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
泰莱[1](W. F. Tyler)著
战史之最可宝贵而最难得之资料,莫如军事专家之报告。而作者预存作史之志,身当战阵之冲,以此标准衡量我国近世史料,予惟得泰莱氏甲午中日海战之记载。
甲午一役关系我国国运至巨,宜为治我国近世史者所注重。顾关于此役,从中国观点之第一手的记录至为窘乏。即间接之史料亦稀,此其故可得言焉。直接参预战事之主要人物,或殁于战阵,或失机而服上刑,或败而以身殉,其存在盖已无几。重以此役,师徒覆丧,朝野羞称。生还者于其经历,即非讳莫如深,亦鲜足以促其表暴真相之动力。政府方面不见有《方略》一类之书者,亦以此故。其后民国初海军部刊《海军实记》,实为关于此役之惟一官书,然简略已甚。其私人之专书纪载,而有史料价值者,以予所知,惟丹徒姚锡光之《东方兵事纪略》,美人林乐知之《中东战争纪事本末》(用中文作,乃采辑当时报纸而成)及顺德罗惇曧之《中日兵事本末》而已。近时流行之通史外交史及近世史一类著作,其关于此役,则大抵直接或间接译自日人之普通著作,即上举各书亦罕见参及也。
予以泰莱氏之记载,与现存中国之记录较,不独许多重要事实,前此未记载,且颇有抵牾之处。因亟为译出,以供我国治近世史者之参考。泰莱氏之记载见于其1929年印行之Pulling Strings in China(伦敦Constable书店出版,定价十五先令)一书中(三五至九八页)。原书为自传性质,故多涉及个人琐事及意见,无关于史者,予间为删汰。
泰莱氏在甲午中日战争中之地位已详译文中,兹不重述。彼出身英国海军,战前为中国海关巡船管带,战后仍入海关,尝以治黄河计划知名。又尝助袁世凯预帝制之谋。1920年5月归国。
一、北洋海军
清光绪中,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在同时封疆大吏中,威权最盛。时中国海军分北洋、南洋及广东三支。南洋及广东舰队皆陈旧。惟鸿章所领北洋舰队最为时式——有具十吋口炮之战斗舰二,及诸装甲巡洋舰、轻捷巡洋舰、鱼雷艇等——并延英国海军军官甲必丹梁(Captain Lang)氏训练其将士。丁汝昌为海军提督,梁氏亦同其官级,惟以中国政制之混淆,谓梁氏为汝昌之副可,谓为顾问而领提督衔亦无不可。梁氏以前者自居,故当丁氏被召陛见时,声言代理其职。惟总兵刘步蟾以梁位不过顾问,提督当由彼代。北京政府右刘,梁遂去职。当时不知此事对全世界有重大之关系,实则然也。梁去而海军败坏;日本之敢借朝鲜事与中国宣战者以此,其后能获胜者亦以此。以日本占朝鲜,故有日俄之战;以俄国战败衰弱,故启德国席卷世界之心。
余等之与中国军舰同下碇于香港口外之九龙湾。(译者按:冬季北洋封冻,海军例巡南洋。)乃当梁氏去职后不久,时1891年也。(译者按:泰莱时为中国海关巡缉舰长。)予造中国旗舰观焉,始交旗尉(Flag—Lientenant)伍君、炮官曹君、司令李君,友谊至今如故。予于此战舰及彼等所示予一切,深感兴趣,归后羡慕中国海军不置。
1893年,李鸿章大阅海军于北洋,予适乘一海关巡船当其间。因得见梁氏去后弛懈数年之中国海军逞其所能;得见其舰队之动员,炮兵之习射,及岸上之演阵。凡此一切予皆感深切之兴趣,并作一报告上赫德爵士(Sir Robert Hart,时为中国海关税务司)。
当操演动员时,有一日本军舰出现,交致礼号,薄而观所为。数月以后,两国海军遂交战。
时已有日本将侵朝鲜之谣,予因默审两国之战斗力(视为一有趣之事而已)。胜负之决定,当在海上,此极显然。以予微狭之见闻,私念中国之运遇,亦殊不恶。
果也,战端竟启。其惹世界之注目,无殊于欧战时。盖中国一运船在朝鲜为日本海军所沉,而油遂着火矣。
请言此事对予之影响。予常思之,且为人言之。设吾人能有二生命,其一以冒险探奇(果尔,予将往作捕鲸之生涯),其一以为国主或主义服役,岂不大佳?今也乃有一机会使予得兼二者。予忆及吴君、曹君,忆及彼等领予周览其军舰,使予羡慕彼等对于本业之详细知识。予殊不敢谓能于彼等有何裨益,惟予念及曩者关于中国海军之报告。予独不能尽一有用之职务,为我国海军界记载此必将发生之海军大战之经过乎?此乃促予投军之主因也。如此参战,其异乎为国服务之常道,自不待言。其一为责任,其一为冒险。岂唯冒险,直乃诡行。二者之主动力迥殊。以言冒险者,其用意或为援助一主义,或为侥幸以博私利,或为拼死以寻求变迁,以消遣生命。此三者予均见之;惟以予所觉,无一于予有所影响。此次争斗之曲直,予毫无所知,亦不欲深论。予之惟一意想,在作一专门之报告,固就余所知,当时未必有比予更胜任者在也。予之为此不无所牺牲,盖予明知此举有犯《外国兵役法》(Foreign Enlistment Act),虽劳而无褒也,其后果然。然事势所趋,报告之作,仅占予事业中之第二位而已。
予决意投军,当前之问题为如何实行,将请求赫德爵士之允准欤?否,此不可行,恐加彼以非分之责任。予乃发一电曰:“倘遇机会,予拟投军效力。”复电云:“泰莱移天津。”余事在我自为矣。至天津接总税务司与予第一封私函,略谓:“君意实获我心。惟勿忘君所冒之险,视寻常战争为巨。政府可科君以犯《外国兵役法》之罪,而加拘系。若为日人所捕,当有性命之忧,即君所为效力之国民,或将加君以杀害。”
在天津予与德狄灵(Detring)及封·汉纳根(von Hanneken)共事。汉纳根之任为海军副提督,盖欲使遇有横逆时,丁汝昌得保首领。盖依中国朝廷成例,败将必服上刑也。一陆军工程师而为海军副提督?此则非李鸿章所暇计及。彼丁氏固出身骑旅,而未尝以稍知航事自许也。若论汉纳根氏,则在当时情形之下,吾未见有其他任何人(设如一英国海军提督)能视彼更为称职也。更以补足此幕滑稽剧者,予以海军后备少尉,亦被任为汉纳根之海军顾问兼秘书。吾人所处之境地如此。
予与德狄灵及汉纳根讨论战略时所贡献之意见如下:电购智利某新巡洋舰(予忆此舰名五月十五,Fifteenth of May),为世界最捷之舰者,开来中国海岸。无论彼等索何价,即照付之,毋与龂论,毋稍稽延。此舰付予指挥。其中原有士官之一部分当愿投效,余则予自能召募补充之。炮手、炉夫、水手等用华人便可。予将以此舰扰乱敌人后方海陆。倘吾人能使舰队之动作,延至予舰已实行其任务时,则万事皆妥。盖如此则彼等之第一着将为设法捕捉予舰,彼等将留吉野浪速及其他轻捷巡舰以防守诸煤港,如此则我方舰队之利也。敌军在朝鲜必胜,而向中国边境侵袭,并在此方启乐观之前途。在此等情形之下,日人当不竭全神,聚全力于舰队动作。而事势所展将为我方之利。且使予舰而克奏功者,则彼等将悔开战之孟浪也。
与议者言,类此之策亦曾经思及,而此意适与符同。总督亦韪此策。数日后闻购舰事已办妥,予为之手舞足蹈。予心中充满关于用人及储煤之计划,而为海军界作报告已成次要之事矣。
两星期后来一大震击。智利所拟价并未包括军械,或保留原有军械(二者孰是,予不确忆),议遂寝。如是历史乃造成。日人于此事直接或间接有影响乎?盖不独疑似而已。
汉纳根,乃普鲁士人,本为防御工程师。先是,旅顺及威海卫之炮台为彼所筑。彼为一好人,且具好性格,惟晚年稍有僻行。当高升运船为日人所沉,投水士卒为日人轰击时(此事在鸭绿江战前——译者注),彼亦在其中。彼没(予畏言其没几里也)至一岛,得庆生还。彼视其生命盖如游戏。
彼与予同时加入舰队,出大沽口,向旅顺进发。在旅顺查看军械清单,始得知一可悲之事实:战舰中十吋口炮之大弹,只有三枚,其练习用之小弹亦奇绌。惟其他诸舰,弹储尚足。乃立电总督,谓中国之命运全赖兵工厂日夜赶制炮弹。事属如此之大机要,请彼万勿信托他人——即兵工厂总办亦不可托——必须亲往督察。此事当然不克行,数星期后一运船载来炮弹若干,并总办一函。大意谓,“径(calibre)四之弹不能制;径二又半之弹,兹给应若干。依例之补充,此已足数”,吾人所能期望于彼者已尽于是。
予等加入舰队后不久,予即被任为副司令,正司令则李鼎新也。予在日记中深怼职不副名——毫无实权,只备顾问——并怼李君;此实不允。予尚待博得众人信任,而李君对予恒恳笃也。在受任之前,予与一英国退伍水兵及一德国工程师共席而食。至是,李君自以其安适之居所,一坐室及一卧室让予。其后李君几经人生之浮沉,与予始终为友。李君缺坚强之性格,不能驾驭所部,惟此泰半由于总兵刘步蟾之不为彼助。予于是皇皇于其间,尽予力之所能,拟就信号之制度、舰队之组织及战舰内部之复杂布置。从事之初,此已足使予忙于应接。然予不过一战舰之巨大有机体内之一单位,试尽其职。闲时每念不知将有何事发生。
自尔日以来,予至今乃第一次展读予战时之日记,予所作报告及其他文件。以所纪之事实与予记忆中所存者比较,(于予)可得教益。予所行事之见于记录者,惟限于与战局有关之部分。个人之经历,无论如何剧烈,仅简单附及,或且全阙。诚然,予之日记盖极谦逊,因余已联结于极端复杂之有机体中。一大战舰及其动作已颇复杂矣。然予所谓复杂,并不指此。比较而言,此极简单耳。所谓复杂者,乃在端绪纷纭之殊异动机与理想。此时所最需者为统一之目标,而乃代以紊乱无纪之庞杂。此大机器——不独包括舰队,并包括一切与之有关者,自总督以至兵工厂总办——其诸组之轮,不依一共同之方向而旋转,乃各依其私独之方向而旋转。诸组或分或合,视乎需要而殊,予取予携,但求并行不悖。效率观点下之纪纲,此机器乃其反面;然此乃极有条理之纷乱,在无事时运行甚顺,绝无龁之声。盖膏之者有中饱之利,有亲族之援(此乃其先圣之至德所留之渣沫)也。
此机器运行之情形,请举一例以明之。两战斗舰之十吋口炮,其战时用弹为猛烈之四直径弹(four caliber shell),其练习用弹为二半直径者。后者库藏尚丰,惟前者旗舰只有一枚,其姊妹舰则有一双。吾人可断言者,当战斗开始时,两舰之炮佐(彼等皆为好人)必甚关心此事而告之两总兵,彼等当告之丁提督,丁则求接济于兵工厂。然当无事时,则不闻陈诉之声矣。若以此事直陈于总督(彼之女婿张佩纶,即兵工厂总办,至少必向日人卖弄颦笑,惟当时无人知之耳),则违反中国一切成规,则将全副机器推翻矣。此中之巨奸为三管带,林、刘及方;而提督丁氏不与焉。彼特为众承罪而已。
至于其余——司令、少尉、工程师等,则恰受啮掣于机器中;彼等罕或知此事实,盖习为故常也。此外水兵及炉夫等则大抵良善之辈,未受中国官僚之道德的恶疾所染。其间复有众弁目,品类不一。
凡此一切事务之头脑则为总督李鸿章,彼与太监李莲英乃慈禧太后之左右手。李为世界著名之外交家,其在本国,在战前则以伟大之海陆军组织者称;彼实非是,且不能为是。盖腐败、中饱及援结私亲诸症,使其手下各组织无复完肤者,其病源皆在鸿章自身,而彼之染此诸症,且视寻常中国官吏为甚。彼已受啮掣于顽钝之全国大机器中,且亦习为故常,即有为之指陈,彼亦瞢然不省。然即此,鸿章为一热烈之爱国者无疑。中国之谜,此其一例也。
然以予所见,此次战事中最大之谜却如下述:当1893年大阅海陆军时,战争之说已起。前此一年,鸿章已从汉纳根之议,令制巨弹,备战斗舰用;以张佩纶之阻尼,令实未行。然当战云弥漫而举行大阅之际,奚独无人以子弹之缺乏警李鸿章?纵丁提督不知为此,奚在场之德狄灵及汉纳根亦不之知乎?
