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金人累败,他将以不奉朝命,未敢擅动。武穆独以其军进,至朱仙镇(离汴京四十五里为四大镇之一),乌珠悉起汴京之兵十万来对垒。武穆按兵不动,仅遣骁将以背嵬五百骑迎,大破之。宋帝陵墓,多在汴京,自南渡以来,麦饭久虚,松柏不存,至是武穆始遣官行视诸陵,备申泪扫。父老未忘祖国,见之皆为泣下。

武穆知燕云之人,久陷虏中,受其蹂躏,人心思宋,乃密遣家将梁兴渡河,攻金人于太行,破平阳府;遣张横败金人于宪州,遣高岫、魏浩破怀州;又密令梁兴等宣布朝廷意,招纳两河忠义豪杰之士,相与犄角破敌,河北尽呼梁小哥;又遣张俊、李善渡河抚谕,申固其约。

此时河北人心浮动,一夕数惊,虏酋亦不能制其下,但曰:“毋轻动,俟岳家军来,当迎降。”亦有即日举兵来降者,以至金主之心腹禁卫亦密受武穆旗牓,率其众自北方来降。于是金人动息,及其山川险易,宋人尽得其实。自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今山西河南境),豪杰期日兴兵,所揭旗皆以岳为号,闻风响应。

自朱仙镇之捷,武穆欲乘胜深入,两河忠义,各賫兵仗、粮食,团结以待;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糗粮以馈义军。虏所置守令,熟视莫可谁何,自燕以南,号令不行。乌珠以败故,复募军河北,无一人应者。武穆大喜,语诸将曰:“这回杀番人直到黄龙府(辽之东京道龙州也,今奉天开原县境),当与诸君痛饮耳。”

秦桧力主和议,欲画淮以北弃之,称臣于金,而令武穆班师。武穆以时机不可失,乃以如火如电之热心,累次上表,力争班师之命。高宗亦悟,以御札报曰:“得卿十八日奏,言班师机会诚为可惜。卿忠义许国,言词激切,朕心不忘。卿且少驻近便得地利处,报杨沂中、刘锜同来相度。如有机会可乘,即约其并进。”桧必欲败其事,乃先矫诏召韩世忠、张俊、刘锜、杨沂中,各以本军归,而后言于高宗,谓武穆孤军不可留,乞姑令班师,一日而奉金字牌者十有二。

武穆以功在垂成,而朝命又不可违,嗟惋至再,不禁泣下。久之而后班师。诸军既先退,武穆孤军在敌境,惧乌珠知之,断其归路,乃声言翼日将渡河。乌珠恐居京之民为内应,夜弃而北遁。班师之时,父老人民大失望,皆遮马首,恸哭曰:“我等顶香盆,动粮草,以迎王师,虏人悉知之。今日相公去此,某等不遗噍类矣。”武穆亦驻马踌躇,悲不自胜也。

武穆班师至蔡,有土人数百辈,坌集于庭而进言曰:“某等沦陷腥羶,将逾一纪。伏闻相公整军北来,志在恢复,某等跂望车马之音,以日为岁。今威声所至,故疆渐复,民方室家胥庆,以为幸脱左袵。忽闻班师,诚所未谕,纵不以中原赤子为念,其亦忍弃垂成之功耶?”武穆乃出诏书示之,皆叹息而去。

方乌珠夜弃汴京,将渡河。有宋时之太学生,叩马谏曰:“太子(乌珠称为四太子)无走,京城(谓汴京也)可守也。岳少保兵且退矣。”乌珠曰:“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精兵十万,京城之人日夜望其来,何谓可守?”生曰:“不然,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以愚观之,岳少保祸且不免,况欲成功乎?”盖指秦桧也。乌珠亦悟,乃卒留居。翼日,果闻班师。然亦幸其去,不敢追也。从此河南新复府州,皆复为金有。

【批评】

朱仙镇之战,诸史皆不载,惟岳珂所撰《行实》中有之。说者谓珂过于铺张,有乖实录。然诸史又载乌珠夜弃汴京之事件,许州距开封尚远,金人虽败,尚可固守开封,又何必仓皇急走?惟朱仙镇受败武穆之兵,可以长驱直入,乌珠乃惧。以此事揆之,而珂之所记,当非虚诞,非孝子慈孙溢美其祖父之辞也。

