人的造诣,对前人的笔墨没有精深的摹写功夫,谁又能够达到莫辨真赝的境界呢?
元章恃才傲物,行动不羁,故意装疯作傻,一种是强烈的表现欲望,一种是对凡庸世界无言的抗议。他常穿着奇装异服,自谓是唐人规制,好戴高檐帽,因为帽子太高,轿顶矮,坐不进去,他也不愿脱帽,叫把轿顶拆了,他就坐在没顶的轿子里,招摇过市。一天,出保康门,路遇晁以道,以道看了大笑。
米芾下轿,拱手问道:“晁西,你道是甚底?”
“我道你似鬼章。” 21
然而,放开这些不讲,就凭元章的才气和绝顶聪明,都为苏轼所敬爱,成为他非常亲密的画友。
另一鼎鼎大名的龙眠居士李公麟,是苏轼元祐时期的初交。李之仪最初介绍公麟所画地藏像给苏轼看,复书说:
某本无此学,安能知其所得于古者为谁何,但知其为轶妙而造神,能于道子之外,探顾(恺之)陆(探微)古意耳。公与伯时想皆期我于度数之表,故特相示耶?……
公麟,字伯时,舒城人,南唐先主李昪的裔孙,举进士,元祐初在京为承议郎。
公麟的父亲酷好书画,收藏甚丰,所以他自幼见多识广,渐能解悟古人使笔用墨的法门,作画气韵高远,意造天成;又能做诗,更识奇字;尤好三代鼎彝古器,博学精鉴。他以传统的佛画、人物画打好根基,特别擅长画马。这也是唐人遗留下来的风气,绘画雕塑等艺术杰作,大都与马有关,所以公麟作画,也以人物与马画为多。
元祐二年(1087),苏轼知贡举,公麟以承议郎为小试官,也曾在试院画马,苏黄以次,并有题咏。元祐初,西域贡马,首高八尺,振鬣长鸣,万马皆喑,为一罕见的神骏;明年西羌温溪心赠文潞公马,亦为名驹;蒋之奇为西河帅,乞受西番贡马称“汗血”者。苏轼心爱这三匹名马,特请公麟各为写真,还请青宜结鬼章详加审定。他不能自有这样贵重的异国名驹,就只好一直珍藏这幅马画。至被谪惠州,还随身带着,作《三马图赞》,可见他的宝爱。
后来公麟遇名僧法秀劝他道:“你日夜画马,殚精竭虑在马身上,一日眼花落地,必入马胎无疑。”伯时大为惊慌,从此不再画马,改画大士像,兼写人物和画“真”。 22
中国的人物画,一向由六朝的顾恺之、唐朝的吴道子轮为主宰,后人不论如何变法,画风不脱这两家的范围,非吴即顾。北宋前期,吴道子被大家奉为画圣,所以,那一时期的壁画,大抵都是笔力雄放的吴派。老苏生前,也酷好吴道子画的佛像,苏轼初仕凤翔,曾化钱十万,买过四版幸逃兵燹的道子画菩萨和天王像,归献老父,成为苏洵一生收藏中的弁冕。
苏轼少时,对于吴道子那种“吴带当风”的笔势气魄,深为倾倒。后来见到王维的真迹后,开始获得诗画一体的启示,单纯的画技已经不能使他满足。至与米芾、李公麟相交,在人物画的鉴赏方面,他更欣赏顾虎头以有限的画面,朴素的笔墨,写出形神相融的人物来,认为气韵高于道子远矣。
苏轼盛倡诗画一体,首称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转而赞誉公麟为:“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出无声诗。”龙眠的画更印证了苏轼诗画一体的理论。
在这几个人互为影响之下,顾恺之的画风,重被复兴起来,最有力者,就是李公麟。公麟所作《孝经图》,就带有非常浓厚的六朝风味,受恺之《女史箴》和《烈女图》影响的痕迹是非常明显的,现在美国华盛顿弗里尔美术馆(Freer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D.C.)所藏顾恺之《洛神图》二幅之一,即是李公麟用白描笔法摹绘的。(《石渠宝笈续编》著录)
此时,苏轼受龙眠的影响,已很服膺顾恺之,《赠李道士》诗有曰:
世人只数曹将军(霸),谁知虎头(顾恺之)非痴人。
腰间大羽何足道,颊上三毛自有神。
平生狎侮诸公子,戏著幼舆岩石里。
…………
这诗里,包括顾恺之写真的两个故事:一为裴楷画像,画成,再三默自观察,后在颊上添画三根毫毛,便觉神明活现;二是为谢鲲(幼舆)作“真”,将他画入岩石丛中,说:“此君宜置丘壑。”
人的品格不同,神情即异,画家不能把握其人品格精神的特征,便不得“神”。
人的体貌上,精神所聚之处,顾恺之认为:“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所以他画就一帧人像,搁置数年,不点目睛,因为尚未观察到、把握到如何表现这神聚之处的缘故。
眼睛固然最能表现个人的性格与精神,而苏轼则以为颧颊亦很重要,他作《传神记》说:“传神之难在目颧。”这话并非空口议论,他还做过实验。《传神记》说:
传神在于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见颊影,使人就壁摹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
他认为画家要把握对象的“神”,必须潜观默察,留心他于自然流露时,迅速捕获到画面上去(前揭书):
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
伯时画真,当然不同凡响。
陆放翁听他父亲说,李伯时画王荆公像于金陵定林庵的昭文斋壁上,著帽束带,神采如生。斋屋平日严加锁闭,贵宾来谒,寺僧才肯开门。客忽见像,无不为之惊耸,盖因感觉此像竟有一股生气逼人,写照之妙如此 23 ——放翁后去金陵,庵已遭火,像不复存。
现在尚存人间的伯时所作轼“真”,乌帽道服,坐在磐石上,左手执一藤杖,横置膝前;两颧高耸,大耳长目,右颊黑痣数点,清晰可数。黄山谷说:“极似子瞻醉时意态。”
他们这一伙朋友最大的娱乐,不是诗酒之会,即作书画雅集。元祐二年(1087)五月,在王诜家的西园里,即曾举行一次盛会。西园幅员广袤,小桥流水,林石清森,实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园林。我们上距当时,几已千年,还能看到这次雅集中,风景之美,人物之盛,姬侍之艳,真还不得不感谢龙眠居士所画的《西园雅集图》和米元章所写的图记。
参加这次雅集的,图上共有十六个人。一石案的左前端坐着,头戴黑色高筒帽,身穿黄色道袍的,便是苏轼,他正端坐捉笔写字,有一童子对案俯身为他持纸;沧州李之仪(端叔)捉椅立视,只见一个侧面;幅巾青衣、据案凝伫着为丹阳蔡肇(天启);蔡与苏间,站着两个盛妆的侍姬,服饰神态还是唐代美人丰容盛鬋的风仪;案之右上角,戴仙桃巾,着紫裘,斜坐静观者为主人王诜(晋卿):这一组人都在凝神注视苏轼如何挥毫落纸。案后假山一角,小桥流水,景色明媚。
另一石桌,上方坐着龙眠居士李公麟(伯时),幅巾野褐,案上平铺素纸,他正据横卷,持毫画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旁立黄庭坚(鲁直),团巾茧衣,持扇当胸,凝眸熟观。案之两端,分坐苏辙(子由)和张耒(文潜):子由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执卷而观;文潜捉石观伯时画。一童子磨墨,一童子侍立苏辙身后。晁补之(无咎)披巾青服,抚肩而立。郑靖老(嘉会)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视伯时作画。
远处林翳间,秦观(少游)幅巾青衣,趺坐在一棵古桧的盘根上,袖手静聆戴琴尾冠、穿紫道服的琴师陈碧虚凝神摘阮 24 。
爱石有癖的米芾,唐巾深衣,站在一方高大石壁前,昂首持毫,意欲题壁,前有蓬头童子捧砚而侍。在他身旁的则为秘书少监宋城王钦臣(仲至),袖手仰观。后有锦石桥,竹径缭绕;于清溪深处,翠阴密茂中,一僧——圆通大师坐蒲团上说《无生论》,刘泾(巨济)幅巾褐衣,坐怪石上,侧耳静听。
米芾所作图记,结末说:“后之览者,不独图书之可观,亦足彷佛其人耳。”确为至言。北宋士大夫家朋友雅集,例设歌筵,驸马邸第的酿酒美人,益发鼓舞宾客的画意和诗兴。晋卿有一后房宠姬,名啭春莺,见过的人都说,确是罕见的国色,苏轼曾被她的美艳所颠倒,即席为制《满庭芳》一阕,老实招供道:她是你家家伎,朝夕相见,不会觉得怎样;但是有个狂客,则已被她艳光所照,意乱情迷,如何是好?原词是:
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
但这啭春莺,王家亦不能久据。绍圣初,政局大变,晋卿再度贬谪,她便流落为客县马氏所得。待晋卿重返京师,虽知她的下落,但是已经飞去的堂前紫燕,再也不能重返旧巢,空缱绻而已。 25
苏轼与米芾、公麟的交谊,结局则有不同。他自海外北归,与元章书云:
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岁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云者。
苏轼谢世前,还和他频频函札往来,诉述病苦。
至于李公麟,元祐时期,与苏家极为密熟,甚至为苏家遍画家庙的神像。但至苏轼得罪南迁,公麟即不相闻问,途遇苏氏两院子弟,他也以扇障面,装作不曾看见。一个艺术家而如此势利,晁以道非常气愤,将平日所藏李公麟画,全部送了别人,他不愿再看了。 26
五 文字生涯
苏子由说:“东坡黄州以后文章,辙虽驰骤从之,而常出其后。”苏轼自言写文章是他生平一大乐事: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 27
自述创作过程中“文思潮涌,触处生春”的乐趣,尤其动人: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可知也。
他这枝天生健笔,虽然能够给他带来痛快淋漓的快感,但也给他惹上无穷的灾祸,然而这是思想家的武器,艺术家的工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原是生命相与的事业,无可言说。而且,文字的创作,即是个人性情的表露,丝毫勉强不得,即如二苏自幼为学,本出同一源头——“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 28 。但因兄弟赋性不同,表现在文字上的风格和品评文字的态度,也就完全相异。苏辙是个朴实厚重的人,所以他所仰赞的欧阳文章,着眼于“公之于文,天材有余,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苏轼不然,他看评文章,首重气势,所欢喜的是笔锋精锐、议论英爽之作,看到一篇好文章,即拍案称快,如欧阳文忠初见他的文字一样,连呼快哉、快哉!又如他欣赏李廌的文字,即在于它有飞沙走石之势,所以,夏均父诗说:“栾城去声色,老坡但称快。呜呼二法门,近古绝伦辈。” 29
苏轼作文虽求快意,笔墨淋漓,看似平易,但也有工细的一面,非如后世那些斗方名士,兴到为之,随手挥洒,自称才子。他也一样有句斟字酌的过程,细针密缕的工夫,和欧阳文忠一样。
欧阳修作完一文,便将稿子贴在墙壁上,坐卧之间,随时复看,随时修改,必至自认完美无疵,方肯脱手示人。苏轼虽然才思敏捷,落笔之前,先有腹稿,旁人只见他文不加点的才气,但他自己腹内经营,并非完全不需推敲,只是灵感来得快,他又敏于捕捉,不着痕迹而已。
前人于苏轼诸孙处,得见数幅诗稿真迹。有一幅和欧阳叔弼(棐)诗,“渊明为小邑”句,初去“为”字改作“求”字,又连涂“小邑”二字,改作“县令”,凡三改才成现在这个句子。至“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初作“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若如初句,确有语病,仍须涂抹再三,改而又改。 30
蜀中石刻东坡文稿,改窜之迹累累,费衮《梁溪漫志》里,具注两篇,颇堪玩味。
不过他读书多,记忆力强,一笔在手,左驱右转,无不如意,确也是罕见的才能。
苏门中人,常有旁观苏轼当众写作的机会。一日,苏轼与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人会于私第,忽然有旨,令撰《沿路赐奉安神宗御容礼仪使吕大防银合茶药诏》,他便磨墨伸纸,落笔写下开端“于赫神考,如日在天”八个字,适遇外间有事,苏轼搁笔暂出,诸人拟续下句,都猜不出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苏轼回来,马上援笔续写道:“虽光明无所不临,而躔次必有所舍。……”
诸生大为叹服。 31
这段时间里,苏轼有《鹤叹》(一作《病鹤》)这一首名作,虽欲以鹤自况,但结果则又不免感叹“愧不如鹤”,而以“难进易退我不如”来自嘲,写尽身不由己的悲哀。
园中有鹤驯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
鹤有难色侧睨予,岂欲臆对如鵩乎?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
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
驱之上堂立斯须,投以饼饵视若无。
戛然长鸣乃下趋,难进易退我不如。 32
另一他身后的传说,尤为有趣。
洪景庐(迈)在翰林院日,公闲,到庭院中去散步,见一老叟在花丛前晒太阳,随便问他是哪个地方的人。老叟说:“京师人,几代都在翰林院里当院吏。现在八十多岁了,年轻时还见过元祐朝的各位学士;目前子孙仍在本院作吏,所以养老于此。”接着又说,“听说今日文书甚多,学士才思敏绝。真不多见”。
景庐面有得色,便说:“苏学士想亦不过如此速耳!”