战事之起原今不具述。简略言之,朝鲜事实上为中国及日本共管,日本决欲屏中国势力于朝鲜外而独占之。启嫌及开战皆由日本主动。李鸿章之应付,不过虚张声势,实不能谓之真正防御。彼手下之海陆军等,于凶狠之面具,中世纪东方军士戴以吓敌者而已。彼亦知若实际交绥,殊难幸胜。然声势既已虚张过度,不能收回,而慈禧太后复迫促之,战局之成,或反其本意。而日本早已“看穿”其实情矣。
李鸿章及西太后而下促成战争之动力或首推德狄灵。彼为德人,本海关驻天津委员,自为鸿章顾问,已半离赫德而独立,赫德之不悦可知也。德狄灵自以为貌似俾斯麦。此事于彼有甚大之影响无疑,盖吾人自以为貌似某人则每有模仿其人所为之趋向。然就此事论,德狄灵实为镜所误。彼采用一种俾斯麦式之举止,自负不凡。然于战争一类之事,彼显然缺乏判断及执行之初步技能,彼盖以战争为戏玩,犹幼童之粉红印度人耳。正当战氛四布之时,彼随李鸿章阅兵,以三尺童子处此,亦当立即思及军械及子弹,然此第一步之需要,竟未顾及。
今请转而论予之日记。予所勾勒之图画,予亦不自知。予实堕黑暗中。日记中屡述予所遭之困难,及未遂之愿望。然予大抵一切视为固然,亦实当如是。余为副司令,最初毫无实权;其后权渐增,其终且颇有效力。予自始即间为职外之创议;关于战斗及执行之事,能为此者,惟予一人而已。予且有数次冒险之事,此等事广据余之记忆;惟当其发生时,并未广据予心,亦未广据他人之心。予固非中心之人物也。诚然,予之日记颇为谦抑,然即此予因曾作一函,极力抨击《泰晤士报》通信员,以其举予所为归功于他人。
自梁氏去职后,舰队中有洋员五人。旗舰中有尼格路士(Nicholls),为英国退伍水兵,一健者也;有亚尔伯利希特(Albrecht),为德国工程师。在其姊妹舰镇远中则有赫克曼(Heckman),为德国炮术专家,乃最富能力之人;有麦吉芬(Philo M’Giffin),为美国航海术教师,其心盖不全在于所事。在别舰则有普菲士(Purvis),为英国工程师,吾等无一喜之。
威海卫为吾等之大本营。在此间,洋人及中国管带常聚于俱乐部中,讨论舰队之布置及衔锋逼击等问题。又谈及出巡探敌(其事在予入海军前),黑夜相遇,各自逃避之故事。或闻喁喁窃议,谓总兵(刘步蟾)惟恐遇敌。时有一少年管带,自计将如何动作,出言最多,其后鸭绿江之战开始便仓皇逃遁者,即此人也。
提督开战事会议,议决战时众舰前后分段纵列,成直线,每段大抵姊妹舰二,成“四度行列”(in quarter line)。予未被召赴此会,殊觉失望。然予固无期望被召之权位也,予时亟欲备一救生背心,顾不可得,惟得一注射器及吗啡一二管。
二、鸭绿江之战
(甲)战况
时为1894年9月17日。中国舰队驻碇于鸭绿江口外,口内运船泊焉。舰队之任务在掩护船中兵士登陆。距此不多哩外,在朝鲜海滨,中日军士方在战斗中。
当此9月清朗之晨,定远旗舰中,欣欣之气,最为充溢。此非谓前途之希望佳也,即吾辈中最抱乐观之人亦不能为此语。炮弹不奇绌乎?总兵刘步蟾之怯葸已素著,又安知其何所不为,何所不畏为?然无论如何,今可确知,大事发生在即。陆军已败,势必败也。海军之注,延待至今,当在必掷。中国之命运,视乎此注。然当时不知,此注所系,更有甚焉,即为欧战导火线之一串世界大事是也。
呈欣欣之色者,大率为水手。彼等举动活泼、机敏,以种种方式装饰其炮座,若不胜其爱护者。其向望之情盎然可觉。将弁则御布制长靴,饱涨之裤,半西式之外衣,其上龙条彩纽(纽以志等级者)。彼等不若水手之欢忭。彼等熟知己方之所绌,而使之委靡不振者,更有不可名状之“官僚”气习。然其中亦有真善之人。司令李鼎新,沉潜忠厚,是其一例。此外,旗尉吴君,美国留学生,绰号曰鹤,为一滑稽大家者。旗舰少尉沈君、郭君,镇远舰之将校曹君,致远舰之邓管带,及其他不忆姓名者多人,无论就何方面言,皆极优善之将校。然统观全体,就战德而论,船面士弁及机械室职员,皆极优良,委任将官大体尚善,简任将官,无论例外有若干多,盖远逊焉。致此战德上之差异者非他,“官僚”气习是也。
于是众所敬服之丁提督祷神祈胜,并祈彼之左右手刘步蟾不致败渠事;盖丁氏不谙航事,实际上为傀儡提督而已。
汉纳根步甲板上,面带忧思之色。彼预中国要事已久,以智勇著。因其地位之滑稽(以陆军士官而下海),弥觉责任负担之重。
刘步蟾,总兵兼旗舰管带而为实际上之提督者(其人和蔼巧滑,曾留学英国海军中),时正筹思,倘或遇敌,将何以自保其皮。
钟已八敲,船役已鸣号召午餐。予寂对食案,肴为烧白鸽。凡此今犹历历可忆。俄而一将校冲入,曰:“先生,日舰已出现。”船中将士,咸登甲板上,观望地平线上如柱之薄烟。提督、总兵及汉纳根皆聚飞桥上,予奔赴焉。共商量尚有若干预备之时间。午餐之号复鸣,众人复注入甲板下,旗尉则忙于挥指信旗,而烟囱则始喷唐山煤之浓烟。
予草草果餐。继之为一极忙碌之时间——于是炮、弹库、子弹等一切均就绪,仅待一巡览耳。在此半小时内,予未遑顾及其他事。至是予乃加入飞桥上之会集。时锚已起,船应机声而搏跃,旗帜飘舞,黑烟蜿蜒。南望不仅可见烟氛,且可见烟氛所从发出之战舰一串。时已至矣。然此际之新印象予无暇罣意。各事均已妥当否?予回环一览。在予下者为瞭望塔之圆顶,总兵立塔内之梯口,其旁为舵师,立于飞桥之前方(飞桥前方直达于前桅,其一部分阁于相交之两十吋炮上)者为提督及汉纳根。彼等不能在此久立,因桥非稳固之建筑,桥下之大炮开火时,桥将毁碎。此时他舰何如?彼等能敏捷将事否?予为之疑虑窒息。镇远本在后相傍,忽疾趋而前,若欲相比肩者。他舰之行动亦同此可异。时指挥舰队排布之信旗已发出。一望即证实予之疑惧。信旗所示,为诸舰相并横列(Line Aberast),以主舰居中;而非如提督与诸管带所议决,分段纵列。
于是刘步蟾之急智已售。此为其深谋焦思之结果。彼所谋思者非他,当遇敌时,将何以善保其皮也。以战斗舰居中央,弱舰在两翼,则敌人之注意,必最先及于后者。此为暂时之延宕,一句钟左右之延宕。如此则不致敌方炮火自始即集中于彼所住舰,如前后纵列所当有之结果。诚然,此尚非其问题之完全的解决,然其力所能为者尽于此矣。
飞桥之前方,提督及汉纳根立焉。显然彼等尚未察觉此时之境地。予思欲献策。此奸诡之举,将纠正之欤,抑听之欤?予迅即决断。此出乎意外之信号已起舰队之纷乱,若复更改,纷乱当益甚。予惧其涣散而不可收拾也。两害相权,以保持现状为轻。无论此策当否,予秉之而行。予自瞭望塔跃下与诸上司会。为言曰:“总兵已发错误之信号,令相并横列,主舰居中,请观众舰。然若更改,纷乱转甚。”众韪其议。
然是时相并成直线之排列,未见完全。盖两翼弱舰,觉其位置之危,逗留于后。故我方舰队成半月形。(译者按:刘彦《中国近时外交史》三版二一○页记云:“提督丁汝昌见敌舰至,命作翼梯阵——人字阵——决战”,盖大谬。)于是两方舰队接近。相离约略一万码。而日舰,观其进行,似欲横越吾等之前而攻最弱之翼,即右翼,此时我方所需之号令,显然为全队同时向右移转四度(four points to starboard)。此着能否使我方主舰最初与敌舰接触,殊不敢必,惟其效果趋于此方向而已。彼总兵必不献此策,而提督及汉纳根似未见及此,余人虽未知作何思想,然无一敢发此议者。予乃复会诸上司,献予策,复立见采纳。汉纳根至船后,指挥旗尉,留与俱。信旗上出,众舰应之。于是本舰之旗帜下降,示将移动也。
予立于瞭望塔之入口(总兵在塔下)候舵机之转,久不见其动。予乃言曰:“总兵,改道之旗已下,君若不左转舵,则舰队将纷乱愈甚。”总兵乃令曰:“舵左转。”然复低声曰:“慢,慢。”其结果舰止不动。予大恚,加以诅语,自塔跳下,奔赴丁提督所。予初不思及此时彼身旁无人,而予不谙华语,彼又不谙英语也。予达提督所,旋巨声轰发,予知觉全失。盖刘已令发十吋炮,而丁与余方立于飞桥,正在炮上之部分也。此桥之名甚佳,以其竟飞,而丁与予亦随之飞。鸭绿江之战以是开始。
