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客东园
熙宁十年(1077)正月,朔风凛冽,大雪纷飞,苏轼一家冒着寒风大雪行路,将至济南,知齐州的李常,先派急足来迎,苏轼次韵答诗,有“敝裘羸马古河滨,野阔天低糁玉尘。自笑餐毡典属国,来看换酒谪仙人”句。苏轼常尊公择为太白,而自比为北海牧羊的苏武,可能是酒间的玩笑话,成了惯称。
三个侄子,迟、适、远都在雪中迎候,带领他们回家,虽然苏辙去冬赴京,还没有回来,但兄弟两家,阔别多年,一朝团聚,“酒食淋漓浑舍喜”,真是无比欢庆。
苏辙去冬匆匆赴京,是因朝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有意去作一番观察,寻找活动的机会。
熙宁八年(1075)二月,王安石复相,吕惠卿堵塞安石再起的阴谋既完全失败,同年十月,就被出知陈州。
神宗凛于水旱失常,灾祸频仍,这时候,又有彗星出轸的异象发生,帝权虽是至上,但是不能不怕天怒,所以避殿减膳,诏求直言。安石进曰:“天道茫远,未免妄诞。先王虽有官占,所言者,却还都是人事。”
神宗就盯着他道:“闻民间殊苦新法。”
“祁寒暑雨,民犹咨怨,此毋宁恤。”安石对答。
皇上显然有被蒙蔽的愤怒,诘曰:“老百姓莫非连祁寒暑雨之怨也都没有吗?”
安石碰了这个钉子,郁郁不乐,就此称病不出。但是,神宗没有其他办法,还是再三慰勉,促令复起视事。殊不知安石此时,曾、吕皆去,无人为助,只可依赖他的儿子王雱,而王雱虽有才干,到底是个狂率少年,他要彻底打击吕惠卿,却被惠卿反告一状。安石知道了,非常责怪他的莽撞,雱恚慎不平,患发背疽而死。
安石再相后,眼前情况,已与从前大不相同,皇上的信心也已不如往昔,无可作为,屡次称病求去。到这个独子忽尔病亡,老人悲伤不堪,万念灰灭,力请解职,神宗知道留他无益,才命以使相判江宁府,归居金陵(今江苏南京),时在熙宁九年(1076)之十月。
新政派的大头既皆罢出,帝以吴充、王珪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吴充,字冲卿,与王安石进士同年,年亦相同,又是儿女亲家,私人关系非常密切。由于安石的提拔,熙宁间得越两制三十余辈旧人,擢为三司使、枢密副使等要职;但在政治上,吴充却并不赞同安石的作为,屡次向皇上陈说新法种种不便,神宗也因为他一向中立无与,所以用以为相。
他一上台,处处要显示与安石不同。他请帝召还司马光、吕公著等,力荐因与安石论事不协而遭贬斥的李常、程颢诸人,又稍变新法,多所修正,甚至将安石家兄弟间不睦的私事,也在皇帝面前讲了。
无论从皇帝的意向上,还是吴充的作为上来看,这都是政治上一个转变的关键。其时,苏辙适罢齐州掌书记的职务,他想捕捉这个变局开始的机会,就匆匆上京,上书皇帝,力言青苗、保甲、免役、市易四事的弊害,以为“上则官吏劳苦,患其难行;下则众庶愁叹,愿其速改。今者皇天悔祸,启导圣意,易置辅相,中外踊跃,思睹宽政”,所以请求朝廷即行罢免前述四大弊事,不要太多顾虑,迟迟不决,以失天下民心云云。
苏轼不大现实,对于王安石之再度罢相,认为是一个迷信古书、不达世务的学者,出来操持实际政治,不自量力,终告失败,借《赠钱道人》诗,致其无限的悲悯:
书生苦信书,世事仍臆度。
不量力所负,轻出千钧诺。
当时一快意,事过有余怍。
不知几州铁,铸此一大错。
我生涉忧患,常恐长罪恶。
静观殊可喜,脚浅犹容却。
而况钱夫子,万事初不作。
相逢更何言,无病亦无药。
政治波浪中,难得出现一个机会,在这个时机中,苏氏兄弟表现不同,苏辙是个行动者,而苏轼只是个言论家而已。
苏辙在京,寄寓郊外范镇的东园,蜀公与苏家是乡里世旧,留辙在京度岁,所以至今未回。李常邀苏轼游济南名胜——大明湖,临水设宴,举行折花盛会,公择又取出他的外甥黄庭坚一束诗文稿来,请轼指教。其时,庭坚仍在北京国子监当教授,虽然还是无缘相见,但对苏轼这位学养深厚的人,自有更深一层的印象。
苏轼在济南弟弟家住了个把月,日与李常纵谈剧饮,他说喝得几乎把头都浸到酒里去了。二月上旬,才离济南,苏辙出京来迎,相遇于澶濮之间的道上,自苏轼赴杭,后又移知密州,兄弟二人不相见者,已经七年了。
苏轼约他老弟同往河中,不料行至陈桥驿,奉到诏告,又被改知徐州军州事。相将至京师的陈桥门,却为门官所阻,当时有旨,外官非奉诏,一律不许入国门,于是,只好同回东园,《栾城集》诗《自南京寄范景仁》,有云:
敝裘瘦马不知路,独向城西寻隐君。
…………
欣然为我解东阁,明窗净几舒华茵。
…………
我兄东来自东武(密州),走马出见黄河滨。
及门却遣不得入,回顾欲去行无人。
东园桃李正欲发,开门借与停车轮。
…………
留连四月听鶗鴂,扁舟一去浮奔浑。
…………
苏氏兄弟在东园一住两个多月,说是为苏轼长子迈娶妇于京师,恐亦不尽为此。其时迈年十九,娶的是同乡王宜甫的女儿。当时通行早婚,苏轼也是十九岁结婚的,苏辙更早,只有十七岁。
苏轼到后不久,东园主人范镇忽有嵩洛之游,苏轼作诗送行,有“小人真暗事,闲退岂公难。道大吾何病,言深听者寒”句,盖从前新政派逼迫范镇退休,王安石又剥夺一切应与的恩礼,苏轼心颇不平,此时才敢一吐。
范镇行前,设宴东园道别,似有不少叮咛,所以苏轼作《次韵景仁留别》诗,有“临行一杯酒,此意重山岳”的话,其间蛛丝马迹,都可看出他们三人正在进行一个计划,蜀公此行就是为鼓励那位在洛阳闭户纂书的司马光,出山来匡救时弊,抚慰苍生。
这些元老们,虽然身在江湖,心当仍存社稷,今则更有“安石已矣,其如帝何”的关切。范镇与司马光交谊非常深切,在朝时议论如出一口,司马光信为笃诚君子,所以,要说动君实出山,范镇是第一人选。
范镇到洛阳后与司马光的讨论如何,虽不清楚,但司马光曾自洛阳贻书吴充,书曰:
自新法之行,中外汹汹。民困于烦苛,迫于诛敛,愁怨流离,转死沟壑,日夜引领,冀朝廷觉悟,一变敝法。今日救天下之急,当罢青苗、免役、保甲、市易,而息征伐之谋。欲去此五者,必先别利害,开言路,以悟人主之心。
……今病虽已深,犹未至膏肓。失今不治,遂为瘤疾矣。
司马此函,与苏辙上神宗皇帝书里的建议,如出一辙。
当此“曙光一现”的转变期中,苏轼回到别已七年的京城,心里却另有一番特别的感受。检点变法之初,在京时所作言论,大都出于狂热的意气,缺乏冷静思考,也有很多不尽合理之处,至安石已去,反而觉得今日朝堂中,就缺乏像他这么一个敢作敢为的勇者,痛自检点,颇有悔意。
宋至熙宁年间,国家处境,非有一番彻底变革,无以救危图存。荆公变法,原是适应时势要求的产物,并世诸贤,亦莫不抱有求新求变的意图,即使苏轼,努力揭发陈弊,亦未始不是力主变革的人,而且部分意见,也有与荆公不谋而合之处。如朱熹论曰:
熙宁变法,亦是势当如此,凡荆公所变者,东坡亦欲为之。及见荆公做得狼狈,遂不复言,却去攻他。 1
朱熹论苏,不免门户之见,并不公平,如苏轼评骚新法,早在变法之初,岂是看他狼狈,才落井下石的。不过争论当时,出言落笔,太过意气用事,却是事实。苏轼今自回顾,当年如有一方面能不那么偏执,依神宗目前之能从善如流,情形绝不会如现在这样糟糕。这次离京后,在与老友滕达道(元发)书中,痛自悔咎道:
某欲面见一言者,盖为吾侪新法之初,辄守偏见,至有同异之论。虽此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
