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狄更斯有《儿童英国史》之作。今仿其名,文体亦略师之,惟取材之准乃大异。

为中国学校儿童述国史,视外此任何国难。并幅员之辽廓与世代之绵邈言,中国史实无与匹。而小学教本,字数有程。往时此类之书,字数皆不盈三万。今为猛增,亦倍而止耳。以区区五六万字,网络上下四五千年之中国史,而又须于粗枝大叶之概撮外,多容娓娓细节,以饵儿童,此一难也。今学制,高小、初中、高中皆有本国史。同一题材,陈说三次。若何避免重叠,而不倦苦学者,此二难也。复次,历史教本之纂,不仅以传知,亦以立训。训之大者,理想人格与理想社会是已。此之规范,在昔汉唐宋明之盛,固无待于设教者之劳心。不幸今非其时也。欲一教本行于今日,其中有若干要义,自不容不上同。虽然,上同而不流于鄙俗,适时而不流于媚世,自古所希。若何调协上同之需要与理性之唤诏,此又一难也。

今标三难,非预为本书之缺憾,欲使继此有作者,知问题所在而已。若予所以处之者,请略一言。

大抵观史有三道:吾尝试名之曰钻观,曰纵观,曰横观。以若干重要人物为隙牖,以窥探其时代及其时代之前后;以其所行所言所感所愿,以贯串其并世之大事;从其事业之所承所启,以觇世变之潮流:此予所谓钻观也。于民族之交涉及化合,于文物制度思想之源流及演变,分门别类,作飞鸟瞰:此所谓纵观也。以个别时代为主体,求认识其特殊之面目,契会其特殊之精神:此所谓横观也。今于高小取钻观,于初中取纵观,于高中取横观,此予所以解第二难也。

大抵短史、简史、略史、小史,甚至通史等类书之通病,在知抽象而不知拣选。抽象与拣选奚以别?譬叙墨子,若于兼爱、非攻、节用、节葬、非乐、上同、天志、明鬼、三衰、大取、小取等,项项而约述之:此抽象也。本书于墨子,只摘非攻、兼爱之目,而详阐之;非攻一节,则大部分为止楚攻宋事:此拣选也。虽然,拣选而无确准,犹病芜乱。今既取钻观,则其选材之确准可得言焉。

(甲)以若干重要人物为中心点,于其性格事业,须充分表明。是为叙述之“前境”。其他历史常识,则采作“背境”。

(乙)至人物之去取。

(一)须顾及历史(亦即人生)之各方面;政治家、军事家、凿空者、教育家、宗教家、科学家、诗人、美术家俱备;

(二)须略顾及时代之匀称;

(三)须顾及人物本身之教育价值。其人非足为训,而因事功重要见收者,占极少数;

(四)须顾及目前民族之境遇,故于守国攘外之杰,所选独多。

如是严立畔岸,以拣选济抽象,此予所以解第一难也。

或曰:以人物为中心,岂不贻崇拜英雄,忽略群众之讥?则应曰:崇拜英雄,非劣事也。亦视所崇拜者为何如之英雄耳。典型自附,寤寐思存,修养之道,此为切要。须知崇拜英雄,与自命英雄,并非一事。以人物为叙述之中心,与人物为历史之一切,亦非一事。以人物为叙述之中心,此观点也。以人物为历史之一切,此历史哲学也。本书但有观点之选择,并无历史哲学之依执。夫抽象之社会,抽象之制度,儿童所不解也。历史中最具体、最易为儿童所领会者,厥为个人及其言行。今兹观点之选择,亦有见于此耳。

一览目录中之人名,则作者所悬拟之理想人格,不难揣知:刚健质朴,克己利群者是已。此与墨道为近。故书中于墨子三致意焉。其托始于禹,亦师墨说。既以人物为主体,则所能启示之理想,仅限于人格方面。至于理想社会,盖未尝言,然亦未尝不言。夫社会者,个人之积也。从部分之积,固未必足以尽知全;然全之主要属性,每为部分所决定。知每个人应如何如何,则全社会应如何如何者,思过半矣。今日社会类型之智识,已远广于前。而每一种人格理想,非与任何社会类型皆契合无间者也。旧社会之一大破绽,即在其所尊崇(至少所不敢菲薄)之人格理想,与其所代表之社会类型,两相格扞。直道难行之谚,窃钩窃国之讽,胥此破绽之符也。昔人所知之社会类型只限于一,故能安于此破绽而无如何。今则此黑暗时代已成过去矣。某种人格理想,与其所最契合之社会类型,二者之在赤子之心,医则慈石之与针,顿牟之舆芥也。吾书实授彼以慈石与顿牟矣。若夫针与芥,彼将旦暮遇之。诚如是,则向所标第三难,亦有其自然可解之道。

本书之现今形式,与其原初计划,颇有出入。在原初计划中,予过于重视人物之教育价值,而忽略其历史地位。故颇有历史上殊不重要,抑且名不著称,而亦入录者。既而思之,此等人物,以与历史上之巨头并列,未免不伦。且为篇幅所限,故遂削去。削去之人物中,女子占一部分。严格言之,在中国史中占重要地位之女子,唯一武曌。而其人太无教育价值,故今书中女性之中心人物无一焉。予向以为书既并供男女学生读,宜有若干女范,由今思之,此可不必。男女所受之生理限制虽殊,其所以成己成物之道则一。譬政治家、教育家或科学家,使男子与女子为之,岂有二术?在德育、智育上,男女实可同范。柏拉图之《理想国》中,所以泯男女之界也。女性中心人物之强备一格,于本书为不需。

本书托始于禹,而上溯尧舜,惟于此段故事,明著其为传说。吾知有一辈史家,将责其抹煞羲农、黄帝,而另一辈史家又将责其不能割爱于殷商以前。对于前者,予欲无言。惟对于后者,则尚有说。今之考据,只证尧舜禹之故事不能尽实,未证其必为全虚。谓此段传说,必全无史实之质地,而为孔墨师徒所凌空结撰,此康长素之谰言,稍有古史常识之人所不当信。过而存之,如其有失,与过而弃之等耳。况予明著其为传说,耳又尽刊落其理想化之色彩乎?且此段传说之本身,与后来历史,关涉甚多,已成为“国故”之一重要部分,教科书中岂容不予以位置?

本书之中心人物,限于逝者,不录生存,非贵远而贱近也。状述生存之人有四难:史料缺乏,一也;下笔不自由,二也;作者之党伐难免,三也;读者每因所闻受或所党伐之不同,而是非閧然,四也。例不在远,本书末章,原只叙淞沪之战,由杨联陞先生撰长编。杨先生参稽一切可得之史料,反复考虑后,决以某某人为中心。虽与予初拟者相违,予亦无以易之。然以就正于一闻见甚广而偏见甚少之先进,则谓某某人实有神经病。嘻,吾真末如之何也已!生存人之状述既无法尽如人意,而近事又不容不及,故今末章但叙事不叙人,于全书中为唯一之变例,不得已也。若夫表扬当路者之德言功业,以起信于童蒙,则就课程之编配言,宜入党义之科;就著作之分工言,宜别选和声鸣盛之能手,予书与予笔,俱无责焉耳。

此书之成,深有赖郑侃嬨女士、袁振之女士、杨联陞先生之助,而袁女士、杨先生之力为尤多。第三册之长编,全出袁女士手;第四册之长编,全出杨先生之手。予于此诸长编,只有润色删节,并无改构。微二君,此书恐不知杀青于何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