那老人点点头,然后叹道:“苏学士敏捷亦不过如此,但他不曾检阅书册。”
景庐大为惭赧。 33
这景庐即是著《容斋随笔》《夷坚志》的洪迈,是一位学问渊博、究极群书的学者,官至敷文阁待制、端明殿学士,终亦不如苏轼记忆力的特强。《容斋随笔》里指责苏轼诗中用事错误的地方很多,也许是老吏一言的刺激使然,其实,些许小节,亦不足为大诗人病。如太后以金莲烛送他归院那一晚,苏轼连撰吕公著平章事,吕大防、范纯仁左右仆射三制,必须于顷刻之间写成,才能于当夜呈核,翌晨宣麻。而读者以为:“三制成于顷刻之间,撷史粹经,悉出吐属,可见其奋疾如风。”到底不完全是苦学所能达到的天才境界。
苏轼元祐在京师,先后不过三四年间,除奏议外,所作《内制》集有十卷,附《乐语》一卷,《外制》集有三卷,文繁体备,内容有朝廷典制、宫禁仪文、宰执恩例、馆阁掌故、寺观致祷、原庙告虔、外藩部落与边臣使客间的朝聘燕飨、抚绥存问,另有修省哀慕、节序令辰的应景文字,包罗万象,竟有八百余篇之多,可见他工作之重,下笔之快。
而且在此期间,他还有若干皇皇巨制的大文章,如二制官公祭司马光文,范镇取以志墓者;《司马温公行状》;敕撰《富郑公(弼)神道碑》《赵清献公(瞻)神道碑》《范蜀公(镇)墓志铭》:凡此皆是一代伟人,言行要作天下的模范,事功要作国史之根据的,岂是等闲文字。又如《张方平文集叙》《欧阳文忠公文集叙》,为范纯仁作其父《文正公(仲淹)文集叙》,也都关乎一代政事、文运流变发展的历史,只有苏轼才有资格撰写文章;而且在私人关系上,张方平、欧阳修、富弼、司马光对他的提掖,范镇对他的关爱,知遇之感,奖掖之恩,使他不能不竭尽心力,记述他们的事功行谊,以不朽的文章才配记述不朽的人物。
只有作诗,他自己也说:“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与王定国书》)这虽是黄州后期的话,但很明显,他的兴趣集中到书画上去后,诗情便偏枯了;同一理由,苏轼元祐在京,政务忙碌,稍有公退余闲,则朋友往来多,宴饮聚会多,谈玄说艺,把所剩的精力时间都用尽了,这段时间里,诗词方面,几近曳白。
赵翼《瓯北诗话》说得不错:“东坡自黄州起用后,扬历中外,公私事冗,其诗多即席即事随手应付之作;且才捷而性不耐烦,故遣词或有率略,押韵亦有生硬。心闲则易触发,而妙绪纷来;时暇则易琢磨,而微疵尽去,此其诗之易工也。”
所以苏轼元祐前期的诗作,不但数量很少,而且竟无一篇可与黄州名作相提并论的。
至于苏轼作词,历来最受批评,大抵指他以诗为词,不协音律,不可歌唱而已。南渡女词人李清照作《词论》,目空前古,持论甚严,她说:
……至晏元献(殊)、欧阳永叔(修)、苏子瞻(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
不但易安居士如此说,如苏门陈师道亦言: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晚唐五代之际,词之初起,它的生命是音乐,原不过供人歌唱的艳曲,写景则不出闺阁园亭,写情则不外伤春怨别,所以填词必须协律,意境限于温柔婉约一路。
以后经过多少词家的努力,词的意境才扩大到可以抒写自我的情意,成为有鲜明个性的文学创作中之一体;但各家表现的风格,总还拘束在浓丽的色泽和纤细柔婉的意致中,跳不出这个狭隘的范围。而胡寅(致堂)《酒边词叙》说:
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
这自是最高的称誉,王灼《碧鸡漫志》亦说:“东坡先生非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这便是说,苏词虽然不谐旧格律,却能创出新道路。自唐、五代以来,苏轼首先跳出向来低吟浅唱的调门,以轶尘绝俗的豪气,高唱他胸中激荡的感情。高亢处出神入天,率性而行,音韵格律再也不能约束,甚至连词调句法的限制,他也不管,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照词调应为五、四、四断句,但他写的却是“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依凡理,这是一阕破坏格律的坏词,但是王国维说这阕和韵词的才情境界,反而凌驾章楶原唱之上,“才之不可强也如此”。
东坡词只有三卷,共三百余首,是全部著作中分量最少的一种,然而他是扩大词的境界,变婉约为豪放的第一人。王鹏运《半塘遗稿》说:“其性情、其学问、其襟抱,举非恒流所能梦见。词家‘苏辛’并称,其实,辛犹人境也;苏,其殆仙乎!”
苏轼自憾平生三不如人,即是着棋、吃酒与唱曲。他因自己不解唱,怀疑所作的词付诸檀板,到底唱不唱得好。一日,在翰林院,问一善歌的幕僚道:
“我词何如耆卿(柳永)?”
“郎中哪比得学士!公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子,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苏轼为之抚掌大笑。 34
所以晁无咎说,“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缚不住者”,比陈师道的见识高明得多。而且苏轼并非真不能歌,晁以道说:
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 35
当此时也,大局鱼烂,苏轼被远谪岭外,心情十分沉重,非引吭高歌无法尽吐胸中的块垒,只是一个特例而已。
再说,《东坡乐府》中,也有清丽舒徐之作,如《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偶作小记,偶书小简,以些许文字写出无限清思,美不可言。杨升庵(慎)颂曰:“东坡尺牍狎书,姿态横生。萧散容与,霏霏如零春之雨;森疏掩敛,熠熠如从月之星;行徐婉转,纤纤如抽茧之丝。恐学者所未到也。”
兹举数例:
一、小记
《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二、小简
《书赠何圣可(黄州)》 36 :
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无由持献,独享为愧,想当一笑也。
《冬至节日与孔平仲》:
日至阳长,仁者履之,百顺萃止。病废掩关,负暄独坐,醺然自得,恨不同此佳味也。呵呵!诲谕过重,乏人修写,乃以手简为谢,悚息。
《儋耳致秀才姜唐佐》:
今者霁色尤可喜,食已,当取天庆观乳泉泼建茶之精者,念非君莫与共之;然早来市无肉,当相与啖菜饭尔。不嫌,可只今相过。
以上偶录小简三则:一写寒夜灯温的佳趣,二写醺然曝日的自得,三写吃菜饭后饮茶一盅的怡逸。风神飘逸,如见诗人萧然自得的音容笑貌;但是由此可见,苏轼这人总不是个十丈红尘中的冠盖人物。
六 书法
子由述苏轼书学渊源说:“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遂良)、薛(稷)、颜(真卿)、柳(公权),仿佛近之。”可见苏轼从小就喜欢书法。少时开手学写,所经过的一段临摹功夫,苏过作《书先公字后》:
公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俗子初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
其实徐浩书法,也是出于二王,苏轼学过兰亭,就会有几分徐浩的面目;苏轼自言写字稍得意处,则似杨风子,风子上承唐颜,其传承如徐浩之与兰亭一样。所以论苏书渊源,以黄庭坚的说法,最中肯綮:
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浩)。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似柳诚悬。中岁喜学颜鲁公、杨风子(凝式)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 37
书法自来分两派,一派是王羲之,一派是颜真卿。王字劲逸,颜字雄浑。苏轼兼通其意,如其自言:“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形成苏书独有的特点。
前人论中国书法,有“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之说,意言晋人重自然,襟怀雅达,所以顾盼风流;唐人拘泥古法,刻画临摹,虽然典型宛在,而生气遂失;宋人书风,大都以意为之,莫顾陈式,率由胸襟,所以能够充分见出自我,表现出极为自由的特色。
颜书陶铸万象,隐括众长,苏轼倾倒万分,他说:“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行者,殆难复措乎。”(《书唐氏六家书后》)学颜者出沈传师、柳诚悬的瘦硬通神,苏轼中年以前的作品,时有此意;五代杨凝式(景度)虽亦师法鲁公,但他自有精神气魄,表现一流天真的风神,而且笔笔敛锋入纸,兼有兰亭的笔法。
杨氏的书法,是由唐入宋的一大枢纽,而苏轼字学的基础,完全与他相同,所以庭坚每赞轼书,就常常提及杨氏,苏轼自己也说过:“仆书作意为之,颇似蔡君谟(襄),稍得意则似杨风子,更放则似言法华。”师承和气质交互影响,相辅而成一家之法,像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
“宋人尚意”,亦须至北宋中叶以后,始成风气,前于此的蔡襄,还是“笔有师法”,不能完全自由创意。欧阳修与蔡襄论书:“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今文儒之盛,其书屈指可数者无三四人,非皆不能,盖忽不为尔。”其实并非“忽不为尔”,还是因为当时的人墨守《淳化阁帖》迹和古贤遗法,无法跳出唐人的传统窠臼之故。
苏轼经过初步的学书阶段后,他首先扬弃的,就是束手缚脚的石刻碑帖。他不取石刻,不临碑帖,认为书经镂刻,神气总不完全,他不要那些遗神袭貌的东西,独重古人真迹,每有所得,将它悬诸壁间,行起坐卧,随时注目,心摹手追,但求得其大意,领悟笔墨间的精神,再不措意于点画的形似。他是从学书旧法中获得解放的第一人,所以有一首《与子由论书》诗曰: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
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
又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所以他绝不规规矩矩临摹点画,也不以一家一体为满足,而所见墨迹日益丰富,解悟也就随时增进,从此肆其雄健的笔力,千变万化,写出他自己胸中的学问文章之气。
他一面说:“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但语舒尧文有言:“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任何学问都要有根柢,要能“通”,书法也不例外。
他对专工临摹者,非常轻视。章惇元祐间被逐居颍,闲来无事,日临兰亭一本。苏轼听人传说,笑道:“工摹临者非自得,从门入者非宝,章七终不高耳。”
书须出自己意,意则包括见识学问,除此之外,还需有极其熟练的技法。苏轼少年习字,则与常人不同,他以抄经史练字,一举两得。
北宋中叶,雕版印书虽已相当发达,但像他这样一个生长眉州偏鄙之地的寒士,得书不易,还是需要手自抄写的,而这抄书的习惯,他复终生不懈,即使在黄州行年五十了,仍以抄书为日课。晁补之说:“苏公少时抄书,每一书成,辄变一体,卒之学成而后已,乃知笔下变化,皆自端楷中来。”
由此可知,苏轼抄书,不单为了便于记诵,同时亦即习字,而且习以己意为书,随时变化,因此,他的书法,时时不同,李之仪跋苏书曰:
余从东坡游旧矣,其所作字,每别后所得,即与相从时小异,盖其气愈老,力愈劲也。
又曰:
东坡从少至老所作字,聚而观之,几不出于一人之手。(《姑溪集》)
苏轼自跋诗卷,也说:“观此真迹,如觉伪者,甚可笑也。”则如时日久远,连他自己也真赝莫辨起来。
书法学者常将苏轼书法分为三个时期。自少至贬谪黄州以前为第一期,以学王羲之的《兰亭序》和《黄庭经》为主,多写小楷和小行书,笔致华丽而刻意求工过甚;后期学颜真卿,元丰元年书《表忠观碑》,就有东方先生画赞的气象。第二期从黄州开始,历元祐一朝为止,这时期身遭挫折,以笔墨发泄感情,如《寒食帖》写得笔飞墨舞,既遒劲,又飘逸,纵横变化,痛快淋漓,黄山谷说:“此书兼有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元祐八年书《李太白仙诗》则酒酣放浪,神游八表,纯以神行于笔势墨气之间,已经到了化境。第三期则是海外东坡的晚年时期,笔力雄健无匹,纵笔所至,无不惬意,到了精纯圆熟的巅峰。
苏轼执笔近下,且取斜势,像操刀治印的姿态一样,固然有顿挫深入、笔笔有力的好处,但非正轨的执法。有人说他写字腕著笔卧,所以左低右高,左秀右枯,作戈(斜钩)多成病笔。山谷替他辩护道:“此则管中窥豹,不识大体。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颦,虽其病处,乃自成妍。”
苏轼写字,爱用浓墨,墨浓必须有极大指力,才能笔不凝滞。苏轼之所以要以侧笔多用中锋,盖求力透纸背;要运侧笔,使浓墨,则又非紧握笔管的下方不可,都是互相关联的。李之仪跋《孙莘老寄墨四首》诗说:
东坡捉笔近下,特善运笔;而尤喜墨,遇作字,必浓研几如糊,然后濡染。
我见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苏书真迹,幅幅都是墨色如漆,虽历千年,而光彩照人。有人评议苏书太肥,本来字肥易俗,杜甫就认为瘦字好看,苏轼不服,作《墨妙亭诗》说:“少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度,玉环飞燕谁敢憎。”又云:“余书如绵里铁。”但如肥得有力,有何不可?