今圣德日新,众化大成。回视向之所执,益觉疏矣。若变志易守,以求进取,固所不敢,若哓哓不已,则忧患愈深。
欧阳修次子欧阳奕来访,亦曾劝他。
奕字仲纯,时官光禄寺丞,听说苏轼住在东园,他就襆被来访,对床夜话,直到天光大白。他们有说不尽的话题,谋道忧时,无所不谈,而仲纯所关切的,是政治场中,人情险恶,劝苏轼必须保身远祸。苏轼十分感动,他说:“仲纯说这话时,那副恳挚的神情,完全和文忠公一模一样。”
二苏住在东园,等待主人归来,这期间,苏轼忙于为长子完婚,为次子医病。
苏迨先天不足,幼不能行,后来虽然会走,但身子依然单薄,常常生病。苏辙少时也是一样,夏则病脾,食欲不振,秋则病肺,畏寒,后在陈州做学官时,得道士李若之传授服气法,行之一年,所有病痛,不药自愈。苏轼认为学道养气,至足有余者,便能以气与人,气足,即百病不侵。其时,李道士适在京师,就将他请来,与苏迨对面坐了,为他“布气”。苏迨觉得脐腹间如被初日所照,温暖舒服,以后,他果然日渐健壮起来了。
苏轼忽接驸马都尉王诜折柬邀约,定期于北城外之四照亭中相见。
王诜,字晋卿,太原人,开国元勋王全斌的后裔,尚英宗之女贤惠公主,而公主与今上神宗,是出于宣仁高后的同胞兄妹,他是金枝玉叶的皇亲国戚。
王诜是当代山水画的名家,继承李营丘(成)后的松石寒林一派的大师,他与苏轼在绘画艺术上交好。
三月初二寒食节,苏轼应约前往,只见四照亭前,金鞍玉勒的骏马,排列成行,仆从无数,往来祗应,行帐间香雾蒙蒙,一派豪华气象。
晋卿设酒待客,带来六七个侍姬,招呼席面,斟酒下食,个个长得像画中美人一样艳丽,苏轼觉得周昉 2 画的美人还嫌太肥一点,而眼前这几个侍姬,却都娇小玲珑,光彩照人,苏轼自认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的绝色。酒过三巡,管弦随作,清歌曼度,如闻仙乐。
两年后,苏轼还怀念此日的北城之游,走笔为诗寄晋卿云:
北城寒食烟火微,落花蝴蝶作团飞。
王孙出游乐忘归,门前骢马紫金𩉜。
吹笙帐底烟霏霏,行人举头谁敢睎。
扣门狂客君不麾,更遣倾城出翠帷。
书生老眼省见稀,画图但觉周昉肥。
…………
酒酣,倩奴求轼作曲,便为当筵歌唱,苏轼作《洞仙歌》一首、《喜长春》一首与之。但今存元本、毛本《东坡乐府》,皆无此二词,疑《喜长春》即是《𣨼人娇》的别名。《𣨼人娇》题作《小王都尉席上赠侍人》:
满院桃花,尽是刘郎未见。于中更、一枝纤软。仙家日月,笑人间春晚。浓睡起,惊飞乱红千片。
蜜意难传,羞容易变。平白地、为伊肠断。问君终日,怎安排心眼。须信道,司空自来见惯。
苏轼自认穷书生少见多怪,要如贵族们司空见惯,任她国色天香,也不会神魂颠倒。
翌日,王诜送来韩幹画马十二匹,共六轴,求轼题跋。苏轼论马(画)之作甚多,他总坚持一个信念,“生命,只能存在于自由生活之中”。养尊处优的厩马,金羁玉勒,尽失本性,养得太肥了,就显不出马的俊骨来。韩幹这幅牧马图上,十二匹马,在平沙细草上,争先恐后地争驰,才有人马相得之趣。诗略曰:
众工舐笔和朱铅,先生曹霸弟子韩。
厩马多肉尻脽圆,肉中画骨夸尤难。
金羁玉勒绣罗鞍,鞭棰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
平沙细草荒芊绵,惊鸿脱兔争后先。
王良挟策飞上天,何必俯首服短辕。
“何必俯首服短辕”,苏轼哀马,亦所以自哀。
范镇去洛阳打了一个来回,费时不过一月,可谓来去匆匆,然而他们三人的想望,都落了空。
吴充拜相之初,曾请朝廷召还司马光、吕公著等,而帝不答,神宗不认为习故安常的老臣,能够匡救时艰。司马光贻书吴充,所说各点,吴充亦不能用,盖皇上用兵复耻之念未息,而用兵需财,凡是含有财政目的的新法,也就不能停罢。
东园主人一回来,二苏立刻告辞,他们在京逗留已经过久,苏轼要赶往徐州到任。范镇从洛阳带来司马光写寄苏轼的《题超然台诗》,苏也不及作复,到徐州后才写《与司马温公书》曰:
春末,景仁丈自洛还,伏辱赐教,副以《超然》雄篇,喜忭累日。寻以出京无暇,比到官,随分纷冗,久稽裁谢,悚怍无已。某强颜苟禄忝窃,所愧于左右者多矣。未涯瞻奉,惟冀为国自重,谨启。
五月初,司马光又将所作《独乐园记》写寄徐州,苏轼报书曰:
某再启:《超然》之作,不惟不肖托附以为宠,遂使东方陋州,以为不朽之盛事,然所以奖与则过矣。久不见公新文,忽领《独乐园记》,诵味不已,辄不自揆,作一诗,聊发一笑耳。
彭城(徐州)嘉山水,鱼蟹侔江湖,争讼寂然,盗贼衰少,聊可藏拙。但朋友阔绝,舍弟非久赴任,益岑寂矣。
司马温公洛阳所筑独乐园,规模不大,难与洛阳其他名园相比,只在尊贤坊国子监旁,买了一块二十亩大的土地,辟以为园。李格非《洛阳名园记》里说:“独乐园极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其曰读书堂者,数十椽屋。浇花亭、弄水种竹轩尤小。公自撰《独乐园记》,略云:中有堂,曰读书堂,堂北为沼,沼上有庐曰钓鱼庵,沼北曰种竹斋,沼东曰采药圃,圃南为六栏,栏北曰浇花亭,又于园中筑台作屋,曰见山台,合而命之曰独乐园。”
所以,苏轼作诗,题曰《司马君实独乐园》,意不在园,而以霖雨苍生,寄望温公。诗曰:
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
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
花香袭杖屦,竹色侵盏斝。
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夏。
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
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
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
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
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
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
持此欲安归,造物不我舍。
名声逐吾辈,此病天所赭。
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
司马温公退居洛阳,“绝口不言事”(王称《东都事略》);而东坡诗言其“年来效喑哑”,可见温公之老练与东坡之天真。
二 谏用兵书
熙宁中,张方平以宣徽北院使召京陛见,其时群臣殿议,都说:“天子以修贡为辱,岂能永远岁输大量币帛与辽夏,而凋丧国力。陛下神武,可以一战而胜。”方平知道这班官僚,只会迎合皇上用兵的意愿,而不顾国家安危,实在按捺不住,进曰:“陛下谓宋与契丹战,凡几战,胜负若何?”
西府八公,一时间都回答不出来。神宗回头问方平,方平说:“宋与契丹大小八十一战,只有张齐贤太原之战这一次胜利而已,陛下视和与战孰便?”
