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西地域观念的成立
汉代的“山东”、“山西”,又称“关东”、“关西”,乃是指华山和函谷关东西之地。山东主要包括今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江苏、安徽,以及湖南、湖北诸省;山西主要包括今陕西、甘肃、四川三省。这两个地区,从商周时期起,在种族及文化上即截然不同。但国人的东西地域观念的成立,却晚在战国后期。
这里所说的地域观念,是就整个中国而言,而不是局部性的。在战国后期以前,国人的地域观念有些模糊。例如《中庸》第十章说:“子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祍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文中所谓的北和南,究指何地或何国,无法确定。但可断言,“北”必不是指赤狄、白狄,“南”必不是指吴、越或楚。因为孔子素来卑视夷狄,不会以“强者”视之;对吴越等国也不会如此推崇,而称之为“君子”。愚见以为“北”可能指燕、晋,南可能指鲁、宋。如果这个看法不错,则孔子所谓的南和北,也只是局部性的。此外《孟子》说:“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卷六《滕文公下》),孟子所谓的东西南北,全是指异族而言,与中国本身无关。
战国后期,秦国崛兴,东向拓地。山西之地,自成一独立区域,与山东诸国相对峙。苏秦倡合从,六国相互连结,西向拒秦,于是东西对峙的局势,愈趋明显。自苏秦起,山东、关东诸词,常出于当时的谋臣策士之口。《战国策》及《史记》,载之甚详,兹举数例如下:
(一)秦惠王谓寒泉子曰:“苏秦欺寡人,欲以一人之智,反覆东山之君,从以欺秦。(注:东山,山东)”(《战国策》卷三,秦一)
(二)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说赵王曰:“……六国并力为一,西面而攻秦,秦破必矣!……六国从亲以摈秦,秦必不敢出兵于函谷以害山东矣!”(《战国策》卷十九,赵二)
(三)张仪为秦连横,说赵王曰:“……大王收率天下以傧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矣!大王之威,行于天下山东。”(《战国策》卷十九,赵二)
(四)范雎曰:“……今反闭而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国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战国策》卷五,秦三)
(五)李斯因以得说,说秦王曰:“……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史记》卷八十七《李斯列传》)
据以上引文,“山东”或“关东”的界划甚明,其范围乃当时中国的东半。在此范围中的诸侯国,则以齐、楚、燕、韩、赵、魏六国为代表。此六国虽然也自相残杀,但都反西方的秦,有时也连合在一起抗拒秦人的侵略。山西和关西两名词,虽然到汉代才开始为国人普遍应用,但秦人所据的山西或关西之地,早在战国后期已成为一个独立及特殊的地区,则毫无疑问。此外有人认为山东的“山”是指太行山,例如《资治通鉴今注》卷三注四五云:“古言山东,皆指太行山以东。”这种说法,值得商榷。前面所引苏秦说赵王的话:“六国从亲以摈秦,秦必不敢出兵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可知山东指函谷关以东,而非太行山以东。
二 山东山西两地区的文化渊源及其特色
