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在位十七年,崩时长子德昭已二十六岁,乃始终未尝立太子,未尝封诸子为王,而特封弟匡义为晋王,使久尹开封,握畿辅大权。其生平传位匡义之意原甚明显。然李焘《长编》记太祖之崩,自注云:“顾命大事也,而《实录》(按:此指《太祖实录》。《太祖实录》有二本,一修于太宗太平兴国五年,一重修于真宗咸平二年,皆李焘所引据)及《国史》(按:此指《三朝国史》)皆不能记,可不惜哉!”吾人于此,不惟感觉可惜,抑且感觉可疑。《太祖实录》原本之修,距太祖之崩不过四年,正史亦因《实录》而修,二书于太祖顾命事俱非有年远迹湮,不得不从阙略者。顾何为皆不能记顾命之事?于此有三种可能之假说:

(1)太祖暴崩,未及顾命,因而于传弟之事无正式表示。此于太宗不利,故《实录》《国史》皆不记其临终之情形。

(2)太祖顾命中所定传位之程序(譬如以次传匡义、廷美、德昭),非太宗所愿遵依者,故掩没其顾命之事。

(3)太祖末年有悔传弟之意,而又见匡义羽翼已就,传子无望,故于身后事宁缄默不言。

以上三说,孰为事实,今固无从判断,然有一事可确知者:太宗之即位,并无太祖正式传授之法令根据(无论为事实上本无或事实上虽有而太宗名义上不用之)。否则,《实录》《国史》,以至李焘《长编》,断无不加记载之理。惟然,故太宗即位之际,符瑞纷起,凡以见其继统,乃出天意。

马韶,平棘人,习天文三式之学。开宝中,太宗以晋王尹京邑,时朝廷申严私习天文之禁,韶素与太宗亲吏程德元善,德元每戒韶不令及门。九年十月十九日既夕,韶忽造德元……曰:“明日乃晋王利见之辰也。”德元惶骇,因止韶于一室中,遽入白太宗,太宗命德元以人防守之,将闻于太祖。及诘旦太宗入谒,果受遗践阼。(《长编》卷十七引《三朝国史·方技传》)

开宝末,上在晋邸,遣亲信诣西边市马,还宿要册湫祠旁,中夕梦神人语之曰:“晋王已即位矣,汝可倍道还都。”使者至京兆,果闻太祖升遐。(《长编》卷十八)

是岁五月,静南节度使宋偓又言:“白龙见要册祠(?)池中,长数丈,东向吐青白云。”癸亥,诏封湫神普济王为显神王,增饰祠宇,春秋奉祠,仍立碑纪其事。(同上)

此类事通常只见两朝嬗递之际。使太宗之继统而有名正言顺之法令根据,则此类事岂非画蛇添足,而烦伪造也?

最可异者:太宗之制造历数在躬之符瑞,不始于太祖既然死之后,而始于太祖将死之时。

初,有神降于盩厔县民张守真家,自言:“我天之尊神,号黑杀将军,玉帝之辅也。”守真每斋戒祈请,神必降室中,风肃然,声若婴儿,独守真能晓之。……上不豫,召守真至阙下。壬子,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箓醮,令守真降神。神言:“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言讫不复降。(李焘《长编》卷十七。原注:此据国史《符瑞志》稍增以杨亿《谈苑》。《谈苑》又云:“太祖闻守真言以为妖,将加诛,会晏驾。”)

使是时太祖与太宗之间毫无隔陔,太宗有以逆料乃兄死前必将作传位于己之正式表示,则太宗之鹰犬何致冒犯刑诛,为此大伤太祖感情之伪构?将谓太宗深恐太祖暴崩,阙为顾命,因预为之防,而竟亿中乎?此则不近情理之甚也。将谓太宗逆料太祖顾命中所定传位之程序,非己所能接受,而昭示天下者,故别为他日即真之地乎?则亦太早计矣。以余测之,上所举三种可能之假说中,殆当以第(3)种之“盖然性”为最高。

又有一事似可为第(3)说张目者如下:

