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丞相天祥者,江西庐陵人也。祖父累世忠厚,一乡皆称为积善之家。天祥生时,其祖梦见小儿,乘紫云而下,故名云孙,字曰天祥。后理宗览其策,见其名,曰:“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遂又字曰瑞卿,其后果符此颂;又自号文山。幼时,体貌丰伟,见者皆知其非凡儿也。
人当少年,所以感发其志气者,家庭师友之启导也,良善之书籍也。而乡先贤之遗风,亦大足为兴起之资。今郡县皆有孔子庙,亦称学宫地方之人,常取其邑之先贤,列祠于学。春秋二季,则备牲牢,集官绅而拜之,后进观之。既羡乡先贤之尊荣,又动感慕效法之心,常有太息泣下者。少年天真烂缦,尤易作此观念。宋时庐陵之乡先贤,有欧阳修(字永叔,谥文忠公)、杨邦义(谥忠襄,守建康时死节,其子载兴为岳飞部将,以忠勇著)、胡铨(字邦衡,又号淡菴老人,谥忠简。尝上乞斩秦桧)诸人,皆塑像于祠,仪态如生。文山十岁时,家人引与瞻其遗祠,又为之讲三人之历史。文山欣然慕之曰:“身后不与诸贤并祀者,非大丈夫也。”
宋时取士,一以考试为归。元明清之朝,皆守其遗法也。考试之时,其最荣者,莫如状元,号为天下第一人。文山则宝祐四年(宋理宗二十年,民国前六百四十年)状元也。其文数万言,不为稿,一挥而成。考官王应麟(字伯后,庆元府人。著《玉海》《困学纪闻》等书)评之曰:“是卷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可为本朝得人贺。”时文山年不过二十也。其弟璧,亦同时登科。
文山之父革斋,伴二子进京与试。闻二子皆中选,老人之怀,自觉喜慰。不意风烛之年,朝不保暮,贤郎以五月二十四日报捷,而封翁以二十八日长逝于客邸矣。宋时,政府待进士之礼颇优,凡新进士遭丧,则政府致其费。兄弟二人,即日扶柩还里,既而任命文山为宁海节度判官(判官,犹今之秘书也)。
文山虽居卑官,未尝不留心时务。范文正公(名仲淹,兴县人)作太平时之秀才,尚以天下为己任,况文山处南宋之季,内忧外患交迫之日乎?时蒙古(后建国号曰元)灭金并夏,国势日强。而宋用一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为相,贾似道(字师宪,亳州人。其姊为贵妃,有宠于理宗,似道因以得)为将(似道属以师相,出京督兵),专权误国,日被侵削。宝祐六年(理宗二十二年),蒙古大举南侵,入四川,破广西、贵州,更以重兵,直趋两淮及长江上、下游,江西不保,武昌被围,朝野震恐,君臣相顾,不知所为。太监董宋臣,请迁都四明(今浙江宁波县),以避敌锋。别有一太监名何子举者,以为不可,皇后亦不欲行,乃止。
文山初闻迁都之说,以为临安形势已失。四明尤滨海小郡,高宗播迁至此,几不能自存。前车可鉴,岂可复蹈覆辙?乃上书请斩宋臣,以禁止内侍干预政治,淆乱人心之罪。书奏不报,遂弃官还里。
度宗初年。拜文山官尚左郎,屡辞不允。宋时,授官者例命文臣撰诰辞付之,其文类皆风雅可诵。度宗授文山诰辞曰:“苏轼有云:‘仁宗皇帝在位最久,得人最盛,进士高科,类至显位。’我理宗享国,庶几仁宗(仁宗在位四十年,理宗亦二十八年故云庶几),取士之数,却又伙焉。当时褒然之选(褒然之选,谓以第一名中选者),今其存者,无不登进。独尔以陈情之表(晋李密养亲不仕,有《陈情表》),读礼之文(人子丧亲守制,谓之读礼),淹留在外,尚迟向用。夫风之积不厚,则其负大翼无力(大翼,谓大为也。语本《庄子》)。若尔之植立不凡,非特以高科也(高科,谓最高之科,即状元也),而又益增培植,则其滋长也,孰能御之?”文山少年科第,固可早达,而蹉跎不遇。诰辞云云,盖以慰藉之也。文山出仕未久,即与贾似道不相合,免官而归。思及此闲暇之时,为修养之计,乃筑室于文山。山在庐陵南百里,两山夹一溪,溪中怪石林立,水曲折其间,从高注下,姿态横出。山下石尤奇怪,跨溪绵谷,低昂以立,各有天趣。山上下流泉四出,随意灌注,无所不至。其高处可望数百里,俯视万壑,云烟芊绵,真广大之观也。宅基在山南,其地平旷,长可百丈余,深可三十丈,溪水至其前。青山屋上,流水屋下,风景绝佳。文山读书会友其中,隐居求志。他日成仁取义之大节,皆养成于此矣。