神宗与盈廷朝士,霎时间被说得喑默无言。
但是,神宗此志不移,熙宁三年(1070),已接受了建昌军司理王韶所上的平戎策。王韶建议:“西夏可取,不过欲取西夏,当先收复河湟;而收复河湟,又必先招抚诏边各色种族,孤立夏人。”王安石对于此策,大为赞许,神宗就任命王韶为管干秦凤经略,筑渭泾上下两城,屯兵招抚洮河诸部落。
五年八月,王韶引兵进击吐番,大胜,置熙河路,继谋进取河州、洮州和岷州。不料此后战事,就像捉迷藏一样,在这三州之间打转,旋得旋失,并无收获。
熙宁九年(1076),西夏骁将青宜结鬼章又聚兵洮、岷二州,胁迫已经归附宋朝的羌人,结合一起,将谋大举,情势可虑。十二月,神宗派遣内侍押班李宪,乘驿往秦凤洮河,措置边事,下诏沿边诸将,皆须服从李宪的节制。言官以为用宦官领兵挂帅,后患甚大,竭力反对,帝皆不听。
就在此后不久,熙宁十年的四月,苏氏兄弟,行过南都,来谒方平。
其后,张方平刚奉旨任为宣徽南院使(即南京留守),兼判应天府。苏辙尚无出处,在京时,虽得人荐举,改官著作郎,但无实职,尚在候补中。方平一见大喜,就辟举苏辙为签书应天府判官。
方平深恨朝臣以逢迎为能,边将启衅为功,大家儿戏国家命运,务虚名而忽实祸,这情形实在十分危险。他们三个局外忧时的人,反复讨论,认为佳兵不祥,自古以来,因为人主好战,致令国家灭亡者,指不胜屈,假使听任这年轻的皇帝这样做下去,将来如何得了。
当此时也,神宗临御已久,群臣畏其威严,即使有见识的也不敢规劝,方平慨然道:“总得有人肯说逆耳之言,我已七十一岁,老且将死,祸福在所不计。死后,见先帝于地下,也有话说。”
就此决定,由张方平出面,苏轼主稿,撰《谏用兵书》,略曰: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
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中间说到,历史上好动干戈的人主,因兵败而亡国的,固不必说。即使每战必胜,如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唐太宗等,虽然扩大了版图,但是兵连祸结,国力凋残,战争所导致的后果,也都历历可数。
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甲治兵,伺候邻国。群臣百僚,窥见此指,多言用兵。薛向为横山之谋,韩绛效深入之计,师徒丧败,财用耗屈。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无怒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
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于是王韶构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横山,熊本发难于渝泸。然此等皆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于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而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矣。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凌侮敌国之意。天意难测,臣实畏之。……
他说:战胜之后,皇帝只见奏凯朝贺,远方人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目盲臂折的惨状,陛下必不得见,孤儿寡妇的哭声,陛下必不得闻。……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内府储积扫地无余,州郡征税上供殆尽,公私交困,无以善后。
结尾说:
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这篇犯颜极谏的大文字,奏上之后,立即传布宇内,万人争诵。据说神宗读后,亦极感动,但也并不因此就改变他的决策。至永乐兵败后,果然“哀痛悔恨”时,即使念及此文,亦已无可挽回了。
熙宁十年(1077)四月二十一日,苏轼到达徐州,进谢上表。
徐州城东,有条泗水,今呼为清河,出城二里,有百步洪。这段水中,如有石块随水下奔,乱石激流,白浪迅飞,过此则又恢复平静,澄碧可爱,为徐州一大名胜。
苏轼第一次与老弟和朋友颜复同游,出城沿着河边漫步,觉得这条河岸边极适于筑亭种柳,跃马于河滨柳荫下,应是一桩非常快意的事情。但他立即转念,这种少年时代的狂兴,已经不该有了,日夜都望还乡,怎么又想在徐州筑室种柳,矛盾得自个儿想笑。
苏辙须赴南京新任,住不了几日,而苏轼下车伊始,公事繁忙,又不能陪他,心里很难过。心想只要能退休,这种烦恼就都没有了,退休也应该不是难事,朝廷里人才济济,绝不缺少我们兄弟两个:
君虽为我此迟留,别后凄凉我已忧。
不见便同千里远,退归终作十年游。
恨无扬子一区宅,懒卧元龙百尺楼。
闻道鹓鸿满台阁,网罗应不到沙鸥。
七月,已是早秋时节,一个风雨之夜,兄弟二人同宿逍遥堂,苏辙想起在怀远驿准备应试时的旧事,回头一看忽已过去十六七年了,至今四顾苍茫,还是一事无成,禁不住也有漂泊无归的感怆,作《逍遥堂会宿二首》,诗前有引言曰:
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游宦四方,读韦苏州诗,至“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幕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其后,子瞻通守余杭,复移守胶西,而辙滞留于淮阳、济南,不见者七年。熙宁十年二月,始复会于澶濮之间,相从来徐,留百余日,时宿于逍遥堂,追感前约,为二小诗记之。
苏辙为人,心不异口,口不异心,是个朴实厚重的君子,凡事随遇而安,不大自寻烦恼,这次却是例外,所作二诗,流露了无限的凄凉。如曰:
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
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
秋来东阁冷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
困卧北窗呼不起,风吹松竹雨凄凄。
苏轼读了这两首诗,心里很是难过,想对老弟解慰一番,他说:“余观子由,自少旷达,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长年之诀,而余亦窃闻其一二,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因和其诗(录一)曰:
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怀远驿读书当时,兄弟都还是二十出头的惨绿少年,如今则皆步入中年,历经忧患,鬓发早都白了。
坚留老弟在徐州同度中秋,苏轼特地邀了许多朋友,设乐置酒,同游吕梁和百步洪,以当送别。苏辙作《水调歌头》词: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樽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夜已很深,兄弟二人兀是同坐观月,不愿就寝,苏轼作《阳关词》送别: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游宦生涯,真是萍踪浪迹,漂浮无定,明年今日,连自己将到哪里去都不知道,遑论兄弟对床的旧梦。
八月十六日,苏辙买舟别去,赴南京留守签判任。
苏轼送弟归来,逍遥堂里突然变得空洞可怖,进门就吃了一惊。老弟一向沉默寡言,不见面时,总只担心坦率的老兄,说话不小心会惹祸;得在一起,他也不大说话,但是,即使相对无言,也令人心里有种踏实满足的感觉。
