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不可化之人,地无不可易之俗。今之神州禹域,称为远东文明之渊薮者,其始皆獉獉狉狉之苗族之所窟宅者也。由此推之,龙场虽僻,岂遂不足与为哉?
阳明初至,犹与夷俗不相习。既而以身作则,化导夷民。民皆感化,相率伐木为屋以栖之。阳明处之泰然,题其室曰“龙冈书院”,曰“寅宾堂”,曰“何陋轩”,曰“君子亭”,曰“玩易窝”,各作文以记之。蛮夷之长,亦争馈粱肉、金币、鞍马,皆不受。
明之中叶,上古三苗九黎之遗裔尚多。湖南、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山中,皆彼族栖息之乡(今湖南、广西已无土司)。朝廷不置汉官,仍其君长;子孙世袭,俨若封建之诸侯。顾其中又各别,一是土官。土官之系,皆出于汉族,凡事直受朝廷命吏之指挥,其职有长官司、土知州、土知县、土州同诸称。一是真土著,皆酋长自治其部人,而间接以受朝廷命吏之指挥。时水西宣慰安氏,有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以是颇崛强。政府议设军卫于其境,筑城郭以戍之,既而中止,然驿传尚存。安以据其要害,于己不便也,欲去之。阳明遗书折之,其略曰:“凡朝廷制度,定自祖宗,后世守之,不可以擅改。如其改之,从朝廷不见,罪有司者将执法绳之,使君必且无益。使君之先,自汉唐以来,千几百年,土地人民,未之或改,所以长久若此者,以能世守天子礼法,竭忠尽力,不敢分寸有所违越,故天子亦不得逾礼法,无故而加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县之,有谁以为不可?夫驿可减也,亦可增也;驿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由此言之,殆甚有害,使君其未之思耶。”书去,安氏遂不敢动。
安氏之部落中宋氏酋长,有阿贾阿札者,叛明,为地方患。阳明又遗书安宣慰司诋讽之,略谓:“阿贾阿札等,为地方患,传者谓使君实使之。始省中长官,得是说,即欲闻之于朝。既念使君平日颇忠实,未必有是。姑令使君讨贼,苟遂出军剿扑,则传闻皆妄矣。既而文移三至,分屯寨堡者,不闻擒斩以宣国威,惟增剽掠以重民怨。使君与宋氏同守土,而使君为之长,地方变乱,皆守土者之罪也。使君宜速出军,评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某非为人作说客者,使君幸熟思之。”安得书悚然,率所部平其难民赖以宁。
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阳明在龙场,草一纸书,而强酋奉命,边境又安,非平日忠信笃敬之所欤?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字文同,遂宁人)闻其名,聘至省城,主讲贵阳书院。知行合一之理,即此时所讲明者也。其说如下:
徐爱问曰:“人皆知父当孝,兄当弟,却不能孝不能弟。以此观之,知、行明是两件事。”曰:“此已被私欲间断,不是知、行本体也。未有知而不行者,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其本体。《大学》云:‘如好好色(上好字,呼到切,下如字),如恶恶臭(上恶字,乌路切,下如字)。’指明知、行之理,莫切于是。见好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见好色时,心已好之;不俟既见之后,又蓄意,好之也。闻恶臭属知,恶臭属行,但自恶臭时,已自恶之;不俟既闻之后,又立心恶之也。盖知是行之主意,行是知之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自谪龙场,凡三载而归。在南京,复以“致良知”训学者。其说曰:知是心之本体,体心之天职在于知也。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良知之所以不假外求也。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语本《孟子》)。常人不能无私意,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礼,良知更无障碍。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阳明此一席话,足令志士闻声而起舞,懦夫闻风而立志。阳明之学,至是果大进矣。夫阳明之学,不进于诗礼昌明之地,而进于蛮荒僻壤之中,则洵乎评鉴忧患之益人不浅也!