【批评】
梦之吉凶,固不可信,惟古时甚以为重。周时特设掌梦之官,为民占梦。梦中境界,果能为未来之先兆否?泰西学者,刻方研究及之,今未可说定也。
吾国之乡贤祠,对于古人,表示报功崇德之心,又足令后之人,观其庙貌,考其历史,发其向往之志气。而爱乡之心,亦油然以生。一举而数善备焉,惟造祠尤不如造像之善。像竖于通衢大道,人人皆见,不如祠门之终年关闭,一善也;姿态逼真,不如木主之黯然无色,必识字之人,始能辨其姓字,二善也;金石之质,不如木主泥像之易于毁坏,三善也。泰西各国,所以有像而无祠,教少年人,自以直观之事,为易于觉悟。后有作者,改祠为像可也。
科举之世,同时登科者,谓之同年。每一科举,则有登科录,详记同年人之姓名、籍贯、年龄。此等书万无久传之理,独宝祐四年登科录,以文天祥一人之故,自宋至今,藏书家犹钞录之。观此则人可以知所自处矣。
人早年得志,必然意气太盛,视己身若万能,视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古之爱才若命者,遇此等人,必培养之,曰将以老其才。如树木然,未长足时伐之,则其材小;长足后伐之,则其材大。用一老字,实在有味。文山二十而登科,飞扬腾达,若可预期。乃人事相左,蹉跎十年,未展抱负。读文山指南录自序,则并不以此怨尤,确认天将使之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可谓能自克者矣。
文山功名不遂,归而读书求志。此实大人物之作用也。今人一在学堂毕业,即求利禄。求之不得,亦不肯反求诸己。盖功利之说,中于人心者深矣。此实非社会之福也。明之严嵩,固一万世唾骂之人,然少年登第之后,不肯就官,忍饥耐寒,在钤山(在今江西分宜县,严本分宜人也)读书十年,固未尝无一节可取也。设能始终如一,则与文山之志节何异焉?今人不肯尚志,病在居欲求安,食欲求饱,耐不得贫,所以竖不起志气。少年欲担当天下事,须从吃苦做起。
宋朝末期的丞相文天祥,是江西庐陵人。他家祖上世代都是忠厚长者,所以一乡都称他家为积善之家。天祥出生的时候,他的祖父梦见一个小儿,驾着紫云从天而下,所以给他取名云孙,字天祥。后来宋理宗阅看考试卷子的时候,看见他的名字,便说:“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于是他又取字瑞卿,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确实是如此;他又自号文山。年幼时,文天祥体貌丰伟,看见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
当人在少年时,能够感发他们志气的,主要是家庭、老师和朋友的启导,是那些良善的书籍。而乡里先贤们的遗风,也足以成为他们兴起的资本。现在各郡县都建有孔子庙,也称作是地方上的学校。他们常将本地先贤的画像,挂列在学堂的祠堂。每年春秋二季,则准备了牲牢,召集了当地的官绅来祭拜他们,而后一起进祠观瞻他们。他们既羡仰乡里先贤的尊荣,又常因有感而生出仰慕效法的念头,因此常有叹息而泣的人。少年人天真烂缦,尤其容易生出这样的观念。宋末时庐陵乡贤祠里的先贤遗像,有欧阳修(字永叔,谥文忠公)、杨邦义(谥号忠襄,守建康时为守气节而死。他的儿子载兴,为岳飞的部将,以忠勇著称)、胡铨(字邦衡,又号淡庵老人,谥号忠简。他曾经上疏请求斩秦桧)等人。他们的遗像,仪态如生。文天祥十岁的时候,他家里的人带他去乡贤祠观看这些遗像,又把他们三个人的历史讲给他听。他十分羡慕地说道:“我死后,如果不能和这几位先贤并祀在这个祠中,我便不是大丈夫。”