苏辙有六个女儿,三个儿子,幸亏夫人贤慧,荆布裙钗,藜藿自甘。开不出伙时,苏辙还能倒头大睡。苏轼赞叹道:一个人能够这样过日子,“使子得行意,青衫陋公卿”。
不过,南都是个潜龙卧虎的大都会,人事之争,一定很激烈,要他闭阁静坐,装聋作哑。老弟在身边时,这些话,都顾不得说,人走了,却又心潮起伏,拉拉杂杂想起一大堆叮咛,作《初别子由》诗,寄往南都。
徐州在往古,即为九州之一,包括现在江苏省之西北部,山东省的南部以及安徽省的东北部。自汉以来,虽治所屡迁,疆土日狭,但上则控制山东南部的沂蒙山区,下则贯穿淮泗之水,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就是由于地位居此冲要,所以这地方,经常遭受战争的祸害,民生非常困苦。
徐州出产花岗石和铁,冶金技术已很发达,徐州打造的刀剑,闻名全国。冶铁需要强大的火力,而“彭城旧无石炭”,烧木炭炼铁,常苦火力不足。苏轼听说徐州地下蕴藏石炭,就开始遣人各处勘寻,于元丰元年十二月访获煤矿于徐州西南白土镇之北,从此有铁有煤,打造出来的兵器,犀利更胜往常,苏轼作《石炭》诗曰:
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磬万车炭。
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
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
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
…………
煤的火力当然非木炭可比,苏轼高兴得预期道:“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
徐州为京东屏障,自古为用武之地,民风非常强悍,盗贼纵横。距州七十里的利国监,土豪百余家,金帛山积。当地三十六个冶场,是生产兵器的地方,而驻军微薄,万一发生盗警,吏兵弃地而逃,则强盗既得财帛,足以啸召无赖,壮大人力,更有精良的兵器,不啻如虎添翼。苏轼心所谓危,一面状奏朝廷,请求开放利国监铁团冶户组团自卫的禁令,并请命令南京新招骑射指挥,兼领沂州兵甲巡检公事,以充实地方的军力。又说,京东恶盗,多出于逃兵,所以政府若能加恤部送配军的军士,使不逃亡,便可清盗源而肃军政。拜发奏疏后,终不获得朝廷的重视,苏轼认为事须当为,应有勇气担待,即下令三十六冶,每户点集冶夫数十人,各人配给刀枪,组成自卫队,练习枪刃,统于官署,每月两衙于知监庭前,以示有备,使悍盗猾贼,不敢轻起觊觎之心。权力有限的知州,能做的只有如此。
苏轼又尝关怀到在狱中患病的囚犯常因不得医治而死,觉得非常不忍。上医疗病囚状,请求军巡院及各州司理院,各选差衙前一名,医生一名;每县各选差曹司一名,医生一名,专责医疗病囚,任期以一年为限。
医疗经费各按州县囚犯人数,专立佣钱,可从免役宽剩钱或坊场钱中拨充。治疗病囚每十人中死一人者为上等,死二人者为中等,失三者为下等,失四以上为下下等。上等全支,中等支二分,下等不支,下下等科罪,自杖六十至杖百止。
苏轼说,如此则人人用心,治囚病如疗其家人,全活者不可胜数。但他这个建议,依然不被政府重视。
三 徐州大水
苏轼到任不过两个半月,忽传七月十七日黄河决口于澶州之曹村。澶州地在河南濮阳市西,距离黄河只有三十五里,决口之水,一泻千里,流入山东巨野,首灌东平。
黄河决口,大水奔腾而至,一倏时可以吞没整个城市。这个巨大的灾变,其恐怖的程度,与无法抗御的强势,宛如末日到临人世。水至东平,当地的吏民群情惶急,不知怎么办好。幸有一个叫应言的僧人,建议凿开清冷口,引导大水流入已废的旧河道,使由东北入海。
官吏们还不立刻相信他的建议,应言竭力申述有效,他所说黄河决水的情形,也非常明白,姑且照他的建议做了。这浩瀚东来的大水,果然有了去处,东平赖以无事。
河决澶州,历时月余,汴河还一直保持着秋季干旱的常态,所以大家都没想到水会涨到徐州来。不料八月间梁山忽然泛滥起来,二十一日南清河水暴涨,时又大雨,水急涨到徐州城下,“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情势非常可怕。
徐州城南,两山环绕,又有吕梁和百步洪抵挡于下,所以水就汇集在东、西、北三面,触山而上,满眼是一片汪洋,大水无处宣泄,便一直往上高涨,俯视城下,忽尔就比城中平地,涨出一丈九寸的大水,水漫城壁,若是城墙一倒,则整个徐州城就淹在水底了。
情势这样危急,城中富民争出避难,苏轼当机立断曰:“富有者都出城,民心立刻动摇,我跟谁来守这个城?有我在,决不任水败城!”下令劝阻逃离的富户,回到城里来。苏轼穿上雨靴,带了手杖,亲入武卫营,对该营的首领说:“河将坏城,事情已很急迫,你们虽是禁军,也应该帮我们出一份力量。”
那首领慨然道:“太守也不避水,这正是我们效命之秋。”
苏轼立刻到队伍里去,派出奉化、牢城的兵卒,短衣赤脚,各持畚锸之类的工具,会合民夫,一同抢救。
徐州父老说:“天禧年间,徐州曾筑两条防水的堤岸:一条从小市门外沿城壕而南,接到戏马台的山麓;一条自新墙门外,沿濠西折,接到城下南京门之北,防水有效。”苏轼认为父老们的经验可贵,事实上也只有抢建防水堤,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苏轼便紧急征召民夫五千余人,会同武卫军的兵丁,日夜不停地赶工,从戏马台起,至城而止,筑造一道长堤,全长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阔两丈。几百艘的公私船只,因有风浪,本不能行,下令集中系缆城下,以减轻冲击城壁的水力。
至九月二十一日,测量水高已达两丈八尺九寸,幸而堤工已成,水自东南隅来,都被这道长堤挡住了,害不及城,民心始定。但是大雨还是日夜不停地下,河水之势更强,城墙不浸水者,只剩三版。
苏轼自堤工开始,日夜在城上巡视,随时派遣官吏,分头堵守,夜晚他就宿在城上,并不回家。
这次大水,经历七十余日,至十月初五,水才渐见消退。十三日澶州发生一场大风,吹啸整日,风止,黄河一支流却已复入故道,水患就此得止。苏轼高兴极了,写了《河复》一诗,叙曰:“乃作河复诗,歌之道路,以致民愿,而迎神庥,盖守土者之志也。”
有人建议,可在荆山下筑沟容水,苏轼便与同僚二人前往实地勘察,发觉这个地方全是乱石,无法施工而罢。苏轼认为在城外加造外小城,创建石堤,确有御水之功。议定,就上奏朝廷,请准兴建,并乞于十二月内下旨。
但至明年(元丰元年)正月,尚无消息,苏轼猜想也许因为经费太大之故,所以再紧缩预算,请求改筑“木岸”,同时致函时任国史院编修官的刘攽,托他就近协力通过这项计划,书曰:
某曾擘划作石岸,于十月内申诏使,仍乞于十二月已前画旨。今已涉春,杳未闻耗。又闻有旨下淮南、京东,起夫往澶州,其势必无邻郡人夫可以见及,以此知石岸文字,必不遂矣。
今相度作木岸,工费仅减一半,用夫六千七百余人,粮四千三百余石,钱一万四千余贯,虽非经久必安之策,亦足支持岁月。若此策又不行,则吾州之忧,未可量矣。今寄奏检一本,奉呈告贡父力言之,此事决不可缓,若下所属相度,往返取旨,则无及矣。某岂晓土功水利者乎?职事所迫,念此一城生聚,必不忍弃为鱼鳖也。
元丰元年(1078)二月初四,皇帝降敕奖谕,敕曰:
敕苏轼:
省京东路安抚使司、转运司奏:昨黄河水至徐州城下,汝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舍,得免漂没之害,遂得完固事。
河之为中国患久矣,乃者堤溃东注,衍及徐方,而民人保居,城郭增固,徒得汝以安也。使者屡以言,朕甚嘉之。
同时诏赐钱二千四百一十万,犒奖夫役四千零二十三人。
又发常平钱六百三十四万,米一千八百余斛,准予募夫三千零二十人,改筑外小城,创建木岸四条,大坑十五处,尽加堵塞。
工程中,发现子城的东门,当水之冲,而府库即在是处,地甚狭窄,不能作城。苏轼就将城门扩大,护以砖石,城门上建一大楼。
徐州府廨内,旧有一座厅堂,俗传是项籍所造,称“霸王厅”,没有人敢去里面坐,据说谁敢冒犯使用,必有祸害,所以久成废置。苏轼恶其淫名非实,下令将这霸王厅一举拆毁,拆下来的材料,用在东门上建造大楼。这件事,不禁使人想起他的祖父率领健仆,拆毁茅将军庙的故事,到底是苏序的孙儿,有他一样豪迈而正直的勇气。