两方舰队,实力非不相当。中国有大小共十舰,内有坚固之铁甲战斗舰二。日本有十二舰,视中国诸舰为较新式、较轻捷,惟无战斗舰(battleships)。六吋以上之炮,中国方面射弹较大;六吋以下之炮,则日本占优胜。
是故中国舰队,就枪炮及铁甲而论,至少与日本相埒。炮术甚佳,训练虽稍有遗憾,惟水兵可称善战。极严重之事因,厥为子弹之缺乏。此缺乏也,吾人有理由可信其咎非仅在疏忽,而在兵工厂总办之通敌卖国。子弹之短绌,日人盖知之无疑,且为其挑战之原因。其他严重之事因(前此世人仅知其一部分),则在总兵刘步蟾(提督所倚以决战略者)为一变态的懦夫。不独临危丧胆,且用尽机智,不惜任何牺牲以求免之。是故中国方面之不利,盖不待问。
战事以午刻开始。关于两方舰队之动作,予未有第一手之证据。于彼等之动作,欲得直接之印象殊不可能。且因彼开场敬炮之结果,是日予一目不能视。予对战事之观察,惟于日军炮弹所起之烟霾浪沫间,继续窥见一二敌舰而已。因前说之理由,中国舰队,自其开始交绥,即列成凌乱之半月形,而定远及镇远居其峰顶。最初半小时内,日方炮火之丛集,已将舰上信旗毁灭,使吾人无法改变阵势。敌人始终秩序井然,如在操演中。彼等似环绕我方,我方则循一内圈而行。彼循内圈之舰,以种种缘故,数目渐减。日方未失一舰,惟数舰因受重创,离开战线。(译者按:罗惇曧《中日兵事本末》谓定远击沉日舰西京丸一艘。)约五时半,日舰忽休战,驶向朝鲜海岸。残余之中国舰队乃向旅顺港进发。
日军辍战之故(时距日暮尚有一句钟),似未有正式宣布。一颇有理由之推测如下:日军之未能于四小时半期间内以丛集之炮火,摧破敌方二战斗舰,殆为其决意停战之主因。
我方十舰,只余其四。四者中,其一内部复毁于火。为敌炮所沉者三舰,其中有一为忠勇之邓君所统之致远舰。彼欲撞吉野浪速,与同尽,而不克,可怜普菲士亦与之同沉。开仗时先逃者二舰,余一舰之下落予不能评。
当余众转航离阵地时,予曾试划一策。敌人解围而去,必其舰已受损。彼方附近无船坞,其重伤之舰,当搁浅于朝鲜海岸,殆可断定。我方之二战斗舰,独不能转随其后,及晨而袭之乎?吾等之子弹尚足一小时之用。此为中国方面所余之唯一机会,且兵法不云乎,毋低算敌人之忧危。倘予依此意献策,其能见于实行否欤?是或能,因凡予等所请,丁氏无不允也。汉纳根何如?或当赞成,然予不知也。此策予藏于心,未以告人。此时乃大有为之机会。然予因目受撞击,挛搐剧烈,耳鼓复被震伤,楚痛不能自支,遂失此机会。时汉纳根伤股,丁提督则堕压创甚。更益以刘总兵之怯懦,故予等甘认败绩。
提督与予之立于十吋炮上飞桥,刘总兵不能不见,乃忽于此时命开炮,此事后来究如何解释?予绝不知之,亦绝不闻论及之。提督堕在何处,予亦不悉。彼折其脮,衰惫甚(译者按:《中日兵事本末》云:“汝昌……督战中弹,伤脮仆地。”)或欲舁入舱内,提督拒之;坐于船面之罩架(superstructure)内以观士兵作战,并使士兵得见之。
予为彼开场之敬炮掷过瞭望塔外三十余尺。比苏,但觉双目全眇。时炮战霹雳。予外衣已脱落,惟其袖反套予手。予遽然而觉余致祸之因,遽然而讶予当前将有何遭遇。旋惊一目复明之喜,却苦目挛搐之痛。创目似入巨刺,以指摸索不得。
予觉来身在船面之罩架内,盖同侣舁予委置其间,疑其已毙也。予痛楚且僵木,惟手足未伤,予乃往机器室上之铁甲层,此为受伤者栖避之所。内暗甚,惟有一惨淡之油灯。“医生,予目有刺,请去之。”医生乃引予至一灯下,告予无刺。“此间甚暗,君不能视,请至船之中部。”既至其间,炮火如林。“嘻,尔恐惧非耶?既然,请复至尔可诅之灯下……此何谓,无刺欤?尔诳言,上帝殛汝。尔不能视,是咎之所在。”(后知目实无刺)。
予衣破衣,裹创目,巡行于诸队炮兵间。予无所能为,惟故作镇静之色而已。予恐惧乎?诚然。此非胆寒发悚、战战栗栗之恐惧,此非手足僵木、方寸迷乱之恐惧,亦非小心翼翼、临事好谋之恐惧。否,此皆非也,惟一种琐小之恐惧,必须加以镇持之力,方能使理智用事,而不为神经所把持——盖此时四周所见,无非流血之惨事也。
彼惟一龌龊可鄙之恐惧,彼牺牲他人,以图自全之恐惧,乃栖于瞭望塔内,刘步蟾之心中也。
于是予晤旗尉伍君。彼乃勇者之一,虽可避入瞭望塔,却舍之而出现于甲板上者也。正当是时,密迩其旁一人中弹倒毙,血染其四周甲板。伍君曰:“此之谓文明!此乃尔曹外国人巧于教导吾人者也!然吾语汝:倘予得免于今日,将力倡国际仲裁之说。”
俄而予觉一红热之铁块触予首。仅擦予肤,未至流血。此为予所历之最濒于危者,然在外之人,死其半也。
我方十吋炮之三巨弹,其一射入日舰松岛之腹内。轰之,惟未沉之。称此弹之功者,镇远舰之赫克曼氏也。
炮台上巨炮继续喷出烟焰及练习用之小弹。众士兵均狞厉振奋,毫无恐惧之态。当予巡视时,一兵负重伤,同侣嘱其入内休养。及予重至此炮座,见彼虽已残废,仍裹创工作如常。
在中部之甲板上子弹屯聚,以供小炮座之用。予过此时,一飞弹贯其中,子弹四散,在此间工作诸人,仓皇奔避,惧其爆发。时有司炮弹之二童子,运一六吋炮弹过此,其一逃避,余一童怒目而立。彼急尽其力之所能,使予知船尾之六吋炮正缺乏子弹。予乃代其同伴执役。彼如膺宠锡,巧笑以报。其后,使予惊讶者,此童之故事,竟采入诗歌。
汉纳根在炮台上察视。彼亦留在甲板上之一人,惟彼除示一榜样外,所能为力者盖少。彼当战争开始时,即受重伤。彼遇其僚属,相与谈说。各问何所见?日舰沉没之说有何根据?然所得证据,犹未足以下结论也。
可怜尼格路士负伤偃卧。“苦痛欤?否,无所苦痛。惟予知予命毕矣,为上帝之故,勿舁予至可怖之铁甲层。听予留此可得观战之处,平安以死。现在君可去尽职,勿以予为念。”
彼英国水兵之言如是。予依之,惟先为施止血之手术。予每返视一次,见彼体状愈劣;其后痛不可忍,索吗啡,予之。彼语及其女及对伊之愿望,乃卒。
提督坐一道旁。彼伤于足,不能步立;惟坐处可见人往来,见辄望之微笑并作鼓振之语。予过之,用半通之华语及英语,互相勉励。终乃与作表示同情、崇敬且钦佩之握手,凄然前行,心中犹念及不幸之丁提督所处地位之可哀。
战仗曾有一两次十分钟至十五分钟之停辍,使予联想及足球比赛之“半回”,或狂风之暂伏;然除此等期间外,战事进行自一时直至五时半。彼时吾人初不过视为片刻之休辍。我方残余之舰队向东驶,敌舰尽在其前。方之距离渐增,敌踪渐渺。于是吾人乃知此非暂时之休息,而为战仗之终结。重负乍释,慰可知也。片时以前吾人方提心吊胆。以我方船数之减少,弹储之短绌,而敌方犹众,炮火继续丛集,使吾人殊不敢望有明日。今也不独危难之压迫中止,且有若干胜利之希望,因有人力言目击敌船数艘沉没也。
汉纳根与予在飞桥之梯上以香槟(酒)及饼干庆祝此事,于以知海战与陆战之差异也。
……
本节之末有当附言者,中国舰队作半月阵之故,前此未经记载。
(乙)战后
鸭绿江战后,我方舰队之残余,如负伤之兽,蹭蹬返其故巢——旅顺港。予受委查验诸舰及报告毁损情形。来远内部毁于火。济远各炮为巨锤击坏,以作临阵先逃之借口,其后管带方(伯谦)氏因此事及前此相类之事丧其颅焉。其他各舰虽有穿洞,然苟非子弹短绌,则尚可为用。予抵岸后之第一事,厥为防范麦吉芬氏之行为。予知彼将成“鸭绿狂”而四发报捷之电。予因预作查截之布置,果也。幸及截留其通告全世界之电,谓吾侪已获光荣之胜利云云。玛吉芬当开仗之初,为十吋炮爆出之火屑所伤(彼原非作战员,因奋勇来助致伤耳),使彼完全失却战斗力;除此外彼未受伤。然此事未足阻其撰文虚造种种怪诞之经历及传闻,并插以其负伤之照像。彼尝演讲于一美国将弁学校,竟使听者一时信以为真焉。此为颟顸之同情之奇例。其后彼以枪自射死,可怜哉若人!
