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康治乱记》一卷,明彭希周撰,钞本。

盖闻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抚今追昔,岂不重其然哉!方昔余窃询故老、讯乡人而所以知治乱者时也。观今昔之事,治乱之数庸非天乎。夫吉康,丰辖地也(按:吉康原属海丰八都之一,雍正九年[]析海丰,置陆丰县,康吉属陆丰)。古昔夷时人藩业广,尚忘于治化之中,胡云乱乎哉。正德以上其风朴略无暇论矣,嘉靖以来人文渐盛,尊卑有等,上下有辨,闾阎皆乐耕读。时以文显者,五云(按:五云洞,在吉康)之有彭愚鲁、慎奋庸,崙岭之有彭有定、有能,河田之有罗世资、大魁、以乔、以静、和金、黎传、丘山,三溪之有朱志穆、志贯,螺溪之有叶尚、宗德、上济,彬彬辈出,科不乏人(原按:陆丰明中文庠名要者仅此)。此一时也,但见家诗书、户礼义,邑候张公(按:张济时,江西吉水人,嘉靖三十七年任海丰知县。见《乾隆陆丰县志》卷四,名宦)莅任,选充乡名目。时以武耀者,崙岭之有彭文会,上沙之有庄玉光,东坑之有彭魁,河田之有黎智,三溪之有徐上什,螺溪之有叶宗周,五云(按:五云洞)之有彭志,表表人才,英雄不群。此一时也,要其贼奴畏人心悦,而邑候称善者,独余之父与岳二人尤著耳。

甲寅、乙卯(嘉靖三十三年、三十四年)归善麻竹开山出矿。长乐奸民张道宗开山取石煎之,银宝出焉,四方多趋之。既而程乡之马化龙、化虎,兴宁之叶瑞楼等统众一千余争之,杀人盈野,监司以事上闻,圣谕委本县知县张,坐镇并山纳饷银十万,计其利无穷,争竞日起,后复填塞之。前此锋起之人散而劫掠地方,盗贼之从此起也。

丙辰、丁巳(嘉靖三十五年、三十六年)间,草寇寥止、黄廷珠等窃发,又出马骝精,妖弄之变也。不祥之兆几先见之。

己未、庚辛(“辛”为“申”之误,嘉靖三十八年、三十九年),揭阳刘万忆因潮貉横利激变,统马头湖皆二约人叛之。乡人惧畏伊,县主招之,后调花腰蜂贼解公赴道,岭东同事而执之。继有大恶彭桥弑父逃之三溪谢昌贼巢,时族虽众而莫肯仗义者,惟余父出尝银一十两,枭桥首级悬于要路警众,其兄杞、弟柳党恶执官(按:意为官逮捕下狱),俱殁于狱。

辛酉(嘉靖四十年)冬,吉溪陈善、益、非,谋杀谪(嫡)兄陈英、嫂叶氏,英男策、伦、典,策男有周、有舜,七命皆碎尸屠绝,惟满男滔逃出。益因缚虎伤死,是天假手于虎以报兄仇,后绝嗣。英母彭氏告于官,房长彭祖富具结,执善同男陈卷、陈诏、非男陈忠四,罪凌(迟),妻子流配,未决,彭氏故。陈非与善弟彭深诱英男陈滔同伊男陈经代善曲词,控院妄诉,滔认伊父杀贼不干叔事,上司妄断,善减等充军。男侄脱罪,未二月三恶尽遭贼杀。滔乂被伊父杀于甘石径,亦从父仇不报,忘父至冤,滔之死当其罪矣。善因征人贼巢,又被贼杀绝之,可见天道昭明而报应不爽也。由是贼民日兴,黄塘戴文滔亦杀其兄文禄、嫂米氏、侄桂命三人,独族长士廷虽执解官,滔父子卒于狱。为恶之人,何其日之多如此乎!唯是不然,下无法守,由上无道拨致之也。何也贼善从弟杀兄,恶从并伦,上以徇情轻罪致滔灭之,风俗大变,而世道从此可知矣。

壬戌(嘉靖四十一年)春,忽有饶平巨贼张琏造反,延及四省之民,据伊县主林丛称,势威驱迫,邑民皆从之,恶极著闻,天子震怒,命平江伯总兵陈、两广军门张统兵二万余扑灭之。夫何诸夏之变方除,而夷狄之祸继至!