东门上新建大楼,垩以黄土,名之曰“黄楼”,取五行中土能克水之意。
苏轼将这次抢救水灾的经过,记其大略为《奖谕敕记》,连同皇上诏书,刻石志于黄楼,其详细情形,别卷藏于有司,谓之《熙宁防河录》,备为后人参考。
四 秦七黄九
李常齐州任满,徙官淮南西路提点刑狱,趁这机会,于元丰元年三月寒食节,从济南到徐州来访。至则苏轼还在城外督工,公择作三绝句派人招他回家。苏轼急急慌慌赶来,身上还穿着布衫,满身尘土,执手相见,分不出谁是主人,谁是风尘仆仆的远客。
李常是个非常严肃的学者,但却好酒又好伎乐,苏轼要一洗书生酸气,设非常豪华的寒食宴,召伶演剧,亲撰“宴提刑学士致语”来欢迎这位老友。苏轼座上作诗自谓“醉吟不耐攲纱帽,起舞从教落酒船。结习渐消留不住,却须还与散花天”。一日,听说李常在傅国博家大醉,因为傅家声伎出众,公择抵挡不住红袖劝酒的殷勤。苏轼笑他说:“不肯惺惺骑马回,玉山知为玉人颓。紫云有语君知否,莫唤分司御史来。”
李常将去,苏轼送他笋和芍药花,作《送李公择》诗,深感故人虽多,而出处不尽相同,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只有数得出的几个,而又天各一方,“有如长庚月,到晓烂不收”。十日欢聚,每天都聊到深夜,侍仆们瞌睡得倒下来了,他们还在痛饮高谈不倦。
李常去后不久,就有两位与公择有关的杰出后辈,到苏轼门下来投贽请益,一是秦观,一是黄庭坚。
当时,苏轼文名满天下,欧阳文忠既逝,学者间几已公认苏轼传承了宗师的地位,士人有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的仰赞。
秦观,初字太虚,后改少游,扬州高邮人。生于仁宗皇祐元年(1049),时年三十,不得意于场屋,尚未得解。是时,他将赴京应举,途遇李常,公择便为他作书介绍,往见苏轼,秦观投诗为贽:
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
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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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李常)持节过乡县,教以东来偿所愿。
天上麒麟昔漫闻,河东鸑鷟今才见。
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
苏轼先在济南李常座上,已经看过秦观的文字,称赞他的文章,有珠圆玉润之美。如今看到他这个人,外表虽然不修边幅,而为人方正不苟,风神倜傥,语言婉转,印象很好。
不过,那个时代,读书人只有科举一条出路,无论如何必须先通过这段狭窄的瓶颈,否则就一辈子陷于泥涂了,所以苏轼当时最大的关切,是他的考试,赠诗说:
夜光明月非所投,逢年遇合百无忧。
将军百战竟不侯,伯郎一斗得凉州。
翘关负重君无力,十年不入纷华域。
故人坐上见君文,谓是古人吁莫测。
新诗说尽万物情,硬黄小字临黄庭。
故人已去君未到,空吟河畔草青青。
谁谓他乡各异县,天遣君来破吾愿。
一闻君语识君心,短李(常)髯孙(觉)眼中见。
江湖放浪久全真,忽然一鸣惊倒人。
纵横所值无不可,知君不怕新书新。
千金敝帚那堪换,我亦淹留岂长算。
山中既未决同归,我聊尔耳君其漫。
所谓“不怕新书”,是指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当时考试的国定标准本。
秦观也因考期迫近,不能久留,苏轼约他考后再来徐州。是年重九,黄楼落成,秦观写了一篇《黄楼赋》来,苏轼作诗为谢,称其清新婉丽,有屈宋之才,如南山之石一样清润柔滑,又如摹刻朱蜡,细腻得不失毫末。
不料榜发,秦观又再落第,百无聊赖,径回高邮去了,苏轼大为不平,愤然道:“回看世上无伯乐,却道盐车胜月题。”
不久,接到黄庭坚从北京(今河北大名)寄来《古风二首》,道其倾慕。
黄庭坚,字鲁直,晚号山谷道人,原籍浙江金华,上溯五代的先祖宦游分宁(今江西修水),子孙就落籍于此。庭坚生于庆历五年(1045),时年三十四岁,比苏轼只小九岁。
庭坚的父亲黄庶,庆历朝的进士,诗学韩愈,在康州(今广东德庆)任上逝世时,庭坚还只十四岁。家贫,他曾开个草药铺来维持生活。稍长,从母舅李常为学,尽读李常的藏书,初娶谢师厚的女儿为室。黄庶和谢师厚的诗,皆宗老杜,庭坚得其传承,学杜为主,兼得韩愈和孟郊的长处。
苏轼是从孙觉那儿,初知世有庭坚其人,孙觉是庭坚继室的父亲。后来又经李常推荐,在他那里读过庭坚更多的诗文旧稿,对他印象很深,只因山河暌隔,无缘识面。这次也许仍是舅父李公择的鼓励,庭坚遵后辈礼,投诗请益。诗是《古风二首》,兹录其一:
江梅有佳实,托根桃李场。
桃李终不言,朝露借恩光。
孤芳忌皎洁,冰雪空自香。
古来和鼎实,此物升庙廊。
岁月坐成晚,烟雨青已黄。
得升桃李盘,以远初见尝。
终然不可口,掷弃官道傍。
但使本根在,弃捐果何伤。
庭坚此诗,托物引喻,认为像苏轼这样冰雪高超的人,应是国家宰辅的人选,现在却被羼于众人之中,但是,士人立身,自有根本,即使终被捐弃,而风骨仍在。第二首诗则以小草欲依青松为喻,他很坦诚地表白:“小大才则殊,气味固相似。”
苏轼也和作两首回赠,诗说现在是嘉谷倒卧风雨中,而稂莠登场的时代,但是宇宙运行不息,才德君子总有出头的一天,希望他是三千岁一结实的蟠桃,苏轼自喻是全生路旁的苦李,“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
除报诗外,苏轼更有一函给庭坚,书云:
轼始见足下诗文于孙莘老之座上,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知之者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轼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
其后过李公择于济南,则见足下之诗文愈多,而得其为人益详,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
今者,辱书词累幅,执礼恭甚,如见所畏者,何哉?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不可得,岂意得此于足下乎?
《古风二首》,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而轼非其人也,聊复次韵,以为一笑。
其时,苏轼之访识人才,也确是声应气求,以交朋友的态度为主,如答黄庭坚和其密州旧作诗,说:
我今独何幸,文字厌奇玩。
又得天下才,相从百忧散。
阴求我辈人,规作林泉伴。
宁当待垂老,仓卒收一旦。
苏轼在徐州所赏识的青年朋友,还有王迥、王适兄弟。王迥,字子高,有个神秘的传说,说他曾有与仙女周瑶英同游芙蓉城的艳遇,故事情节完全与唐人传奇相似。苏轼好奇,一见就问他果有此事否,子高娓娓陈述经过,苏轼为作《芙蓉城》长诗。其弟王适,字子立,为徐州的州学生,贤而有文,朴实厚重,喜怒不见辞色,与苏辙很相像。苏轼就看中他这一点,后来出面介绍,将苏辙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他。
这王氏兄弟,从此就被苏轼照顾,住在官舍里。明年二月,苏轼有个同乡张师厚赴京赶考,顺道先过徐州来谒,其时庭中杏花盛开,月下置酒共饮,二王在花间吹洞箫助兴,苏轼作《月夜与客饮杏花下》诗: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苏轼与三个青年后辈,饮酒花下,其乐融融,何以忽然会有最后这两句诗语,当时不大容易索解。但是后来,距此不过四个多月,就发生乌台诗狱这场横祸,“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莫非这就是所谓“诗谶”?