吾等以海军礼葬尼格路士,并奠普菲士,予为读圣经于汉纳根与予赴天津时。因吾等承认战败,知暂时当无事发生,且又负伤委顿也。
汉纳根与予皆受双眼花翎之赏,岂战事之真相清帝尚未知欤?抑以此鼓励吾等,使更出力欤?此非予所能知矣。
汉纳根已决意不复加入海军。吾不能责彼,彼原为一陆将。此时彼建议组织陆军一旅,官佐悉用外国人,时人号为“救难军”(Salvation army)。彼欲予为少校,予谢之,因予感觉居海军较宜也。予感觉其如是,而非审度其如是,而二者之间大有差别也。舰队方面已毫无机会可言。日军侵山东半岛,必先攻威海卫。此地必失守,而我方诸舰非投降,则被歼。此非臆测之谈,乃绝对必然之事也。然予身体之状况,实左右予之决断。
11月11日,汉纳根遣人传总督语问予愿否复入海军,并云,苟予来归者,总督及提督允使予为操实权之作战将官。予允来归。后始知当局已决任玛克莱尔(M’Clure)为副提督,乃大悔,然不欲自食其言也。
使予不怿者,玛克莱尔不过一本地曳货艇主之流。彼曾为沿海航行之船主,而出于颇有声望之家门;惟彼已过中年,且以沉湎于酒著名。此老迈之耍手,殆视此役为莫大之机会而跃赴之无疑。然以斯人而当斯任,实为至残酷、至愚蠢之事;对于丁提督,此事尤为残酷。玛克莱尔之纵酒,殆为必然之事,除装扮俾斯麦之德狄灵以外,吾人尽知此事之必发生。汉纳根作何想,余则不知。此时所处境地,其困难之大,自不待言。苟不任洋员为副提督,丁氏之首领实岌岌可危。当斯选者,显为玛克莱尔与予。然予之委任,实有严重之困难。予年尚轻,且为旗舰之司令也。使予任此滑稽之职,予诚自觉难堪,然两害相权,此为较小。
玛克莱尔在历史上无功罪可言。苟得良好之领袖,吾人当能在威海卫作较善之守御,而博得若干声誉。然艰危之境,已莫救矣。然为救丁提督之首领计,玛克莱尔可谓已尽其责。
李鸿章之新式军队,受德国式训练而精于“鸭步”(谓德国式之直腿正步)及摆演者,已在朝鲜大败。此时邻省军队——衣旧式制服,而以车载其枪支及行囊之军队——步赴前线。此诚动人之景也。彼等经过某县,其地多以竹枝系小鸟为玩具出售,于是全军几人人持此玩具。又有一可怪之现象,兵士人人自领口斜插一折扇于项背上,如是彼等步行赴战。
从一义言,非中国与日本战,实李鸿章与日本战;大多数中国人于战事尚瞢然无所知也。惟彼等居北方者自当知之。在牛庄(中国最北之通商口岸),一老守备时方审度此局势。彼职在防守辽河入口之炮垒,炮垒以土筑成,既旧而颓圮,其上军器惟旧式铸铁之炮数尊而已。然此为一炮垒而当战争之冲;故在彼肩上实负极大之责任;显然可见者,彼必须纳履于踵,谢绝鸦片,而张开其睡眼。然彼犹恳望大故不致落在彼身上。然彼之命运多乖;盖介于海与炮垒间之黄土广原,前此人迹罕见者,此时每夜有一群洋人出现其间,彼等之举动,为怪异而可虑无疑。守备以望远镜窥之,及晨,洋人既去,乃往察验,见其所成小洞及巨堤,及其所遗旗帜。彼乃上一公文于道台,报告所见。大意若曰:
“彼职责所在,凡事皆当禀报,而当此严重之时,尤不容疏忽。近有洋人于海边地面凿圆柱形之小洞,而以铜铁之类精细铺护之,又四处掘短壕——此最为离奇之事实。彼等携有各种式之军器,射白弹甚远。洋人一切行动,至为怪异,彼殊不知其意义所在。彼不能断言此等动作与战事有关,惟如何应付,恳请道台训示。”
道台接此禀报,则行文照会(牛庄)总领事,提及战及极端严防之需要。末谓土原上洋人之动作,无论目的何在,皆当制止;敬请总领事注意,并施必要之处置。
总领事为英国人。彼之答复当必彬彬有礼,然吾人可想象其实质,盖有类于是:“道台先生,以部下之老守备实为一蠢驴。敝国人所为,不过一种著名之游戏,其他各口岸皆有为之者。此种游戏平常于草地上行之,惟此间无草地,故彼等假荒废之土原行之耳。彼等仅事娱乐,别无他意。事前未求核准,鄙人深觉惋惜。兹特敬恳俞允;惟在再奉明教之前,鄙人拟暂不采何种动作。”
道台乃以此函转致守备并嘱其依此函之启示再作报告。彼老人乃挥毫成文,大意若曰:“卑职乃愚昧之军人,此事非其所敢容喙,如此等动作无军事之意味,卑职窃疑其与采矿有关。此为卑职所能想及之唯一愚见。至于总领事之解释云云,以卑职之愚昧,已承认不能断言彼等所为何事,然卑职敢坚决断言,毫无疑惑者,彼等绝非从事于娱乐。”
三、威海卫之围
(甲)开始
威海卫为第二等海军港,以其无干坞,又无工厂可供大规模之修理;然以其面积之小及人口之狭,用于训练及行政,则视旅顺尤便;故海军之用此港,视用旅顺为多。此港因一海湾西端之一小城而得名。此海湾广约六哩,深入约四哩,东北开张与海接,而刘公岛横其口。海军之大营,即设于此岛上,内包括提督衙门、医院及小规模之修造厂,此外并有道台及将军衙门。岛上成一小市镇,有各种商店,其一为德人所设,又有一外国俱乐部,以应岛上二十余西人之需。
刘公岛、衣岛(在刘公岛东南、海湾东口之中央)及内陆,皆有坚壁重垒,数年前汉纳根之所营也。其建造尚属新式,惟有可异之疏略二事。其一,南部之内陆炮台,其向内一面,并无保障,敌人可从此面来攻也。其二,岛上及他处,皆无测度射程(rauge)之设备。
在夏季威海卫为一乐土——今上海西人多避暑其间——惟在冬季,风沙漫天,冰雪没岸。船与陆间,交通艰难,居是间者,不胜荒凉之感。
威海卫城之西北皆山。城与南垒之间则海滩一抹,诸炮台位于低崖上,其下丘谷起伏,与迤南诸山接。
当予重登旗舰时,备受热烈之欢迎。彼等感予不因鸭绿江之战而舍之去(兼预鸭绿江之战及威海卫之围之洋员,惟予而已)。刘步蟾虽以前嫌,相待仍极友好;丁提督对予尤优渥。
鸭绿江之战,予所得而述者,惟少数零断之事;威海卫之事则异是。关于此役,予记忆上及记录上材料之繁富,使予艰于措置。鸭绿江之战譬独幅之画图,而威海卫之役则连绵三月之影戏也。
予以11月19日复入海军,予于是名义上为上级作战将官,而李鼎新佐之,惟予虽颇有权威,实际上仍不及其名。日人来攻之前二月,乃余极忙之时间:重实弹库,试验炮弹,整顿防水密门,布置救火器,清洁甲板及上下各层。自予在旅顺相离后,旗舰情形益劣。最使人失望者,船员多不应手。彼等愿欲应战,此无可疑者;惟彼等与将官之间,嫌隙甚深。彼等于命令,择其非服从则全舰之事不举者则服从之;叛变之事绝无。船上警察颇有效力,惟受奇异之限制;因有若干命令,船员全体故意置之不理也。此种情形除中国船外,断不能存在也。
李鼎新不敢往视众卒所居之处,彼坦直告予。此事与索其性命无异:彼之统驭力渐失,欲恢复之已不可能。予对彼极表同情;彼于其困难深为焦忧,且坦直无所掩饰。
予所任之职事非成即败,其间别无他路。然吾自思运遇尚佳,盖船员皆奋跃欲战而轻其将官之不尔也。彼等需要领袖,而非空令。然当据报船员违令,于不合规之时间,以炭炉煎茶,予闻而往下察视时,心中隐隐疑虑。然此之疑虑,使予振奋;此等事之对付,乃一种新奇之阅历。予断最佳而最稳之策,莫如不偕一人与俱。予以英语斥责彼等(自梁氏在职以来,下级军官皆解英语),继谓“尔等现在可到甲板上”。围诸小炉蹲坐之众皆怒目仰视,不知所为。予蹴一炉,火炭飞散,继蹴三四炉。予夷然对彼等之大多数冷笑,其睚眦不驯者,则掴之以掌;同时予发出一串之英国诅语,皆彼等所了解者。经最初之惊愕及片时之踌躇后,彼等嬉笑视之。小数留于后,拾起火炭,余则笑奔甲板上,由李鼎新处置之。
此事之应付,实涉及一重要之原则。苟予偕李君或监狱官俱往,则彼等因恨此二人,将形成具同一心理之群众。一人独往,则予所对付者非一群众,而为会聚之个人,因不致惹起群众的情感。予入军一星期以来之成绩虽小,当为予之利,果也如之。自此以后训练日见进步,然终未至足以自豪之程度也。
尚待解决者为刑罚之事,原用之刑法,带报怨性质。犯人,或以剑挞其肩,或以鞭笞,三有一死。即他事不计,此等刑伤之犯人及佯病避役之士卒(中国军医无法对付之)已充满病室。予与李君商议此事,剑挞及野蛮之鞭笞皆当废止,否则予不能一朝居。李君及总兵皆赞成此举。鞭笞未全废,惟笞数大加限制,使受者至多不过有一二日之病废。得予赞成而采用之主要刑法为跪铁链,以刑于甲板上行之,罪人若蹲坐踵上,则逻者以刺刀刺其尻。此法行之半小时便足,受者痛苦而不致伤损。
其次之问题,为如何对付多数佯病之人。此为一困难之问题,盖病之真伪,军医亦不能无疑也。此问题之解决出予心裁。予召彼等尽至甲板上,别遣人往机器室取蓖麻油(caster oil)一桶至,命各饮半杯(此为最使人作呕之物)。彼等非不欲饮,直不能耳;乃强之饮,如灌狗药。两日以后病室几空。
因李鼎新佐予,总兵与予亦友善,予应付诸校弁,殊无所苦,独有一例外。予使召一少尉,不来,再使召之,至而跋扈甚。乃以此事报告提督,提督大恨,言将考虑处置之方,旋遣人问予,有何建议。予议处以战时之极刑,即死刑。提督复遣人来传语,略谓“适遣询君意见,乃予之误,使君兼为控告者及裁判者,于理未当;此事之处置,非死刑即正式认罪耳,君能满意于后者否?”予乃夷然听之。他年予与此人数有交涉,惟绝未谈及威海卫之事。