开宝末,右补阙窦偁为开封府判官,与推官贾琰同事上(太宗)……上与诸王宴射,琰侍上侧,颇称赞德美。(按:太祖诸子皆德名,惟无名德美者,此必德昭之误。)……偁叱之曰:“贾氏子巧言令色,岂不愧于心哉!”坐皆失色。上(太宗)亦(“亦”字李焘下得极妙)为不乐。因罢宴,白太祖,出偁为彰义节度判官。至是(太平兴国五年十一月,时去德昭自杀不久)上(太宗)思见偁,促召赴行在。(李焘《长编》卷二十一)

此事不知确年,要前太祖之崩不久。时太宗为开封府尹,而窦偁为府判官,地极亲近。偁之所以凌迫德昭者如此,可谓目无太祖。此岂能无所希合与倚藉?由窦偁所希合与倚藉者观之,则此时太宗与其兄侄间之真情可睹矣。

然太宗为继统事终造出一名正言顺之法令根据,即所谓“金匮之约”是也。此事据李焘《长编》所记,大略如下:(《宋史》及《东都事略》并大致相同)

(1)太祖建隆二年六月,皇太后疾革,问上曰:“汝自知所以得天下乎?”上曰:“此皆祖考及太后余庆也。”后曰:“不然!政由柴氏使幼儿主天下,群心不附故耳。若周有长君,汝安得至此?汝与光义皆我所生,汝后当传位汝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上顿首曰:“敢不如太后教?”因谓赵普曰:“汝同记吾言,不可遗也。”普即就榻前为誓书,于纸尾署曰:“臣普记。”上藏其书于金匮,命谨密宫人藏之。(李焘自注云:“司马光《纪闻》,称太后欲传位于弟,谓太宗及秦王廷美也,今从正史及新录。”)

(2)太祖开宝六年八月,普既出镇河阳,上书自愬云:“外人谓臣轻议皇弟开封府尹。皇弟忠孝全德,岂有间然?矧昭宪太后大渐之际,臣实预闻顾命。知臣者君,愿赐昭鉴。”上手封其书,藏之金匮。

(3)太宗太平兴国六年九月,如京使柴禹锡等告秦王廷美骄恣,将有阴谋窃发。上召问普,普对曰:“臣愿备枢轴,以察奸变。”退后密奏:“臣开国旧臣,为权幸所沮,因言昭宪顾命及先朝自愬之事。”上于宫中访得普前所上章,并发金匮,遂大感悟。

