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忠再至杭,作守二年,多善政,杭人尸祝之。尝谓:“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者,比他处常多。”乃作病坊,名安乐坊,在众安桥,以僧主之。三年之间,管干病坊僧医逾千人,赐紫衣及祠部牒一道,以为奖励,终宋之世其事不废。

杭本江海之地,水泉咸苦,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故井邑日富。及白居易复浚西湖,放水入运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顷。然湖水多葑,自唐及吴越钱氏(吴越王钱俶也),岁辄开治,故湖水足用。宋兴,废而不理,湖中葑田积二十五余丈,而水无几矣。运河失湖水之利,则取给于江潮,河行阛阓中,潮浑浊多淤,三年一淘,为市井大患,而六井亦几废。

文忠至杭,浚茅山、盐桥二河,造偃闸以蓄泻湖水,然后潮不入市。且以余力,复完六井,大浚西湖,以葑田之泥,筑长堤于湖中,堤成,植芙蕖、杨柳其上,望之如图画,即今之苏公堤也。

刘挚收召洛党为己用,使居言职,以待文忠入。文忠知入必堕其术中,因累状请郡,以待后命,复在杭查看水灾,借以拖延。(文忠谓:“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洄洑激射,岁败公私船,不可胜计。欲自浙江上流之石门,并山而东,凿为运河,引浙江及溪谷诸水二十余里以达于江。又并山为岸,不能十里以达于龙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岭,凿岭五十丈,以达于岭东古河,浚古河数里以达于龙山运河,以避浮山之险。”元祐六年奏上时已闻召回之信,事遂未行。)

元祐五年,奉召为翰林承旨,复侍迩英(殿名),与弟辙同朝于时。熙丰旧党(熙宁、元丰均神宗年号,王安石当国之时),争起邪说,以摇撼在位。文忠兄弟并有文名,忌者因谓:“二人徒有文学,而无器识,刚狠好胜,与安石无异。”当神宗末年,文忠之自汝移常也,受命于宋。会神宗崩,文忠哭于宋,而南至扬州,常人为公买田。书至,作诗有“闻好语”之句,贾易、赵君锡遂谓公闻讳而喜。又举《草吕惠卿制》,皆诽谤先帝,无人臣礼。(元祐元年,吕惠卿有罪,建州安置,公为中书舍人,草制其制曰:“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谄事宰辅,同升朝堂,乐祸贪功,好兵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致,事同商贾,手实之祸,下逮鸡豚。苟可蠹国害民,率皆攘臂称首。先帝求贤如不及,从善如转圜,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犹宽两观之诛,薄示三危之窜。”天下传诵称快,今言官摘先帝数联为诽谤也。)

太后怒,罢易、君锡,吕大防请并公两罢,乃以为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寻改扬州,未阅岁,以兵部尚书召还,兼侍读。

元祐八年,宣仁后崩,哲宗亲政,公乞补外,以龙图、端明两学士出知定州。时国是将变,公不得入辞行,既行,上书曰:

天下治乱,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极,小民皆能自通;迨于大乱,虽近臣不能自达。陛下临御九年,除执政、台、谏外,未尝与群臣接。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

绍圣元年(曾布上疏乞改元以顺天意,辄改元祐九年为绍圣元年),绍述之议兴(试进士李清臣发策,有诛元祐诸臣议,尹和靖焞不对而出)。六月,用来之劭(殿中侍御史)言,以承议郎出知英州,未至,责授宣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批评】

林希(攻元祐党人者)作启谢执政诸公,于苏子由有联,云:“父子以文章冠世,迈渊、云、司马之才,兄弟以方正决科,冠晁、董、公孙之对。”及绍圣中,行子由谪词云:“父子兄弟,挟权变诈,惊愚惑众。”子由捧之泣曰:“某兄弟固无足言,先人何罪耶!”其行子瞻谪词云:“汝轼文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然而自绝君亲,又将谁怼?”其反复如此。