五 黄楼之会
黄楼将成,苏轼原想将起建黄楼的始末,自撰一篇记文,后来看到苏辙撰寄的《黄楼赋》,已尽其大略,就不再写,决定亲自书写此赋刻石,弟作兄书,亦是很好的纪念。
苏轼写此碑时,官伎马盼盼侍侧。盼甚慧丽,为苏轼所钟爱,她平常学苏的书法,颇能得其仿佛,她在一旁看着苏轼落笔挥毫,颇有会心的样子。苏轼书写中间,有事走开,盼盼一时兴起,就代他接下去写了“山川开合”四字,苏轼回来看了,哈哈大笑,替她略为润色,不再更写,所以后来流传的《黄楼赋》碑帖中,“山川开合”这四个字是马盼盼写的。 3
党祸发生时,诏毁天下苏轼碑文,当时的郡守,不忍下手破坏,将这碑石沉入城濠水底,易楼名为“观风”,报销公事。到了宣和末年,这个禁令已经渐渐松弛,而豪门富户,不惜千金,争购苏轼墨迹,即使碑石拓片,也很卖钱。不过碑石尚存者,拓取无穷,价总不高。时有苗仲先者,为徐州太守,他派人将这《黄楼赋》碑石从水底捞了起来,雇工日夜拓印,既得拓片数千本,忽然一本正经地对僚属道:“苏氏之学,法禁尚在,此石奈何独存。”立命捶碎。人们知道此石已毁,则拓本的价格就扶摇直上了。仲先任满回京,将这批墨拓以高价卖出,发了财。 4
黄楼于元丰元年(1078)八月十一日草成,这几日,苏家接连有两桩喜事:十一日苏辙嫁女与文同的次子文逸民,苏轼派长子迈前往帮忙,而十二日,他的长孙箪出生,苏轼《与李公择书》曰:
某辄有一孙,体甚硕重,决可以扶犁荷锄,想公亦为我喜也。八月十二日生,名楚老。
迈往南京,为舍弟此月十一日嫁一女与文与可子,呼去干事。
客中又逢中秋,就更怀念离去的亲人。想起最近这六年来,只有去年中秋,得与老弟会合于此,其余五年,都分在两地别离之中,作《中秋月寄子由三首》中说:“六年逢此月,五年照离别。歌君别时曲,满座为凄咽。”何况今年中秋,苏轼身体又不好,患病咳嗽,诗说:“殷勤去年月,潋滟古城东。憔悴去年人,卧病破窗中。……白露入肺肝,夜吟如秋虫。坐令太白豪,化为东野穷。”他再细数去年今日一同饮酒赏月的朋友,现在都已散如浮萍,仰头看月,月光如水一样清寒,穿越房栊,抚枕叹息,心里非常寂寞。
约了好友王巩(定国)于今年重九到徐州来晤,苏轼一直盼望他来,作诗催他道:“我虽作郡古云乐,山川信美非吾庐。愿君不废重九约,念此衰冷勤呵嘘。”
王巩,字定国,名相王旦的孙子。他的父亲王素知成都时,曾将这个儿子托付苏轼,教导他做学问,后来他又做了乐全老人张方平的女婿,两人的关系,在亦师亦友之间。
定国为人,好为夸诞的议论,不脱贵介公子的习气。在两三年前赵世居谋为不轨的政治案子里,王巩牵涉在内,被追两官、勒停(降官两级,勒令停职)。苏轼非常记挂这个失意的朋友,一再托人邀他到徐州一游,散散心。定国情绪不好,去年没有来成,今年则约在重九,会于黄楼。
王巩将来,先有诗至。他故意刁难苏轼,声言向来不饮外酒,并且自称“恶客”。苏轼答他道:你既不饮外酒,不妨自载家酿来,“子有千瓶酒,我有万株菊”。随便你高兴要插多少就插多少,菊花的重量会压断你的车轴——他们开着这样的玩笑。
苏轼尽量要使定国高兴,定国果然带了家酿美酒。主人却怪他为何不带侍妾同来,诗曰:“但恨不携桃叶女,尚能来趁菊花时。”
重阳节那一天,苏太守在新落成的黄楼上举行盛大酒会,当然以远来的王巩为主宾。是日,宾客杂沓,红粉成行,衣香鬓影之间,笙歌不绝,笑语声喧,苏轼非常高兴,定国兴致更好,闹酒不休,苏轼喝得酩酊大醉,说他酒已满至脐下,次王巩韵作诗曰:
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酒)到青州(脐)。
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
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
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定国文思敏捷,任何题材皆可入诗,苏轼称其诗“清平丰融,蔼然有治世之音”。这次到徐州来,留住不过十日,往返之间,成诗几达百篇,可以算得是个多产作家了。
苏轼不一定有时间可以陪客游山玩水,就请颜复自代,看他们一瘦一胖,泛舟河上,觉得非常有趣。王巩是个颜面丰润,身材短小,体形清癯的诗人 5 ,而颜复则是个腰腹便便的大胖子,载酒船中,仍有红袖侍饮,不禁使苏轼追怀起昔日西湖旧游来,《次韵王巩颜复同泛舟》诗说:
沈郎清瘦不胜衣,边老便便带十围。
躞蹀身轻山上走,欢呼船重醉中归。
舞腰似雪金钗落,谈辩如云玉麈挥。
忆在钱塘正如此,回头四十二年非。
又一日,定国和颜复带了马盼盼、张英英和卿卿三位丽人,棹一小船,往游泗水,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玩到夜分才乘月而归。这一日,苏轼还是不能同游,置酒黄楼,等他们回来。他穿了一件羽衣(仿古人以鸟羽为衣,满足神仙飞翔的幻想),伫立在黄楼上,遥望一舟容与,冉冉而来,月照水上,而笛声响彻山谷,舟行渐近,隐隐可见各拥丽人,相视而笑,苏轼欣然道:“自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事,已三百余年矣。”
按《新唐书·李白传》:“白浮游四方,尝乘月与崔宗之自采石矶至金陵,着宫锦袍,坐舟中,旁若无人。”轼言当即指此。
苏轼后来回忆此日情事,作《百步洪二首》之一,寄王巩云:“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舆欲语防飞梭。轻舟弄水买一笑,醉中荡桨肩相摩。……不知诗中道何语,但觉两颊生微涡。我时羽服黄楼上,坐见织女初斜河。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酒器)。……”
终于找到一天空闲,苏轼陪王巩同登城东云龙山之黄茅冈,从游者还有颜复和云龙山的道士张天骥,玩得非常痛快,《登云龙山》诗:
醉中走上黄茅冈,满冈乱石如群羊。
冈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
歌声落谷秋风长,路人举首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
王巩因家中有事,不能久留,苏轼很感激他不远千里地跑来访晤。可惜定国此行,似乎有所钟情,却未成功,苏轼觉得很是遗憾,《次韵王巩留别》有句曰:“蛾眉亦可怜,无奈思饼师。无人伴客寝,惟有支床龟。”
六 诗僧参寥
王巩既去,於潜诗僧参寥,又自杭州来谒。
苏轼在杭三年,数往於潜,游径山诸寺,从未言及参寥,当时似尚未能相识,参寥与秦观交好,这次,似为秦所引见。
参寥曾有《临平道中》一首,苏轼十分欣赏,诗为:
风蒲猎猎弄清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
二人一见如故,馆于虚白堂,苏轼次韵僧潜见赠诗,对他高洁的风标,非常倾倒,如言:
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
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
…………
云衲新磨山水出,霜髭不剪儿童惊。
公侯欲识不可得,故知倚市无倾城。
参寥,原名昙潜,苏轼为改道潜,字参寥,浙江於潜浮溪村人。俗家姓何,幼不茹荤,父母听其出家,以童子诵《法华经》,度为比丘,受具足戒,于内外典无所不窥,能文章,尤喜为诗。既为苏轼之客,每于座上赋诗,援笔立就,一座嗟服。
一日,苏轼宴郡僚,酒罢,他对座客道:“参寥虽不与此集,但不可不给他一点麻烦。”遂与众客同往虚白堂去看他,红妆多人,簇拥甚至。苏轼叫马盼盼持纸笔向他索诗,参寥笑作一绝句:
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苏轼大讶道:“我亦尝见柳絮落泥中,心想可以入诗,偶未收拾,乃为此老所先,可惜,可惜。” 6
参寥虽然自幼出家,但性情偏执尚气,多与人迕,看不顺眼时,常常面折人过,给人难堪。他哥哥的儿子,不大长进,参寥嫉视如仇,许多人对他不大谅解。 7
参寥诗最大的长处,一点不带僧诗常有的“蔬笋气”,但有时候,却就不免犯起“绮语戒”来,如:
去岁东风上苑行,烂窥红紫厌平生。
如今眼底无姚魏,浪蕊浮花懒问名。
士论以为参寥好作诗,是其一病,而好骂人,尤不应该,但是苏轼为他辩道:“参寥是性情中人,骂人并无心机,如虚舟触物,未尝真怒。”