山东、山西两地区,在战国后期以前,其界划虽尚不明显,但两地区的文化渊源,实迥然不同。自商周时起,山东的文化水准,即高出山西甚多。
大体说来,关东文化代表诸夏文化,而关西代表戎狄文化。诸夏文化在殷商时已进入农业社会,诸夏国家已有城郭宫室的建设,并有一套相当完整的政治制度。戎狄文化不尽是游牧社会,也有部分农业,但大部犹未脱离渔猎或畜牧的生活方式。其人民大都穴居野处,谈不上宫室城郭和完整的政治制度。虽然这些地方日后渐有改进,那是吸收关东诸夏文化的结果。此外,戎狄文化是比较尚武的,这是环境使然。而诸夏文化则因物质环境的优越,其精神渐趋文弱萎靡。例如君主(如纣)的广宫室以自娱,而酗酒也普遍成为商人的积习。
周人立国于戎狄之中,其祖先古公亶父居豳,犹穴地而居。其后因避狄人之乱,迁居岐山之下,始营宫室。自古公起,开始与商人往来,而为商的诸侯之一。古公子季历、季历子昌,皆曾受商命为“西伯”,意即西方诸侯之长。自周人与商人有往来后,对商的文化,尽量吸收。季历和昌都曾与商朝联姻,这事无疑大为促进周人的商化。从古代遗留的文字篇籍看来,周人和商人用的同是一种语言文字;生活习惯以及若干器物的形制,也大都相同,这当是周人商化的结果。
周武王伐纣的军队,其中含有不少西北西南的土族。周的灭商,也大致可以说是戎狄文化征服了诸夏文化。但前者不久与后者同化,在萎靡文弱的诸夏文化中,注入了勇敢进取的戎狄精神,遂能建立一个伟大绵长的帝国。周人承继了诸夏文化而发扬光大之,达到“郁郁乎文”的程度。但久而久之,诸夏文化的弱点,又告产生。
西周都镐,仍是居于戎狄之中。末年因政治不修,幽王为犬戎追杀于骊山之下。平王东都洛邑后,关西地区归于秦国。春秋时,秦穆公东向称霸未遂,乃改变方针,尽力西向发展。结果灭国十二,辟地千里,成为西戎的霸主。穆公以后的二百年,秦采闭关政策,与山东诸国,不相往来。山东诸侯,对秦也非常轻视,因此直到战国中期,诸侯对秦,仍“戎狄遇之”。
战国时期,山东地区由于商业兴起,经济水准提高,学术亦随之大盛。儒、道、墨、法、阴阳诸学派,勃兴于山东地区的齐、鲁、宋、楚、韩、赵、魏等诸国,而秦国则一无所有。至秦孝公变法,下诏求贤,专用三晋法家,视其他各学派为异端,竭力摈斥。孝公以后的各君主,莫不亦步亦趋,惟法家是尚,由是国富兵强,关东诸国,无法与之抗衡。仅庄襄王时及秦王政初年,吕不韦当国,意欲大量吸收山东文化,但为时不久,这种风气即因吕的获罪及自杀而停滞。最后秦王政借三晋法家之力,削平六国,创造出亘古未有的大一统的政治局面。秦人的所向无敌,是在以法家的手段,整饬驾驭其固有的戎狄文化,使秦人勇敢进取的精神及行动,发挥到极致。以是战无不胜,终一天下。
秦始皇统一后,一方面将山东的豪杰及财富,大量移至山西;另一方面在山东地区推行山西化,终至发生焚书坑儒的惨剧。但秦统一为时甚暂,始皇的工作并没有做得彻底,即告崩逝。至二世,山东地区六国的后裔及人民,纷起抗秦,再度形成战国后期山东、山西对立的局面。直到汉代,山西仍是一特殊地区,在文化上与山东地区截然不同。
三 山东出相与山西出将
刘邦推翻秦朝后,建立汉朝,定都于长安。他起兵时,部下全是山东人,他们以从龙之彦,高踞政治要津,形成功臣集团。他们所交结援引的,当然仍以同乡为主。秦人是被征服者,自然谈不到政治机会的平等,所以地域关系扼杀了山西人的政治生命。
从刘邦到景帝,汉朝的丞相,凡有籍贯可考者,无一不是山东人士。武帝用人,以不拘一格见称,但他在位时所用的十三位丞相中,只有田蚡、李蔡、公孙贺三人是山西人。武帝以后,儒学兴起,丞相多出身儒生,《汉书》卷八一《匡张孔马传》:
赞曰:“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章贤、(韦)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