一月二十日,日军自东北海角登陆,离威海卫约四十哩。然延至三十日彼等始实际向我方攻击。予恒防其来攻,惟予希望其不尔。此希望绝无根据,惟有一原因:予是时已知内陆炮台之守者必不战而退。如是,炮台若不毁,则必资敌而为吾等患。予乃促当局预备,待守兵撤退时,即将炮及弹库轰毁。此议大受反对,惟丁氏终韪之,而以其事付予。其后予因司夜哨之责,不能分身,乃以毁拆之任属美国人好威(Howé),助之者为炮手汤玛斯(Thomas)、华尔蒲尔(Walpole)(二人为英国退伍水兵,本执役于海关)。少尉朱(Choo)君,并委任弁校及兵士若干人。彼等为此实冒大险,几为守兵所杀者不止一次。彼等所历,请提前述之。诸炮台未受一弹,先一一撤空。当毁拆队进入时,发现电线已割断,电池已破碎(电线及电池,乃为毁炮用者),盖内奸之所为也。予已预料及此。予曾对李君(定远炮手,自请加入毁拆队之第一人)解释内奸当图谋之事及预先提防之需要。李君以半通之英语告予,大意谓“君无须虑予不尽其职,如奸细割断通大炮内电池之电线,予诚不知何为;至于弹库则易易,予将以线香燃之”。然后来彼未尝为此,彼实发铳燃之;于此读者可睹真正中国人之原形。
好威为勇敢逾常之人。其余吾等诸人,其冒险也,特为自尊心所迫不得不然耳。好威之冒险也,以其喜之。
彼与美国人某君同至威海卫,某君思得一毁坏敌舰之法。其法以一炮艇,状如浇水车者,载某种化学品,洒于海面;乃诱敌至既洒之区域,化学品触舰则炸毁之。此计所需之化学品焚于芝罘港,其为日人所主使无疑也。于是此事乃告终;惟好威乞留,尽其所能以相助,而不受酬。
当日军在海角登陆时,有许多中国人员,自谓依法不必留,遂离去。最奇者,彼曹之中有医士、裹伤护士及其他医院中人员。彼等之理由如下:彼等属于道台,而非属于将军或提督,彼等乃文吏云云。然使彼等而为武员,亦将有他种借口耳。吾等亦未尝设法留之。
丁提督召诸管带会议(此等会议予从未被召参预),议决对于登陆之敌人不加阻止。海军当留为保护港口之用云。此决议自有若干理由。前此不久,镇远触礁,洞焉;伤口仅零凑补掩,吾人认为不良于用。其他各舰,惟定远、靖远、济远及来远可用,此外并有小鱼雷艇三艘。仅此诸舰,苟善驭用之,无论敌方掩护舰之势力如何,当能加其运船以重大之损害;惟如是则除定远外其他诸舰当见毁,而威海卫之陷当益速。复次,则有将来之问题。战事已失败,中国当得严厉之教训。尔时中国犹有中央政府,朱谕之势力通于全境,朝廷必将立谋重建海军。若海军将弁尽歼焉,则无以为后来发展之根荄。此亦一颇有力之理由;然凡此一切理由,无论当否,皆不过掩饰之辞,实则吾人不欲战耳。即奋不顾身之好威亦未尝以此促予。
然据予日记所载,予固主战者。假予负斯职责,予义在必战。如此,若善为之(此为极可疑之设若),当造出一番小小之轰烈事业,其对于中国之用处,究极言之,当视彼一班遗留之将弁为大。然予无责也,予未被召参预会议。然苟予欲之者,当能强聒以动当局之听,然予不为也。不宁惟是,当予闻退避港内之讯,且兴释负之叹焉。然予等非怯也,好威与予,以英国炮手四人之助,凡有探险之举,为吾等所统制者,无不欣然为之。吾等曾有二次之尝试,然皆失败,后当述之。凡此欲为而未为之事,并无历史的兴趣。鸭绿江之役造成历史。威海卫之役则不尔。予述其事,聊备掌故而已。[译者注:以此故,译者将下文此二事之记述删去,而撮其略附于此。其第一事,泰莱拟与好威及定远炮手麦卢(Mellow)三人各驾鱼雷艇袭击日本运船,中途相失而返。其第二事,日人占威海卫后,以赵北嘴炮台轰刘公岛,泰莱等患之,谋以靖远、平远、广远、广丙等舰及二鱼雷艇袭毁赵北嘴炮台。二月四日晨七时半,诸舰既发,旗舰疑敌将来攻,召之还。泰莱等拟次晨再往攻,而是晚定远为日人鱼雷所毁矣。]
(乙)攻击
日人以(一月)二十日登陆。其后十日内,予等蛰伏不动,坐待敌人来攻而已。予日记云:“一月二十八日约上午十一时,接报日人离内陆最东之炮台仅九哩。敌舰二艘方出发。刘总兵态度极颓唐。彼于战事不独无用,且当有害。彼惟言大限到时,将如何自杀。凡此皆其可怜可悲之性格之表现也。”
“一月三十日。今晨九时半左右,我方炮台开火,惟吾等不知其目标何在。十时以后,始见敌舰在东港口外……下午一时左右炮台尽入敌手。丁提督以一时半左右下舰(予登岸接之),予等乃起碇南进。予等几至搁浅海堤边,轻掠而过。日人据一炮台以二炮相击,数弹相密近,惟未得中。予等于四千码外以炮还击,继续至二小时左右。敌方一炮被毁,其他一炮亦停火,惟后者予疑其未毁。”
自一月三十日至二月十三日,凡十四日间两方炮火往还。敌方舰队轰击刘公岛炮台;彼等不甚锐进,智也。以予忖之,彼等所发,泰半为开花弹(Shrapnel)。日人直步行入南垒,先是我方兵士已步行而出;予日记中不责兵士而责将官。好威等拆毁南垒之工作,吾人若思及其一切困难,不能谓其不善;惟其工作实未完全。日人最初修复一炮,继之又一炮,一星期后又复二炮;而以巨弹击刘公岛及我方兵舰,一弹穿靖远之铁甲板,沉之(此事发生于围攻将终之日)。吾等复还击彼等本属于我之炮台,而射程较短。我方之还击,类能使敌方暂息;一次吾等直中其一炮。惟定远入水过多,不宜于近击,其他诸舰则不敢锐进。
时气候酷冷,在冰点下十八度,日军之进行以此受阻。舰中可见彼等苦步徐行于雪铺之沙滩上,可见微小之黑块,依洁白之背境;时而一块停止不动,盖为我方之开花弹所中也。彼等直抵城下,安步而入;惟彼等发现西垒已完全毁坏。
日军入据西岸之前不久,旗舰接一信号,来自西垒之一炮台,此乃守将萨镇冰所发,请示于提督者也。彼延至最后尚可退出之时始发此信。其他海军炮台之守将则不待命令,不须请训,而径遁矣。惟萨君行事,恒求不逾规矩。其后彼为海军总司令,予与之颇稔。彼尝受吾国K.C.M.G之赠,又尝为中国内阁总理焉。
于是吾等已与内陆离绝。后事如何?鱼雷艇之袭击,已有端兆;惟我方有堵截之横档(Booms),又有炮艇之巡哨(此为予夜间之特职)。时赵北嘴炮台之九吋炮继续为吾等患,刘公岛上损失不少……(于是有袭毁之议)。
(二月四日晨,谋袭击赵北嘴炮台未果。)
是晚,予未继续巡哨,因有翌晨重往袭击之布置也。其夜天朗而清,月于三时半没。二时敌舰轰击东垒,予梦中闻之。予畏当近危,惟远险则习焉安之;故予虽确知鱼雷艇之袭击将于一夕发生,仍不足扰予之安睡。然是时警钟忽鸣如昨(前此已鸣多次),予趋甲板上。予日记云:“月落后不久”,在衣岛附近之哨艇忽发警烽。我方数舰旋即开炮。吾等亦开炮,惟标的(苟有之者)何在,予不能睹。乃命止火,俾得察视,予乃见一黑物,约在半哩外。炮复发,予奔至置标准罗盘之台上,出望远镜窥之。来者为一鱼雷艇,以末端前进,向吾舰左边之中部。及相距约三十码时,艇向右转;予是时尚未确知其非我方之艇也。当彼转时,予仿佛见一弹自彼迸出,然此实为其大汽管爆裂所发之烟雾耳。数秒钟后,有笨重之击声自彼发,继之为摇撼其巨震,一二秒钟后,号兵喧语“关闭防水密门!”然大多数密门固已关闭矣……
舰被击后,丁提督犹未知其受伤之程度,令前进卫东港口,众依令准备。及予既知穿漏之程度,乃告提督,船当不能久浮,宜搁之于适当处所,使其炮尚可为我方用,此着宜即办,迟则船倾侧愈甚,恐不及矣。提督从之。
破晓,见敌方之二鱼雷艇漂浮于港内。其一上有四尸,皆大汽管爆裂时炸伤而死者也;彼等已善尽其职而付其代价。予设法善护诸尸,其后盖以隆礼葬焉。于是提督移旗于镇远。
吾等上滩时,潮方涨,及潮退,船深入泥中,同时水渐入,至下午炉火遂灭。
次夜船上之居苦极。吾等初不思一切用物将被漂去,其后知之已晚,无从设法使诸人就岸,因船上无小艇也。时温度在冰点下多度,风又厉甚。日记载予腰以下尽湿;予暴袜,后失之。然予经此夜,幸无伤损。予振臂上下,间与玛克莱尔在船尾炮塔内之油布下相挤。予思众人状况,尚未至甚劣;彼等能相互挤迫,如群猴焉,惟有少数冻伤。
上午四时后有一鱼雷艇之袭击发生。在炮火声中,吾等隐约闻鱼雷之爆炸。比晓,见来远已覆,船底露水面;防浪堤之畔则威远及一驳船,并一小汽船沉焉。
天明,我方汽艇自岸边来。予乘此艇查视是夜尚有何凶险之事。夜八时后始返,见舰上景况大异。罩架旁未设障卫之长片,甲板上空无一人。在船腰道旁(gangway),当有守卒四人,并当有头目鸣号集众与予为礼,而皆不可见。惟在甲板之前部,众人蜂聚。各携军器不一,有持枪而纳弹者,有持短剑者,声势汹汹。予知叛变已起。
予当时未知其意义所在,事后亦无暇追问。今可忖测而知者,是时提督已徙,船已毁,船众未奉命离去,亦无法离去。前一晚之苦楚,实为其怨愤之因。比晓,予又他去,故遂激成暴动。群众正当予返时而聚集是否出于偶然,予至今未得知。
