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语录》中,有一段最足显示朱、陆之异趣;吾人若紧握之而穷究其义蕴,则陆学之要领得焉。《语录》(上,本集三十四)载:

先生曰:……致知在格物,格物是下手处。

伯敏云:如何格物?

先生曰:研究物理。

伯敏曰:天下万物不胜其繁,如何尽研究得?

末一问题。朱子在补《大学》文中恰曾作过解答曰:

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象山对此问题之解答则曰:

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求〕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须是隆师亲友。

象山所谓“明理”,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尚待阐释。

第一,象山以为充塞宇宙之理,与具于吾心之理是一样的。故曰:“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故既曰:“塞宇宙一理耳,学者之所学,欲明此理焉”(本集十二,《与赵咏道》四);却又曰:“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所贵乎学者,为其欲穷此理,尽此心也。”(本集十一,《与李宰》二)尽心与明理,明心中之理与明宇宙之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具于吾心之理与充塞宇宙之理相同,此即其所谓“万物皆备于我”之义,亦即其所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本集廿二《杂说》)之义。近有执末二语,以为象山持勃克莱(贝克莱)式的唯心论之证者。予按非也。象山明云:“其他体尽有形,惟心无形。然何故能摄制人如此之甚?”(本集三十五,包扬所记语录)岂有持勃克莱式的唯心物论,而别有形之体与无形之心者哉。象山盖主心二元论者,与朱子异(朱子以为心是气之精者),而认心能宰身,与笛卡尔略同。“宇宙是吾心……”之语,固不可以断章取义解也。

第二,此理是一。换言之,一切理皆可总会为一,贯通于一。故曰:“天下之理无穷,若以吾平生所经历者言之,真所谓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词。然其会归,总在于此”(《语录》上)。又曰:“古人君子,知固贵于博,然知尽天下事只是此理。所以博览者但是贵精熟。知与不知,元〔原〕无加损于此理(之明)”(《语录》下)。又曰:“天下事事物物,只有一理,无有二理,须要做到其至一处”(《语录》下)。象山所谓“做到其至一处”,与朱子所谓“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实是同一境界。贯通众理之理,象山类称为“此理”或“是理”。若以今西语称之,当作The Reason。

第三,读者至此,不免要问:“此理”,此贯通众物之理,为什么?此问题之答案,吾人在《象山集》中遍索不可得,颇怪当时门弟子竟无问及之者。窃疑在象山之思想系统中,此问题非可以言语回答者。窃疑在象山之思想系统中,“此理”之认识(即其所谓“明理”)不是普通的知识,而是一种超智力的神秘的观照。象山论学书札中有一段似说此义。文云:“此理塞宇宙,古先圣贤常在目前。盖他不曾用私智。‘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理岂容识知哉!‘吾有知乎哉?’(按此《论语》记孔子语)此理岂容有知哉”。明此理之观,见与寻常知识异也。吾友贺麟尝谓朱子“一旦豁然贯通”非寻常知识,而为一种神秘的观照,其言甚精。吾于象山之“明理”,之“做到其至一处”的境界亦云然。

第四,关于“明理”之效验,象山云:“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遍天下之故。”(《语录》下)其自道所得云:“我无事时只似一个全无知无能底一人。及事至方出来,却又似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语录》下)

第五,朱子认为做到“豁然贯通的……”的路径是即物穷理,用力之久;象山认为明理的路径是“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语录》(上)载:“或举《荀子·解蔽》‘远为蔽,近为蔽,轻为蔽,重为蔽’之类,说好。先生曰:‘是好,只是他无主人;有主人时,近亦不蔽,远亦不蔽,轻重皆然’。”理本具于心,使心常自主,则物不能蔽而理自明。要心常自主,须收拾精神,即把精神完聚在内。象山教门人修养,常以此为言。所谓把精神完聚在内,以今心理学术语释之当曰the achievement of complete integrity and full intensity of consciousness。

以上五项,第一至三为理论,四至五为实践,陆学要旨具焉。

原载《国立云南大学学报》第1类第1号,1939年4月;录自张云台编:《张荫麟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