武帝以后,直至西汉末年,丞相前后凡二十人,其隶籍于山东者,多达十五人。至于西汉诸朝的外戚,其声势煊赫者如吕、窦、卫、霍、史、傅、王诸氏,也无一不是山东人。
西汉初年的军界,更以山东人为主体。汉初非军功不能封侯,故功臣集团分子,大都饱经战阵。甚至有时一人可兼将相,如王陵、周勃、灌婴等,莫不如此。既然将相皆为山东人包办,山西人在政治上无疑是屈居劣势。
汉初,山西人猎取功名的唯一出路,是良家子的从军,但当时充其量不过是中下级干部。文帝时,功臣集团分子年纪已老,到景帝时则全部死光,景帝时的丞相,多半由功臣子弟或外戚充任,其中除周亚夫、窦婴资兼文武外,其余多碌碌不足道。武帝时,出将入相的人选,已不可得,因此军政文武不能不显然分途。武帝准备讨伐匈奴,发动大规模的战争,而山东淮泗军人的后裔,既已无人可应战阵,于是大批善战的山西军人,遂乘时而起。他们因地域关系,久受屏抑,在汉初一直被冷落了五六十年,至此才有发展事业的机会。《汉书》二十八《地理志下》二:
汉兴,六郡(注:师古曰:六郡谓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
这里所说的“名将多出”,是指景帝以后的事。
汉代关西人的善战,实继承秦国尚武的余风。《汉书》六十九《赵充国辛武贤传》:
赞曰:“秦汉已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同书二十八《地理志下》二补注,钱坫曰:所谓‘山西出将,山东出相’者,以华山为界也。)秦将军白起,郿人;王翦,频阳人。汉兴,郁郅王围、甘延寿,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杜陵苏建、苏武,上邽上官桀、赵充国,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贤、(辛)庆忌,皆以勇武显闻。苏辛父子著节。此其可称列者也,其余不可胜数。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进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
班固认为“山西”所以出将,是由于与外族接近习染武风之故,此点大致不错。而汉兴以来,山西人在政治上没有出路,只有从军之一途,与此也大有关系。虽然山西军人在武帝时乘势崛起,但事实上,他们仍然或多或少的受着汉室的压抑。
四 西汉山东山西两地区朝臣的冲突
汉武帝为讨伐匈奴,建立了一种独特的军事统率系统。他以山西军人充任主干,担任实际的作战任务;而由所亲信的外戚,充任最高统帅。外戚卫青、霍去病和李广利,都曾担任过统帅,他们都是山东人。
山西军人多具有超人的勇力和军事才干。汉武一朝的对外战绩,多半由他们建立。卫青伐匈奴时,麾下的将军凡十五人,山西人即占十名,即:李广、苏建、李息、赵食其、张骞、李蔡、公孙敖、公孙贺、李沮、郭昌。山东人四名,即荀彘、张次公、曹襄、韩说。匈奴的降人一名,即赵信。从这个名单看来,当时的武将,不但以山西人居多,而其中勇敢善战声威素著的,也几乎无一不是山西人。
山西军人中以李广声望最高,广为秦将李信之后,世代为将。他于文帝时已露头角,文帝曾对他特加赞许。景帝时,从周亚夫击吴楚军,所向立功。其后他历任边地各郡太守,匈奴畏之,称他为“汉之飞将军”,由是名满天下。李在卫青部下为将,卫为人和谨知兵,但对李广,处处表示排挤,即武帝对他也有些嫉视。这种人为的因素,造成李广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而终不得封侯的命运。