宋朝时候,都是以考试来拔取人才。元、明、清三朝,都遵守着这种传统方法。考试的时候,最光荣的当然是第一名,便是“状元”,号为“天下第一人”。文天祥便是宝祐四年(宋理宗二十年,民国前六百四十年)的状元。他考试的那篇文章,洋洋万言,并没有起稿,一挥而成。当时的考官王应麟(字伯后,庆元府人。著《玉海》《困学纪闻》等书)评价说:“这份考卷有古贤人之风仪,可为后人学习的榜样。其忠义之心如铁石般坚定,可以为我朝能够得到这样的人才而祝贺了。”这个时候他才二十岁。他的弟弟文璧,也同时考中。
他弟兄二人进京考试,是他们的父亲革斋陪送来的。他当时听得两个儿子都考中了,心中自然是非常喜悦。不幸他老人家已风烛残年,朝不保暮,两个儿子于五月二十四日中选,他自己却于二十八日在客寓里病死了。宋朝时候,政府对待进士的礼数很优厚,凡是新进士遭丧,政府都会致送费用。文天祥弟兄二人,当天便扶柩还乡。不久,朝廷便任命文天祥为宁海节度判官(判官,等于现在的秘书)。
文天祥虽然只做了个小官,但很留心时务。范文正公(名仲淹,兴县人)作为国家太平之时的秀才,尚以天下为己任,何况文天祥是处在南宋末年,内忧外患交迫的时候呢?当时蒙古(后来建立国家,国号为元)吞并了金、夏两国,国势日强。而宋朝用一个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为相,用一个贾似道(字师宪,亳州人。他的姐姐为贵妃,受理宗宠爱,贾似道因此发迹)为将(贾似道以宰相身份出京监督军队),独揽大权,坑害国家,渐被外敌侵略削守。宝祐六年(理宗二十二年),蒙古大举南侵,入四川,破广西、贵州,更是派重兵直接奔赴两淮地区及长江上、下游,江西不保,武昌被围,以致宋朝全国上下震惊,朝廷内君臣相顾,不知做什么好。太监董宋臣,上奏请求迁都到四明(今浙江宁波),以避开敌人强劲的进攻。但是又有一个太监叫何子举的,他认为这样不可,而且当时皇后也不愿迁都,这个主张就此打消。
文天祥起初听见迁都的话,以为临安的大势已经失去,十分忧急。而四明这个地方是濒海的小郡,当年高宗将都城搬迁到这里,几乎不能自存,前车可鉴,怎么能够再重蹈覆辙?于是便上书请斩建议迁都四明的太监董宋臣,以禁止太监干预政治,定他淆乱人心的罪名。书信奏上去没有结果,他便弃官回乡了。
度宗初年,拜文天祥为尚左郎,他多次推辞,朝廷都没有允许。宋代,某人授官时,按例都需由文官撰写诰辞诏告天下,诰辞的内容都风雅可诵。度宗授文天祥官职时,其诰辞这样写道:“苏轼曾说:‘仁宗皇帝是在位最久的,得到人才最多,进士高科,逐步升为高官。’我朝理宗在位时长,和仁宗差不多(仁宗在位四十年,理宗在位也有二十八年,所以说差不多),但录取的读书人数,却又更多了。当时各地考试当选第一名的(褒然之选,指以第一名中选者),凡现在还在世的,没有不考中进士的。唯独你以有李密《陈情表》所说情形(晋朝李密,孝养祖母,不出仕做官,留有《陈情表》一文),表示要遵读礼之文(为人之子,父母去世,治办丧事,庐墓守孝,叫做读礼),因而停留在进士之门外,迟迟没有被任用。风如果积累得不大,那么其将无力让大鸟飞起来(大翼,谓大为也。语本《庄子》)。像你这样卓尔不凡的,并非特意取你为状元(高科,谓最高之科,即状元也)。如果再加以培养,那么你的成就之大,到时谁又能预测呢?”文天祥少年时便中了科第,本来早就可以发达,但因各种原因蹉跎不遇。诰辞中这样写,主要是慰藉他而已。