读至班师一段文字,人人切齿于秦桧,固不待言。论者谓武穆即被诏,违而前进,夫复旧物,以功赎罪,不亦可乎?则又有难之者曰,违而前进,则是有跋扈不臣之心,况十二金牌,一日迭至,虽功盖天下,罪亦难赎。君子其肯蒙首恶之名哉?蒙谓此论皆非知当时之情况者,人徒见武穆席转胜之威,长驱逐北,金之号令不能行于河北,谓其功在垂成,不知武穆孤军深入,内外无援,安能保其必胜?此扣马书生所以逆料少保之必退也。武穆虽善战,亦止当一面耳。诸路大兵已撤,中原无复宋师,协武穆以不得不还之势,致金牌促召,固已事不可为,武穆之悲泣回军,实亦知难而退者。区区功罪之说,犹未深知其时势之当然也。嗟嗟临安偏处,已非一木所能支,而复多方摧抑,自即危亡,专制君主之受人欺弄,茫然不知所从,不亦大可怜哉。

那时,金人屡次战败,其他的将官因为没有接到朝廷的命令,不敢擅自行动。岳飞单独率领自己的兵前进,到了朱仙镇(离汴京四十五里,是我国四大镇之一)。乌珠率领汴京的十万大军来对抗。岳飞按兵不动,只遣派骁勇的将官带领“背嵬军”五百骑迎战,大破金兵。宋朝帝王的陵墓,多在汴京。自从南渡后,长久没有麦饭祭奠,坟墓上的松柏,也早已不存在了。这时岳飞才差遣官吏去察看那些陵墓,洒扫一下。汴京的父老还没有忘记祖国,看见这种情形,都感动得流泪。

岳飞知道燕云的人民,长久陷在胡虏的统治之下,受他们的蹂躏,人心尚思念宋朝,就秘密地差遣家将梁兴渡过黄河,大败金人于太行山,攻破平阳府;再派张横战败金人于宪州,派高岫、魏攻破怀州;又密令梁兴等宣布朝廷德意,招纳两河忠义豪杰之士,联合起来攻破敌军,河北人都呼梁兴为梁小哥;再使张俊、李善渡河,抚谕大众,巩固他们的盟约。

这时河北人心浮动,一夕数惊,胡虏的酋长也不能制止他的部下,但说:“你们不要轻动,等岳家兵来的时候,我们可迎上去投降。”竟有等不及即刻引兵来降的。甚至金主的心腹禁卫军,也密受岳飞的旗牓,率领他的部众从北方来降。于是金人的一动一静,以及山川险易的情形,完全被宋人知道了。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都在现在山西、河南境界),各地的豪杰,都约定日期兴兵,所揭的旗帜上面,都写着“岳”字,大家闻风响应。

自从朱仙镇大胜以后,岳飞想乘胜深入,黄河两岸的忠义之士,都准备着兵械和粮食,团结以待命,父老百姓们争先挽车牵牛,载着酒粮来馈赏义军。金虏所设置的官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没有法子对付他们,从燕以南,金虏号令不能行。乌珠因为败了的原故,又在河北招兵,可是没有一个人应招。岳飞听见了这消息,不觉狂喜,告诉他的将官们说:“这回去杀番人,直捣黄龙府(辽时的东京道龙州,现在辽宁开原县境),当时当与诸君痛饮一番!”

当时秦桧竭力主张和议,想放弃黄河以北的土地,对金称臣,因此命令岳飞班师。岳飞认为时机不可失去,就凭着他如火如电的热心,累次上表,拼命力争,不肯班师。高宗也觉悟了,回复岳飞说:“看到爱卿十八日的奏报,说班师的话会错失机会,实在很可惜。爱卿忠义报国,言辞激烈,朕的心里时时记着。爱卿姑且暂时驻扎在方便恢复故土的地方吧。我会让杨沂中、刘琦一起前来与你会和,如有机会可乘,你们即约期并进。”秦桧想要破坏他的事,就先假造诏书,召韩世忠、张俊、刘锜、杨沂中等带领本部军队回来,然后再奏于高宗,说岳飞孤军不可以单独留在那里,请求高宗暂时让岳飞班师。于是岳飞一天接到了十二道金牌。