元狩四年伐匈奴之役,李广因受卫青的排挤,愤而自刭。李广的儿子李敢,本隶霍去病部下,因有憾于其父的死,击伤卫青。其后李敢随武帝打猎,被霍去病以冷箭射死。赖武帝为去病掩盖,其事得以平息。李氏与卫、霍的冲突,并非单纯的私人纠纷,正是外戚军人对山西军人的一种示威。卫青之敢于打击李广,分明得到武帝的支持。到武帝晚年,山西军人李氏与外戚军人再度发生磨擦,使汉军对匈奴的战役中,遭遇极大的败创。
武帝晚年,匈奴政治中心西移,又因长期休养,国力逐渐恢复,于是全力与汉争夺西域霸权。武帝也想再伐匈奴,他仍采过去以外戚军人为军事统帅的原则,但卫、霍早已物故,因此以李广利统军。广利的才具,远在卫、霍之下,实在不能胜任讨伐匈奴的统帅,但武帝仍信用他。
天汉二年,武帝命广利率三万骑击匈奴,以李陵(广孙)为他押运辎重。李陵不愿,武帝改派陵率步兵五千人分途出击。李广利击匈奴右贤王于天山,斩获万余级,自身亦损失二万人。史书称此役“匈奴大围贰师将军(按即李广利),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史记》一百十《匈奴传》)李陵出塞北行三十日,深入沙漠,与且鞮侯单于亲统的十万匈奴军遭遇。汉军且战且退,毙伤匈奴万余人。但因无后援,于距塞百里处为匈奴所破,李陵投降,其部下逃回汉境者仅五百人。此役对汉是一个惨重的打击,也可以看出外戚军人与山西军人间的矛盾,依然存在。
李陵败降时,朝臣司马迁曾为李陵辩护。认为陵“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武帝以迁“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见同上),处迁腐刑,并族诛李陵家属。迁本可不受刑,但因家贫无钱可以赎罪,又无要人为其申理,因此造成惨剧。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武帝的袒护外戚,也多少可以看出山西军人与外戚军人间平时意见之深。
司马迁所以为李陵辩护,也与地域观念有关。迁生龙门,亦即所谓“西河”之地,战国中期已属于秦。迁祖先世为秦官,秦惠王时,司马错率兵伐蜀,拔而守之。迁父谈,于武帝初年为太史公。元封元年,以不能随武帝东封泰山,悲愤而卒。谈以太史公不能参与封禅大典,其遭受武帝之轻视可以想见。迁与李陵,并无深交,但两人同为秦人之后。李陵的祖先李信,为秦名将,且与迁祖先司马昌共事始皇。(参看《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迁所以奋不顾身,为李陵辩护,地域情感,可能为一主要原因。此乃人之常情,不能以此为迁之过。从李陵及司马迁事件,也可以看出山西人士政治势力的微弱。
李氏以外的山西军人,苏建也是处处遭受排挤;张骞的封侯,其难亦不下于登天。李氏族灭后,山西军人中没有足以与外戚军人抗衡的人物,而汉军的战斗力,从此走向下坡路。征和三年,武帝遣李广利将七万人伐匈奴,全军覆没,此后汉室无力对匈奴作主动的出击。武帝一生轰轰烈烈的开边事业,其收场亦实在凄惨。如果没有山西军人与外戚军人的冲突,结果当不至此。
武帝以后,关东地区,儒学日渐发达。关东人士,多借经术以取高位,而守边作战之责,等于全让山西军人来担。武帝以后,举凡骁勇善战、威名素著的将领,大都是山西人。如宣帝时的赵充国、辛庆忌(武贤子)、傅介子,元帝时的甘延寿、段令宗等,是其著者。汉帝国也赖他们保持了后期的强盛。
五 东汉定都洛阳与东西对立局面之形成
王莽末年,光武起兵于舂陵,从龙之士,皆山东人。他即帝位后,采取保守主义。因长安遭赤眉破坏,而其地接近外族,他的部下又都是山东人,因而定都洛阳。这件事对东汉帝国的兴衰,具有巨大的影响。
西汉初年,承六国分崩之余,加以秦时郡县制的推行,山东地区缺乏立国的重心。秦国力集中,因此山西实力最雄,而咸阳又为山西首要之地。西汉所以定都于长安,目的即是借山西的形势,来控制全国。当时诸侯王的权力过大,而山东又是财富之区,虽时常生事,但汉室中央凭其优越的形势,次第敉平。到武帝平淮南后,山东即告无事。西汉山东地区虽然多事,但不碍帝国的强盛。因其建都长安,一面集中全力,开发西北;一面精其甲兵,巩固国防,并借以鼓舞士民勇武进取的精神。遂能开疆拓土,国势达于极盛。