元祐间,吕大防、刘挚当国,欲稍引用熙、丰旧党,以平夙怨,谓之调停,子由以谓不可而止。后贾易、赵君锡攻文忠,太后怒二人,吕大防请并罢文忠,即本其所持调停之策也。

杨康国谈颍滨云:“辙之兄弟谓其无文学,则非也,蹈道则未也,其学乃学为仪、秦也(仪谓张仪,秦谓苏秦,战国时纵横之士),其文率务驰骋,好作为纵横捭阖,无安静理。陛下若悦苏辙文学而用之不疑,是又用一安石也。辙以文学自负,而刚很好胜,则与安石无异。”洛党诸人借口以攻苏氏兄弟者,不外此说,要不足以服天下之心也。

杨康国之奏,为元祐中洛、蜀交攻极大一案,论者指此为伊川所为,其实此时伊川已罢去四载,且在忧中,岂能讽御史攻公耶?

颍滨作《文忠墓志》,于元祐六年召入为翰林时云:“当轴者不乐,讽御史攻之。”按《颍滨遗老传》(苏辙自撰)云:“莘老(刘挚字)昔为中司,台中旧僚多为之用,前后有意见攻。”公《杭州召乞郡状》云:“蒙恩召还,及除臣弟辙执政(为尚书右丞),皆非大臣本意(指刘挚),即日上章辞免,行至中路,果闻弟辙为台、谏所攻,搬出廨宇待罪。”又云:“贾易擢贰风宪,付以雄权,必须言臣并及弟辙。”以上皆《墓志》所载,当轴讽御史攻公之证,台、谏交章不已,两公必罢一以息群言,子由既入政府,动关国体,未易遽罢,则文忠之必罢可知。明知必为攻罢而自蹈陷阱,不若乞郡外补,既可远祸,又可为国尽力也。宣仁太后不悟,至于自请戍边,亦不许,于是不得不入,而日困网罗,坐待白简矣。刘挚用洛党以去二苏,而又不居其名,既去,犹代其辩白,宦海风波,可畏至此。

苏轼又到杭州做了两年知州,有很多好的政绩,杭州人将他画像供起来祭祀。苏轼曾经说:“杭州是水陆交会的城市,因为传染病感染而死的人往往比别的地方多。”因而在众安桥建立了病坊,称为“安乐坊”,让和尚主管。三年之中,来里面管事的和尚医生多达一千多人。皇帝赐予苏轼紫衣和祠部度牒一道作为奖励,直到大宋朝灭亡这个病坊也没有废除。

杭州原来靠近浙江、东海,当地泉水又咸又苦。唐代刺史李泌首先引西湖水造了六口井,百姓用水充足,所以这里越来越富裕。到白居易任职的时候,他又疏通西湖水流入运河,从运河流入田亩,灌溉田地达一千顷。湖水中有很多茭白根,从唐朝到吴越钱氏(吴越王钱俶),每年都疏浚治理,所以湖水足够民用。宋朝立国后,停止了治理,茭白根聚积为田,有二十五多丈深,剩下的湖水没有多少了。运河丧失了湖水的便利,靠江中的潮水供水,船在市中行驶,潮水浑浊多淤泥,三年淘挖一次,成为百姓的大灾难,六口井也几乎荒废了。

苏轼到了杭州,疏通茅山、盐桥二河来通航运,又造了坝堰闸门,用来作为积蓄和排泄湖水的枢纽,从此江中的潮水不再流入城市。用剩下的人力物力修复了六口井,彻底疏通了西湖,又把茭白根堆积在湖中,筑成南北长三十里的长堤以便通行。堤筑成后,又在上面种了芙蓉、杨柳,看上去就像画卷一样,就是今天的“苏公堤”。

刘挚招揽洛党的成员为自己所用,让他们担任言官之职,等待苏轼回到朝廷。苏轼明白回去必然堕入他们设置的陷阱,因而多次上表请求改任别的州郡,等待以后的任命,又在杭州视水灾情况,借以拖延时间。(苏轼说:“钱塘江的潮水从海门由东而来,有雷霆万钧之势,而浮山峙立在江中,和渔浦各山犬牙交错,潮流旋转回流激荡喷射,每年冲毁公私船只数不胜数。建议从钱塘江上流的石门,沿着山向东,开凿运河,引二十多里钱塘江水和各山谷的水进入江中。又沿着山修筑堤岸,不足十里就到达龙山大慈浦,从浦以北曲折抵达小山岭,开凿山岭六十五丈以达岭东的古河道,疏通几里古河道到达龙山的运河,来避开浮山的险处。”元祐六年上奏时已经听闻自己将被召还朝廷,于是工程便没施行。)