考太祖崩时,年仅五十,《东都事略·本纪》及《宋史·本纪》所载并同。溯建隆二年(即太祖即位之第二年),杜太后死时,太祖年仅三十五,而皇子德昭年已十一。(按:德昭以太平兴国四年为太宗所迫自杀,《宋史》本传不详其卒年,据《东都事略》卒年二十九,则杜太后死时年十一,《长编》作十岁,误。)假太祖以下寿,则尔时德昭已三十六岁,较太宗之年三十七岁即位不过少一岁,较太祖之三十四岁成帝业犹长二岁。即太祖卒时,德昭已二十六岁,亦不为幼弱。彼杜太后者,何能抑亦何忍,预断其甫创帝业,荣及己身之壮子,命必远促于下寿,而他日可能继位之孙,必不过如柴氏髫龁之幼儿乎?此所谓“金匮之约”之大破绽一也。且太祖既遵母命,立约传位于其弟矣,此盛德事,亦国家大事,何故将此约深藏固秘,惟恐天下有闻?直至太祖死时,太宗不之知,赵普不敢泄,而待太祖身后三年余之久,当太宗既已迫死其侄,又将迫死其弟之际,始显露天日乎?此其破绽二也。将谓太祖初有传弟之意,而未完全决定,故在其生时不欲公开作正式表示乎?则金匮之藏,如其有之,乃太宗继统合法之惟一证据。赵普既为署名此约之人,纵有所畏而不敢泄之于太祖在生之时,果何所畏而不敢宣之于太宗即位之际?(据《宋史·本纪》太宗于太平兴国元年十月即位,赵普于十二月来朝。)使当此际而宣之,太宗发而昭示天下,既明己身得位之正,又见赵普调护之勤,其德赵普而所以宠任之者当何如?以赵普之热中趋势,见利忘义,时又失相居外,郁郁不自聊,果何所因竟坐弃此结主之良机,而蹉跎至于五六年之久?此其破绽三也。金匮之约最初载于咸平二年之重修《太祖实录》,而《实录》言太宗亦预闻之。果尔,则太宗即位时,正宜举其得位以正之惟一证据,昭示天下,而载之初修之《太祖实录》。今太宗即位,即位时既无宣示此约之事,初修本《太祖实录》亦无此约之记载,则知太宗预闻之说为妄也。李焘亦辨之曰:“按太宗初疑赵普有异论,及普上章自诉,且发金匮,得普所书,乃释然。若(太宗)同于床下受顾命,则亲见普书矣,又何俟普上章自诉,且发金匮乎?”是则金匮之约之传说,就其最初出现而未经李焘删改之形式,又多一虚妄之迹,此其破绽四也。传说中金匮之约与关涉此约之事,无一而非秘密者。金匮之约,秘约也。赵普开宝六年之自诉,太祖藏之金匮,亦一秘密文件也。赵普太平兴国六年之自诉,亦密奏也。何取乎秘密如此之多?盖凡伪托之事,如作伪之时与所伪托之时相去不远,必利于秘密不利于公开。因所伪托者若为公开之事,则必有能反证之人,如所伪托者为秘密之事,而得知此秘密者又为作伪者本人或作伪者所利之人,则无人能反证矣。今秘密所关者,除死无对证之杜太后与太祖外,不出赵普与太宗二人。而二人者决不致反证金匮之约及与其有关之事明矣。此其破绽五也。以此五征,吾人今可断言,所谓“金匮之约”,乃乌有之事。

附记

宋有太宗以下凡十四君,除高宗在非常事变中继统外,无论为受禅与否,皆于即位之次年改元。盖即位之时,以先君年号为纪之年犹未尽,待其既尽,乃更始也。惟太宗独于即位之年改元,即改太祖之开宝九年为太平兴国元年。而太宗即位已在十月矣。予旧以此明太宗与其兄不协,后知昔人已有注意及之者。明郑瑗井观琐言》一,称有《宋史笔断》一书,“论太宗之事……援其不逾年改元为戕其兄之证”。而明陈霆《两山墨谈》卷十四云:“太宗……不逾年而改元,宋后崩殡于佛寺,皆五代故习,当时以为固然,踵而行之。而后之儒吹毛索瘢,遂指以证其无兄之心……此皆先入之疑胜,而不考之过也。”予谓五代衰世之习,宋以大一统之兴朝,无取踵之,且何以有宋一朝,独太宗沿五代之习,而他主不尔?他主便觉五代旧习之非,而太宗独不觉?此则仍不能为太宗解也。

金匮之约,清古文家恽敬亦尝疑及之,惟仅疑约之内容为饰说,而不疑约之本身为伪托,此则为太宗、赵普所欺矣。恽敬之言曰:“夫太祖之传位太宗,以太宗与闻乎禅代也。与闻禅代不可以示后世,则饰为递传之说,递传之说不可以示后世,则饰为长君之说。不然,授受大事,太后何事真冷时始及之耶?盖此议之定也亦非一日矣。”(《大云山房文藁初集》一《续辨微论》)此乃据司马光《涑水纪闻》所记预定之传位程序为说,不知《实录》《国史》所载无此预定之程序也。金匮之约,其伪造之本来面目具于《实录》及《国史》,考证此约,自宜依《实录》及《国史》为说。此约之伪托,乃在德昭既自杀而太宗将要迫死廷美之时,断无于此时伪托为太宗解之文件中,反为廷美、德昭张目之理。《纪闻》所记,盖又伪中出伪也。至恽氏“不可以示后世”之云云,真迂儒之见,取国于他人孤儿寡妇之手,而还防丧国于己之孤儿寡妇之手,此独可以示天下乎?

原载《文史杂志》第1卷第8期,194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