岳飞虽不忍放弃垂成的功绩,而朝廷的命令又不敢违背,嗟叹惋惜,至再至三,不禁泣下。最后,无可奈何,只得遵令班师。各路军队既已先退,岳飞孤军在敌境,恐怕乌珠知道了,断绝他的归路,便故意声明说,第二天将要渡河进攻。乌珠恐怕居留在东京的人民做他的内应,当夜就放弃了东京,向北方逃遁。班师的时候,父老人民大失所望,都拦住马头恸哭说:“我们顶香盆、动粮草,欢迎王师,虏人都已知道。现在相公去了,虏人一定要报复我们,我们将无人能幸免了!”岳飞听了,也驻马踌躇,不胜悲痛。

岳飞的军队到了蔡地,又有土人数百,簇拥到庭院中,对岳飞说:“我们沦陷在胡虏的铁蹄下已经将近十二年啦!听闻岳将军挥师北来,志在恢复中原,我等度日如年的翘首期盼将军的车马。如今将军的威名所到的地方,故土都渐渐恢复,老百姓家里互相庆贺,认为终于要脱掉胡虏的衣服,重回祖国的怀抱了。突然听见将军要班师回朝,实在不懂这其中的缘故。纵然不顾念中原的百姓,怎么忍心放弃即将完成的功业呢?”岳飞就拿出诏书给他们看,大家只得叹息而去。

当时乌珠趁夜放弃了汴京,正准备渡河。有个太学生,拦着他的马进谏说:“太子(乌珠称为四太子)不要走,京城(谓汴京也)还可守呢。岳少保就快要退兵了。”乌珠说:“岳少保用五百骑破我精兵十万,京城的人日夜望他来,怎么说还可守呢?”太学生回答说:“不是这样的。自古以来朝内有权臣,大将决不能在外立功。依我的观察,岳少保的性命恐难保,还想成功吗?”他所说的权臣就是指的秦桧。乌珠听了这话也觉悟了,便留居不去。第二天果然听到班师的消息,但他也不敢追逐。从此河南新复的府州,又为金人所有。

【评论】

朱仙镇战役,各种史料都不记载,唯独岳珂撰写的《宋少保岳鄂王行实编年》中有。有人说岳珂过于夸大,跟事实违背。然而各种史料又记载乌珠连夜丢弃汴京的事件,认为许州距离开封还很远,金国人虽然战败,还可以坚守开封城,又何必仓皇逃走。只有朱仙镇遭受岳飞的痛击,即将长驱直入金国了,乌珠才会如此害怕。借助这个事件来揣度,岳珂的记载应当不是虚妄,不会是孝顺的子孙为其祖父添加的溢美之词。

读到班师回朝那段,人人都会对秦桧无比痛恨,自然不消说。有评论家说,岳飞虽然被皇帝遣回,但可违反命令依然前进,光复故土,将功赎罪,难道不行么?又有人反驳说,违背圣旨继续行军,就是专横不服君上的心思了,何况十二道金牌一天内相继送达,即使功劳盖过天下人,这样的大罪也是赎不了的。君子怎么肯蒙受罪恶之首的恶名呢?我认为这些议论都是不了解当时形势的,大家只见到岳飞势如破竹,一路北上,金国的号令在河北地区失效,认为大功即将建立,不知道岳飞是孤军深入敌国,内外没有援助,怎能保证一定会胜利呢?这就是扣马书生之所以预料岳飞肯定退兵的原因。岳飞虽然善于战斗,也不过只抵挡一面罢了,各路大军都已经撤退,中原地区没有南宋军队,协助岳飞改变不得不回师的形势。等到金牌召回,本来就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岳飞的悲痛哭泣而班师回朝,实在也是知难而退。区区功劳罪过等说法,仍是对当时形势了解不深入的想当然。可叹那临安小朝廷偏安一隅,就像鸟巢已经不是一跟树枝所能撑起来的了,又对它多方摧折,自然会危亡了。专制时代的君王受人欺瞒玩弄,致使茫然无措,不也挺可怜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