他做官不久,便与贾似道意见不合,又辞官回乡了。他想在这个闲暇的时候,自我修养,于是便在文山建筑了很精雅的一所小室。文山在庐陵之南一百里,两山夹一溪流,溪中立着许多怪石,水从这些怪石中间曲折流过,由高处往下注泻,十分有趣。山下的石头尤其怪异,横跨溪水,绵延山谷,有低有高,各有天然情趣。从山上留下的泉水四处流淌,随意灌注,到处都是。山的最高峰,可以远望数百里,从山下望万壑起伏,云烟弥漫,真是奇观。他的小室便筑在山的南面,地势平坦广阔,地基长达一百多丈,宽深达三十多丈,溪水围绕屋前面。青翠的山峦耸立在背后,溪水从屋子下流过,风景极佳。文天祥在此读诗书,会友人,过着清雅绝俗的生活。后来成仁取义的大节,都是在这个地方养成的。
【评论】
文天祥出生时,他的祖父梦见他乘紫云而来,在《宋史》本传及胡广所撰写的传记中,都有记载。所做之梦的吉凶,固然不可信,但在古时候却是很相信的。周朝时特别设置了掌管推算梦兆的官员,为民众占梦。梦中的境界,果真能成为未来事情发生的先兆吗?西方的学者,刻意研究了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有个确定的说法。
我国的乡贤祠,对于古人大多表现出了报功崇德的心情。这又足以让他的后人,观瞻他的神像,考究他的历史,抒发他们向往先贤的志气。而爱护乡里的心情,也因此油然而生。这一个举动便带来了众多好处,只是造祠还是比不上造像的好处多。神像竖在通衢大道边,人人都能看见,不像乡贤祠的门终年关闭,这是第一个好处。神像姿态逼真,不像乡贤祠中的木雕黯然无色,必须要识字的人才能辨别出其姓名,这是第二个好处。神像为金石所造,不像乡贤祠中木雕泥像那样易于毁坏,这是第三个好处。西方各国,之所以有神像而没有乡贤祠,是想教少年人,自己通过观看神像,使他们更易于觉悟。如果以后有人想做这事,不妨将乡贤祠改为神像吧。
在科举考试年代,同时登科的,称之为同年。每一次科举考试,都会建有登科录,详细记录同年人的姓名、籍贯和年龄。像这样的名录万无久传的道理,唯独宝祐四年的登科录,因为文天祥一人的缘故,自宋末到现在,藏书家还藏有抄录本。看了这之后,那么人就可以知晓自己所处的地位了。
一个人早年得志,必然会意气风发,认为自己好像是万能的,看天下之事没有不可以做到的。古代爱才若命的人,如果遇上了这样的人,必定会大力培养他,说是想让他将来成才。就像树木一样,还没有长成的时候砍伐了,那么其材比较小;如果等长大之后再砍伐,那么得到的木材就大。用了一个老字,实在有味。文天祥二十岁时便中举登科,飞扬腾达,似乎可以预期。然后事实正好相反,蹉跎了十年的岁月,不能够一展抱负。读他的《指南录自序》,发现他却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怨尤,而是确信上天将让他磨练心性,增益他所不能做到的。这可以看出,他可谓是个能够自我克制的人了。
文天祥在仕途上功名不遂,因此回家读书以求他日实现自己的理想。这就是大人物的作风。现在的人一从学堂毕业,就想求得利禄。如果求不到,也不肯自我反省,从自身求。这是因为功利学说,已经深入人心了。这实在不是社会的福音啊。明代的严嵩,虽然是一个被万世唾骂的人,然而在年少登第之后,他却是不肯就职当官的。他忍饥耐寒,在钤山(在今江西分宜县,严嵩本是分宜人)读了十年书,所以也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假如他能始终如一,那么与文天祥的志节又有什么区别呢?现在的人不肯立志,都只想着平时追求安逸,饮食上追求保暖,耐不得贫穷,所以竖不起志气。少年人想要担当天下大事,必须从吃苦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