元祐五年,苏轼被皇帝圣旨召回,作为翰林承旨再次在迩英殿侍奉,与弟弟苏辙同朝为官。神宗皇帝熙宁、元丰年间,王安石当政时的旧党派,争先发表邪说,攻击在位的公卿士大夫。苏轼兄弟俩都因文学而有美名,忌恨他们的人因此说道:“这兄弟两人只懂文学罢了,毫无器量和见识,又为人倔强好强,爱斗狠,跟王安石并无区别。”在神宗皇帝晚年,苏轼从汝州改任常州的时候,在宋州接受任命,正好遇到神宗皇帝驾崩,苏轼就在宋州为皇帝哭丧,然后南去扬州。常州人为苏轼购置了田产,书信到后,苏轼写了诗,里面有“闻好语”的句子。于是贾易、赵君锡说苏轼是因为听到神宗驾崩的消息而欣喜。他们又举出苏轼起草的《草吕惠卿制》,说他无处不在诽谤先帝,没有作为臣子的礼节。(元祐元年,吕惠卿有罪,被贬到建州,苏轼时任中书舍人,草拟了制书,里面说:“吕惠卿以浅陋的学问,苟且的智谋,谄媚宰相,共同把持朝政。嫁祸于人,贪恋功劳,爱好战争,喜欢杀戮,将聚敛当做仁义,把法律当做诗书。是他第一个倡议青苗法,又施行助役法,均输法的手段,就像是行商;手实法的危害,甚至伤及牲畜。如果发现能危害国家和百姓的事情,他便摩拳擦掌,第一个冲上去做。先帝求贤若渴,从善如流,开始用唐尧的仁德,姑且试用伯鲧;最终像孔子的圣明,不信任宰予。朝廷仍然饶恕了他的死罪,只将他贬谪到蛮荒之地罢了。”这篇文章,流传天下,大家都拍手称快。如今言官摘取其中关于先帝的几句来诽谤苏轼。)

太皇太后很愤怒,罢黜了贾易和赵君锡,吕大防请求将苏轼也一起罢官,于是朝廷让苏轼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出任颍州。不久改任扬州,没过一年,便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召回朝廷,兼任侍读。

元祐八年,宣仁太皇太后去世,哲宗皇帝亲自主持政务,苏轼请求到地方任职,于是苏轼以龙图阁、端明殿两学士的身份出任定州知州。这时国家政策将要大变,苏轼不能够进入皇宫跟皇帝辞行,出发后,便上书说:

天下的太平和衰乱,就看底下的情况是否能上达朝廷。最太平的时候,小百姓都能自己表达意见;到大乱时,即使皇帝身边的近臣也不能发表自己意见。陛下即位九年了,除了执政大臣、御史谏官外,从不和群臣接触。现在亲政开始,应当把通晓下情、除去壅塞蒙蔽当作紧急要务。臣每天侍从于皇帝身边,马上要到边地戍守,临走却不能见您一面,何况疏远的小臣想进谏自陈意见,就更难了。但臣不敢因不能面见的缘故,就不尽忠。古代的圣人将要有所作为,必然先在暗处观察明处,处于静态观察动态,那样,万物的情况,就全部呈现在面前了。陛下圣明才智过于常人,年纪正盛。臣希望陛下虚心地推求事理,一切尚未有所作为时,默默地观察各种事情的利弊和群臣的好坏。用三年作为期限,等到得出事物的实际情形,然后根据事物的实际情形而采取相应的行动。让有所行动之后,天下没有怨气,陛下也没有悔恨。由此看来,陛下的有所作为,只怕太早,不怕稍迟,也是很明白的事了。臣怕急进近利的人,擅自劝陛下轻易有所改变,所以呈进此说。

