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言我国思想史者,莫不以知行合一说为创于王阳明。夫标揭此说以为讲学之宗旨,以为一贯之达道,而充类至尽,穷其义蕴,诚莫或先于阳明。然阳明此说固非前无所承者也。往者章炳麟氏尝溯知行合一说之源于郑康成。其证在康成之释格物致知。顾康成之言曰:“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之所好来也。”则康成所谓知仅指欲好耳。阳明之言知行不可分,固亦尝以恶恶臭与好好色为喻,而谓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然阳明不谓好恶即知也。阳明所谓知固不如康成之简单也,谓阳明曾受康成之暗示可,谓阳明之说源于康成则不可。

康成以后,宋儒言知行,与阳明若合符契,而可断为阳明之说所自出者,盖有五家。其一为程伊川。伊川之言曰:“真知与常知异。尝见一田夫曾被虎伤。有人说虎伤人,众莫不惊,独田夫色异于众。若虎能伤人,虽三尺童子莫不知之,然未尝真知。真知须如田夫乃是。故人知不善而犹为不善,是亦未尝真知,若真知,决不为矣。”(《程氏遗书》二上)此言真知不善之为不善者,必不行不善。推之亦当言:真知善之为善者必行善。是即阳明所谓“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不知”也。伊川以知而不行为非真知,不若阳明以知而不行为不知之斩截,然其义则一也。其二为杨龟山。龟山之言曰:“世之学者皆言穷达有命,特信之未笃。某窃谓其知之未至也。知之斯信之矣。今告人曰,水火不可蹈,人必信之,以其知之也。告人曰,富贵在天不可求,亦必曰然,而未有信而不求者,以其知之不若蹈水火之著明也。”(《龟山文集·与杨仲书》)龟山别知之至与不至,著明与不著明,犹伊川别知之真与不真。若在阳明,则径以知之不至与不著明者为不知矣。伊川言知有真伪之分,而不言知有程度之别。龟山则承认知有程度之别。就此点言,伊川与阳明较近,而龟山去阳明较远矣。其三为陆象山。象山之言曰:“自谓知非不能去非,是不知非也。自谓知过而不能改过,是不知过也。真知非则无不能去,真知过则无不能改过。人之患在不知其非,不知其过而已。”(《象山集》十四《与罗章夫》)又象山释《易》“知至至之,知终终之”,亦明此义,今不具引。象山直以知而不行为不知,与阳明之说无毫发之异矣。其四为朱晦庵。晦庵之言曰:“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语类》九)又曰:“方其知之而未及行之,则知为浅,既亲历其域,则知之益明而非前日之意味。”(同上)此即阳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之说也。其五《朱子语类》载,“王子充问:某在湖南见一先生只教人践履。曰:‘义理不明,如何践履?’曰:‘他说,行得便见得’。”所谓行得便见得,即阳明“知行并进”之说也。

从上所阐述观之,则阳明知行之学说实本于宋儒,而大同于程朱。顾阳明及其徒从与程朱水火之深何也?曰:陆王与程朱之异不在其论知行之关系,而在其论知之来源。陆王以为良知(至少道德之知)为人心所固有,所谓“个个人心有仲尼”。所以不知者,蔽于私欲耳,但能屏除私欲,恢复良知,则求知之能事已毕,所待者惟实行耳。故阳明之释致知在格物也,谓致知即致良知,物即私欲,格物即如格杀猛兽一般,格去私欲。既恢复良知,则心如明镜,遇物无遁形,所谓“无事时像个无所知无所能的人,遇事时却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象山语)也。程朱则谓人心虽有知之机能,而不能遇物即知。朱子所谓“人心之灵莫不有知”之知须作智解。从具有知之机能到具有智识,中间须经一番求索功夫,即读书讲论,察物穷理是也。故朱子之释格物致知为“即物穷理”以明“心之全体大用”。然就陆王观之,若求知本以为实践之准备,而求知为如此艰巨之事业,则有“终身不知亦遂终身不行”之病,因而有“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意浮沉”之诮参。程朱与陆王关于知识之理论孰是孰非,抑各有是非,抑两者俱非,不在本文讨论之范围。兹附及之以见程朱与陆王之差异不在其论知行之关系耳。

(1940年12月30日收到)

原载《国立浙江大学师范学院院刊》第1集第2册,1941年6月;录自张云台编:《张荫麟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