洛阳不足与长安相比,因为其地局面不广,北阻黄河,而东、西、南三面环山,并无开拓的远景。又因交通不便,也不适于控制全国。西汉初年,高祖欲定都洛阳,张良即加以反对。《史记》五五《留侯世家》:
(高祖)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洛阳。……留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
其后高祖又因娄敬的劝谏,终都长安。而光武则决意定都洛阳,远避敌寇,结果仅成自保之局。这一点是光武不及高祖的地方。
西汉都长安,以山东的财富,养山西的士马。同时山东人历朝迁至山西的,为数颇巨,山东的文化,也随着西移。以是汉帝国血脉周流,生气蓬勃。东汉定都洛阳后,山东变成军事、政治、经济合一的地区,而山西则沦为一军事地区。东西的界线,日益分明,渐成为两个极其不同的文化区,而致发生偏枯的现象。最后汉室对山西逐渐放弃,而胡族乃日益进迫。东汉所以亡于山西军阀,以及后来五胡之乱的发生,都与此有关。所以西汉之强,在于以山东的财富开发山西;东汉之衰,则在以全力专保山东。
西汉山东人的政治势力虽大,山西人虽遭受压抑,但因首都位于长安,汉室对山西地区甚为重视,而山东屡次向山西移民,因此尚未形成对立的局面。光武起兵,曾受豪族大姓如阴、樊、邓、李诸族的支持。即位后,定都洛阳,诸关东大姓隐持政柄,此辈的地域观念特强,因此一开始汉室政府即对山西地区不予重视。移民山西的事,遂告停止。山西的人口因此日益减少,其政治势力,也日益削弱。相反的,外族降人如匈奴人、羌人的人口及实力,日益膨胀,渐渐侵入边塞,最后竟到达三辅之地。于是三辅一变而为外族的殖民地,山西的地位,乃渐趋沦落。
由于羌人入塞而居,东汉初年,即有人主张放弃金城、破羌二县以西,因马援的反对而未果。安帝永初时,羌乱大起,山东籍贯的郡守,纷请内徙。朝臣邓隲、庞参主张放弃凉州,以完内郡。而朝臣傅燮、王符都主力保凉州。邓隲、庞参,皆山东人;而马援、傅燮、王符皆山西人。当时,朝臣多抱山东本位主义,认为山西无足轻重,为避敌远寇及节省军费,竟率尔主张放弃凉州重镇。可见他们对山西的轻视,同时也招致山西人的不满。
东汉皇室,尊崇儒术,以文治国。山东的经学,在西汉时已盛,到东汉而益甚。在朝则博士弟子员日益增加,民间则儒业普遍发展。山西在人文上既居劣势,而政府又加以轻视,因此山东儒学特别发达,山西无法抗衡。山西地区的有志之士,惟有以军功自奋。又以人民与外族杂居及经常战争的关系,因而习染胡人尚武之风。到汉末,山东、山西两地区,在民风上竟成两个世界。《后汉书》七十《郑太传》述郑说董卓曰:
今山东合谋,州郡连结,人庶相动,非不强盛。然光武以来,中国无警,百姓优逸,忘战日久。仲尼有言:“不教人战,是谓弃之。”其众虽多,不能为害。……山东之士,素乏精悍,未有孟贲之勇,庆忌之捷。……关西诸郡,颇习兵事。自顷以来,数与羌战,妇女犹戴戟操戈,挟弓负矢,况其壮勇之士,以当妄战之人乎!……且天下强勇,百姓所畏者,有并凉之人及匈奴屠各、湟中义从、西羌八种。而明公拥之,以为爪牙,譬驱虎兕以赴犬羊。
从引文可以看出,东汉末年山东山西已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文化区。前者尚文,后者尚武,并因此而造成对立的局面。一个国家,其内部竟有如此两个极端相违的社会形态存在,自然会发生乱事。
六 山西军阀与东汉灭亡