明董其昌评苏书《赤壁赋》:
坡公书多偃笔,亦是一病。此赤壁赋庶几所谓欲透纸背者。乃全用正锋,是坡公之兰亭也。真迹在王履善家,每波画尽处,隐隐有聚墨痕,如黍米珠琲,非石刻所能传耳。嗟乎!世人且不知有笔法,况墨法乎?(《画禅室随笔》)
说到运笔的方法,历来书家,多重悬腕,谓悬笔始能力聚毫端,笔笔中锋;而陈师道《后山谈丛》说:
苏黄两公皆喜书,不能悬手。逸少非好鹅,效其腕颈耳,正谓悬手转腕;而苏公论书,以手抵案,使腕不动为法,此其异也。
其实,苏轼这种运笔方法,却得之于欧阳修的传授,《东坡题跋》云(“记欧公论把笔”):
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欧阳文忠公谓余:“当使指运而腕不知。”此语最妙。方其运也,左右前后却不免欹侧;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绳,此之谓笔正,柳诚悬之语良是。
使指运而腕不知,正是以手抵案、腕著笔卧的写法,书多偃笔,当是不能悬腕之故,不能悬腕,当然更不能悬肘,运笔的幅度小,放不开,所以苏轼自认他写不好径尺以上的大字,即是此故。
苏轼认为学书须以端楷为基础,他说:“真(楷)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 38
关于各种书体的写法,苏轼按他自己的经验说:“大字难结密,小字常局促。真书患不放,草书患无法。……”
苏轼因以抄书习字,所以擅于写小字和行书,而自认“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与谢民师推官书》)。但是山谷说:“东坡尝自评作大字不如小字,以余观之,信然。然大字多得颜鲁公东方先生画赞笔意,虽时有遣意不工处,要是无秋毫流俗。”
一般人的见解,认为草书的功用在于简便快速,苏轼非常反对这个说法,他喜欢草书,在于草书的体势得以自由流走变化,易于发挥作者的个性,抒写作者的感情,使书法更为接近艺术的境域。所以,《再和潜师》诗:“东坡习气除未尽,时复长篇书小草。”另有《书赠徐大正》一段颇含禅意的话:
或问东坡草书,坡云:“不会。”进云:“学人不会?”坡云:“则我也不会。” 39
其实,他是很喜欢草书的,本意在求书写时的自由流走之乐,不在写得好与不好。有一则草书题跋说:“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他作草书,是假借笔势的挥洒,自求创作的快乐,所以说:“遇天色明暖,笔砚和畅,便宜作草书数纸,非独以适吾意,亦使百年之后与我同病者有以发之也。” 40
苏轼所谓“不践古人”者,已通古人之法而不践一家之谓,否则任性乱涂,还成什么书法,所以他说:“草书患无法。”有个黄庭坚学草的故事,可以参看:
元祐间,山谷与东坡、穆父(钱勰)同游京师宝梵寺。饭罢,山谷作草书数纸,东坡甚为称赏,旁观的穆父说:“鲁直之字近于俗。”
“何故?”山谷问。
“没有别的,只因没有见过怀素的真迹。”穆父说。
当时,庭坚心里很疑惑,不过从此也就不敢再替人写草书。到绍圣年间,庭坚谪居涪陵,才得见到怀素《自叙帖》真迹于石扬休家,借了回来,专心临摹,至于废寝忘食的地步,由此悟出草法。所以,草书要有法,也非易事。 41
气势是苏轼作书的动力,因此,他有个特殊的习癖,无论写字作画,都非于酒后不可,尤其是写大字或草书,更须醉后才作。苏轼自言酒后作书的快感:“吾醉后乘兴作数十字,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 42
自题草书云:“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为奇耳。”无择法师求他写大字,复书说:“吾师要写大字,特为饮酒数杯。……”若不喝酒,他即不能写字,与李廌(方叔)书说:“暑中既不饮酒,无缘作字。”
黄庭坚是目睹他此一特癖的人,记曰:
东坡居士性喜酒,然不能四五仑,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此岂与今世翰墨之士争衡者。
艺术家而有这种习癖者,不止苏轼一人。吴道子“好酒使气,每欲挥毫,必须酣饮” 43 。张长史的草书,苏轼称其“颓然天放,恣态自足,号称神逸”者,他也是必须酒喝够,才能写,苏轼讥评他:“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长史未妙,犹有醒醉之辨。若逸少(王羲之)何尝寄于酒乎?”他不自觉察,这话也说着了自己的毛病。
苏轼鉴评他人书法,也很严格,不轻许可,论前人者,如欧阳率更,体貌寒寝,便说他“劲险刻厉,正称其貌”。于褚河南,则曰:“苟非其人,虽工不贵。”同时代人中,他最佩服的是蔡襄(君谟),于欧阳修则字以人重,兹不具论。
评米元章、王定国曰:“自君谟殁后,笔法衰绝。近日米芾行书、王巩小草,亦颇有高韵,虽不逮古人,亦必有传于世也。”
黄庭坚类于苏轼的书法,再三再四地赞叹,苏轼也很欣赏山谷书的功力,但以为与其为人不类,题山谷草书《尔雅》后曰:“鲁直以真实心出游戏法,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磊落人录细碎书,亦三反也。”实则他们两人的书道,完全不同:苏宗晋唐,黄追汉魏;苏才浩瀚,黄思邃密;苏书势横,黄书势纵。因为有这么许多异处,即使字形,一个横出,一个纵长,所以留传一段轶话:
苏轼论山谷书曰:“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反唇相讥道:“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蛤蟆。” 44
这当然是互相调笑的话,不是正评。但你如有兴趣将苏、黄二帖,放在桌上,对照来看,相信你也定会莞尔一笑的。
苏轼成名后,所至之处,向他求书乞画的人,从无休歇,他亦不甚矜惜,纵笔挥染,随纸付人。但乞者亦必须有术,如纸墨不佳,或指定尺寸大小,或托书的文字不雅,则他亦一定拒绝,这是书画家的通例,不足为奇。宋画习用细绢,有以绫绢求书者,苏轼便说:
“币帛不为服章,而以书字,上帝所禁。”这是他惜物的本性。
黄庭坚曾将求苏书的诀窍教与王立之,致柬云:“来日恐子瞻来,可备少纸,于清凉处设几案陈之,如张武笔,其所好也。”
纸笔精良,墨佳汁稠,他必乐于挥洒。不过,更不能忘记准备好酒佳肴。
苏轼在翰林院日,有个朋友韩宗儒,常常托故写封信来换取他手写一纸复帖。苏帖到手,便拿到殿帅姚麟那儿去,换十几斤羊肉来饱餐一顿。黄庭坚听到了这个秘密,便对苏轼说笑道:“从前王右军写的是换鹅书,如今二丈书,可名为换羊书了。”苏轼大笑。
一日,苏轼在院,圣节撰制甚忙,宗儒连来数简,派来的人立庭下催索复信,苏轼便到庭前对来人说:“传语本官,今日断屠。” 45
苏轼不耐空闲,得闲而又兴致来时,不待求他亦会一口气写好多张,分与身旁的人。某日在翰林院,清闲无事,忽令左右取纸笔,写渊明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两句,大字小楷,行书草书,各体皆有,连写七八张,掷笔叹口气道:“好,好!”恰似热渴者饱饮了凉水一样痛快。既已发泄,便将这些字幅,分赠左右给事的幸运者,毫不矜惜。 46
但如苏辙那样,将他写赠的书件,随便送人,他却大不满意,跋所书《清虚堂记》云:
世多藏余书者,而子由独无有。以求之者众,而子由亦以余书为可以必取,每以与人而不惜。昔人求书法,至拊心呕血而不获,裸雪没腰,仅乃得之。今子由既轻以余书与人,何也……
黄山谷说:“蜀人极不能书,而东坡独以翰墨妙天下,盖其天资所发耳。……”又曰:“古来以文章名重天下者,例不工书,而东坡则例外,故为世所重。” 47
大文豪的蜀人苏轼,岂仅工书,而是融会二王和颜鲁公的字艺,建立宋人自由创意的书风之一大家。
轼书名重一代,但在元祐党祸时期,摧碑断石,被人珍藏的墨迹,也尽归隐没,灭失甚多。至徽宗好苏书,群又贡书作为进取官爵之用,一时成为风气,谁藏苏书多,谁就可以夸耀于人,因此便产生了许多赝品。苏过说,从此“朱紫相乱,十七八矣” 48 。
七 绘画
苏轼爱好绘画,一半由于天性,一半由于家庭熏陶。老苏是个“燕居如斋,言笑有时”,态度严肃的人,于物一无所好,独喜收藏绘画。他的门人弟子为讨他欢喜,争相赠送他所嗜好的画件,希望能看到他解颜一笑。所以苏轼虽然是个布衣,但藏画之富并不输与公卿人家。 49 苏轼自幼耳濡目染,养成他在这方面深厚的兴趣与鉴识的能力。
但在同一家庭里生长的苏辙,却完全没有这个兴趣。苏轼说:“子由之达,自幼而然。当先君与某笃好书画,每有所获,真以为乐,唯子由视之漠然,不甚经意。” 50 苏辙非但没有这个嗜好,而且根本否定绘画,充分表现他的天分中毫无艺术细胞。苏轼在《石氏画苑记》里,曾记其言。
子由尝言:所贵于画者,为其似也,似犹可贵,况其真者。吾行都邑田野,所见人物,皆吾画笥也;所不见者独鬼神耳,当赖画而识,然人亦何用见鬼。
年长一辈的苏洵,心理上不免向往盛唐时代富强灿烂的文化,所以也就特别喜爱代表这一时代精神的吴道子的画风,年轻时期表现欲望非常强烈的苏轼,对于笔力雄放、气势蓬勃的吴道子,盛赞曰:“道子实雄放,浩然海波翻。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这几句话如移来称扬苏轼自己的诗文字艺,正也非常恰当,可以说是异代人之间性情与气谊的十分投合。