方予艇止泊时,有三念继续闪现于予心——危机之急迫,予是日离舰之咎,及予对此事之责任。予惧乎?想当然,惟予已不忆。予或无暇畏惧;予心躁动,初不知所为。予一望艇上诸人,欲观其作何思想,而彼等毫不动色,于此事似不关心者。既登,将校数人自罩架之一门出,语予曰:“诸人已叛,彼等将尽杀我曹,且先杀公。请入。”予于时主意已定,此非出于思考,盖出于顿悟也。予步向此徐进相吓之群众,而察视前排诸人之面目,果得一解英语之下级军官。予曰:“苏君,请告诸人,予欲与之语。”彼转而译述予言。群众止不动。
读者须知,予当时对彼等之言语(毋宁曰诳语),绝非出于自觉之思考。此等辞令乃自然而来。苏君依句译之如下:
“予知君等所受待遇甚恶。”
“使英国水兵处此,亦当作同样之举动。”
“予适曾往见提督。”
“予已与彼商妥,待诸轻炮尽运上陆时,即送君等登岸。”末一语译出时,众齐声呼“好”,予知已有转机。
同时一号兵依往例立于予侧,予闻“好”后,即令“收械”,号兵立即传令。彼等略有片刻之迟疑,继乃驯服如羊。……
旋提督至,证实予临机之处置(予写此后检阅日记,知玛克莱尔与予同在艇上,予登舰时,彼往告提督)。
先是予于岛上营一宅,为将来中国海军发达时计也。次日凌晨,予从窗间外望,而见一怪现象之开始焉。东面日舰方轰击衣岛炮台。我方鱼雷艇队已准备毕,以全速向西港口进发。我方舰队亦已准备毕,而循同一方向前进。彼等似皆离港者,实则不然。逃遁者为鱼雷艇队,而诸舰追阻之。我方各舰、岸上兵士及适在口外之六大敌舰齐向之轰击。二艘得脱,一艘图急遁,欲跨越拦海之横档,触之而碎,余尽沉焉。此耻辱事之负责将校予姑隐其名。
玛克莱尔随提督至镇远,好威亦然。是时刘公岛日受南垒四巨炮轰击。结局瞬息将至,军士畏危,时有叛变及鼓噪之举。居旗舰当较安全,惟予不欲为此。一则因有予友克尔克(Kirk)医士及海军工厂工程师好域(Howard)在岛上;二则予预料船众将迫丁氏纳降。予希望能聚所有我方诸舰于一处而毁之,庶将来本港之碍较小;诸舰既毁,然后纳降。惟予不熟华语,即在丁提督前与诸人争辩,亦无济于事。且予亦不欲亲见提督之自杀(此为必不可免之结果)。此优善之老人,时已被严旨褫职。彼惟望得死于战阵。每当吾等攻击内陆炮台,彼恒挺身外立,祷求解脱——今乃得此凄惨之结局。
予商于克尔克,在医院服役院中人员,当围攻开始时已离去矣。亦有觉此间较为安全者,自请加入。惟在克尔克与予共同工作之七日间,院内惟予等二人及予仆,偶或暂请仵作之助而已。当此星期之末,轰击最烈之时,予等镇日割治。惟予等并无麻醉药。克尔克教予如何止制动脉并安置软垫,彼则施割锯及其他手术。地上残断之手足堆积渐高。其后纳降时,予耻其为日人所见,因搜集所有绷带,灌以火油而焚之。
予离定远后,即入医院。是晚八时,纷乱之叛变开始。予日记云:
“下午七时闻水兵叛变登陆。八时,闻陆兵叛变下舰。”
“二月八日。焦忧之夜终已度过。陆兵之叛变,为极严重之事。彼等毁损诸炮(其后予发现此事不确),言不复战。彼等挤至防浪堤下,或据诸艇,或登镇远,要求载之离岛。军士之恫言不战乃真确之事,予等皆信之。在此等情形之下,日人之将于明日攻陷此地,亦可断定。……然彼等当不肯退让,彼等当阻据日军登陆;如是则将有第二次旅顺大屠杀。日人之宽容,中国人认为不可能之事;即诸将弁亦咸深疑之。”
在此等情况下,予乃与克尔克及斯奈尔(Schnell,乃炮术专家服务于中国军中者)谒岛上二道台,与之商量办法。其结果,斯奈尔与余以夜二时往见提督,说明现在之境地,并劝其可战则战,若兵士不愿战,则纳降实为适当之步骤。予殊不愿为此事,而斯奈尔(彼熟于华语)作何语,予亦不知。予等与丁氏语,不能秘密,如平时然。仆役捧茶至,故立以听;玻璃窗外,微露无数水兵之头。然就予之立足点言,予殊不惧,予授斯奈尔传述之语,乃众人所悦闻者也。
丁提督最初言纳降为不可能之事。其后言彼当自杀,使此事得行,以全众人之生命。其后斯奈尔因此事大受讥评;依理予亦当在讥评之列,惟未尝闻之。
是夜纷乱情形继续至晓。军士游行散荡,向空放枪,并乱发大炮。然次晨扰攘忽止,予殊不解其故。虽哨兵已不在岗位,将弁多离营垒,然除此外一切如常。守垒兵士欣然发炮。此最后之一星期内,炮台应战最猛,所受损害亦最大。此急骤而有似神异之改变,孰或使然,予绝不知;然予忖彼等之态度或如是:“前者之战予等被迫为之;今之战,予等自愿为之。”此乃一中国式之“点缀门面”,吾人无须存了解之希望也。
于时克尔克在医院工作,而予为其初学之助手。予前已言院中无麻醉药;惟割治恒于创后速行之,痛苦稍减。然即此,可见兵士忍痛能力之大及其精力之盛。一兵至院时,或疑其已死,委置殡舍,彼肩上中弹,脱去一臂,流血过多,面如纸白。予疑其未死,迁之病室。予等是时甚忙,予未清涤其伤口,仅为贴一软垫——然此人后竟获痊。
总兵刘氏尝凄然自夸,谓虽受西方教育,仍守中国礼教;苟丧舰,将自裁。是时舰已丧,其僚属予彼一二日之宽限,以处决其自身之事,并请彼于就义之前,预相通知,俾往致最后之敬礼。故此不幸之可怜虫实被迫而吞鸦片,然吞后立使召克尔克来救,如是者屡。其后一次,克尔克方开始为一伤兵割治,问予曰:“泰莱,君能代毕此事否?”予答曰:“予无意试此,君宜先尽对此人之责任,事毕乃赴总兵处可也。”此次克尔克至已晚,而刘君之苦难毕矣。
日记中并志海军将弁数人来求毒药,予等拒之而讥其怯懦。此诸人中,其二后为海军总司令,其一后为海军总长。
在医院之一星期内,外间之事,予记载甚少。八日,靖远为九吋炮所击,弹自水线入,贯铁甲板,沉之。大抵日间轰击不断,时或夜间亦有之。鱼雷之攻击,不复发生,殆敌方惩于攻定远之损失也。
然此时结局真到矣。十二日晨,丁提督自杀。此际情形,予无直接之见证,惟得自谣传及斯奈尔之报告而已。斯奈尔之故事,后经发表。
盖丁氏死后,玛克莱尔、好威及中国将弁数人上陆抵道台牛氏家,遇斯奈尔。好威倡议假丁提督之名作降书,并亲自起草。书成,译作中文,并钤提督信印。据斯奈尔所述,其书大意如下:“中国海军提督丁汝昌致书于日本海军提督伊东麾下。为避免无用之流血,予请以舰队及港口降于麾下,并求允许中外将士自由退出。”镇远舰悬白旗赍此书以赴日军。
予采取斯奈尔君所述,以其或然性颇高。惟予日记所载与此不同。然二者不必相矛盾,因好威或不欲以实在之细节告予也。予日记所载如下:
“予与好威闲谈(在降书送去后)。彼反对任何条件下之投降,而主张先将战舰摧毁,然后合海陆军转战至芝罘。理论上此自为极佳之计划,惟行之惟艰耳。斯奈尔言好威关于应做之事,议论太多。……予使人送一短简于玛克莱尔,言欲与之一晤。彼遂来克尔克家。予等闲谈。予问此时予有可为彼用之处否。彼答予若留于所在之地(即克尔克家)为用最大。盖彼不需予之劝计及协助也,而予实亦无能为力。予问已提出之投降条件为何。彼答中国方面愿将战舰及刘公岛交出,不加毁坏,日方则许中国海陆军退至芝罘。以予观之,此为一极荒谬之提议。吾人应将舰队摧毁。……予深为不幸之老提督悲,予视其自杀,非逃避困难之怯弱行为,乃牺牲一己之生命以保全他人之生命。彼实为一勇夫,就此点论,其高出于此间任何其他中国人,不可以道里计。”
(丙)受降
伊东提督对于伪托丁氏之降书之答复,可为侠义的礼行之模范。书用英文,记时在1895年2月12日,文曰:
I have the honour to acknowledge the receipt of your letter and to inform you that I accept the proposal which you have made to me. Accordingly I shall take possession tomorrow of all your ships,forts and other materials of war,which are left in your hands. As to the honours and other minor conditions,I shall be glad to make arrangements with you tomorrow at the time when I shall receive a decisive answer to this my present letter. When the above-mentioned materials of war have been delivered up to me,I shall be willing to make one of my ships conduct the persons mentioned in your letter,including yourself,to a place convenient to both parties in perfect security.