癸亥(嘉靖四十二年)春,司府明文命各乡建寨,此固不去则守,图存之策也。而皆以儿戏视之,而霖田独先建。夫田、湖背两寨,抵倭两次,贼无如何,后众方以立寨为要。

癸亥(嘉靖四十二年)秋七月二十五日,忽有倭海二寇由东海活冲入河田,札营螺溪月余,各乡遭害极甚,惟嵛岭千长彭文彩,日夜杖截独能御之。诸乡之民避之本乡。然吉、崙人固杰而地亦灵,不一夜贼倭自相攻杀而退。吴平突入上沙,倭奴突入霖田,地方挠害不可胜数。此固惨矣,虏寇退而瘟疫尤多焉。是天果未厌乱,而使倭奴肆虐,灾害荐至,而殃及万姓也耶!祸变之生有自来矣:十月内县丞叶希鼎奉征林朝希贼,取各乡尖把,听信街坊刘江、徐邦檄,又索取各乡千百什佚长银五十两,打死河田什长叶大喜,残暴其于倭奴。夫寇盗已迫杀于下,而民数义暴敛于上,安无变乎(原按:明末官吏之酷,专制之惨亦如清末然)?幸生员罗从乔、从周等维持其间,希鼎从此弃官矣,后浜江淹殁,亦足以偿虐民之罪也。

越甲子(嘉靖四十三年)三月,又有名赤毛番者至,从霖田而之本乡,虽深山僻谷险阻崖障,无不突至。人多遭殃,“非巨族者十门九死”,其掳杀者横尸遍野,此天昏地黑乾坤何等时也。

八月,五云洞筑庙山寨,崙岭筑田心寨,米完范家先筑苗竹古寨。

乙丑(嘉靖四十四年)正月,抚贼叶景清进入八万葫芦畲为叛巢,出哨贼首曾朝元、钟应亮、马子昌、蓝一清等招集聚党,而螺溪之叶上椿,欧田之郑宗礼几有叛心,立三丁抽一之说,故二处居民从之者众。

三月初七日,上沙千长庄玉光、五云峒彭龙、螺溪叶宗周目去(击)其乱,义勇先登,故带兵在茨村径捕东前贼,巳胜失机,乡夫阵死者十余,而千长俱戮。噫!统兵(捕)贼义举也,而反死非命,此虽昊天不即善人,而忠肝义胆亦已称雄于乡闾矣。

由是贼缘之以肆志,四月内流劫长乐地方,五月廿四日,复转五云、崙岭乡村,横从肆害,攻开范家苗竹寨,牛犬固不足论,而杀人将大半。时筑田心寨未完,故逃霖田园埔寨已半年矣。

六月初七日,复攻苗山寨,不克。八月内流劫本县城外,抢掠无忌。县主杨目击贼势猖獗,民遭涂炭,渐抚之。由是差官招入大溪畲为巢,贼哨不出(原按:明末养痈之害也)。

九月十八日,筑完田心寨,乡民各回。范家筑合江、车田两寨,吉溪筑亭前寨,黄塘筑官仓寨,五云筑隆兴、骆浦、石坡、宽山四寨,河田筑高砂寨、巡司寨、赤花寨、揖江寨、坝上寨、官仔寨、半径寨、沉卯水寨,各地方立寨已完。

十二月初二日,本县发县丞林杜瑛、千户刘椿以督寨为事,集各围兵欲攻东大溪畲曾朝元贼巢,不幸生员朱志穆被(饮)酒漏机,贼觉不遂。就于本月十七日会三溪葫芦畲贼巢共千余人,公(“公”字为“攻”字之误)开志穆北溪寨,父母妻子(被)杀尽,一寨受殃,实穆自致其祸也。时民恐惧,各乡固知守御,但其间有苦于不均,富者吝财而周知用命,贫者效力而愈加劳疲,无知者又以恃玩之故,致防守不备,更为疏虞,纵起贼奴偷觑破寨之志。

丙寅年(嘉靖四十五年),三月初十夜,偷开亭前寨,戮死生员彭有眸,四月攻开半迳寨,五月偷开高砂寨,八月偷开东山寨,人口戮屠殆尽若此者,皆为奸细外攻内应,更分不谨之过也(原按:更分,夜更哨替接者,俗曰守更)。自后贼势日盛,人心日危。

十二月初八日,黄寨、出心寨、马公寨、巡司寨、祠堂寨、下砂寨陆续逃避,各乡散退已尽,退寨之民归之崙岭五云峒者众,间有不愿移居者傍县生理渡活。

时幸遇本县父母杨存心仁爱,尤有啁恤之心。乡村围寨退尽,而贼益肆志,由是占出东坑、吉溪、高砂、马公寨等处,四据为巢。

丁卯(隆庆元年),四月初二日,有河田黎伯达透(诱)贼曾朝元等十余就夜来田心寨,叫山埋伏,无如(不及)吾寨之智者勇者,深有机谋,故次早冲门坚守,不克。方将范家之合江寨公(“公”为“攻”之误)开、车田寨公(“公”为“攻”之误)开,男妇掳杀一空。初五,范若英伏伯达杀之。夫范家立寨二次,而二次为贼所破,此何以故皆由其人忤逆躁暴(原按:犯上作乱曰忤逆),不听督坚筑,且自恃无智谋故也。