苏轼曾于凤翔东塔夜观王维壁画,残灯影下,恍惚觉得画上僧人踽踽欲动,徘徊观摩,久久不能离去。古来画人,皆是职业画家,都不读书,与诗人气息不通,而王维则“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他是个出生早于杜甫的唐代大诗人,兼工绘画,曾颇自豪地说:“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即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对于这位融诗画于一身的大师,寻到了自己美感的归宿,不禁顶礼膜拜:“吴生(道子)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苏轼是诗人爱画,摩诘的画使他觉得气血相通,如相知心;但他对于吴道子大气磅礴的画艺,依然非常向往。元丰八年《书吴道子画后》将吴画比颜字、韩文和杜诗,备极倾倒,如言:
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
苏轼激赏吴道子者,是他绘事的气魄;倾倒于王摩诘者,是他画中的诗情;非但毫无低昂二人之意,并且承认他们各有千秋的地位。苏轼自许:“平生好诗仍好画。”(《郭祥正家醉画竹石》诗)认为吴道子的笔力气势,王摩诘那种诗不能尽,溢而为画的艺术精神,则是他于绘画的最高理想。
在西洋,虽然公元前的罗马批评家贺拉斯(Horace)在其《诗艺》中已经揭出“诗即是画”的理论。后来须到十九世纪,英国的文艺复兴史专家佩特(W. H. Pater, 1839—1894)才指出“诗是有声之画,画是无声之诗”。文艺复兴时代,此论在欧洲方才大为盛行;而在中国,唐朝的王维创之于先,苏轼发扬于后,他明白说出诗与画是不分的,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无形的画,如读杜甫诗和观韩幹画马,本是两件不同的事情,然而他说:
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幹丹青不语诗。
此画此诗真已矣,人间驽骥漫争驰。(《韩幹马》诗)
他在精神上,已将诗画融合一体,认为诗与画的表达功能是可以合一的,其目的同为追求一种脱离尘俗的意境,为人们在混沌的世俗生活中带来清新的感受。因此诗、书、画是一个思想整体之几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不论哪一种表现,都存在着有机的联系,互相呼应出作者的憧憬和追求,作者的思想抱负及其为人之基本态度。诗画之理一律,所以在情绪反应上,诗画之趣也当一致。
苏轼自幼好画,全集中题画诗统计约有六十一题,一百零九首之多。他观画作诗,多数出于一种品赏的态度,只从画中景物下手,直接抒写画面所给予他的感受,因此深得画中之趣。读这类诗,常会忘记他是在题别人的画,误以为这正是他自己用文字(诗)来描写同一题材,将诗与画的表达方法揉而为一,也可以说是“画不能尽,溢而为诗”者。
如《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之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又如《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之一: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
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如前者,陈善《扪虱新话》便谓:“此便是东坡所作的一幅梅竹图。”
苏轼深爱杭州西湖,作诗曰: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是千年来写西湖景色最好的一首诗。诗中所写的西湖,同时有阴晴浓淡两种景色,则又不是一幅画面的空间所能容纳的了。
苏轼似乎有意要证明“画即是诗”,如题《王伯扬所藏赵昌花四首》之一(黄葵)诗,简直要使在夏日下的那一丛折枝黄葵,色彩鲜明、风姿绰约地活现在读者的眼中:
弱质困夏永,奇姿苏晓凉。
低昂黄金杯,照耀初日光。
檀心自成晕,翠叶森有芒。
古来写生人,妙绝谁似昌?
晨妆与午醉,真态含阴阳。
君看此花枝,中有风露香。
苏轼读画,不但深得画趣,而且常借画中形象,抒述自己的怀抱:如《韩幹画马赞》,说画中这四匹“丰臆细毛”的厩马,虽于山林间悠游自得,萧然如贤士大夫之临水濯缨,但终不如野马之无拘无束、得遂自由的天性;如《李潭六马图赞》,强调“络以金玉,非为所便”之可悲;如《戏书李伯时画御马好头赤》诗,则以为御厩之马,养尊处优,毫无贡献,不如山西战马,吃苦耐劳,勇于赴险,更为可贵。
以上虽论画马,实是苏轼自述其志。
苏轼诗作中,有一绝大特色,即最爱用颜色字,在他集中,不胜枚举。不但用颜色渲染境界,而且更常使用颜色增加读者视觉上的享受,加强事物的观照,与画家使用颜料涂抹画面,毫无二致。现在摘录数则,以证苏轼“诗亦是画”的理论。
白足赤髭迎我笑,拒霜黄菊为谁开?(《九日寻臻阇黎》)
日上红波浮翠巘,潮来白浪卷青沙。(《次韵陈海州乘槎亭》)
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鸣。(《溪阴堂》)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病中游祖塔院》)
碧玉碗盛红马脑,井花水养石菖蒲。(《赠常州报恩寺长老》)
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望湖楼醉书》)
上述几个例句,岂不每联都是色彩缤纷的图画?再举一首全诗,其笔下的强烈色调,竟像是凡·高(Van Gogh)的画作,通幅燃烧着生命热情,强烈奔放。那时他在惠州,和朋友野外散步,望见有一人家,篱间杂花盛开,他便叩门求观。出来的主人林姓老媪,白发青裙,独居已经三十年了。苏轼便用他的诗笔来作画道:
缥蒂缃枝出绛房,绿阴青子送春忙。
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烧空红佛桑。
落日孤烟知客恨,短篱破屋为谁香。
主人白发青裙袂,子美诗中黄四娘。
苏轼用文字画的是浅绿浅黄色的缥蒂花苞从大红的花萼里绽露出来,绿树丛中结着青色的果子,紫色的含笑花,如火如荼的红棉杂生在篱落间,落日红霞里有缕袅袅青色的炊烟,短篱破屋衬出高洁的白发青裙。最妙的是他能利用杜诗“黄四娘家花满蹊”来做结语,以“黄四娘”对“青裙袂”,真是神来之笔。 51
诗不如画者是画面上的线条和色彩,画不如诗者是形象上的轻重疾徐,感官上的冷暖,性分中的理趣。所以画是静态的,诗可以写动态。德国的莱辛(G. E. Lessing)指出视觉术中,绘画的范围是空间,诗歌的范围是时间。 52 而苏轼作画,尝欲突破这两大缺憾。苏诗多用颜色字,是要用此来掠取图画之美,又如画风竹即欲加强诗中的动态。守湖州日,游山,途遇大风雨,他便到朋友贾耘老(收)筑于苕溪上的澄晖亭去避雨,画兴忽至,令官伎执烛,画风雨竹一枝于亭壁上。我们今日固已无缘亲见此画,但读他所题诗:
更将掀舞势,把烛画风筱。
美人为破颜,正似腰支袅。
从经验意识上想象一个笑得弯腰婀娜的女郎,那种摇曳生姿的动态,岂不就是竹在风雨中掀舞摇晃的姿势。《说文解字》:“笑字,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故苏轼以女郎的娇笑来比喻画中的风竹。诗耶?画耶?归于圆融一体了。
黄山谷题苏轼画《竹石图》:“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又为苏轼与李公麟合作的《枯木道士图》撰赋,说他们的画是“取诸造物之炉锤,尽用文章之斧斤”。莫不说他的画即是他的诗篇,即是他的文章,以文学的修养,直接移入画面的创造。这创造,就是中国美术史上文人画派的成熟。
照西洋美学家的说法,美感的经验,当为形相之直觉,所以美感应该诉诸人的感觉,而非诉诸人的知识。轼诗: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形似”只能传达知识概念,画虎不可类狗,画马不可似骡,单是形似,不能发生美的感觉,亦即不是艺术。我们在生活的各种形相中,吸收若干知识概念,要将这种概念用艺术方法表达出来,以经过美化创造的形相来触发他人的感情,而不直接诉诸人的知识。这种表达的工具,在绘画即是形色,在音乐则是声音,在诗歌则为文字。
形色不是图画,文字非即诗歌,苏轼所以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事物有一定的形相,固不可失,而事物形相有其一定的常理,尤不可违。《净因院画记》言: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水石、竹林,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亦有不知。……
苏轼读画,观察敏锐,他评同时代最有名的花鸟画家黄筌画雀,说他所画飞鸟,颈足皆展,是违背常理的,因为飞鸟缩颈则展足,缩足则展颈,鸟飞时绝不两展颈足。《东坡志林》里他又记载一个故事:以画牛独步晚唐的戴嵩,有幅斗牛图,被一牧童见到,大笑道:“牛斗,力在角,尾当搐入两股间。这幅画上的牛,掉尾而斗,错了。”
伟大的画家李龙眠也犯过同样的错误。
某一暇日,黄、秦诸君在馆中观画,庭坚取出一幅龙眠画的《贤己图》来看。图中聚博者六七人,围据一局;骰子在盆内旋转,已定者五枚,都是六点,一枚还在转;其中一人俯首盆边,张口大叫,余人注视,神情画得惟妙惟肖。苏轼从外来,在众人同声赞叹中,看了图,便说:“龙眠天下士,怎么学起闽语来了?”
众皆不解所谓,轼曰:“四方语音,说‘六’都是闭口音,只有闽语才张口的。现在盆内都是六点,只有一子未定,法当呼六,而呼者张口在叫,却是为何?”
