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越历宦海,行其所学。及至江西之事大定,岁月不居,忽忽五十余岁矣。其父更白发萧然,桑榆景迫。方拟养亲读书,不求闻达,又承龙山公持盈戒满之意,上疏再辞封爵。不意嘉靖元年之春,遽遭父丧,距称觞上寿之期,才三月耳。
嘉靖四年,父丧既满,礼部尚书席书特疏荐阳明。有曰:“生在臣前者见一人,曰杨一清(字应宁,巴陵人,谥文襄。博学,善权变,比于唐姚崇);生在臣后者见一人,曰王守仁。”其推崇可谓至矣。时广西田州蛮不服,六年诏起之至两广,总制军务。
阳明当宸濠初平,解兵不用之时,又录武士。或问宸濠既平,尚录此何为。阳明笑曰:“交趾有内难,出其不意而捣之,亦一机会也。”观此,知阳明夙有安边之志。今既奉命,即日辞家,取道江西,而走两粤。先是,阳明设学会于朱子讲学处之白鹿洞。今日,没于清龙铺。临没,张目视北子曰:“吾去矣,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瞑目而逝。
以阳明之学问勋猷,宜可以享上寿,顾得年五十七岁而止。乃知寿之修短,虽圣贤豪杰,亦只能付之自然,而无可奈何。然元气不死,即其人不死。学者能会此意,于圣贤豪杰之病榻缠绵,奄然长逝之时,虽破涕为笑可也。
阳明身后,桂萼等仍憾之不已。爵荫、赠谥诸典,皆不下;更指其学为伪学,下诏禁之。黄绾上疏,论其大功有四,大学有三。略谓:
守仁之大功有四。其一,宸濠不轨,谋非一日。内臣如魏彬等,嬖幸如钱宁、江彬等,文臣如陆完等,为之内应;镇守如毕真、刘朗等为之外应,故当时中外诸臣,多怀观望。若非守仁忠义自许,不顾赤族之祸,身任讨贼之事,则天下安危,未可知矣。今乃皆以为伍文定之功,是轻发纵而重走狗也。其二,大帽、茶寮、利头、桶冈诸贼寨,势连四省,兵积累岁。守仁临镇,次第底定。其三,田州思恩,构衅有年,事不得息,民不得安。故起守仁以往,使卢、王之徒,崩角来降,感泣受杖,遂平一方之难。其四,自来八寨为两广腹心之疾(八寨者,人结寨于思恩田州之境,以抗明兵也。阳明上善后五策,而广永安),如其间守戍官军,与贼为党,莫可奈何。守仁假永顺狼兵,卢、王降卒,袭而歼之,遂去两广无穷之巨害。
其学之大要有三。一曰致良知。致知出于孔氏,而良知出于孟轲,何可异也。二曰亲民(《大学》在亲民,朱子亲为新作新民解读)。盖《大学》书本,所谓亲民者,即百姓不亲之亲。凡亲贤乐利,与民同其好恶,而为絜矩之道者是也,亦非创为之说也。三曰知行合一。盖亦大易所谓知至至之,知终终之,只一事也。守仁发此,欲人言行相顾,勿事空言。是守仁之学,弗诡于圣,弗畔于道,乃孔门之正传也。今守仁客死,妻子孱弱,家童载骨,藁埋空山。臣实不忍见圣明之世,有此事也。假使守仁生于异世,陛下犹当追崇,况在今日哉?