苏轼与参寥坐在虚白堂里闲话,有人送活鱼来,苏轼不喜杀生,就命人放到百步洪去,参寥赋《放鱼》诗:
嘉鱼满盘初出水,尚有青萍点红尾。
银鳃戢戢畏烹煎,崛强有时俄自起。
彼客殷勤赠使君,愿向中厨荐醪醴。
使君事道不事腹,杞菊终年食甘美。
传呼慎勿付庖人,百步洪边放清泚。
回首无欺子产淳,谩道悠然泳波底。
苏轼和作,从鱼想到水灾后老百姓的困苦,身为民牧,不觉额头上出汗,句有“疲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泚”,不料后来这也算是反对新法的证据。
王巩去已一月,苏轼怀念定国当日此游之乐,再与参寥放舟洪下,小舟一叶,投入南下的急流中,像飞梭一般擦过乱石,随流而下,疾如兔走,势若鹰落,如骏马下注千丈高坡,如断柱之箭离弦飞逝,苏轼说:“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如此险中得乐,虽然痛快,但他立刻联想到我们的生命,也像这百步洪的河水一样,不舍昼夜地流逝,这样虚浮的人生,又何必纷纷争夺。他指着岸边石上像蜂巢一样密密麻麻的篙眼,对参寥道:“人生千灾百劫,总要过去,只要此心无所执着,造物也奈何我们不了。”
十月将尽,参寥欲去,与苏轼散步园中,苏轼看到老楮树上生着黄耳蕈,觉得一向没有美味的素斋请他这位方外朋友,很是歉疚,这黄耳蕈本来甚合待客,只可惜参寥即将“萧然放箸东南去,又入春山笋蕨乡”。他将不在乎这点木耳了。
参寥和诗曰:
铃阁追随半月强,葵心菊脑厌甘凉。
身行异地老多病,路忆故山秋易荒。
西去想难陪蜀芋,南来应得共吴姜。
白云出处原无定,只恐从风入帝乡。
苏轼作诗送参寥行,照一般人的见解,以为诗人骋其忧愁不平之气,发而为诗,如上人者,求空寂灭,百念灰灭,颓然淡泊,该已失掉了发动诗意的气势,胡为乎作诗不倦?苏轼认为“不然”,诗与禅可以结为一体,演成妙谛。他说:
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诗法不相妨,此语更当请。
苏轼此一见解,扩大了诗学的领域,用禅的意境来丰富诗的内容,为一重大的创意。
得参寥为友,苏轼十分得意,书告文同说:“其诗句清绝,与林逋(和靖)上下,而通了道义,见之令人肃然。”后来与秦观书中也说:“参寥真可人,太虚所与之,不妄矣。”
十月十五之夜,苏轼梦登徐州名迹燕子楼。
唐徐州尚书张愔,有妾关盼盼,色艺冠绝于时,初纳时,设乐宴客,三日不绝,宠爱逾常。白居易为校书郎时,游淮泗间,曾经参与张尚书家宴,亲见盼盼,称她能歌善舞,丰姿娴雅,赠诗落句有“醉娇胜不得,风嫋牡丹花”语。
张愔逝世,盼盼感激深恩,誓不再嫁,还居徐州尚书旧第内之燕子楼,凡十余年。白居易非常称赏,作感旧游二绝句,末章云:“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又作《感故张仆射诸伎》诗:“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闭门燕子楼中的关盼盼,读到白诗,知道他在讽刺自己,答诗曰:“自守空房恨敛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遂绝食而死。
苏轼梦登燕子楼后的次日,迷惘于这个凄艳的故事,亲自往寻其地,在园中徘徊甚久,作《永遇乐》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緌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说梦,常为有所避忌的托辞,如此词前半阕,固是凭吊燕子楼中的唐朝美人关盼盼,而后半阕则明白说出自己的心境,“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他虽不必如张愔那样做“空锁楼中燕”的傻事,但亦不能真个忘情,天涯倦客归去后,还希望有人能对黄楼夜景,为他一叹。苏轼胸中这一片缱绻柔情,恐怕只为怜取眼前的“新怨”马盼盼而发。
七 文同
元丰二年(1079)正月,文同(与可)殁于陈州。
苏轼在密州时,熙宁八年秋冬间,文同自京徙知洋州,即今汉中市洋县。文同将洋州园林池湖之胜,一一歌咏,得诗三十首,寄与苏轼,苏轼乃次韵唱和,恍若同游。文同是画竹名家,所以这三十个胜迹中,有竹者为多,如竹坞、霜筠亭、筼筜谷、此君庵等皆是。
文同在洋州,因论茶事,与提举、转运使意见不合,被迫罢任,次于陈州待命,非常贫困。上年正月,苏轼还写信去劝慰他,有道:
与可抱才不试,遁道弥久,尚未闻大用。公议不厌,计当在即。然廊庙间谁为恤公议者乎!老兄既不计较,但乍失为郡之乐,而有桂玉(米珠薪桂)之困,又却不见使者嘴面,得失相乘除,亦略相当也。
苏轼论文同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与可引为知己,尝曰:“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吾妙处。”
文同在洋州,于筼筜谷上,筑一亭子,朝夕在亭中观赏漫谷的翠竹,所以虽是文人水墨作画,以抒写性灵为主,但却仍是非常认真地下过写实工夫,潜观默悟,“胸有成竹”,写出其潇洒的风貌。
苏轼亦好画竹,从凤翔开元寺王维的壁画得到启示,从文同的教导得到技法,《筼筜谷偃竹记》说: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蝮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即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
文同画竹,以淡墨为叶青,以深墨为叶面,此一技法,不但苏轼、米芾(初名黻,元祐六年改名芾,下文径称米芾),都遵为宗范,即使元代那么多的画竹名家,也都执此不变,称文湖州派,而文同则说:“吾墨竹一派在徐州。”固已心许苏轼得其真传,而苏轼也坦然道:“吾墨竹尽得与可法。”不过后代的画评家却说:“笔酣墨饱,飞舞跌宕,虽派出湖州(文同)而神韵魄力过之。”(孙承泽《庚子消夏记》)又有论两人画竹之不同者,如“东坡墨竹,写叶皆肥厚,用墨最精。兴酣之作,如风雨骤至,笔歌墨舞,窃恐文与可不能及也”。(方薰《山静居画论》)此盖由于两人天生的性情不同,所表现于画面的精神,遂各有不同的境界。不过,文同筼筜谷上筑亭看竹,是实物写生,苏轼则独创新法,于月下取韵画竹,文同为之大惊。明清之际的画家恽南田在画跋中赞叹道:“盖得其意者,全乎天矣,不能复过矣!”
文同画竹,初不自重,然而声名日盛,四方之人,捧了白绢登门求画者,户限为穿,与可应接不暇,厌烦极时,将素绢扔在地上,骂道:“吾将以为袜!”士大夫间将这句话传说开来,引为口实。
与可致书苏轼说:“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书一诗,有句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
苏轼抓他毛病道:“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老实认错,复道:“吾言妄焉,世岂有万尺竹者。”哪知苏轼此时,却又说“有的”,答诗曰:
为爱鹅溪白茧光,扫残鸡距紫毫芒。
世间那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
与可得诗,大叹苏轼之辩,但他说:“如真有二百五十匹绢,我将买田归老,再也不在这里等派官了。”随将得意作双钩着色的《筼筜谷偃竹》一幅,寄赠苏轼。而苏轼也作了首《筼筜谷》回赠他:
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
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事情就有这么凑巧,文同得书时,正在晚餐。这一日,恰与他的夫人同游谷中,烧笋佐餐,发函读得上诗,竟被苏轼料到,失声大笑,喷饭满桌。
苏轼得“偃竹图”后,并不满足,还写信去向与可讹索,致书曰:
近屡于相识处,见与可近作墨竹,惟劣弟只得一竿,未说(题)字,说润笔,只到处作记作赞,备员火下,亦合剩得几纸。专令此人去请,幸毋久秘。不尔,不惟到处乱画,题云与可笔,亦当执所惠绝句过状,索二百五十匹也。呵呵!
