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当仁宗之世,燕云之间,虽无入寇之事,而西夏常为边患。嘉祐二年,公在并州,亲往麟州(今陕西神木县北四十里)察看形势,见屈野河西一带田土,积年以来,为夏人所侵。谕之以理,则不肯退缩;逼之以兵,则动成战斗;召之重定界至,则偃蹇不来。本处官吏,遂置之不问,民间则甚苦之。

公察麟州西临大河曰屈野。自河以西,直抵界首五六十里,并无保障斥堠。以此夏人得恣耕其田,游骑往往直至城下,突过城东,而州人尚未知。

公与经略司庞籍,谓当于州西二十里,增置二堡。此堡为之,不过十日。从此以后,州兵出入,有所宿顿,藉为麟州耳目藩蔽,利国利民,莫善于此。籍用公言,即牒麟州守将为之。

牒到未及兴作,而夏人之兵,已复大集。州将引一千许人,夜开城门,径往屈野河西,前无探候,后无策应,但赍酒食,期战胜后痛饮耳。恃勇轻敌,临事无备如此焉,往而不败哉?兵败,议者以庞籍擅修堡寨,引起边衅,遂致迁谪。公状其事于朝,引为已过,愿代籍等受罪,不报。复上第二状,略谓:

“臣伏自惟念,若朝廷不以修堡为非,庞籍等必不受责。若以为非,则庞籍先已指挥麟州罢修此堡,因臣至彼见虏骑退散,方议再修。武戡、夏倚等虽建此策,因臣至彼,传道其言,方得达于庞籍。由是言之,修堡之事皆臣所致,若治其罪,臣当为首。今庞籍等先受其责,而臣未蒙谴罚,臣实内惭,无以自处。况臣在并州日,受经略司牒管勾本司要重公事。庞籍凡处置边事,未尝不询及于臣,采用其说。臣亦夙夜竭尽愚虑,知无不言,庶几协心裨补国家有万一之益。今乃以智识浅短,思虑不精,上为朝廷之忧,下为庞籍之累。若复苟求自脱,不即大诛,是臣以蕞尔之躯,亏国家至平之法,罪衅愈重,不容于死。”

后籍卒,公升堂拜其妻如母,抚其子如昆弟,盖所以报其知己,又代己受过也。

初,西夏边使致祭,延州(今陕西肤施县)指使高宜押伴,傲其使者,侮其国主,使者诉于朝。公与吕诲乞加宜罪,不从。治平(英宗年号)初,夏人犯边,杀掠吏士。赵滋为雄州(今直隶雄县),专以猛悍治边,公论其不可。

契丹者,宋之北寇也。至是契丹人捕鱼界河,伐柳白沟(河名,在直隶涿县、新城雄县一带)之南。廷议以知雄州李中祜为不材,将代之。公谓国家当戎夷附顺时,好与之计较末节,及其桀骜,又从而姑息之。此数语足隐括吾国历来对外之失。

韩琦当国,刺陕西义勇二十万。民情惊挠,而纪律疏略不可用。公白琦,琦曰:“兵贵先声,谅祚(夏主名)方桀骜,使骤闻益兵二十万,岂不震慑?”公曰:“兵之贵先声,谓无其实也,独可欺之于一夕之间耳。今吾虽益兵,实不可用,不过十日,彼将知其详,尚何惧?”琦不能从。

其后元祐(哲宗年号)时,公为相。朝廷谓西人势已衰弱,心实内附。来则不拒,去则不追,置之度外,不以为意。然昔年宋兵大举深入时,将士所过,劫掠甚惨,此吾国官兵之积习,古今如一者也。夏人怨毒欲仇报之心,窥逾欲乘衅之意,日夜不忘,若渴者不忘饮,盲者不忘视也。而中国不以为念,譬如有虎狼在屋侧,垂头熟寝,人见其不动,狎而侮之,循其头,蹑其尾,岂不危哉?

公谓一宜返其侵疆,二宜禁其私市。返其侵疆,所以释其宿恨;禁其私市,所以断其供给。恩威并用,亦彼时安边之至计也,惜神宗不能用耳。

【批评】

温公,书生也,外交似非其长。顾从前中国对付外国,皆无诚意。事缓则忘,事急则乱。公之主张,则反乎是。其言曰:“国家当戎夷抚顺时,好与之计较末节,及其桀骜,又从而姑息之。”清时,中国失去诸藩属。通商之初,与欧美诸国,结不利之条约。贻误至今者,皆坐此而败。孔子言忠信笃敬,行于蛮貊,圣人之言,岂有诬哉?