皖人李公麟本来不解闽语,听了这个批评,只能笑服其言。 53
苏轼既承王维诗画的影响,纯粹的画技已经不能使他满足,要更进一层追求形理以上的自我精神的发挥,达成形神两全的艺术创造。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里,称顾恺之“格调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意者,是画人把自己内心世界的生命感情(即神或气)表现出来。立意是画之始,是全画的灵魂,建立意境是绘画的基本原则。
创作必先通过“实对”的阶段,实对即现代所说的写实功夫,其中包括形和理。经过画家形象思维的过程,将自己的思想感情与被画的客观事物做有机的联想,通过外部的形相,传达出内部蕴涵的精神,古人称为“迁想妙得”。
苏轼论书法:“苟能通其意,尝谓不学可。”他对绘画也持同一意见,作《次韵水官诗》:
高人岂学画,用笔乃其天。
譬如善游者,一一能操船。
这是说写字作画,要有学问的根柢,精神的修养;若无精神学问的修养,一味讲求技术,刻画求工,最多只能画出形象的皮相;或者因袭古人的成法,不成其为创作,画中没有画人自己的思想感情和修养,只剩形相的空壳,即是画工的俗笔。书“宋汉杰画”说:
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气,看数尺许便倦。
意即精神,气则为势、为力。作用必须自有创意,在题材的形象之间,悟出可以寄托精神的所在,以形写神,即是借外部的形相,抒写自己内在的思想感情,才能表露画的生动性和真实感;以纯熟的笔墨,纵横挥洒,使机无阻滞,才能将画者的生命感情注入这幅画件。意气所到,则此画便气韵生动,神完意足,成为一幅“真士人画也”的艺术品了。
被画的对象,常是块然无情的外物,必须使无情的山水、竹石、花鸟等等题材,化成我的生命感情所寄托的有情天地,于是画者与读者才能获得感情的沟通,从而得到情绪的解放与满足,此即苏轼称文同画竹所说的:“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欣赏一幅好画的趣意与欣赏一首诗的美感就自然趋于一致,诗情画意融化浑成为一时,即已达到中国文人画的最高境界。
文人品画,脱离不掉文学欣赏的习惯,以鉴赏文学的观念来评量一幅画作的价值。诗画既成一体,则当代文学的风尚,便领导了美术思想和绘画发展的方向。
宋诗的理想,一反唐代富丽的词藻和激烈的感情,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当代文宗欧阳修对于诗的主张是:
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54
如将上面的这个“言”字改成“画”字,亦即当时画学的主流。
中国的文学传统,在于追寻自然。敏感的知识分子要逃避痛苦的现实,只想把这无限烦恼的人生,安放在大自然中去,期求心志的宁静,精神的解放,使人与自然在精神上得到美的合一。因此田园诗和山水画成为诗与画之主要的内容。
从王维开始,才有完全排除人物或故事的,纯粹以山水为内容的水墨画出现;后与宋代疏易平淡的诗风互为呼应。李成创枯木寒林图法,王诜是继承营丘的高手之一;苏轼虽以画竹为主,但在黄州,也画寒林,而且颇自得意,与王定国书说:“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这种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的《寒林图》,正如萧散淡泊的诗境,同为宋代文人所特别爱好的境界。
苏轼本是文同后一人的画竹名家,受了《寒林图》的影响,便加变化,用淡墨扫老木古蘖,配以修竹奇石,形成了古木竹石一派。苏轼自负此一画格,是他的“创造”。在黄州时,他作枯木一帧,又竹石一帧,寄章楶(质夫):
某近者百事废懒,唯作墨木颇精。奉寄一张,思我者,当一展观也。
后又书云:
本只作墨木,余兴未已,更作竹石一纸,前者未有此体也。
在苏之前,未有此体,而苏轼为此创格,也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他本画竹,不过把所画的领域略作扩大而已。重要的是苏轼所作,性与画会,能把内部生命中满溢的感情、高洁的品格和迈往的豪气,完全贯注到简单平易的画面中去。山谷说:“东坡居士作枯槎、寿木、丛筱、断山,笔力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境。”此即是他所鼓吹的“意气所到”的成就。
苏轼性好尝试,许是受了李公麟的影响,也曾戏作人物画,画乐工一幅,作乐语以汉隶题曰:“桃园未必无杏,银矿终须有铅。荇带岂能拦浪,藕花却解流连。” 55 又画过应身弥勒像,相传是南迁途中寄与秦观者,原录是“东坡居士游戏之作”,实在太不了解流人心理上的痛苦和祈求解脱的迫切。 56
最有趣的是苏轼南迁后,画一背面人像,举扇障面,上书“元祐罪人写影,示迈” 八字,人在无可奈何的痛苦中,只有自嘲能够轻减心理负担,这也是苏轼所惯用的。 57
据著录说,兰陵胡世将收藏过一张苏轼画的螃蟹。蟹是那么细琐的小动物,应非惯于大笔挥洒的苏轼的题材。胡托夏大韶持请晁补之鉴定,补之还特地做了一篇文章大论苏轼奇文高论,大处固然豪放不羁,但也有细针密缕的功夫。 58
据说,苏轼曾试以蔗渣画石,松煤作枯木。 59 主张画与书法相通的赵孟頫曾说:“石如飞白木如籕。”按汉之飞白书,今已不得见,似为渴笔健锋之作。苏轼用这新工具画石,当是利用它易作渴笔,易着腕力;以松煤作枯木,效果或许像今之石炭画,不知何以后不继作,亦无记述。总之,苏轼无处不用他的聪明而勇于尝试。
苏轼写字用墨,浓研如糊,作画亦然。方薰《山静居画论》记所见:“老坡竹石,石根大小两竿,仰枝垂叶,笔势雄健,墨气深厚,如其书法,所谓沉着痛快也。”吴修说:“东坡墨竹,写叶皆肥厚,用墨最精。”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说:“东坡墨竹,干粗如儿臂,墨色浓润沉郁。”——这些都是后代书画家所见真迹之共同认识。我以为苏轼书画用墨浓厚,与作诗喜用颜色字,完全由于他性喜沉着痛快和一种强势发挥的表现欲望所造成的。
另一特色是无论书字作画,都以醉笔为胜。酒能解放精神上的束缚,助长笔墨的气势,可以将他郁积在内部生命里的感情,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画中的精神意气,即是其人肝肺所生的牙角。
即使一向对苏轼存有成见的朱熹,也不得不说:
东坡老人英俊后凋之操,坚确不移之姿,竹君石友,庶几似之。其傲风霆,阅古今之气,百世之下,尚可想见也。 60
八 书斋文物
书画家没有不讲究笔墨和纸张的,其中尤以佳墨为最重要。盖因古画,本重设色,宋以前的图绘,几乎无一不是色彩秾丽之作,故称“丹青”;至文人画兴,彩绘逐渐衰微,代之而起的水墨画,使用材料只有水和墨两样,所以不能不重佳墨。
墨,原是单纯的一种黑色,完全靠溶合的水分多寡和画家运用的技巧,产生浓淡、干湿、深浅等不同的色调,产生多种色泽层次的效果,所谓“墨分五色”,正是中国画人运用墨色之最高的技法。
苏轼书画,墨色深厚,是其特色,几乎所有著录,皆作此说,但如刘体仁《七颂堂识小录》说:
东坡竹横幅,在北海先生家,酣满俊逸,足移人情,墨分七层。余转疑东坡先生未能工妙至此。
墨分七层,也许有点夸张;但苏轼画竹,浓面淡背,对于画面光暗的处理,使于浓淡之间穷其物理,互相映照,各有天趣,却是他卓荦的才能。然而此非佳墨不办。
墨色于层次之外,必须彻底清澄,不见一丝污浊渣滓。倘若墨色沉滞,怎么能使画面有光色照人的神采——苏轼以浓墨画竹,叶皆肥厚,假使用墨不佳,岂不满纸尽是“墨猪”。所以,他爱墨成癖,并非无故;他认为佳墨的条件,必须黑而有光。《书张梦得所赠墨》即言:“世人论墨,多贵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为废物;黑而不光,索然无神采,亦复无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为佳也。”
他替宋汉杰写了画跋,汉杰以李承晏墨为赠,他以少女头发的光亮乌黑来比喻李墨,诗曰:
老松烧尽结轻花,妙法来从北李家。
翠色冷光何所似,墙东鬒发堕寒鸦。
所谓“北李家”者,是指中国制墨工艺第一个名家——唐朝的李超、李廷珪父子,他们是易水人,流亡到安徽歙州,因为其地多松树,就留居下来,以松制墨,据说“其坚如玉,其纹如犀”。父子俩以为江南李国主造墨而成名。后二十年有李承晏,承晏后二十年有张遇。苏轼同时代人中,以潘谷造墨最负盛名。
苏轼从黄州回来,飘泊江淮间时,唐坰(林夫)送他端砚一枚,张遇墨半螺(丸)。以唐家数代收藏之富,有张遇墨也只半丸,珍贵可想。
后来黄州的庞医安常,替人治愈了一场垂死的重病,他治病例不收钱,那个人家无以为谢,将祖传一锭李廷珪墨送了给他,安常即托人持至汴京赠与苏轼,有“红粉赠与佳人,宝剑赠与烈士”之意。其时苏轼收藏中号称廷珪墨者,已有数丸,形色虽然异众,但是年代久了,愈是名品,赝物也就愈多,无法肯定哪块是真,哪块是假,只有庞安常所赠这一锭,苏轼说:“决然无疑。” 61
孙觉送他的潘谷所造墨。苏轼心仪其人久矣,恨不相识,知道这位墨客的人品,绝非寻常市井儿可比;制墨精妙,但不二价,如遇士人真个没钱但却很想要他所制的墨时,他也不计多少,都卖给他。苏轼心里欢喜这样的人,身上虽然垢污,胸中却无尘滓,所以作《赠潘谷》诗云:
潘郎晓踏河阳春,明珠白璧惊市人。
那知望拜马蹄下,胸中一斛泥与尘。
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饼敲玄笏。
布衫漆黑手如龟,未害冰壶贮秋月。
世人重耳轻目前,区区张李争媸妍。
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
苏轼所推重的是潘谷的人品,对他所造的墨,认为杂用高丽煤,并不最纯。谷墨卖价,当时每笏不过百钱,用胶一次限于五十两以下,所以遇水从不软败。
黄庭坚与潘谷很熟。有一天,庭坚存心试试潘谷的本领,将他家收藏的墨混杂在一个古锦囊里,要他伸手入囊揣摸,说出是什么墨。潘谷先摸一块,说:
“此是李承晏软剂,今不易得。”
出视果然。再摸一笏,他说:
“此是谷二十年前造者,今已无此精力。”
取出来看,果是潘谷旧制。 62
元祐初,潘谷在京师卖墨。一日,忽将人欠墨钱的债券悉数烧掉,独自饮酒三日,发狂浪走。家人各处追寻无着,最后发现他趺坐在一口枯井中,已经死去,手中还握着几颗墨丸,而尸体并不僵硬,有人便说他是“解化”。苏诗:“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原意不过推许他为“墨隐”,不料成为语谶。 63
北宋士大夫,大都精于翰墨,所以墨的嗜好非常普遍,如苏轼的前辈欧阳修、司马光都很爱墨。
欧阳修《与蔡忠惠公书》,谢他赠墨,很坦率地说决不嫌多。全集书简卷五:
辱惠撄宁翁墨,多荷、多荷!佳物诚为难得,然比他人,尚少其二。幽斋隙寂时,点弄笔砚,殊赖于斯,虽多,无厌也。烦聒,计不为嫌矣。
司马光好茶又好墨,忽然想到这两项书斋生活中的密友,其性质恰巧完全相反,觉得非常有趣。公退与苏轼闲聊时,便说:“茶与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
好辩的苏轼答道:“二物之质,诚如公言。然而亦有同者。”
“谓何?”温公问。
