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援奥林沙士,与非里抗。奥林沙士既陷,从军国民,尽为敌虏,送致马其顿。国内人心惶惶,议论蜂起。尤布拉、挨斯克等声言非里为希腊公敌,游说诸邦,将联希腊大同盟,以敌非里。然应者殊少,而国中人民,亦厌兵事。挨氏等见事势如此,乃主和议。德谟士亦以敌锋方锐,不如姑为结和息兵之计。雅典因使挨氏等十人赴马其顿议和,德谟士亦在行中。
希腊立法,国事皆由议会制定。即外交谈判,亦当于集会时,请两国使者相见。雅典使者至马其顿国都,非里大集名士以招待之。使者十人,以年龄为序次,相继吐其意见。德谟士年最少,次为挨斯克。及莅会,八人演说既毕,挨氏及德谟士乃继之。其演说要旨,史无所传,但当时有记其事者云:德谟士之名,夙为非里所重,演说之际,非里特注意听其言论也。
演说既终,非里待雅典使者殷勤特甚,独于德谟士不奏厚意,德谟士亦轻非里之为人,谓其非王者之器也。翌年纪元前三百四十八年春三月,使者归雅典。非里付以国书一通,书中辞意诚恳,欲与雅典为同盟。寻马其顿使者继至,谈判久之,乃约两国是后不得无故相侵。雅典欲要非里宣誓以为信,更遣使者十人至马其顿。
和议既成,雅典于马其顿虽无所犯,而非里乘其战胜之威,犹侵掠不止,连战连胜,势力益张。德谟士愤甚,欲赴马其顿诘问非里。时非里在斯礼斯,雅典地距斯礼斯仅六百余里。德谟士意不如径赴斯礼斯谒非里,而同行九人,必欲至马其顿都。及至,则相待五十余日,乃得与非里相会。
德谟士意气慷慨,纵论时事,誓与马其顿拼命。同行者忮其能,咸生怨恨,途次常与避面。德谟士始不欲至马其顿,此行盖出于勉强者。使者挨斯克,私与非里结密约,德谟士觉之,因驰书本国,告发其事,书反为挨氏所得。挨氏自知事败,乃更为伪报,以欺国人。德谟士欲驰归国,发其阴谋,具舟将行,为非里所抑留,不得归。
时非里既整军,南向沙尔磨前进。沙尔磨者,马其顿侵希腊之要道也。非里既进军,沙尔磨人严守以拒,雅典以水师援之。非里不得进,乃扬言马其顿欲援弗奥克斯讨齐武,非有利于沙尔磨也。是时雅典使者犹在道,及返国,非里军距沙尔磨,仅三日程矣。
德谟士归国后,即日集会报告一切,并举发同行之阴谋,且谓非里不日南下,雅典宜速以兵扼沙尔磨。议员闻德谟士言,颇有所动,乃提议遣军队以援沙尔磨。
越一日,公会既开,议员等正欲提议,而使者挨斯克起为演说,众以挨氏狡诈,不欲听其言。而挨氏逞其雄辩,冀惑众听,于德谟士所发之事,不加争辨,但论非里发兵踰沙尔磨之事曰:“非里之来,雅典之朋友也,雅典之同盟也,弗奥克斯之保护者也,卑奢诸国之恢复者也。其所欲敌者,惟齐武耳。余此行盖以齐武之暴状具告于非里,以是之故,齐武衔我,至悬重金欲购余头颅。诸君,齐武夙为我雅典憾。今雅典乃不折一矢,而使彼立致灭亡。我雅典市民之心,宁不快耶?不宁惟是,诸君且将因是而大受其福。盖齐武灭,则雅典安,而诸君举安矣,此即余与非里所约。今姑为诸君述其梗概耳,顾余尚有所陈,今不欲明言之。因余同行僚辈中,有虚伪之朋友在也(意指德谟士)。”
雅典人闻非里之来,初颇惶遽,及闻挨氏诡辩,众乃释然,若得捷报。德谟士起为驳论,顾挨氏之言,已为众所信,其说遂不得入。挨氏党叱之使下,其党员胡伊罗厉声言曰:“诸君当知德谟士所计画,乃与余辈大异,此固不足怪。以彼实阴郁饮水之人,而余辈乃好酒之人也。”(意谓德士阴险而彼正直。)
雅典人民,既惑于挨氏之说,乃不复为发兵计。非里此时方欲长驱其兵,为席卷之谋。而雅典又辄失联合诸国欢好,先是弗奥克斯侵底尔非神庙,与安非克昌联合国结怨,安非克昌在希腊列国中,同奉底尔非神教者也。雅典见弗奥克斯侵底尔非,乃宣言曰:“弗奥克斯若不还底尔非神庙地,雅典当以兵力胁之。”及非里兵至,弗奥克斯知雅典不足恃,乃以其地迎降。
沙尔磨及弗奥克斯诸邑,既全为非里所有。非里乃与齐武合兵,割让弗奥克斯诸邑,以与齐武。雅典闻报大震,然至是事已无及。
非里既与齐武合兵,其势益横,因组织安非克昌联合,自为盟主。从前希腊全土斥马其顿为夷狄,至是咸望风输诚,而非里遂得干与希腊之事。德谟士见时事至此,虽痛哭流涕,而亦无补,则亦姑从众议,是实彼一生最伤心之时也。
【批评】
为天下之贼者,无过于倚赖之性质。独坐深山,引虎自卫,其自取灭亡也宜哉。岂独虎而已,纵其所引者麟也,亦复何裨?故凡为人者,不可无独立之志,当其依人之念一萌时,而所谓自由,所谓人格,固已扫地以去。惟国亦然,苟不能独立,而思今日联甲,明日联乙,以偷一日之安,其究也无以自存。此征之历史,固昭昭然也。雅典人士,始终以非里为可亲,后乃欲假手于彼,而灭齐武,则其心迹尤劣矣。当时齐武虽灭,雅典亦不过取快一时,现非里转与齐武合兵,以攻雅典也。