时本部大小围寨总计三十余,被贼攻杀已过半,惟存崙岭田心一寨,共计五百余灶(户),极力固守,然田心一寨,与河田、东坑、吉溪贼巢尤接址(近)当锋,独能砥柱中流,敌人不敢轻犯。斯时也,田园阻荒,耕牛抢废(方言,衰废之意),或二三共田,或四、五、六共牛一只,人皆锄耕采蕨而食,日不聊生,夜不安寝,故势穷力迫,人心喝喝思乱,虽正者不能无邪,虽善者不能无盗。当此之时,设非有智者维持调护于其间,能保其不变乎所以其间有彭洛、陈善二人造谋为贼,并张旗号,立书总亚公总名目,胁人出哨,作恶为非,不从者即杀,其恶极著。幸余父目击时变,乃以义劝什曰:“正心守分待治”,并将五围耕牛均分耕种,而后众心咸定。

戊辰(隆庆二年)五月内,牛员彭继周、希周、叶上济、彭有定、奋庸等俱处免地(地税),非立名目以统取之,其势儿必变也,乃具呈本县,帖无(请)彭尚周为五围千长,彭国忠、阿雍、彭预、彭绍靖、彭甘闰为各围百长,镇守地方,又多设哨长、队长以振作之,故改旧从新,民竞尚勇。

七月曾朝元命贼温益一求和,就擒杀之,朝元惧,招剧贼曾庆、赖元锦二千余徒,九月十一日突占崙岭、五云峒,筑立三大寨,一在本乡合江,一在下磺掌牛坪,一在五云峒头埔,连战十五日,无奈愿将五寨断(平)求和,募兵求救。斯时也,人心汹涌,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事势至此,乱同极矣,尚恶道哉!

然乱极将治,天道有常,幸于十六早,宽山、石坡二寨民朝位兵先破岗头一巢,杀贼三百余,马匹不计,而贼大败,遁至掌牛坪,至二十五日各处兵齐,贼势不敌,就夜逃亡螺溪为巢,又获功(“功”为“敌”之误)五百,隔巢难解,生员彭希周具呈本县,县申仲威道,道转详军门,军门给尝银五十两劳兵,以励后劲。故民益固守,已知太平之有日矣。

己巳(隆庆三年)二月,上沙虎坑寨邓俊侃又同贼叛,杀死庄玉英、玉山、玉冈、玉幅、庄业润等一十四命,然见办于官,后四年侃举家绝灭。但昆仑、五云寨寨感激,人人奋勇,贼无不畏惧,故八月廿一夜,亚公总蓝一清贼五千余突占园埔为巢,潮知府候凋海兵朱良宝攻之,退出石麻,复同马公寨为巢而不敢轻吾境,可人人有渐兴之势,贼有减微之机也,以此视之兵渐强固也。奈何巢穴虽立,民食不敷,门庭之寇未除,腹心之疾尚在,故于庚午(隆庆四年,七月内,余父自谓贼势已降,人当振作,克己救民,将己耕牛劳兵,人皆奋勇,咸欣然叹曰:“盗犯吾境,今之仇也,今日受公之尝,是冤焉得不报。”民皆竞争向义,即于二十五夜杀开(攻占之意)半迳、屯岗二栅,获功解(报之意)县。

十—月连杀薯村、白水、日大坑三栅,杀功生擒多颗,伸威道张,益加奖励,给周以冠带,隘(给)官札付,密相以剿前贼。

辛未(隆庆五年)三月初二日,发参将李诚玄带兵三千余,本地兵三百,分作七哨,就初五夜潜入东坑、吉溪贼巢同截,次早大炮三鸣,各栅杀尽,掳捉贼妇千余,杀功(“功”字为“敌”字之误)五百余。解(报之意)后张道甚喜,叹曰:“吉康好百姓也。”见之厚尝乡民,有伤者仍给汤药,公之爱民如子,后升本省右布政。

崙岭、五云其利赖于公者不少矣。设兵扑贼,分作五哨。以壬申年(隆庆六年)十二月初一日破巢,海丰哨进欧田马公寨|蓝一清巢,则属参将沈思学统兵六营,而分守道右参政唐九德监督之;归善哨进黄砂碗窑叶景清巢,则属总兵张勋(府志作张元勋)兼守备陈磷统兵六营,而监军道副使顾养谦监督之;永安哨进蓝溪曾宋伟寨,则属总兵王诏、兼守备徐天鉴统兵六营,亦分守道右参议顾养谦监督之;长乐哨进螺溪赖元锦巢,则属游击王瑞统兵六营,而伸威道左参政苏愚监之;揭阳哨进东坑大溪畲、三溪葫芦畲、八万马子昌、曾朝元等巢,则参将李诚立统兵六营,而兵巡道右参政陈奎监之。又调狼兵一营而搜扒之(原按:狼兵一营,府志未载,但系海邑信史应加考棚代兵制)。各哨官兵虽均有功,但不及李兵擒杀殆尽,何也各哨之兵地理未熟,地利未和,而李兵响导者,皆本地复仇之民,民益效力,兵无怯志,故论哨则同,论功则兵盛也。