“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性同也。譬如贤士君子,妍魏黔晳虽有不同,但其德操韫藏,实无异致。”
司马温公笑以为然。 64
一样以书法名世的黄庭坚,大家以精纸妙墨求他的法书。他习惯把藏墨放在一个古锦囊中,随身携带,可与朋友共同欣赏。一日,他去苏宅也带着这个锦囊,苏轼知这囊中尽是好墨,伸手摸到李承晏墨半锭,硬要据为己有,庭坚想:你自己家藏已很丰富,何必再夺我的,嘴里便连连反抗道:
“群儿贱家鸡而嗜野鹜!” 65
但是没有办法不给他。所以《墨史》作者讥嘲苏轼道:
“苏子瞻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觅不已。”
一向超然不为物好所囿的苏轼,而且深慨“非人磨墨,墨磨人”的他,不能抗拒癖好,尚且如此。
苏轼爱用诸葛笔,始于黄州,仍是唐坰寄赠的。自记:“唐林夫以诸葛笔两束见寄,每束十色(式),奇妙之极,非林夫善书,莫能得此笔。”
时在元丰六年,苏轼非常热衷于写字作画的时期,此后他即习用这种安徽宣城诸葛丰所制的毛笔,山谷曾说:“东坡以宣城诸葛齐锋作字,疏疏密密,随意缓急,而字间妍媚百出。”那是元祐在京的时候。郭畀读苏轼遗墨,也说:“东坡先生中年爱用宣城诸葛丰鸡毛笔,故字画稍加肥壮。”
但至出知杭州,他发现杭州笔工程奕所制,十分称手。他说:“近世笔工,不经师匠,妄生新意,择毫虽精,但是形制诡异,不与人手相谋。”意谓不能得心应手,只有钱塘(杭州)程奕所制鼠须笔,却仍保持着三十年前的意味,“使人作字,不知有笔”。这是他最大的痛快。到他离杭北上时,还买了一批带去使用。 66
此外还有一种“张武笔”,亦为苏轼所好,但不知产地。
后来,苏轼还是用诸葛笔的时候多,他在颍州对赵德麟称誉此笔道:“诸葛氏笔,譬如内库法酒,北苑茶。他处纵有嘉者,殆难得其仿佛。”
德麟模仿他的口气,接着说道:
“上閤衙香,仪鸾司椽烛,京师妇人梳妆与脚,天下所不及。”
主僚相与大笑。 67
北宋用纸,普通都以竹浆制造,剡溪藤纸,算是很好的了。但是大书画家所最珍视的,则是南唐烈祖李昪(937—943年在位)时候的澄心堂纸,据《文房四谱》说:“黟、歙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则是产于黟、歙,南唐时进贡御用,故称“澄心堂纸”。这种纸坚滑如玉,细薄光润,北宋时已是稀有的珍品,如欧阳修曾以两幅赠与诗人梅圣俞,梅诗曰:“江南李氏有国日,百金不许市一枚。”名贵可知。
刘攽诗说:“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万轴。后人闻此那复得,就使得之当不识。”元祐间,向苏轼求文字、书画者都以名贵纸墨相赠,他所得的大概也不少,宋懋宗就送过澄心纸,集有《次韵宋肇惠澄心纸二首》。
纸墨笔砚号称“文房四宝”,恰巧全部产于安徽,如龙尾砚、李廷珪墨都在歙州(今安徽歙县),诸葛笔和宣纸都是宣城的名产。虽然砚以广东端州(肇庆)羚羊峡斧柯山的水岩为最佳,有青花、蕉叶、冰纹等各种名目,采取甚难,须俟退潮时,一面将洞坑里的水汲出,一面开凿。端砚石质,津润嫩滑,抚摸起来,细如婴儿皮肤,呵气可以研墨,苏轼所藏似已不少。歙砚石质较粗,但比端砚锋利,适于磨大墨,写大字,有龙尾、金星、眉子等品名,苏轼书斋中,兼收并蓄,不厌其多。
九 宴游和谐谑
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类,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
又曰: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萧鼓喧空,几家夜宴。
苏轼寄身于这样繁华的社会之中,生活在这样奢靡的风尚之下,且自元祐还朝以后,他已是位高望重的名流,不复当年清寒学人的身份,交游遍朝野,士夫争迎迓。于是,饮宴在他日常生活中,也就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
苏轼着意饮食,讲究口味,酒量虽然不大,却是喜饮,尤其欢喜于微醺中击拍听歌,欣赏筵边莺燕的旖旎风光。席间若是熟人,则又可以大大发挥他诙谐的个性,谑浪调笑,非意识地用来发泄他过人的聪明和机智,早已把一句谑言得罪了洛学大师,惹来满身是非一节,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韩康公(绛)于元祐二年(1087)以司空、检校太尉致仕。秋冬间,从颍州进京来陛辞,皇帝留他在京过年,观赏上元灯景。韩绛曾经接替王安石为相,与吕惠卿二人同守安石成谟,继续推行新政,人称“传法沙门”者是。在元祐更化政变中,他是下场最好的一人。苏轼是韩康公省试的门生,依礼往谒,康公殷勤置酒留饮,但是苏轼作《次韵韩康公置酒见留》诗,只是称誉韩家的富贵气派,反面看出这勉强侧身贵族之家的诗人,落落寡合之无可奈何:
庭下黄花一醉同,重来雪巘已穹窿。
不应屡费讥安石,但使无多酌次公。
钟乳金钗人似玉,鹍弦铁拨坐生风。
少卿尚有车茵在,颇觉宽容胜弱翁。
至元宵节后一日(十六日),韩康公于私第邀宴从官九人。这些被邀的门生故吏,当时都已是政治社会上的名流了,如傅尧俞、胡宗愈、钱勰、苏轼、刘攽等人皆是。
钱穆父(勰)时为开封府尹,地方官事务繁忙,所以到得较晚,韩康公不大高兴了,苏轼便说:“今日本殿烧香人多,故被留住。”
座客都知道这句话中的故事,阖堂大笑。盖因穆父风姿甚美,生有九个儿子;恰巧都中有一“九子母祠”,祠之西庑,供一巾纻丈夫,俗以为是九子母的丈夫,所以大家戏称穆父为“九子母夫”。本殿烧香人多,正是情实皆当的解颐妙语。 68
二月间,时已春暖,韩家更有一次宴会,席设花园中的水阁里。主人出家伎十余人歌舞娱客,檀板金樽,衣香鬓影,好不热闹。酒至半酣,家伎中有一康公的新宠名鲁生者,忽为游蜂所蜇螫,主人疼她,颇觉扫兴,叫她进去敷药,过了好半晌,她才出来,手持白团扇,向苏轼乞诗。苏轼写道:
窗摇细浪鱼吹日(鲁),舞罢花枝蜂绕衣。
不觉南风吹酒醒,空教明月照人归。
首句记姓,次句写蜂事,苏轼即事成诗,使康公转忧为喜。他还解释道:“惟恐他姬厮赖,所以如此。”众客大笑。
其实这种嵌字诗,只是博人一笑的文字游戏,苏轼用来凑趣而已。本集《韩康公坐上侍儿求书扇》诗,共有二首,倒是另一绝句,写女人身上的衣香,带给他感官上的享受,却真清新可诵:
一一窗扉面水开,更于何处觅蓬莱?
天香满袂人知否?曾到旃檀小殿来。
官场酬酢不免,朋友小叙有兴,如经筵官会食,乃例定的聚餐,地点在宫中资善堂。苏轼席上盛称河豚鱼之美味,吕光明问到底怎样美法,苏说:“值那一死!”又一次,苏轼又称猪肉之美,范淳甫(祖禹)说:“奈发风乎?”苏轼笑道:“淳甫诬告猪肉。” 69
苏轼生活中,朋友相聚谈天说地,是他的一大嗜好。而生性好动,不大坐得住,公事完了,若是没有客人到家里来,他便跨马各处访友,谈到兴高采烈或灵机触发时,喜欢卖弄聪明,和刘贡父(攽)有同好,两人相遇,常常针锋相对,互相作难。
一日,贡父宴客,苏轼有事要先走一步,刘向他挑战道:“幸早里,且从容。”这六个字,谐音,包括三果一药(杏、枣、李,苁蓉),苏轼脱口对曰:“奈这事,须当归。”(柰、枳、柿,当归)
对酒令,他最出色当行。一次,他与姜至之同在宴席,姜先出令说,坐中各要一物,药名。就指苏轼说:“你就是药名。”问其故,曰:“子(紫)苏子。”苏轼应声道:“你亦是药名,若非半夏,定是厚朴。”姜诘其故,苏轼说:“非半夏、厚朴,何以曰姜制之?”
这样子的说笑,原是文人的通习,如不及人事,亦不足为病。有一次张文潜和他老师抬杠,他问:
“公诗有‘独看红蕖倾白堕’,不知白堕是何物?”
“刘白堕善酿酒,出《洛阳伽蓝记》。”轼答。
“白堕既是一个人,莫难倾否?”
苏轼笑道:
“魏武《短歌行》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杜康亦是酿酒人名。”
“毕竟用得不当。”
张耒这话并不错,苏轼不耐烦了,便道:“君且先去与曹家那汉理会,却来此间厮磨。”曹家那汉,看似指的曹操,实则,其时文潜家有曹姓仆人偷了酒器,正送往官府究治,尚未招承,所以借此喻彼。
苏轼天真坦率,有时会将惯常的戏谑流入文字,而他的文字是会流传众口的,因此使人难堪,得罪了人。
如顾子敦(临)与他是进士同年,三十年的交好。元祐初顾在京为给事中;二年,朝廷开回河,要派他出去做河北都转运使,苏轼上疏称他慷慨中立,有古人风,宜置左右。疏上不报,顾临只得走了。苏轼也很怅然地说:“上书苦留君,言拙辄报已。”
顾子敦是个大胖子,很爱睡觉,熟悉的朋友常常取笑他体貌酷肖卖肉的屠夫,公然叫他“顾屠”。这次苏轼作诗《送顾子敦奉使河朔》,不该在诗中也开他玩笑,道:“我友顾子敦,躯胆两俊伟。便便十围腹,不但贮书史。……磨刀向猪羊,酾酒会邻里。归来如一梦,丰颊愈茂美。……”苏诗是会传播天下的,“磨刀向猪羊”这样的文字,顾临怎么受得了,当时非常生气。到朋友们公饯那一天,苏轼自知闯了祸,称病不敢参加,只好次前韵作诗道歉说:“……后会知何日,一欢如覆水。善保千金躯,前言戏之耳。”
轼与刘贡父(攽)更是惯常彼此嘲谑的熟朋友,有一天,贡父说个故事:有一老父送一败子出外游学,临行告诫曰:“切有一事不可不记,或有交友与汝唱和,须仔细看,莫更和却贼诗,狼狈而归。”这是嘲笑苏轼诗狱案中连累了很多朋友。
贡父晚年身患风疾,须眉皆落,鼻梁断塌,所以苏轼立刻还他一个故事,说颜渊、子路同出市中闲逛,遥见孔老夫子来了,惶恐匿藏在路边一座塔后。孔子既去,颜子问:“这叫什么塔?”子路曰:“这叫避孔子塔。” 70 (“鼻孔子塌”谐音)
朋友说笑,如有一方认真起来,便会不睦。有一天,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小酌,各引古人语相戏。苏轼又嘲弄贡父道:“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一座大笑,他这样恶谑,贡父感到很难堪,非常生气。 71
苏轼不但在朋友间喜欢说笑话,兴致来时,对后辈也一样要开玩笑。秦观是个于思满面的汉子,这是读他倩丽婉约的词曲者所料想不到的。一天在苏家聚会,座中一人就调笑少游胡子太多。少游解嘲道:“君子多乎哉。”苏轼立刻接口道:“小人樊须(繁须)也。”恰如一副现成的对子。 72
苏轼是个非常豪阔的人,以为男子汉、大丈夫而怕夫人,是很可笑的。他在黄州时,有个同乡——嘉州犍为人王天常,向来乔寓武昌,是他来对苏轼说起陈慥惧内的故事。
据他说,季常的夫人柳氏,非常凶悍善妒,每逢季常请客,如招歌伎侑酒,柳氏就操起木杖,从内室击打厅堂的照壁,蓬蓬作响,还夹着大呼小叫,吓得宾客纷纷离座逃走。
这话是否可靠,很成问题,因为季常本是一个放意自恣的豪士,怎能臣服在夫人的石榴裙下?然而后因苏轼有一首《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的诗:“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河东为柳氏郡名,狮子吼则见于《涅槃经》,以无边的法力,喻夫人的威风,则季常怕夫人,似乎也是不假的了。所以一千年来陈季常是惧内的名人,中国人一提起怕夫人,马上就说有“季常癖”。
虽然轼作《方山子传》,有“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有自得之意”。柳氏夫人不像是个凶悍的妇人,不过黄庭坚也知道她很善妒,与陈季常二简(洪迈《容斋三笔》),一曰:
公暮年来,想渐求清净之乐,姬媵无新进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耶?