格兰斯顿,英之名相也,以忠心公道,辅佐女王维多利亚。人谓格公短于外交,然英国海外事业最盛,其基皆植于五十年前,格公为相之时。是则外交之过,岂尽恃诡谲耶?

屈野河西筑堡之事,温公初不言功,其事为麟州官吏所坏。朝廷归咎于庞籍。而不及公。以恒情言之,公亦乐得便宜,乃心中终不自安,累疏救籍,愿以自代。世之龌龊丈夫,读此将何以自处哉?

温公遇事,一念决定,虽对于君父,必获伸而后已,故常有一事而抗论三四次者,其文皆载集中,凡此皆所谓诚也。

宋朝仁宗在位时,幽州和云州之间的地方,虽然没有外敌入侵进犯,但常常有西夏人侵扰。嘉祐二年的时候,司马光在并州做官,亲自去了麟州(现在的陕西省神木县北四十里)察看地形,他看见屈野河西边一带的土地,多年来被西夏人侵占。和西夏人讲道理,他们不肯退让;用武力来驱逐他们,就会出现战斗;召集他们来重新确定边界,但西夏人又迟迟不来。本地的官员便将这件事放置在一边,不加理睬,民间百姓便遭受了很多苦难。

司马光察看了麟州西面一条叫屈野的大河。从屈野河向西,一直到界首的五六十里的地方,并没有瞭望敌情的堡垒。因此,西夏人才能够放肆地耕种这些土地,而且西夏流动的骑兵往往能够一直达到城下,冲过城东,麟州人竟然察觉不到。

司马光和经略司庞籍说应该在麟州西面二十里的地方,增建两个堡垒。这两个堡垒不超过十天就能建好。从此以后,来往的麟州军队,就有了安顿的地方,这也可以成为麟州的防御保障,对国家和百姓都有利的事情,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庞籍采用了司马光的建议,随即发出文书让麟州的守将去增建堡垒。

文书到了之后,还没还得及增建堡垒,西夏人的军队已经又重新集结在屈野河了。麟州守将带领一千多人,在夜里打开城门,一直向屈野河西面前进,军队前面没有人探路,后面没有人接应,只带着美酒和食物,想要在增建完堡垒之后痛快地饮酒。他们仗着自己勇敢而不把对手放在心上,面临战事而毫无准备,这样去增建堡垒能不失败吗?战败之后,朝廷官员都认为庞籍擅自增修堡垒,才引起边境战事,于是庞籍被贬降职。司马光在朝中详细说明了这件事,并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愿意代替庞籍等人受罚,没有得到皇上的批准,他又向皇上写了第二封奏折,大意是说:

“我认真地考虑之后认为,如果朝廷不认为增建堡垒是错误的,那么庞籍等人就不应该受到责罚。如果朝廷认为增建堡垒是错误的,那么庞籍之前就已经下令麟州守将停建堡垒,只是因为我到了麟州看见西夏军队已经撤退,才决定再次增建堡垒的。武戡和夏倚等人虽然建议增建堡垒,那也是因为我到了那里,在路上和他们说了这件事,才传到了庞籍那里。因此,增建堡垒这件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导致的,如果要惩罚的话,我应该首先受到惩罚。现在庞籍他们先受到了惩罚,而我却没有受到惩罚,实在是内心惭愧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况且我在并州的那段日子里,处理经略司的文书及管理经略司的重要公事。庞籍凡是处理边境的事情,没有不向我咨询并采纳我的建议的。我也是每天都竭尽全力,只要是知道的就没有不说出来的,希望能够同心协力为国家贡献自己万分之一的力量。现在竟然因为见识浅陋,考虑不周,给朝廷添乱,也连累了庞籍。如果还苟且寻求免罪,不被杀头,这是因为我小小的一人,而去损害国家公正的法律,我的罪过就会越重,就算是死也不能抵罪啊。”