绍圣元年(曾布上书请求改元顺从天意,便把元祐九年改为绍圣元年),继承神宗时代新法的提议兴起(考试进士时,李清臣出了策论的题目,提议诛杀元祐时代的各位大臣,和靖先生尹焞没有应答就离开了)。六月份,朝廷采用殿中侍御史来之劭的建议,命苏轼以承议郎的身份出任英州知州,还没到任,又把苏轼降职授予宣远军节度副使,安置于惠州。

【评论】

攻击元佑党人的林希曾经作《谢执政诸公启》,提到苏辙时说:“他们父子三人都凭借盖世的文章享誉全国,才能超越了王渊、杨雄、司马相如,兄弟二人又参加贤良方正科,对策比晁错董仲舒、公孙弘的还好。”等到绍圣年间,林希草拟的贬谪苏辙的判词写道:“父子兄弟三人用诡诈权谋的学术,使愚人惊叹,让庸人迷惑。”苏辙捧着判词哭着说:“我们兄弟二人固然不值一提,死去的父亲大人有什么罪过啊!”贬谪苏轼的判词写道:“你苏轼,文章足以惑乱大众,辩论足以文过饰非,如此是自己要跟皇帝断绝关系,又怨谁呢?”这人就是如此反复无常。

元祐年间,吕大防、刘挚当政,想渐渐起用熙宁、元丰年间的旧党,用来化解过去的恩怨,称之为“调停”,苏辙对他们说不可以,这才停止。后来贾易、赵君锡攻击苏轼,太后对二人很愤怒,吕大防请求太后将苏轼也一起罢免,就是根据他们所秉持的调停政策。

杨康国向皇帝议论苏辙:“苏辙兄弟二人说他们没有文学才华吧,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他们对道学尚未入门,他们的学问不过是从战国时代的纵横家张仪、苏秦学来的罢了。他们文章大多追求自由奔放,议论上都是纵横家那一套手段,没有清静的义理。陛下如果喜欢苏辙的文字而任用不怀疑,那又是任用了一个王安石了。苏辙在文学上很自负,为人倔强,好胜心强,跟王安石没什么区别。”洛党里面的人用以攻讦苏家兄弟的借口也不外乎这些话,总之是不足以让天下人信服。

杨康国的奏章,是元祐年间洛党、蜀党互相攻讦的一件大事,评论家认为这是程颐指使干的。实际情况是当时的程颐已经被罢官四年了,而且还在服丧期间,怎么能够劝御史指摘苏辙呢?

苏辙所写的《苏轼墓志》,在元祐六年苏轼招入翰林期间的事情记载道:“当政者不高兴,指使御史指摘苏轼。”按苏辙自己写的《颍滨遗老传》里面说道:“刘挚曾经身任御史中丞,御史台里许多旧官员很多被他收为己用,前后他都有意要指摘我。”苏轼的《杭州召乞郡状》说:“承蒙皇恩,将我召回朝廷,和将我弟弟苏辙委任执政大臣(做尚书中丞),都不是刘挚大人的本意,当日我就上表辞去职务,走到半道,果然听闻弟弟苏辙被御史、谏官指摘,搬出办公的屋子等待定罪。”又说:“贾易兼任御史,拥有了大权,必定要指摘我跟弟弟苏辙。”以上都记载于《苏轼墓志》,当政者指使御史指摘苏轼的证据,御史、谏官上奏的折子一个接一个,苏轼兄弟两人知道肯定有一个要被罢免以消除众人的议论,苏辙已经进入政府,一举一动关乎政府形象,不可立即罢免,那么苏轼被罢免就显而易见了。明知道一定会被弹劾进入陷阱,不如自己请求外放,既可以远离祸害,又能为国效力。宣仁太后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甚至于苏轼亲自请求守卫边疆也不被允许,因此苏轼不得不进入政府,越发遭受束缚,坐等着弹劾他的奏章。刘挚任用洛党的人来除掉苏轼兄弟,自己却脱却了干系,苏轼被罢免,他还假惺惺地为他说话,官场的险恶,是如此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