又一帖:
示喻老境情味,法当如是。河东夫人亦能哀怜老大,一放任不解事耶?
则柳氏妒名,固已昭著于外,因苏诗而传千古是矣。后来同在京师的朋友中,有个孙公素(贲),原是风流倜傥的人物,说话非常俏皮。有一次,在京师大病,赵德麟与他比较接近,时往探问,因此苏轼问德麟道:“孙公素病,如何?”
“大病方安。”德麟答。
苏轼忽发雅兴,随口微吟道:“这汉病中,瘦则瘦,俨然风雅。”
德麟把这话,传给公素听,公素便续道:“那娘意下,恨则恨,无奈思量。”
孙公素是怕夫人出名的,单凭他口齿如此佻𠉂,就已具备应该“惧内”的条件。苏轼很注意他这续联的俏皮。不久,公素来求苏轼替他写把扇子,机会到了,他就写一绝句,《戏孙公素》,每句各引一个惧内的历史名人:
披扇当年笑温峤,握刀岁晚战刘郎。
不须戚戚如冯衍,但与时时说李阳。 73
温峤,以玉镜台聘姑母的女儿为媳,洞房之夕,被他那年轻的表妹新娘手披纱扇,笑指“我固疑是老奴”!这样毫无顾忌的夫人,不怕何待?
第二个指的就是甘露寺招亲的刘备。新房内外,露刀环立的侍婢百余人,怎不教他望着孙尚香觳觫不前?第三句举的是不堪妻子虐待,忍痛离异的汉朝的冯敬通。第四句所说李阳,原为京东大侠。时任幽州刺史、惧内的王夷甫,只要在夫人面前一提到他的朋友李阳,她就不敢胡闹了,李阳是惧内者的救星。
苏轼这样逢人便说笑话,见公卿各给诨名的脾气,如遇范祖禹在一起,祖禹定会非常认真地劝诫他:“戏谑不可过分。”苏轼甚感其意,所以每次与人说过戏言,便一定要求他“勿令范十三知”。祖禹排行第十三,苏轼所怕者是他的真诚和善意。 74
苏轼喜欢取笑别人,但也会被别人取笑。他出了一个“人不易物赋”的题目叫门人辈作,其中一人,继承师法,戏作一联曰:“伏其几而袭其裳,岂真孔子;学其书而戴其帽,未是苏公。”此因苏轼曾自设计了一种筒高檐短的帽子,常常戴它,京师士大夫群起仿效,谓之“子瞻样”。
李方叔把这一联妙文说给苏轼听时,苏轼笑道:前些日子,扈从皇上宴于醴泉观,观赏流行宋代的杂剧。那是一种歌舞、竞技和游戏的综合演出,常以优伶的机智与幽默来取娱观众。这一天滑稽短剧中,两个优伶相与自夸文章,一个叫丁仙现 75 的伶人,头上戴有高筒檐所谓“子瞻样”的帽子,说道:“吾之文章,汝辈不及。”别人不信,他说:“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皇上也为之破颜一笑,顾视苏轼甚久。 76
苏轼热爱生活,好谐谑外,更好奇,乐于一切神秘感觉的新奇经验,所以他也迷信神仙道术。当时与他朝夕作伴的朋友中,如黄庭坚好读道书,自称“山谷道人”;李龙眠是怕轮回堕入畜道,所以不再画马,致全力于绘制大士像和菩萨像的画家;米元章更喜神怪,他做地方官,如欲祷雨求晴,则设宴席于城隍庙,自己东向坐于神像之侧,举酒相酬,状如主宾,据说还往往得获应验。 77 苏轼有这么许多同道,所以大家一起“探奇搜怪”,也常在他们多彩多姿的文酒生涯里,加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如苏轼自言:元祐三年二月廿一日夜,他与黄鲁直、莫寿朋、蔡天启会于李公麟斋舍,录鬼仙所作或梦中所作的诗词。前者大概就是流传到现在仍未完全消歇的乩坛扶乩,可以问休咎,也可以请降坛的神鬼作书画或唱和诗词,都由乩笔在沙盘上作的为多。民国初年,还有不少遗老乐此“人神交通”的游戏。苏轼尝言鬼诗亦有佳者,他立刻可以背诵一篇出来:“流水涓涓芹吐芽,织乌西飞客还家。深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 78
蜀人多迷信,苏轼的生活中、人生理解中,更随时闪烁着神秘知觉的光芒。他知道唐末五代,有个靖长官和贺水部都曾得道长生。靖长官得道,是根据前为秘书监,元丰年间致仕的刘几所言:曾于嵩山幽绝处,见有一人,眼光如猫,疑是长生不死的靖仙。后者是听张方平说的:章圣皇帝东封出巡时,有个人谒于道左,谒板上书“晋水部员外郎贺亢”,再拜而去。上本不知为谁,待看到谒板后,方才大吃一惊,所遇竟是神仙,多方寻觅不得。仁宗天圣初年,贺仙派他的弟子喻澄诣阙,进呈佛道像,值数千万。其时张方平亲与喻澄往来,曾为苏轼讲过这件故事。
元祐二年冬,京师来一东人乔仝,年已八十,体貌行动,健如壮夫,自称二十岁时,本是一个非常俊美的青年,不料患上大风恶疾,须眉尽落,丑怪不堪,于是弃世入山,从贺亢学道。现在则已须长垂胸,上山越岭,步履如飞。不知何人介绍,苏氏兄弟,都很信他。他对苏轼说,有一年随师东游,在密州道上曾经见过这位当时的知州,贺师似曾有意相与闻问。
这话含有很大的诱惑性,天真的苏轼听了,大为兴奋,要留乔仝多住一些日子。乔仝说:“贺师与我约于明年上元节会于蒙山,现在已是十二月中旬,不能不赶快离京前往了。”苏轼看他很穷,送了二十缣绢给他,作了《送乔仝》诗一首,相约明年秋天,希望他能回到京师来。所谓:“秋风西来下双凫,得枣如瓜分我无?”另作《寄贺君》诗五首,托乔仝转致,其中曾说他的愿望:“闻道东蒙有居处,愿供薪水看烧丹。”苏辙也信有其事,一同作诗寄贺。
不料乔仝去后,杳如黄鹤,原来遇着的是个骗子。这也因为他那套说辞,刚好凑上诗人头脑中原有的幻想,不仅“君子可欺之以方”而已。 79
元祐朝,苏轼在政治迫害中,痛苦得无以自解时,甚至想逃回黄州去,时常怀念在那儿手自垦辟的东坡和在黄州的众多朋友。元祐二年岁暮时,作书与潘丙(彦明):
东坡甚烦葺治,乳媪坟亦蒙留意,感戴不可言。令子各计安,宝儿想见颀然矣。郭兴宗(遘)旧疾必全平愈,酒坊果如意否?韩氏园亭曾兴葺乎?若果有亭榭佳者,可以小图示及,当为作名写牌。何亲必安,竹园复增葺否?
仆暂出苟禄耳,终不久客尘间,东坡不可令荒废,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也。愿遍致此意。
京朝不如穷邑,衣冠不如市井。苏轼内心的感觉,真是冠盖如云,而一身孤寂。
想到黄州,更不能不恋念岐亭陈慥的风义。本集《与陈季常书》云:
某局事虽清简,而京辇之下,岂有闲人?不觉劫劫过日,劳而无补;颜发苍然,见必笑也。闻公有意入京,不知几时可来?如得一会,何幸如之?
元祐三年(1088)五月,季常遄程到汴京来看望他的老朋友,因为身是林下之人,不愿居住京城,寄榻于城外兴国浴室,苏轼、范百禄、黄庭坚等多次往访。苏轼并为他的父亲陈公弼所藏的《柏石图》题了诗。
这兴国浴室院,有蜀僧令宗画的达摩西来六祖画壁,还是苏轼发现的。此寺井泉甘寒,而寺中住持和尚汶师又是碾造建溪茶的好手,陈慥来住于此,当是苏轼的安排。黄庭坚作《太平兴国寺浴室院题名》,二苏早年读书于此,苏轼写“书后”,回首前尘,深有人事无常的感慨:“后五百岁,浴室丘墟,六祖变灭,苏、范、黄、陈,尽为鬼录,而此书独存,当有来者,会予此心,拊掌一笑。”
十 重结西湖缘
苏轼获知太皇太后允准给予一郡,而且给的是他“魂牵梦萦”的旧游之地,不禁有鸟出樊笼之喜。因为他是称病请郡的,所以作《病后醉中》诗,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病为兀兀安身物,酒作蓬蓬入脑声。
堪笑钱塘十万户,官家付与老书生。
在此元祐前期的四年中,虽然别人忌妒他飞黄腾达,在他自己则“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已体验尽了政治社会的冷酷无情,看透了攘夺政权者不择手段的丑恶面貌,蜚言满路,谤书盈箧,他终于明白,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多言”,只要仍踞高位,即使目盲口喑,也一样要遭忌,要挨骂。所遗憾的是身受朝廷如此深厚的知遇,他却不能一尽才识报国的心愿。
但从个人生活言,这四年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天伦乐聚,家庭生活非常完美,更得那么多杰出的青年朋友从游门下,辇毂之下,人才济济,他更不愁没有朋友,谈诗论画,日子过得非常热闹。
苏轼离京后,首赴南都晋谒张方平,问候这个寂寞多病的老人。另一前辈范镇(景仁)于上年十二月,以耆年溘逝。讣告至京,苏轼感念平生,不禁大恸,除设位祭奠外,他有责任要了一件心愿,这心愿,他就在南都张家住时完成了。
范镇为老苏的同乡好友,非常欣赏苏轼这个晚辈。熙宁年间,诏举谏官,首即推荐苏轼可当此选,再举孔文仲为贤良。两遭压抑,范镇上疏力争,不报,他即上言:“臣言不行,无颜复立于朝。”坚请致仕,多年来一直家居许昌,不再闻问政事。
元祐初,天下人皆以为司马光和范镇一定会同时出山的,朝廷也竭尽礼遇地征召这位国家的元老。但是范镇说:“我六十三岁致仕,是因老退休(宋称引年),而七十九岁再来,岂合于礼。”坚决辞谢。 80
从前,苏轼得罪下御史台狱时,主持者正在多方搜索苏轼与人往来的文书,作为罗织的资料,人人怕得不敢说话,范镇却不顾一切,上书神宗,竭力保救。谣传苏轼在黄州死了,他便掩袂大恸,要立刻派人恤慰他的家属。……苏轼本以为这次可以同在京师相聚了,不料他初则坚卧不起,现在则又忽尔薨逝。追念两世深交和深切的知遇之感,苏轼决心要为蜀公志墓,以践宿诺,无如在京时,乌烟瘴气里,静不下心来写这篇大文章,心里总是不安。
李廌来说:范蜀公将薨前数日,“须发皆变苍黑,眉目郁然如画”。苏轼说:“蜀公平生虚心养气,数尽神往,而血气不衰,所以发于外者,才能如此。” 81
苏轼不肯如韩愈一样,随便为人写“谀墓文字”的。元祐中,朝廷敕令苏轼撰《赵清献公(瞻)神道碑》,他复奏道:“臣平生本不为人撰行状、埋铭、墓碑,士大夫所共知。只因近日撰司马光行状,盖因光曾为臣亡母程氏撰埋铭;又为范镇撰墓志,盖为镇与先臣某平生交契至深,不可不撰。……”此是苏轼自负的地方,尝言:“轼于天下未尝铭墓,独铭五人,皆盛德。”那是富弼、司马光、赵瞻、范镇和张方平,其中赵清献公一碑还是辞谢不了,勉强写的。
现在,他在南都静住了快一个月,一面陪伴衰病的乐全老人聊聊天,一面专心撰述范蜀公的墓志铭,这两老都是最早识拔苏氏兄弟的前辈。
在此期间,受他荐举以布衣而为徐州教授的陈师道(履常,一字无己)邀同王子安要到南都来看他,先向当时的徐州太守孙觉请假,莘老不许,陈便托疾私行。这是违背官常禁例的行为,但是师道不顾这些。
两人晤叙甚欢,苏轼行时,他又一直陪他坐船到宿州,本来打算送到灵壁,因为部役沂上,不便再送,遂在宿州分手。船上,这位后来开江西诗派的大诗人作诗呈轼曰:
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
昔为马首衔,今为禁门键。
一雨五月凉,中宵大江满。
风帆目力短,江空岁年晚。 82
后来师道已除太学博士,便遭言官弹劾,指责他违法越境访苏,再出为颍州教授,依然做他那坐冷板凳的广文先生。
苏轼泛江而下,渡淮河,过山阳,至浙西境,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润州太守黄履远来迎迓。黄履于元丰年间为御史中丞,是审理诗狱案的群凶之一。那个时候,他是高坐堂上的问官,苏轼是觳觫堂下的罪囚,深文周纳,必欲置之死地的人,现在却毫不在乎地堆满一脸笑容,鹄立江边。苏轼心里明白,这是因为浙西路管辖六州,以钱塘、扬子二江为界,润州在杭州所部中,既是他的顶头上司,怎能不恪恭伺候?小人趋炎附势,无耻竟至如此。
至润州,更料想不到当年第一个举发苏轼诗中意存谤讪的沈括(存中),目前闲废在润,他亦往来迎谒甚恭。苏轼觉得这真何苦,心里更加厌薄其人。
既至润州,立即往访金山寺的了元禅师。这和尚,前年(元祐二年)已得朝廷敕封“佛印”的师号。
当他悄悄来到金山寺,佛印正高坐堂上,为大众僧侣说经,苏轼直趋座前,佛印见到,戏言道:“学士何来?此间无你坐处。”
“暂借和尚四大,用作禅床。”
“山僧有一转语,言下即答,当从所请;如稍涉拟议,则所系玉带,请留以镇山门。”苏轼便将玉带解下,置于几上。于是,佛印朗吟道:
“山僧四大本空,五蕴非有,欲于何处坐?”