But were I to state to you my personal views and feelings,I would beckon you,as I have done so in my last letter,to come over to our side and wait in my country until the termination of the present war . Not only for your own safety but also for the future interests of your country I consider it far more preferable that you would render yourself to my country where you are sure to be treated with care and attention.
However,if it be your intention to regain your country,I leave it entirely to your choice.
As regards your desire to make the Admiral Commander-in-Chief of the British fleet act as guarantee on your behalf,I deem it unnecessary. It is on your military honour that I place my confidence.
In conclusion let me inform you that I shall bewaiting for your answer to my present letter till 10 o'clock tomorrow morning.
(予深觉荣幸,得作以下之声言。来书获收,所提议之事,予愿接纳。因此,予将明日点收贵军所余之战舰、炮台,及其他军用物。至于仪式及其他小节,待明日接阁下对此函之实答复后,再行与阁下商定。俟上言之军用军物交付既毕,予将以一舰载阁下及来书所举之人员,使安抵便于两方之一地。
然依予个人之意见,毋宁重申予前书所云,劝阁下来至我方,暂居我国,以至战事之终止。阁下若来我国,必受勤谨之待遇。予之以此举为最宜者,非独为阁下之安全计,抑亦为贵国将来之利益计也。
然若阁下欲归贵国,予完全听阁下自择。
至于阁下欲使英国舰队总帅为阁下作担保一事,予认为不需,予所信赖者,乃阁下军人之德操。
最后请以一事奉告,予将候阁下对此书之答复至明早十时止。)
书中“come over to our side”(来至我方)一语,其意义显然不过劝丁氏降后暂避伊东所,以保全其首领,以为他日服务国家之地耳。中国方面对此函之答复如何,予不得而知。惟予日记中录有伊东提督之第二书,记时在2月13日,乃致“代表中国舰队之军官”者,其末云:
In my last letter to the lamented Admiral Ting it was said as to the honors and other minor considerations,I shall be glad to make arrangements with you tomorrow,and now that he is dead those minor considerations have to be arranged with somebody who can deal with us is his stead. It is my express wish that the said officer,who is to come to this our flagship for the above purpose,be a Chinese—not a foreign-officer,and be it understood that I am willing to receive him with honour.
(予前致丁提督书,谓关于仪式及其他小节,俟明日再行与彼商定;今丁提督既死,须有一人代彼,来敝军旗舰,与予商定诸事。予切盼此人为一中国军官,而非外国人。予愿以优礼接待之。)
十六日,二日舰入港,泊近南岸。于是一鱼雷艇至,令所有外国将校,即往松岛舰上。克尔克与予考虑此事,予等预料日方视外国人当不过为探奇冒险之辈,而加以小小之屈辱。除克尔克外,吾辈殊难期望他种待遇也。予等乃决意不往,避于山顶。
次日,日本舰队自西港口入,予等立道旁观之,与一队日本军官相遇。予知其属伊东提督幕内,予等互为礼。继之为以下之谈话(予无记录,惟忆之甚晰):
“君等为甲必丹、泰莱及医士克尔克乎?君等所见,乃好景也。”予以手指入口之舰队曰:“然,且为历史上有趣者。”日将笑而颔之,稍思索,继曰:“二位昨日未在松岛舰。予等算君已遵约,可乎?”对曰:“善。”乃互为礼而行。日人之有礼如此。
关于威海卫,更无可述。日人以广济(三等旧舰)载予等赴芝罘。予等之私物可运者悉运至船中。时日军小队,四出遨游(有军官领之);亦有搜刮西人住宅,其宅主已离去者。予日记中云,予从未受日人丝毫之粗暴相加。
予等遂至芝罘。战事对于予等可算已毕。……
今请一述与予共事诸要人。关于提督丁汝昌,予前所述,已足表予钦敬诚服之心,此则凡知之者之所同也。今请益以予日记之言如下:“自此地受攻以来,彼常立于最危之地。当吾人轰击南垒时,彼恒在吊桥上,而总兵则潜避瞭望塔中。定远为鱼雷炸击起,彼当然在舰上。自此以后,凡有战事,彼恒在靖远舰之最前方。今日靖远被沉时,彼亦在其中。”予日记中尚记丁氏一故事如下:——“洋员某君,自称为鱼雷术能手,乃虚张也。一日被派察视鱼雷艇,误放一鱼雷,毁之。丁召之至,曰:‘一鱼雷所值不多。’惟予不见有放鱼雷之需要。而予所最不喜者,为汝之混充专家。予为舰队之提督,予曾有所伪冒乎?予曾自夸于航海之术有所知乎?汝知予之未尝为此也,汝宜以予为范,勿再伪冒。”
其次请言玛克莱尔。予尝拟为此役作海军战史,以无法避免叙述玛克莱尔之事而止。今时逾三十年,玛克莱尔已于数年前卒,稍可以无讳矣。
尔时战争之拂逆与紧张,使玛克莱尔求慰藉于杯中物。彼诚非时时沉湎,惟特别当围中事机急迫之时,当最需决断之时,为然。……
日人既自海角登岸,亟须定应付之策;南垒后为日军所陷,我方尤须取果敢之行动;而玛克莱尔束手无所为。予乃言于丁氏请使克尔克列玛克莱尔于病人表中,不果。予乃直接警告玛克莱尔,若再不振作,予将报告于天津。予言极恭,“先生”“提督”之字眼如流。然次日予拍电乞将彼移调;及彼清醒时,予立以电文示之。予乃作书致汉纳根说明予采此步骤之故,并以予辞职书附焉。丁氏知予此举,且私韪之。彼造予室,言彼欲使玛克莱尔静徙于芝罘,不果,问予有何策。予乃遣人带书与克尔克,卒使其列玛克莱尔于病人表中。彼亦夷然就岸,无所阻难。
原载《东方杂志》第28卷第6、7号,1931年3月25日、4月10日。
注释
[1] 前译“泰乐尔”。
甲午战后在日见闻记
小泉八云撰
此文见于小泉之Kokoro(日语谓心)论集中,原题《战后》。小泉生平世多知者,今不赘述。此文乃甲午战史之极可贵原料。所记虽属战后,实反映战时。虽为片断之轻淡描写,而其显明敌所以胜,我所以败之故,实远优于任何抽象之申论也。文中日名转译全赖李安宅夫人之助,合于此志谢。译者识。
(一)
1895年5月5日,肥后。
今晨肥后浴于不可名状之澄辉中——春光也,浩气也,远物得之而现缥缈幽灵之致者也。物形依旧,轮廓崭然,惟已理想化于隐约之彩色,非其本有者。市后诸巨山,上希晴明无翳之碧空。此非碧空,特其魄影耳。
在黯青之叠瓦屋顶上,无数异形怪状,纷纷飘舞。此之景象,于予固非新奇,惟恒是可喜。处处浮动鲜艳之纸札巨鱼,形态如生,系于长竿之上。大多数纸鱼长自五尺至十五尺不等,惟间中可见长不一尺之婴鱼钩挂于大者之尾下。每有一竿系四五鱼,其高下视鱼之大小为差,最大者居顶。此等纸鱼,其制作设色之精巧,使游客初见,辄为惊讶。系鱼之线束于头部。风从口入,不特饱胀其体,且使之张翕不已,升降转挠,一如真鱼,而其尾若鳍摆拨天然,无可疵议。予比邻园中有极优美之样式二,一则橙黄其腹而蓝灰其背,一则浑身银白,惟皆具妖异之巨眼。当其游泳空际,析率之声,如微风过帘田。稍远予又见一大鱼,其背上负一红孩。此红孩代表Kintoki,为日本传说中最强猛之童子。当其在襁褓时,即战熊罴而捕妖鸟云。
尽人皆知此等纸鲤之悬挂,惟当五月间之男子诞生节。其见于屋顶示家中已产一丈夫子。是物也,又象征父母对其子之希望,望其能战胜一切艰阻而在世上自辟蹊径,一如鲤鱼之逆流而上急川焉。在日本之西南部有多处不悬纸鱼而代以狭长之棉布帜,直悬如帆,上施彩绘,或状鲤穿洄流,或状妖魔之克服者“祥气”,或状松,或状龟,或其他幸运之兆。
(二)
惟在此日本纪元二五五五年之盛春纸鲤之所象征。盖有更大于父母之望子者,即一从战争中再生之国族之重大信托是也。此军事上之复苏,亦即新日本之生日者,实肇始于其对中国之克胜。此时战事已告终结。未来之境,虽尚朦胧,似有无涯之希望。然无论对于更高远、更永久之成就有如何凶狠之阻障,日本已无所畏,亦无所疑。