宋以前绘画,没有题诗画上的风尚,有则始自文同。文同不但自己题诗,还常常留下空白,嘱求画者道:“勿使他人书字,须待苏子瞻来,令作诗其侧。”
如为京师道师王执中画墨竹一幅,即是如此。艺术真赏不易,知音难得。
不料可以如此放诞笑乐的朋友,音容笑貌都在眼前,忽尔讣告一到,突然人天永隔了,叫人怎能相信这是事实?苏轼说他整整三日三夜,不能睡觉,只是默坐,后来实在倦极了,偶然睡去,也没有一次不是梦醒,醒来,枕席上皆是泪痕。他想:人生百年,总有死亡的一日,但有文传世为不朽,有子嗣后为不死,世上富贵寿考的人,未必能二者兼有,所以文同是不死不朽的,而文同曾说:“身如浮云,无去无来,无亡无存。”那么,不死不朽,也都渺不足道了。
他们两人的情谊,不但是文学绘画等艺术上的知音,更重要的则是人格和为人风度的共鸣,如《祭文与可文》说:
……呜呼哀哉!余尚忍言之,气噎悒而填胸,泪疾下而淋衣。忽收泪以自问,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乎?呜呼哀哉,孰能纯德秉义如与可之和而正乎?孰能养民厚俗如与可之宽而明乎?孰能为诗与楚辞如与可之婉而清乎?孰能齐宠辱忘得丧如与可之安而轻乎?呜呼哀哉!
苏轼每一回想文同生平,常常心为不平,他是那么一个宽厚平和的人,却到处受人打击,遭人排挤,诗赋造诣那么高超,而世人短见,只看重他画的墨竹,生前被人嫌弃,百般委屈,死了,忽又人人惋惜起来。说到他自己,更是凄怆:“自闻与可亡,胸臆生堆阜。悬知临绝意,要我一执手。相望五百里,安得自其牖。遗文付来哲,后事待诸友。……”文同身后萧条,全家侨寓陈州,无力归丧还蜀,苏轼致函在舒州的李常,因他也是文同的生前好友。略曰:
与可之亡,不惟痛其令德不寿,又哀其极贫,后事索然。而子由婿其少子,颇有及我之累。所幸其子贤而有文,久远却不复忧,惟目下不可不助他尔。
八 重游江南
元丰二年(1079)三月,朝廷告下:
“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湖州军州事。”
苏轼将行,徐州吏民依照俗例,举行一套“攀辕”挽留的表演,如将他座骑的鞭镫割破,发动一批老百姓来挡在马前,表示不肯让这位贤太守离去。也许有人会因此而沾沾自喜,苏轼则认为真是“儿戏”,自知无恩于民,老百姓涕从何来?大道旁的石人,看见过多少次太守的来来去去。
但是,父老们说:“前年,没有太守,我们都做了水里的鱼鳖了。”苏轼举鞭道谢,说:“正因为我命穷,到处都遭凶灾,水来非吾过,去亦非吾功。”
苏轼有《别徐州》词,调寄《江城子》,语意十分萧索: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苏轼别去徐州,走马南都,往访弟苏辙。
在马上,想了许多要对老弟说的话:“前年到南都来时,麦老樱桃熟,今年重来,樱麦已半黄绿。岁月如旧,而人事则已几次反复,你那里已经换过三个太守,送往迎来,像车轮一般盘旋的生活,实在毫无意思。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还乡,我不知道,但我已经想好,决定住到眉山县南的石佛镇去,过田农生活,岂不很好。”
又是这番旧梦,说过无数遍了,依然是个梦想。
三月十日,抵南都,兄弟相晤,过乐全堂谒张方平。因病,在苏辙家住了半个月,二十四日离去,舟行至灵璧镇,徇张硕之请,为作《张氏园亭记》。
张氏历世显宦,造此园,费时五十余年,不但有花木池台之美,兼有畜牧、纺织之类的设备。大凡生事所需,百物咸备于一园之中,它不是一个普通但供游赏的花园。苏轼称羡张家先人治园之意,论曰: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如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
张氏为其子孙,筑室艺园,使其出可以仕,退可以隐,得从容进退,无适而不可之乐云云。
这是归乡无计的苏轼,触景所生的感慨与歆羡。他如要回眉山去,连住到哪里去,都还要大费一番周章,遑论生计所需的取给。所以他要赞佩张氏先人为子孙设计的周到,如此而已。
过扬州,老友鲜于子骏(侁)在做知州,设盛宴于平山堂,招待苏轼。平山堂是欧阳修知扬州时所修造的名建筑,苏轼身临其地,不免怀念先师,作《西江月》词: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这次宴会,湖州张大亨(嘉父)亦在座,僧德洪《石门题跋》记嘉父言:“东坡登平山堂,怀醉翁,作此词。时红妆成轮,名士堵立,看其落笔置笔,目送万里,殆欲仙去耳。”此是苏轼当年的丰采。
四月渡淮,至高邮,秦观、参寥俱在,就坐上苏轼的船,一路同行。过金山,遇大风,访宝觉禅师。至无锡,同游惠山,惠山的水有“天下第二泉”之誉,他们就在山上汲泉生火,煎茶共饮,苏轼有咏曰:“敲火发山泉,烹茶避林樾。明窗倾紫盏,色味两奇绝。吾生眠食耳,一饱万想灭。……”
这几日相伴,苏轼益发觉得参寥这个人,坦率天真得可人。秦观发现苏轼已经有点重听,又以为他在装聋。苏轼说:“色、受、想、行、识,这五蕴都是人生的贼病。现在一病先去,只怕此心未了,即使不见不闻,还是障碍。”
五年之前,在此一带,结伴同游的刁约(景纯)和张先(子野)两老,皆已先后物故,人琴俱亡,只剩得一抔黄土,空帏鹤唳而已。苏轼追怀昔游,无恨怅惘,都一一前去祭奠。
至秀州(今浙江嘉兴),往白牛村哭祭陈舜俞之殡。
仁宗一朝四十一年,中制科者仅十五人,苏氏兄弟亦在这十五人中,舜俞比他们早,且是那次科考中的第一名。苏轼在祭文中说:以令举学术的深厚,更得科甲的发扬,声名远播,天下莫不期之以大器;但是同辈中有不少人飞黄腾达的,他却一生困于仕途,不得大用。熙宁三年,他还不过是个山阴知县,为了拒绝施行青苗法,上疏抗论,被贬为监南康酒税,一斥再斥,终于放归田里,郁郁病死于白牛村。
苏轼想不透这是什么道理,令他十分惶惑。他在天道与人事之间,想来想去,不出三种情况:一是天所赋予令举的才能,只是一个无意中的偶然,所以并不安排他的用与不用;二是天确有意作成这个人才,而人事不足以辅成其大;三是天生斯才而人不用,所以天又夺回去了。苏轼惶然道:三者必居其一。否则,以令举之贤,何为不立?何又立而不得其用?
苏轼的惶惑,实是知识分子的穷途之恸;哭令举,亦苏轼之要搔首问天的自伤。所以陆放翁题跋说:
东坡前后集祭文,凡四十首。惟祭贤良陈公,辞指最哀。读之使人感叹流涕。其言天人予夺之际,虽若出愤激,然士抱奇材异识,沉压摈废,不得少出一二,则其肝心凝为金石,精气去为神明,亦乌足怪,彼愦愦者固不知也。绍熙甲寅十二月二十九日笠泽陆某谨书。
元丰二年(1079)四月二十日,苏轼抵湖州任。
1 〔宋〕朱熹:《朱子语类》。
2 周昉:唐代仕女画名家,唐人以妇女丰肥为美,如杨贵妃即是。
3 〔宋〕张邦基:《墨庄漫录》。
5 本集:《王定国真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