癸酉(万历元年) 二月收兵,无知将善后之策,而围寨之人视为太平,不巡夜更,至被征败之残贼梁珈眼、拐子李、余万营共透(诱)集各山巢亡党千余,致四月初八夜偷开五云兴隆寨,掳杀男妇大小不计其数,退人螺溪祠堂寨。十八日生员彭继周、希周、奋庸因岁考,回车滑石水被贼伏击捉获,庸阵亡,独继周执回螺溪,坚执不放.希周被刃重伤放回。又往劫归善长乐地方,破围多处。又执生员罗大魁,官兵屡战不胜,

九月初十日,总兵张统兵万余在归善牛牯岭员潭子战败,继周、大魁俱死非命,岂非天之将丧斯文,而须使各儒与丑类同混然而无别乎是斯文之不幸也,又斯文之不幸也,可胜苦哉!

十月内,各处后议善后兵,收复窜亡余党,本府通判胡坐镇石坡园,督率本乡兵于各处破巢搜扒,不一月而擒杀者多,尚有漏网未捕。复委仓宦王箴与本乡坪山埔起隘(守隘口之意),每日四山把隘,甲戌(万历二年)三月,上明文止之,民方息兵归农。是春,民方散寨,各归田里居息。

乙亥(万历三年)正月内,各地方议设参将府镇守,本都督之新田(原按:今属坊廊都,故址犹存)。长乐筑之南岭,此固图治者之要机,因困疲民之力而成之者也。究而言之,岂得称为尽善尽美之规,长治久安之策乎哉,何者盖偏僻之地,难以收散涣之民,况无兵将守之于平时,则一旦变生不测谁死御之,无益而有损者是矣。

丙子、丁丑(万历四年、五年)年,民渐安息而归耕,耕牛一头抵银五两,腴田一亩值价百钱,田地荒芜,而农耕者多致富,钱量虚批,而殷实者多致贫,矧于困疲未苏,而知追征日迫,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

虽然世乱不足惜,而独惜乎夫乡都之良民善士、幼女、孤儿、鳏夫、寡妇沦没于干戈挠攘之秋,父兮莫顾子,妻兮莫顾夫,兄兮莫顾弟,或作孤魂之鬼,或为陌路之人,或昔日之骄女为今日之残仆,绝烟顷圮,庐舍邱圩,家无牛犊之影,户无鸡犬之声,失所流离,至于此极也。嘻!嘉靖以前,虽有草寇若曾三亚、梁八尺、鹧鸪林、若关亚狮、杨博士、陈忠佑、若花腰蜂、黄运珠、丘续圣、温狮、温家等窃发,亦不过众党百余,流劫地方,朝东而暮西,为害虽同,而残忍犹不若是酷烈耳。

夫何隆庆之天,而贼盗蔓延,占据四邑之地。东据东坑大溪畲、三溪葫芦畲、八万洞而抵惠来县;西据新田、上埔、河田而抵归善县;北连欧田、螺溪而抵长乐。蔓延四地,盗贼纵横,无所安息几十余载(原按:是言沉痛尤如建昌宫人说天宝遗事,足补明史志缺)。

壬申(隆庆六年)之冬,幸遇圣天子万历朝符御极(原按:明之亡,亡于万历,读者当知此志不过操笔者应运云尔),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内有翰林李学一之奏请,外遣提督两广军门殷正懋、总司监遂道顾养谦、伸威道苏愚、分守道祖万松、防海道陈奎,各予以非常之任,当之以防御。海丰则有同知周宗武,长乐则有通判胡成,归善则有同知陈学发,都总兵王诏,部下参将李诚立、沈思为,守备陈苓等,各以征山之责寄之,征及二月而厥功告成矣,然后离散之民得以归复。

呜呼!前车已覆,后车当鉴,愚故旧(曰):世之治也,不治于治之日,而必有所由治乱之生也。不乱于乱之日,而必有所由乱。故善为国者,当图治于未乱之先;善保身者,当思患而预防,于既治之后。

谚云:上等之家,州城县廓,下等之人,山崖海角,愚境处山崖,不年五十,西(按:指坊廊都西山)以大变。又是在智者熟思而审处可也,间有细敝……不能悉记,聊陈其略,以俟后之君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