世之乱也,社会之人,常恶闻正言,故与彼顺者,彼虽疑其奸,而不能去,与彼逆者,彼虽知其善,而不能从也。夫善善恶恶,由于人类之天性,即一时迷误,亦未必无清明之日。所患者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耳。故觇国者,不必入其朝也,但观其人民之性质,而可以知之矣。其人民自是之心与苟安之念强者,其国必不可救。观雅典会议时,议员信挨氏之言,而拒德谟士之谏,遂致卒为非里所灭。世之好闻甘言者,能无用以自警耳。
雅典援助奥林沙士,一起和非里相对抗,奥林沙士沦陷之后,军人和国民都被敌人俘虏,非里把他们押到了马其顿。雅典人开始惊恐不安,议论的声音不断出现。尤布拉、挨斯克等人宣称非里是希腊的公敌,并到各个城邦进行游说,各个城邦要联合起来成立希腊大同盟,来对抗非里。但是响应的人非常少,然而国内的人民也很厌恶打仗。于是挨氏等人也看清了时势发展状况,便主张和非里议和。德谟士也认为敌人现在正士气高涨,还不如暂且采取议和停战的计谋。雅典便派挨斯克等十个人去马其顿议和,德谟士也在随行人员之中。
希腊的法律规定,国家大事都要开会商议来决定。即使是外交谈判,也要在举行会议时,请两个国家的使者见面。雅典的使者到了马其顿的首都,非里广泛地召集了许多知名人士来接待他们。雅典的这十个使者,按照年龄大小的顺序,依次发表自己的意见。德谟士年龄最小,其次就是挨斯克。到了集会场所,排在前面的八个人演说结束之后,挨斯克和德谟士便先后上台演说。这次演说的主要内容,历史上并没有留下记载。但是当时记录会议内容的人说,以德谟士的名气,非里向来都很敬重,在他演讲的时候,非里特别注意听他的论述。
雅典使者的演说结束之后,非里特别周到地款待了他们,但是唯独对德谟士不是十分周到。德谟士也很鄙视非里和跟人交往的态度,说非里没有国王的风度。第二年(公元前348年)春天三月的时候,使者们回到了雅典。非里向雅典递交了一封书信,信中文辞很有诚意,想要与雅典结为同盟。不久,马其顿的使者来到了雅典,双方谈判了很久,最后约定,从此以后,两国不得无故侵略对方。雅典想要非里通过宣誓来作为凭证,再次派出十个使者去了马其顿。
双方达成和议之后,雅典并没有侵犯马其顿。但是非里却凭着自己打了胜仗的气势,依然没有停止对雅典的侵略,并且节节胜利,气焰更加嚣张。德谟士非常愤怒,想去马其顿责问非里。当时非里正在斯礼斯,雅典距离斯礼斯只有六百余里的路程。德谟士认为不如直接去斯礼斯责问非里,但是同行的其他九个人,一定要去马其顿的都城。于是到了马其顿,等了五十多天才见到了非里。
德谟士情绪非常激动地谈论国家大事,发誓要与马其顿斗争到底。同行的使者嫉妒他的才能,心里都充满了怨恨,在路上和旅馆里经常躲开他。德谟士开始是不想去马其顿的,这次访问大概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使者挨斯克私下与非里秘密达成协议,被德谟士发现了。因此德谟士写了一封密信让人带到国内,来告发挨斯克密谋一事,但这封密信被挨斯克截获。挨斯克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败露,于是便把它更改了其中内容来欺骗百姓。德谟士想要赶紧回到雅典,揭发他的阴谋,准备好了一条小船将要出发,却被非里扣留了,无法回到雅典。
当时非里已经整顿好了军队,向南面的沙尔磨进军。沙尔磨是马其顿侵犯希腊的重要通道。非里进军到沙尔磨时,沙尔磨百姓死死把守城门来抵抗,雅典派水师来援助沙尔磨。非里不能够继续前进,于是扬言马其顿想要援助弗奥克斯去讨伐齐武,这对沙尔磨非常不利。而这时候,雅典的使者还在回国的半路上,等到他们回到国内时,非里的军队距离沙尔磨仅仅只有三天的路程了。
德谟士回到雅典之后,当天便开会向人们汇报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并且检举揭发了同行使者挨斯克的阴谋,还说非里的军队马上就要向南进军了,雅典应该快速派兵守住沙尔磨。议员们听了德谟士的话,都很受感动,于是便建议派遣军队去援助沙尔磨。