疏入不报,至穆宗(年号隆庆)即位,始追赠新建侯,谥文成。万历十二年,从祀孔庙。
【批评】
阳明遭父丧,哭踊几绝,戒家人素食百日。未几,又令弟侄辈进干肉。曰:“诸子豢养习久,强其不能,是恣其作伪也。不如稍宽之,使各求自尽可矣。”会久哭暂辍,有吊客至,侍者云宜哭。阳明曰:“哭发于心。若以客至而始哭,则以客退而不哭矣。世人饰情行诈,皆于父母亦然。”此皆可为居丧之法。
自有阳明,始有良知之学,学者斐然从之。王门弟子,布满天下,每一集合,会者常数百人。观阳明至南昌,讲学明伦,一时闻风尘至,座为之满。唐尧臣不惜身充茶役,惟以得闻为快。呜呼!何其盛也!社会得师儒之观感,虽百工贾竖,亦有尊师慕道之心。编者少年乡居,犹有此风,今则亡矣。
《大学》本《礼记》之一篇,宋儒始别行之,与《中庸》《论语》《孟子》合称“四书”。古本《大学》者,自“大学之道,至此谓知本”,未经朱子分传以前之原本也。《大学》自《朱子章句》补传,以至于明,举世皆无异说。至阳明,独倡古本,而不从朱子,此是与朱子立异处。
自宋以来,学者尊崇朱子,亚于孔孟,服其言而诵其行,虽有新知,亦不敢出之于口,以与朱子立异。夫朱子诚大贤,然必垄断其学说,至于数千百年之内,不许有人与之立异,此决非朱子之本心。当日忌阳明者,固乐得借此以作攻击之资料(桂萼言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立异以为高,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予,则为《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即为此也),乃作《明史》者,亦附和之(如评阳明曰:矜其创获,标异儒先,卒为学者讥。云云),未知是何用意也。学问如阳明,事功如阳明,而百世人后,犹未论定,能不慨然?
王阳明历经官场宦海,一直在践行着他毕生所学。等到江西叛乱之事平定时,岁月匆匆,他已经是五十多岁了。他的父亲更白发苍苍,已是在世时日不多了。他准备奉养父亲,安心在家读书,不求闻名显达,又听取了父亲龙山公持盈戒满的意见,多次上疏辞去封爵。没想到在嘉靖元年的春天,父亲便辞世而去,距离他上次的寿辰之期,刚过去三个月。
嘉靖四年,为父服丧期满。礼部尚书席书特别上奏举荐王阳明,说道:“生在我之前的有一位高人,叫杨一清(字应宁,巴陵人,谥号文襄,他博学善权变,与唐代姚崇不相上下);生在我之后的有一位高人,叫王守仁。”他对王阳明的推崇可谓最高了。当时广西田州地方的少数民族不服,发生动乱,嘉靖六年,皇上下诏,派他去两广,总管军事。
当初平定宸濠之乱,解散军队不再打仗的时候,王阳明还在招录武士。有人问宸濠之乱已过去,为何还招录武士。王阳明笑着说:“广西交趾地区有内乱,能出其不意而捣毁,也是一个机会。”从这里可以知道,王阳明一向有安抚边疆的志向。现在奉朝廷之命,第二天就辞别家人,经过江西到达两广。先前王阳明在朱熹讲学的白鹿洞设立了学会,而今在青龙铺去世。临终时,他睁开眼睛看着周积说:“我走了,心里很光明,没有什么可说的。”顷刻,闭上眼睛去世了。
凭王阳明的学问贡献,应当可以长寿,但他只活到了五十七岁。所以,寿命的长短,虽然是圣贤豪杰,也只能顺其自然,而无可奈何。然而,只要元气不死,便是其人不死。学者能领会其中的意思,面对着卧病不起、突然逝世的圣贤豪杰,即使是破涕为笑也是可以的。
王阳明死后,桂萼等人仍觉得怀恨不已,他的爵位、谥号等,都没有颁布,他的学问被指称是伪学,下诏书予以禁止。黄绾上奏,说王阳明有重要的功绩四项、高明的学问三项。大意如下:
王阳明的功绩有四项。其一,朱宸濠图谋不轨,并非一日。内臣如魏彬等,宠幸之臣如钱宁、江彬等,文臣如陆完等,作为他的内应;毕真、刘朗等镇守大臣作为他的外应。所以当时中外诸臣,多怀观望态度。如果不是王阳明怀抱忠义之心,不顾全族被杀的危险,亲自承担讨伐叛贼的任务,那么天下的安危存亡还不可知呢。现在都以为这是伍文定的功劳,是轻视了指挥调动而重视了跟随者。其二,大帽、茶寮、利头、桶冈等乱贼驻扎的村寨,势力相连达到四省之广,多年来囤积了很多叛兵。王守仁担任镇守后,逐步平定了这些地方势力。其三,田州的思恩,互相挑衅已经很长时间了,事情不能平息,人民不能安稳。朝廷派王阳明治理以后,使卢、王之类的,叩头投降,感激涕零地接受处罚。一方大难得以平定。其四,王阳明来到八寨后,被两广的人视为心腹之患(八寨是结寨于思恩田州境内抵抗明军的,王阳明上奏善后五策后两广就安宁了)。如果期间守戍官军与贼勾结,就没有办法禁止。可喜的是,王阳明利用永顺的狼兵,卢、王的降兵,突袭歼灭了八寨乱贼,铲除了两广地区危害百姓的大害。
王阳明学问的高明有三项。一是致良知。致知出于孔子,而良知出于孟子,对此又有什么异议呢?二是亲民(《大学》在亲民,朱子将亲字解释为新,解读为做新民)。大概《大学》书本上所谓亲民,即对百姓不亲之亲。使君子小人各得其所,用心体悉百姓的冷暖好恶,一举一动都能做到内心公平中正,做事中庸合德,也并不是王阳明独创的学说。三是知行合一。大概是《易经》所说“知至至之、知终终之”,是同一件事。王阳明阐发了这个道理,想要让人们做事言行一致,表里如一,不要说空话。王阳明的学问不似神圣那么诡秘,也不是旁门左道,是孔门的正道传承。如今王阳明客死他乡,妻子和孩子体弱,只有童仆运送他的尸骨,把他埋在空旷的山野。臣实在不忍心看到在这圣明的时代发生这样的事。假如王阳明生于别的时代,皇上都应当推崇,何况在今天呢?
奏疏到了朝廷,官员没有上报,一直到明穆宗(年号隆庆)即位,才追赠其为新建侯,谥号文成。万历十二年,将王阳明列入孔庙祭祀。
【评论】
王阳明遭遇丧父之痛,痛哭欲绝,告诫家人食素百日。时间未到,又下令弟弟、侄子等可以吃干肉,说:“这些孩子长期以来习惯了好的生活,勉强让他们做他们不能做到的事,是放纵他们弄虚作假。不如稍微放宽要求,使每人自己尽力就行。”等到时间长了,哭声暂时停止,有吊唁的客人来了,侍者说应该哭。王阳明说:“哭是发于心的,如果因为客人来了而开始哭泣,则等客人走了就不哭了。世上的人矫饰欺诈,对待父母也这样。”这都可以称为居丧的法则。
自从有了王阳明,才开始有良知的学说,学习的人都乐意跟随。王氏门中的弟子满天下都是,每次集会,参加的人达到几百人。王阳明到南昌讲习学问阐明人伦,一时之间闻风赶来的人很多,会场满座。唐尧臣不惜自己冒充茶役,一心把能够听讲作为快事。啊,盛况空前啊!这就是人们得到老师教养的感受,即使是工匠、商人,也有尊师重道的心。编者在少年之时家乡还有这样的风气,现在已经消失了。
《大学》本来是《礼记》之中的一篇,到宋代时儒家学者才开始将它单独编排,与《中庸》、《论语》、《孟子》合称“四书”。古本的《大学》,从“大学之道,到此谓知本”,这是未经朱熹分别编撰之前的原本。《大学》从《朱子章句》补述作传以来,流传到明代,天下都没有人对此提出不同看法。到王阳明,唯独提倡古本,而不依从朱子,这是与朱子不同的地方。
自宋代以来,学者尊崇朱熹,仅次于孔子、孟子。信服他的言论,歌颂他的德行,即使有新的知见,因为有别于朱熹的观点,也不敢说出口。朱熹的确是个大贤人,但一定要居垄断地位,以至于千百年之内,不许有人与之相异,这绝不是朱熹的本意。当时嫉妒王阳明的人,本就喜欢借此作为攻击他的资料(桂萼说王阳明做事不效法古人,言语不称颂老师,为了显示自己高明而标新立异,这不是朱熹格物致知的观点。知道大家的议论而不接受,这就是王阳明后来编撰《朱熹晚年定论》一书的原因),写作《明史》的人,也附和这一观点(比如批评王阳明,说他骄傲,在儒家学者中标新立异,最终为学者讥讽,等等),不知道是何用意。学问做到王阳明这样的水平,功绩达到王阳明这样的水平,而经百世之后,还没能做出定论,这能不让人感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