将来之危机或即伏于此宏大之自信。此非一新情感,由胜利生者也。此乃一根于民族性之情感。屡次之战胜仅为之推波助澜而已。自其宣战之顷,对最后之胜利,无丝毫之怀疑。有普遍而深刻之热忱,却无感情激动之表露。有一等人,爰即着手撰述日本战胜之历史。而此等历史(按星期或按月续出,而附有摄影或刻木之插图者),远在外人敢作战事结局之预测前,早已销行全国。自始至终举国一致确信自身之坚强与中国之脆弱。玩具匠辈突于市场上供给无数精巧之机构,状中国兵士之奔逃。或为日本骑兵砍倒,或被俘而交辫合缚,或对日方名将叩头乞哀。旧式之军事玩具,状披甲武士者,已代以日本骑兵、步兵,或炮兵之造象(以泥或木或纸或丝为之),代以炮垒、炮台或战舰之模型。尝有一精巧之机械玩具以熊本军之攻旅顺为题材。别一同样奇妙之器,则重演松岛舰与中国铁甲船之战。复有无量数之假铳,鼓气弹软木作巨声者;无量数之假剑,及无量数之小喇叭。不停之喇叭声使予忆起纽阿林某次除夕中锡角之喧闹。每次胜利之宣布,辄有大宗五彩画片出售以应之。此等画片,手工粗劣,大抵只摹状艺术家之想象,惟以刺激群众之好胜心则良佳。复有新异之棋具出现,每子代表华方或日方之一士卒或将校。
同时戏院则庆祝战事以更完全之方式。谓战役中无一情节不重现于舞台上,殆非溢词。伶人且亲至战场以研究布景,复借助于人造之风雪。使其于日军在满州所受艰苦之摹状,处处逼真。凡忠勇之行迹,几于一经报告,即刻入剧。号兵白神源次郎之死[1],原田氏之壮勇(彼攻破一壁垒而开通一要塞之关口使其同伴得入),十四骑士之拒敌三百,徒手苦力攻中国军营之胜利——凡此及其他诸多情节皆会重演于盈千之戏院中。盛大之提灯(提灯上书忠君爱国之口号)会时或举行,以庆祝皇军之战功,或慰劳乘火车赴战场之士卒。在神户,以其地为军车所常经,此种聚会,或亘数星期之久,无夜无之。街市居民更捐助旗帜及凯旋牌坊。
国中工业界复以更永久之方式庆祝战事。捷仗与勇迹,或纪念于磁器,或于金属器,或于珍贵之织绣,以至于笺纸及信封。或圆状于“羽织”(日人秋冬外罩之服)之衬里,或于妇女之缩缅(一种绉纹布)巾,或于带绦之绣饰,或于衬衣及儿童袍服之花样,而其他印纹布及盥巾等贱物尚不计焉。或表示于种种漆器。或于雕盒之面,或于烟囊,或于袖钮,或于簪钗,或于梳篦,甚至于食箸。有以盒装成束之牙签售于市上者,每签上刻关于战事之诗一首,一盒之内,无雷同者。直至和议之成,或直至李鸿章被刺之前,事事皆符合民众之愿望。
然和款一经公布,俄国即来干涉,并获法、德之助以威胁日本。此之合谋并未遭遇若何抵抗。日政府行出人意外之退让,以息一切觊觎。日本久已不为己方之兵力顾虑,其后备兵力之厚远超于外人所曾承认,而其教育制度(全国有学校二万七千),实一伟大之训练机器。在疆域之内,日本可以抵当任何强国。惟海军乃其弱点所在。此事日人自知甚悉。彼其海军乃一队细小而轻便之巡洋舰。其构造,与运用均极精巧。其统将,以二次之交绥,不折一舰,而销灭中国舰队之全部。惟以敌联合三强国之海军,则力犹未足。且日本陆军之精锐方在海外。此时实为干涉之良机。而当初所预计者或不仅干涉已也。俄国庞重之战斗舰已卸炮衣而备战。其力或足以克服日本舰队,惟即胜亦须付极大之代价耳。俄方之动作突为英国同情,于日本之宣言所沮挫。二三星期之内英国能调一舰队至亚洲洋面,其力足以摧破三国联合之铁舰于一小小交绥。俄方巡舰一弹之发,尝使全世界陷于战争之涡也。
然日本海军界忿然欲与三国一战。此战如实现也,当为一场恶战。盖无一日本将官能梦及退让,无一日本军舰将摘去其国旗也,陆军界亦同等欲战。政府以全力坚持始戢众议耳。
(三)
5月15日,肥后。
松岛舰归自中国,泊于“和平之快乐”(译义云尔原名不详)园前。是舰也,虽曾作轰烈之事,却非庞然巨观。然当其静卧于晴光中,状固赫赫可畏。是乃一灰石色之铁垒,浮于平滑之蓝海中。熙熙之民众,被邀登舰巡观,则靓服而来,如赴庙会。予亦随数友往预其盛。是日港内小舟,尽被雇以渡观众。予等至时,舰之四周舣舟无数。观众既多,不能一时尽纳,出入以班,予等只得守候。在海风清凉中立候殊非苦事;而群众共乐之态亦至可观。每值一班次,则有何等躁急之挤拥与攀附!二妇人因之堕水,为水兵拯出,则言虽堕水亦无悔,因今乃得以曾受松岛舰中人活命之恩夸耀于众云。事实上彼等决不致溺死。其旁攘臂欲援之舟子固多也。
日本所受松岛舰中人之惠,实有更重要于二妇人之生命者。日人力图报之以爱,宜也。盖亿万人所欲致之礼物,军法不许受也。将士既已疲矣,而于群众之追随询问,犹曲意应酬。舰中一切皆以见示,而详为解释:如三十生的米突之巨炮,与其入弹及转动之机械;连珠快炮,鱼雷及其发放机,探海灯及其射光之结构等等,不一而足。予虽一外人而需特许证,亦受指引,周历上下,并得见提督室中所悬诸天皇像。又得闻鸭绿江口之战之惊心故事。是日松岛舰实在全港男妇婴儿指挥之下。将士及学兵皆竭力奉承。或与老人闲话,或任儿童弄其剑柄,或教之举手高呼“帝国万岁”!妇女有倦者,则于甲板间设蔽处,张席与之坐。
此等甲板上,才数月前,曾满洒壮士之血,其洗刷未脱之迹犹四处可认;民众见之辄肃然起敬。此旗舰曾受二巨弹,其瑕处曾为小弹所丛集。彼实当战斗之冲,船员死其半焉。舰重只四千二百八十吨,其直接之对敌乃二中国铁甲舰,各重七千四百吨者也。其外面护甲无深刻之伤痕可见,盖破碎之铁片已经更换。惟导者洋然示余无数补苴之处,在甲板者,在支战台之铁架者,在露炮塔之尺厚钢甲者。彼更向下为余等踪迹三十又半生的米突巨弹穿入船中之路径,因言:“当其来也,震撼之力将吾人抛入空中,至如许高(言次拟手于甲板上二尺许)。于时天昏地黑伸手不能自见。予等继发现船右边之前炮已碎毁,守者尽死。立毙者凡四十人,伤者多人。凡在船右侧之船员无得免者。甲板复着火炮旁备用之子弹爆炸故也。于是吾等同时须应战兼救火。虽重伤之人,面、手之皮已脱者,操作如不觉痛;垂死之人,亦助传水。然吾等以巨炮之一发,使定远停火。华方有西洋炮手相助。否则吾曹之胜利太容易矣。”
(四)
6月9日,神户。
去岁予自下关旅行至首都时,见兵士多营往赴战地,衣皆纯白,盖热季犹未过也。此等兵士甚似予向所教诲之学生。予不禁感觉,驱如是之青年以战,毋乃伤仁?彼等童稚之面如是其坦白,如是其欣豫,如是其一似未更人生稍大之愁苦也。时一英籍旅伴,出身行伍者,谓予曰:“毋为彼等恐惧。彼等将有可泣可歌之事业以自见也。”予曰:“吾知之。惟吾念及酷暑与严霜,与满洲之冬候,此其可畏甚于中国人之枪炮也。”
年来寓居于日本一屯军城中。军笛之号召,昏黑后人马之聚集,休息之号令,凡此种种,静言听之,乃予夏夜乐事之一。惟当战时数月间,此等最后唤召之悲腔使予别有感触。予不知音调有何特异,惟觉其奏也,时有特异之情感与偕。星光闪射万角齐鸣,苍凉之中,寓有快适,使人永远不忘。予仿若梦见憧憧之鬼号手,晚聚无数群伍之青春与壮力,以赴永久安息之幽寂境地。
今日予见诸队伍中有归来者。翠绿之牌坊跨立于其所经之街道,从神户车战以至楠公山,楠木正成之神庙所在也。市民醵六千圆为兵士治备归家后之第一餐。前此许多队伍已曾受此种欢迎矣。庙内庭院,新建栅厂,以为餐堂,棚中满饰旗帜及花彩。复有礼物以遍赉众兵——糖果纸烟,及手帕,上印有颂武之诗歌者。庙门之前,立一壮丽之凯旋牌坊,而柱上悬一华文之金字对联,顶以地球,一鹰张翼立其上。
予与日友满卫门首先候于车站,站与神庙甚近。车至,一哨卒令观众离月台;街中则警察,挥开群众,停止车马。少焉,队伍莅临,直列正步而过砖砌之甬道。一灰衣军官为前导,微蹇而行,口吸纸烟。绕吾等之群众愈聚愈厚,惟无欢呼,且无言语,严肃之静寂惟见破于兵士合节之步伐耳。予几不信此曹即予向所见赴战之人,惟肩章上之数目可证其然耳。彼等面目黧黑而严厉,多有于须满口者。深蓝之冬季制服已成褴褛,履已失形,惟矫健之步伐,则百战士卒之步伐也。彼等已非复少年,而为经锻炼之成人,能抵当世界上任何军队者,曾受尽许多永将不见于记录之艰苦者。彼等之面貌,不现愉快,亦不现骄满。捷探之眼睛曾不一注视欢迎之旗帜与饰物,凯旋门及其上足踏地球之战鹰——意者由于此等眼睛已惯见使人严肃之事物耶?(且行且微笑之士兵,予仅见一)许多观者,显然改容若感觉变迁之故者。要之此等士卒今已成为更佳之士卒。彼等正接受欢迎慰藉,礼物及民众广大之热爱,而此后将安宿于旧日之营盘。
吾语满卫门,“今夜彼等将在大阪与名古屋。彼等将听军号之响,而思及永不复返之伴侣”。
老人以纯直之恳挚答曰:“或者在西方人思之,死者永不复返。惟吾人不能作如是想。无一日本人死而不复返者,无一不识路者。从清国与朝鲜,从茫茫之苦海,凡吾曹之死者皆已来归!彼等今正在吾人左右。每当昏暮,彼等聚听军号之唤召。他日者,皇军受命与露国战,彼等亦将聚听如故也。”
署名“素痴”,原载《国闻周报》第11卷第28期,1934年7月16日。
注释
[1] 成欢之战,一日本号兵,名白神源次郎者奉令吹冲锋号。甫吹一遍,弹贯其胸,倒仆于地。同伴见其伤已致命,拾其号去,号兵将号夺回,举以就唇,用尽气力,复吹一遍,乃倒地死。其人其事,后成为一军歌之题材。此歌已脍炙于日本士兵及校童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