过了一天,雅典举行了公会,议员们正想要提议派遣军队的事,然而使者挨斯克便起身演讲,大家都觉得挨斯克狡猾奸诈,不想听他说话。但是挨斯克却发挥了他的辩论能力,想要以假象迷惑大家,他对德谟士揭发他的事情,没有进行辩解,只谈论到非里发兵越过沙尔磨这件事。他说:“非里这次到这里来,是作为雅典人的朋友,雅典的同盟,弗奥克斯的保护者,一些小国的重建者。他想要攻打的,只有齐武罢了。我这次去马其顿就是想把齐武的残暴行为一一告诉非里,因为这个原因,齐武的百姓才怨恨我,以至于悬赏重金想要购买我的人头。各位,齐武那个地方一直都是我们雅典的耻辱。现在雅典不需要浪费一支箭矢,就可以让齐武灭亡。这对我们雅典百姓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吗?不只是这样,各位还能因此而获得很多利益。只要齐武灭亡了,那么雅典就保全了,而且各位也都安全了,这就是我和非里的协议。现在暂且为大家简单说说这件事的大概情况,尽管我还有一些要说的话,但现在我不想明说了。因为我们的使者中,有虚伪的人在这里(意指德谟士)。”
雅典人听说非里要来,开始很害怕。等到听了埃斯克颠倒是非的议论后,大家都放松下来了,好像听到胜利的消息一样。德谟士起身进行反驳,但是埃斯克的话已经得到了大家的信服,他的说法就没有人能听得进去了。埃斯克的同伙斥责他退下,胡伊罗高声说道:“各位应该知道德谟士的想法,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这本来就是不值得感到奇怪的。像他那样实际上就是一个闷闷不乐只会喝水的人,而我们却都是喜欢喝酒的人。”(这话的意思是说德谟士阴险,而他们正直。)
雅典人民受到了埃斯克演讲的迷惑,于是不再考虑发兵的计策。非里这时候正想迅速地向远方进军,实行迅猛进攻的计谋。然而,雅典又失去了与其他国家的同盟关系。首先是因为弗奥克斯侵占底尔非神庙,因此与安非克昌联合国结下了仇恨。安非克昌是希腊的一个城邦,同样是信奉底尔非神教。雅典看到弗奥克斯侵略底尔非,于是便宣称:“弗奥克斯如果还不归还底尔非神庙,雅典就要派兵攻打他们了。”等到非里的军队到了,弗奥克斯知道雅典不值得害怕了,于是把他的土地作为投降礼物献给了非里。
沙尔磨和弗奥克斯等城邦,不久都为非里所占有。非里于是把军队和齐武军队联合在一起,并把弗奥克斯等城邦割让给了齐武。雅典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震惊,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挽回了。
非里和齐武军队联合在一起后,他的气焰更加嚣张了,便安排与安非克昌结盟,自己任命自己为盟主。从前希腊各个城邦都骂马其顿是野蛮国家,现在都顺应形势臣服他了,于是非里也因此能够干预希腊半岛的事务了。德谟士眼见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虽然痛哭流涕,但是于事无补,暂且也只能听从众人的建议。这是他一辈子最伤心的时候。
【评论】
能够成为危害天下的人,不过于依赖他的禀性和气质。独自坐在深山之中,让老虎来保护自己,自己招致灭亡,这大概是他应该得到的结果吧。难道只是老虎吗,就算他依靠的是麒麟,又能有什么帮助呢?因此,作为一个人,不能没有独立的意志,当他产生依赖别人的念头时,他所说的自由、人格都已经全部丢光了。作为一个国家也是这样,如果不能够独立,还想着靠今天和甲联和,明天和乙联合来获取短暂的安全,那么它最终还是无法长久存在的。通过历史事件验证,就会非常明白了。雅典的那些人,自始至终都以为非里是可以亲近的,后来便想要借助非里的军队来灭掉齐武,他们的思想真是太恶毒了。那时齐武虽然被灭掉了,雅典也只不过获得了短暂的安逸,现在非里与齐武联合转过来攻打雅典了。
世道混乱,社会上的人常常会不喜欢听正直的言论,因此顺从他的人,他虽然怀疑那个人有狡诈心思,但却不能离开他,说话都逆着他的那个人,他虽然知道那个人心地善良,却不能听从他。喜欢善良,讨厌丑恶,这来源于人类的本性,即使一时受到迷惑而犯了错误,也不一定就没有清醒的那一天。最让人担心的就是喜欢善良却不能听从,讨厌丑恶却不能丢弃。因此观察一个国家,不一定要去看它的政府,只看看这个国家人民的秉性,就可以知道了。国民有强烈的自以为是的想法和苟且偷安的心思,那么这个国家一定是无药可救了。看看雅典举行会议时,正是因为议员们相信埃斯克的话,拒绝了德谟士的忠告,才导致雅典最后被非里灭了。世上那些喜欢听好话的人,难道可以不用这个例子来警示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