苏轼不及应答,佛印便急呼侍者:“收此玉带,永镇山门。”
两人相对大笑,佛印并以衲裙一条回赠。以苏轼的捷才,还是输给了禅门的机锋,所以次韵诗有这样的话:
病骨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机锋。
欲教乞食歌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
《五灯会元》载此事:“东坡居士作偈曰:‘百千灯作一灯光,尽是恒沙妙法王。是故东坡不敢惜,借君四大作禅床。’”或为事后所作,无补于胜败,聊记于此。
了元之得赐号“佛印”,因为元祐二年间,高丽和尚法名“义天”者,航海至明州,疏请遍谒中国丛林,问法受道。据传,义天本是高丽国的王爷,诏令朝奉郎杨杰为馆伴。所至吴中各寺,都以王臣之礼来接待。到金山寺求见了元,了元却坐在禅床上直受义天的大拜,馆伴杨杰大惊,问故于了元,和尚说:“义天既已出家,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异邦的和尚,丛林规矩如此,不能为他改变。”朝廷认为了元颇识大体,赐号“佛印”。 83
据《金山志》:了元佛印禅师,字觉老,饶州浮梁林氏子,出家,遍参禅宗名僧庐山圆通寺的居讷禅师等;先住江州承天寺,继迁淮上斗方寺,庐山的开先和归宗寺;与苏轼结交是苏在黄州,他住持归宗的时候,苏曾赠他怪石供;后即住持金山、焦山;出家四十年,缙绅多与之游,名动朝野,曾蒙神宗赐予高丽磨衲金钵。他是一个极有地位的禅师,据释惠洪《冷斋夜话》所记,亲见元公出山时驺从之盛,说:“重荷者百夫,拥舆者十许夫,巷陌聚观,喧吠鸡犬。”岂是传说中的酒食和尚?宋朝的僧侣,仰赖社会供养,自成一个特殊阶级,虽然不是贵族,却是贵族的高级附庸。
明人把佛印、东坡和杭伎琴操扯在一起,造作许多故事。其实苏轼第一次在杭州,尚未认识佛印;第二次在杭州的两年间,佛印在金山,亦从无来游西湖的文献可征。说故事的人把一僧一俗一名伎凑成一组,人物本身就已非常富有传奇性了,何况以一个和尚或一个伎女的才情,就能打倒天下的大文豪,给人一种痛快的发泄,如此而已。
旅程中,路过湖州,“伤心旧地,罪官重来”。苏轼心里,不免有无限的感慨。但他这些年来,饱经风霜,祸福兴衰,只把它当作过眼云烟,再也不愿重提那些旧事。
只是吴兴有几个后辈,开筵欢宴这位前辈先生。他们是故黄州太守徐君猷的妻舅福建路运使张仲谋、福建转运判官曹辅(子方)、以左藏副使为两浙兵马都监的刘季孙(景文),临濮县主簿、监在杭商税的苏坚(伯固)和杭人张弼(秉道)等,主客共是六人,相与欢谈剧饮,非常高兴。
席间,苏轼说起十五年前(即熙宁七年),他自杭州通判移守高密,与杨绘(元素)同舟,张先(子野)、陈舜俞(令举)也要一同去访时知湖州的李常(公择),他们一共五人,后来又有刘述(孝叔)参加进来,同游松江。夜半日出,置酒垂虹亭上,当时,除出词人张子野已经八五高龄外,其余的人都在壮年,闹酒的兴致很好,有人喝得烂醉如泥。子野即席作了一阕《定风波》小令,末章有“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旁有老人星” 那样的话。
这次会后,六人重聚不易,苏轼时常怀想。元丰四年在黄州听人传说松江桥亭已被海水冲坍,他还感慨:“追思曩时,真一梦耳。”不料再过八年的今日,六客中的五人都已死亡,只剩苏轼一人尚在人间,寿命无常,人生如寄,那时候年纪最轻的他,现在代替了张子野的位置,做了座中的老人星了,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凉。
张仲谋请作《后六客词》,苏轼便写了如下这阕《定风波》:
月满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斗光芒。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配月独凄凉。
绿发苍颜同一醉,还是,六人吟啸水云乡。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曹刘今对两苏张。 84
其时,消息传来,范纯仁为了反对将蔡确流放岭外,被言官围剿,指为蔡确之党,力求罢相,出知颍昌府。苏轼听到此讯,不寒而栗,恍然有幸已逋逃之感。所幸杭州已经很近,只望西湖的山光水色,能够冲淡他“风雨京华”四年中一切痛苦的回忆。
1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2 〔宋〕费衮:《梁溪漫志》。
3 〔宋〕李廌:《师友谈记》。
7 〔宋〕王直方:《王直方诗话》。
8 〔宋〕王直方:《王直方诗话》。
10 〔宋〕苏轼:《东坡志林》。
12 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有所谓“一祖三宗”者,一祖为杜甫,三宗为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
13 《山谷外集》六十,史容注引《王立之诗话》。
15 〔宋〕李廌:《师友谈记》。
16 〔宋〕赵令畤:《侯鲭录》。
17 〔宋〕苏轼:《东坡志林》。
19 〔宋〕米芾:《海岳名言》。
21 语见《何氏语林》,其时想在西师生擒番将青宜结鬼章槛送京师时,故有此语。
22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23 〔宋〕陆游:《入蜀记》。
24 阮者,乐器名。《旧唐书·元行冲传》:“有人破古冢,得铜器似琵琶,身正圆。行冲曰:‘此阮咸所作器也。’令易以木而弦之,其声清亮,乐家遂谓之阮咸。”
26 〔宋〕邵博:《闻见后录》。
28 〔宋〕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31 〔宋〕王明清:《挥麈余话》。又杨万里《诚斋诗话》。
32 唐庚《唐子西语录》:“东坡居士作《病鹤》诗,自写‘三尺长胫瘦躯’,缺其一字,使任德翁(伯两)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稿,盖‘阁’(搁)字也。此字既出,俨然如见病鹤矣。”
33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
34 〔宋〕俞文豹:《吹剑录》。
35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
36 编者注:考《苏轼集》,应为《与毛维瞻》。
37 〔宋〕黄庭坚:《山谷集》。
38 本集:《书唐(坰)氏六家书后》。
39 〔宋〕苏轼:《东坡志林》。
41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赵令畤《侯鲭录》略同。
42 〔宋〕赵令畤:《侯鲭录》。
43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44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
45 〔宋〕赵令畤:《侯鲭录》。
46 佚名:《道山清话》。
47 〔宋〕赵令畤:《侯鲭录》。
48 〔宋〕苏过:《斜川集·书先公字后》。
49 本集:《四菩萨阁记》。
50 〔宋〕苏轼:《东坡志林》。
51 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一:“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52 〔德〕莱辛:《拉奥孔》(Laoccon ),论绘画与诗的界限。
55 〔宋〕何薳:《春渚纪闻》。
56 释德洪《石门文字禅》:题东坡画应身弥勒。
58 〔宋〕晁补之:《鸡肋集》。
59 〔元〕王沂:《竹亭集》。
60 〔元〕王沂:《竹亭集》。
61 本集:《书庞安常见遗廷珪墨》。
62 〔元〕陆友:《墨史》。
64 〔宋〕赵令畤:《侯鲭录》。
65 本集:《记夺鲁直墨》。
66 〔宋〕苏轼:《东坡志林》。
67 〔宋〕赵令畤:《侯鲭录》。
68 〔宋〕赵令畤:《侯鲭录》。
69 〔宋〕邵博:《闻见后录》。
70 〔宋〕何薳:《春渚纪闻》。
72 〔宋〕邵博:《闻见后录》。
73 〔宋〕赵令畤:《侯鲭录》。
75 范公偁《过庭录》:“丁石与刘挚同里发贡。后失途流落教坊,艺名丁仙现(又曰线见),亦才子也。”叶梦得《避暑录话》曰:“仙现非为优戏,则貌俨然士大夫。”
76 〔宋〕李廌:《师友谈记》。
78 〔宋〕赵令畤:《侯鲭录》。
79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80 〔宋〕邵博:《邵氏闻见录》。
81 〔宋〕朱弁:《曲洧旧闻》。
82 〔宋〕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录》。
83 〔清〕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
84 末句设想甚巧,正面是为“谈锋之健”设例,当指曹操与刘备(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苏张则指苏秦、张仪。实则为与后六客的姓氏相合,喻曹辅、刘景文、苏坚、苏轼、张仲谋、张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