【批评】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常人遇到困难,便觉忧伤憔悴;其又甚者,至于愤不欲生。汉时雒阳人贾谊(雒本作洛,汉以火德王火能胜水,故选洛作雒),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年二十余,文帝征为博士,甚见宠遇,将任以公卿之位。而诸大臣皆忌之,乃出为长沙太傅,谊意不自得。后又傅梁胜,胜坠马死。谊常哭泣岁余,亦死,年三十三矣。夫贾谊外迁,未若廷杖之辱也。至长沙,至梁,未若龙场之僻也。居师傅之位,未若驿丞之贱也。谊竟不胜其忧患,郁郁而死。阳明则动心忍性,能以忧患而坚其志气,不以忧患而变其初心。此谊之所以早死,而阳明之所以能成一番事业也。成败关头,可不慎哉。
士大夫一遇乡老,便傲慢自大,以为不屑与语。至入蛮夷之中,则更避之若凂,否则恃势欺凌。宋季不能得南洋之助,以成恢复之季;不能得缅甸之助,以支偏安之局,皆以平日蔑视其人,故事急之际,求之而不应也。阳明在龙场,能使土人爱之如父母,敬之若师傅,危急之际,一纸空文,蛮王俯首,为国家弥患于无形,足为孔子忠信笃敬,可行蛮貊之注脚。
前朝处置边方,因其风俗不同中土,故用以夷治夷之法。拔其酋长,属于汉官,遂有宣慰司、土司之名,至于今不改。然所谓土司者,大抵不知世务,待其部落,惨酷无理,因循怠惰,有乱无治理。在昔闭关自治时代,无他人之觊觎,异族之争,竞犹可为治,今则不能矣。四川、云南、甘肃、新疆之边,土司充斥,万里膏腴,荒而不治,将折入英、俄、法诸国矣。我少年如能学成而往冒险,经营如欧人之于非美诸州,则统治之权,可以渐归汉族。不可折一兵,不遗一矢,得若千万里之殖民地矣。
人性本善,所以有不善者,私欲蔽之也。能刻刻迁善改过,则复其本性矣。而人多不能者,皆分知、行为二,而昧于心之天职之故。阳明好色恶臭之喻,令人言下恍然。顽廉懦立,断推此种议论。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余姚之马堰人,阳明内兄弟也,奉阳明为师,随至龙场,信阳明之道,最早、最笃,如孔门之有颜子(名渊,字回,孔子弟子,居德行科之首。早卒)。曾游衡山,梦老僧抚其背而歌曰:“子与颜子同德,亦与颜子同寿。”觉而异之,后果然。
世上没有不能教化的民众,各地没有不能改变的风俗,现在的神州禹域,被称作中华文明之源起,当年也不过是一个草木丛生、野兽出没的蛮荒部族的后裔。从这里可以看出,龙场虽说偏僻,又怎么不值得加以教化呢?
王阳明刚到这里的时候,不熟悉当地民众生活习惯。但他以身作则,教化引导当地百姓。民众都被感化,争着为他砍树盖房作为安身之所。他泰然处之,为那些屋子分别题名为:龙冈书院,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分别撰写文章来纪念。荒野蛮夷的首领们也争相送他粮食、肉食、金钱、鞍马,他都不接受。
明朝中叶,上古遗留下来的少数民族还很多,湖南、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山中等地都是这些少数民族的聚居地(现在湖南、广西已经没有土司了)。朝廷对他们管理很是宽松,不派官吏管理,任由他们选出自己的首领,子子孙孙世袭职位,就像分封的诸侯一样。但这之中也有些分别,一种是土官,由汉族人担任,直接接受朝廷指挥管理,其职务有长官司、土知州、土知县、土州同等。还有一种是本地土著,都是由部落酋长自己管理,间接受朝廷指挥。当时水西宣慰司有安氏,坐拥千里土地,四十八万之众,凭借这个不大服从朝廷管理。于是当时政府在那里建了个小城戍守,不久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驿站还留存。安家认为那里占据了自己领地的要害所在,打算拆了它,王阳明给他们写了封信,说:“大凡朝廷定下的制度,都是由祖宗定下,后世子孙须要遵守,不能擅自修改。如果果真修改了,朝廷一旦发现,向来是要严厉查办的,对您必然没什么好处。您的先人,从汉唐以来,千余年时光过去,占有的土地,从属的人众,也没有更变过。之所以能一直这样,也是靠着世世代代遵守天子定下来的规矩,尽力做事,不敢越界一丝一毫。所以即便是天子也不能违背礼法无故伤害忠良。要不然,你这么富庶的土地,朝廷看着不错,便将之收回,又有谁敢说个不字?那么驿站要是能减少,想来也是能增加的,要是驿站都能更改,您这宣慰司也是可以革除的呀。从这个角度看来,确实害处多多,是您所没有思量的。”这封书信一发,安氏就不敢有异动了。