西汉行征兵,制度完善。东汉光武初,值水旱为灾,中原残破,因而力图省吏减赋,与民休息。他以国家现有精勇士兵甚多,下诏罢除内地“都试”,亦即废除内地各郡役男每年例行的检阅及演习。百姓虽仍有随时应召当兵的义务,但平时没有受军事训练的机会,因此士兵素质大为降低。此外每郡专管兵役的郡都尉也因省费而罢,各郡的役政,乃陷于停顿状态。
东汉初年,汉廷所依赖的兵力,主要为“屯兵”,亦即职业军人。他们大都是光武旧部、绿林豪侠和投效的豪族部曲,其能征惯战,自无疑问。但勇悍的人,也会衰老,因此政府不能不以募兵来随时补充。内郡征兵机构,既已撤消,临时征兵远不如招募方便,因此每遇有事,便行募兵。征兵的事,遂愈来愈少。到末年,人民似已不知兵役为何物。
由于东汉政府提倡儒学,人民风从,假经术以取高位,对兵事自然厌弃。这种现象,以人口最多的山东地区最为显著。人民既厌恶从军,募兵的数目乃时感不足。而自汉武以后,各种降胡,聚集于近塞或塞内,他们仍保持其原有的勇悍习俗,于是汉廷又招募胡人为兵。招募的胡人,大都用来守边或以之攻伐不顺的外族。光武时,匈奴南单于投降,光武移之于塞内,命其捍卫边疆,兼拒北匈奴及鲜卑。终东汉之世,除南匈奴外,尚有大批投降的鲜卑、乌桓、羌,为政府招募为兵。汉采“以夷制夷”的政策,用这些降胡从事对外的战争,他们最后竟成为中国军队的主力。这种现象,较诸西汉国人的雄风,相去何远!它已显露出汉人尚武精神的没落以及汉帝国的危机。
东汉的杰出军人,仍以山西军人占绝大多数。光武起兵时,相从的武将,率皆山东之士,但才具特出者不多。惟有山西籍的马援(扶风人),有古名将之风。他曾北拒羌胡,南定交趾,功业彪炳。最后率兵讨伐武陵蛮夷,病死于前线,完成其“马革裹尸”的壮志。但在他生前死后,仍遭受山东军人的仇视和光武的猜疑。光武以后,山东军人大半凋谢,山西军人乃代之而兴。明、章、和三代的武功,泰半由他们建立。明帝时,窦固伐北匈奴于天山,击走匈奴呼衍王,取伊吾卢地,为东汉讨伐匈奴的空前盛举。班超出使西域,以三十六人平鄯善,与汉隔绝六十五年的西域,至是复通。其后班镇抚西域达三十年。和帝时,窦宪两伐北匈奴,出塞三千里,深入沙漠,匈奴降者四十余万,并于燕然山勒石纪功,致使匈奴北庭,为之空虚。这些都是山西人所立的功勋。
和帝后,羌人连次叛变,祸乱炽盛。羌人的势力,并不能与西汉初期的匈奴相比。但因汉廷轻视西北,屡思放弃,加以兵制不善,遂致其祸历久不息。东汉后期的山西,军事人才益盛,诸如皇甫规、张奂、段颎、皇甫嵩等,均为杰出的将才。他们见朝事已无可为,惟有拥兵自奋于边疆,以求取功名。因此破羌的大任,便落在他们的身上。规、奂、颎三人皆伐羌名将,嵩则是讨平黄巾贼的元勋。伐羌之役,段颎之功最大。他于桓灵二帝之时,与羌人前后一百八十战,斩首至百万级,用钱八十余亿。羌祸虽歇,而汉力亦疲。
由于东汉中叶以后,羌人屡次为患,政府不得不派大军长期戍守西边各郡。这些军队,因经常与羌人作战,战力特强,与民不知兵的山东,恰成一显明的对照。而募兵制又最易造成军阀,因此东汉末年,凉州产生了不少军阀,像皇甫规、张奂、段颎诸人,虽然也是军阀,但他们尚知听从政府的命令。到灵献之际,凉州军阀董卓崛起,跋扈鸱张,视朝廷如无物。最后他以凉州兵进入洛阳,宰制朝廷,与山东的起兵者,发生全面的内战。董卓以抵御羌人起家,他所统的凉州兵,并非全是汉人,其中尚杂有不少投降的匈奴和羌人,其精锐为天下所畏。东汉帝国的命运,便断送在董卓和他的胡汉兵团的手上。
西汉时期,山西的武力与山东的经济文化相配合,造成全盛之局。到东汉,定都洛阳,山东人的聪明志气,至此停滞而无从发挥。他们轻视山西,视同化外,渐渐加以遗忘。山西得不到山东经济的支持和文化的滋润,社会日趋衰落。但山东的经济文化,最后却遭到山西武力的严重破坏。东汉帝国的根本在山东,山东的经济文化既然遭受破坏,整个帝国的基础发生动摇,自然难逃乱亡的命运。
原载《食货月刊》复刊六卷九期,一九七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