安氏部落里有个宋氏酋长,叫阿贾阿札,反叛明朝,是地方的一大忧患。王阳明就又修书一封给安氏指谪这件事,大意是:“阿贾阿札这类人,是地方的祸患,有人传言是您指使的,开始打算报告省里的长官们,他们得到这样的消息,那就肯定是要报告皇上的了。现在想到你平时很忠实的,未见得有这种事。我暂且让你派兵出去剿灭他们,则传闻会不攻自破。稍后公文接二连三而来,您屯住在寨中的军队,没听说擒拿或斩杀贼人来宣扬国威,而是只知道多次剽掠加重民怨。您同宋氏共同守护这片土地,您还是宋氏的首领,地方有变乱,罪责是要归到守护土地的人身上。您得赶紧出兵,平定这帮叛逆,塞住众小人的嘴,平息这种不实的议论,弥补之前的过失,才能求得未来的安宁。我也不是给别人当说客来的,您还是好好想想吧。”安氏看到书信大为惊恐,立马带着部属平定叛乱,民众这才得以过上安宁的日子。
孔子说:“能够做到言语忠诚守信、行为至诚恭敬,即使是野蛮之地也可以行得通。”王阳明在龙场,一封书信就能让强悍的蛮酋接受他的命令,安定了边疆,难道不是因为他平时就保有这些美德吗?当时的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听到了他的美名,聘请他到省城贵阳书院讲学。他知行合一的道理,就是在这一阶段讲出来的。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徐爱问:“人们都知道对父亲应当孝顺,对兄长理当恭敬,却既不能孝顺,又不能恭敬。从这里看来,知道一件事和力行那件事原本是两件事。”他回答说:“这是知、行之间被私欲间断的后果,并不是知行一事本身了。天下并没有知道道理却不去力行的人,他们不去力行只是因为他们并不真正明白那些道理。圣贤人教导人知行合一,正是要恢复其本性。《大学》中曾经说道:‘就像喜欢美丽的颜色,厌恶肮脏的臭气一样,从心而生。’知行合一的道理在这句话中表现得再明白不过了。将知道好的道理比作看到美丽的颜色,将努力践行比作对它的喜爱。看到美丽的颜色,不用再思再想,一眼就知道喜欢;闻到臭气肮脏就已经知道了,心里厌恶肮脏的臭气就已经行动了。但是从闻到肮脏的臭气,就已经起了厌恶的心,并不是等闻到肮脏的臭气之后,再立起一个厌恶的念头出来。总而言之,‘知’是行为的起因,‘行’是感悟之后自然生发的行为。‘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结果。”
自从他被贬龙场,转眼间三年期满。他到南京,又用他“致良知”的理论来教导学生。他说,知来自于心灵本身,而心灵本体的天职就在于感知世界。看到父兄,自然知道孝顺、尊敬。看到小孩子掉到井里,自然生发出恻隐之心。所以人的良知并不需要依托身外之物求得。一旦良知生发,又没有私心杂念阻碍,自然如大江奔流,一泻而出,充塞胸臆,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了。可寻常人又不能做到没有私心杂念,这便是要让人做格除物欲,走向良知的功课,战胜私欲来将自己复合于道,这样良知自然没有私欲阻隔,那么就可以充塞胸臆,返照自身。这便是澄净心灵,心灵一旦澄净,自然一举一念,都生于本心。
他这一席话,足够让所有听见的有志之士受鼓舞,坚定前行,无志之人听到,也能立定志向。经这一番磨难,他的学问到此方大为精进。他的学问未曾在儒学繁盛的中原精进,反倒是在那蛮夷荒山之中有所长进。可见,忧患对人的磨练与助益,果然很深啊!
【评论】
人生之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寻常人遇到困难,就感到忧伤憔悴,甚而至于痛苦到不想活的地步。当年汉朝贾谊十八岁就能写很好的诗和文章,扬名一郡。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被皇上任命为博士,很受恩宠,最后出任公卿之职。但是很多大臣因而忌恨他,于是想办法将他贬到长沙作太傅。他很是失意。后来做了梁怀王太傅,梁怀王一不留神落马摔死。他为此悲伤了一年多后抑郁而死,死时也不过三十三岁罢了。贾谊不过外迁贬谪,也未曾像王阳明那样受庭杖的侮辱;所到长沙,也总要好过龙场太多;贬作太傅,总要比一个小小驿丞有地位。贾谊还是禁不住打击,忧郁殒身。王阳明先生却能不受外界干扰,用忧患来坚定他的志气而并非因为忧患改变本心。这便是为什么贾谊死得早而王阳明却能成就一番事业的缘故。看来能否禁得住忧患的打击就像横亘在成与败之间的一道关口,一定要谨慎地对待呀!
中原士大夫一旦遇到乡下人,就傲慢自大,认为不值得与之交谈。若是跑到蛮夷人群之中,那肯定是要么避之不及,要么仗势欺凌。所以宋朝末年没有办法得到少数民族的帮助,最终失败;不能得到缅甸的扶助,以挽回偏安一隅的局面。这都是因为平时蔑视这些人,所以到了危机之时,再怎么求人也没用了!王阳明在龙场的时候,能让当地人像对父母一样地爱戴他,对老师一样地尊重他,那么一到危机之时,一封书信,就能让蛮族的首领顺从领命,为国家消弭祸患,使国家重归太平,这足可以作为孔子所说的“忠信笃敬,可行蛮貊”的最好解释。
前朝人处置地方事务,因为其地方风俗与中原不同,就采用本地人统治本地人的方法。选拔一些酋长,当作朝廷官吏对待他们,这才有了宣慰司、土司的称呼,到了现在也还没有改变。然而那些土司们,根本不大懂得世俗政务,对待他管辖的部族残酷无理,因循守旧,怠惰无为,只能祸乱地方,完全起不到治理的作用。在以前闭关自守的时代,没有别人非分的企图,也没有少数民族之间纷乱之争,自然太平无事,但是现在就不能这样了。想一想我国四川、云南、甘肃、新疆等地,当地土司放着千里沃土荒芜而不去治理,很快就会被西方列强吞并的。现在我们中国的少年要是能学有所成,冒着危险前去治理,像欧洲人经营非洲、美洲那样治理这些地方,那么这些土地自将渐渐回归华夏而不费一兵一戈,就好比是得到了几万里的殖民地。
人性本来是善良的,之所以做出种种不善事,都是被私心杂念蒙蔽。能时时刻刻一心向善,不断弥补自己的过失,那么就能复归人的本性了。但是人们大多不能这么做,都是因为他们被私心杂念蒙蔽而把知、行分一为二,障蔽了心灵的本体,而不知天职本来如一的缘故。王阳明用“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引申出来的议论,真是叫人恍然大悟啊!能使贪婪的人变得廉洁,怯弱的人变得坚强自立,一定就是这种议论啊!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余姚马堰人,是王阳明的妹夫,拜了他作老师,跟着他到龙场受苦,最早也最坚定信奉他的学说,就像颜回(颜回,名渊,字回,是孔子弟子,在德行科中最为优秀,英年早逝)之于孔夫子一样。徐爱曾经去衡山游玩,梦到老和尚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背,唱着:“你跟颜回德行相同,奈何寿命也是一样的。”他醒了以后大为惊异,后来果然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