后来庞籍死了,司马光登上厅堂像拜见母亲一样去拜见他的妻子,就像对待兄弟一样去抚养他的孩子,这是为了报答庞籍对自己的了解,并且又代替自己受罚的事情。

当初,西夏使者来祭祀,延州(今陕西肤施县)军官高宜陪伴着使者,他对待使者非常傲慢,侮辱西夏的君主,使者便在朝堂上控诉这些情况。司马光和吕诲请求治高宜的罪,皇上没有听从。于是在治平(宋英宗的年号)初年,西夏人侵犯边境,屠杀抢掠官兵。赵滋在雄州(今天的河北雄县)做官,专门采取凶狠的治理边境策略,司马光认为不能这样。

契丹是宋朝北方的敌人。到了这时候,契丹人在界河捕鱼,在白沟南面砍伐树木白沟(是一条河名,在直隶涿县、新城雄县)一带。朝廷决定因为雄州知州李中祜办事不利,想要找人取代他。司马光说当那些少数民族部落归顺国家的时候,朝廷却和他们斤斤计较,等到他们侵犯边境的时候,朝廷又顺从他们并且对他们过分宽容。这简短的几句话足够概括我们国家一直以来对外交往失利的地方。

韩琦执掌朝政的时候,在陕西招募了二十万民兵。当地百姓的生活生产都受到了惊扰,而且军队纪律非常松散并不能够打仗。司马光对韩琦说了这些情况,韩琦说:“用兵打仗重点在于要先发出使人震慑的气势,谅祚(西夏君主的名字)气焰嚣张,让他突然听说我们兵力增加到了二十万,怎么能吓不到他呢?”司马光说:“用兵打仗重点在于要先发出使人震慑的气势,这说的是那些没有真正实力的军队,只能够欺骗敌人一段时间罢了。现在我们虽然增加了兵力,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会打仗,不超出十天,对方就知道了我们详细情况,这样他们还会害怕什么呢?”韩琦没有听从司马光的建议。

后来,元祐(宋哲宗的年号)年间,司马光做了宰相。朝廷觉得西夏人的势力已经衰弱了,他们诚心归顺宋朝了,便对西夏人的到来也不抗拒,离开也不追击,把这些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然而过去宋朝军队大规模的讨伐西夏时,军队路过的地方,被抢劫掠夺得十分悲惨,这是我们国家军人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西夏人内心十分痛恨,想要报仇雪恨,企图寻找机会,他们日日夜夜都没有忘记报仇,就像口渴的人不会忘记喝水,眼瞎的人不会忘记重现光明。但宋朝的人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就好像有老虎和狼在房屋旁边,低着头熟睡,人们看见它一动也不动,便去戏弄它们,玩弄它们的头,踩踏它们的尾巴,难道不危险吗?

因此,司马光说首先应该返还侵占西夏的土地,其次应该禁止私自开放的集市。返还侵占西夏的土地,能够缓解他们的仇恨;禁止私自开放的集市,能够切断他们的货物供应。恩惠与威力一起使用,这也是当时安定边境的最好办法,可惜宋神宗没有采纳。

【评论】

司马光是一个读书人,对外交往似乎不是他的长处。回顾古代中国和外国的交往,都没有真正的诚意。事情缓和时便会淡忘交情,事情紧急时便慌乱不堪。司马光的主张则与此相反。他说:“当那些少数民族部落归顺国家时,朝廷却和他们斤斤计较,等到他们侵犯边境时,朝廷又顺从他们并过分宽容。”清朝时,中国失去了各附属国。在刚开放通商口岸时,和欧美各国缔结了不平等条约。其危害一直到现在,都因这个原因导致国家外交失败。孔子曾经说过,如果说话忠诚守信,做事厚道谨慎,即使到了野蛮部落也会畅通无阻。圣人的话,难道会是瞎说的吗?

格兰斯顿,是英国有名的首相,凭借自己的忠心和正直,辅佐维多利亚女王。人们都说他不擅长处理外交事务,但是英国海外事业的最兴盛时期,都是建立在五十年前打下的基础之上,也就是格兰斯顿当首相的时候。这样看来,外交的过错,又怎么能全部依靠阴谋狡诈呢?

屈野河西面修筑堡垒这件事,司马光开始并没有说它的功绩,后来修筑堡垒的事又被麟州守将破坏了。朝廷把罪责归到了庞籍身上,而没有怪罪司马光。按常情来说,司马光应该是得到了便宜,但他心中始终都不能安定,多次写奏折去救庞籍,愿意去代替他承担罪责。世间那些品行卑劣的人们,读到这里他们将怎么想呢?

司马光遇到事情,极短时间内就决定了,即使是面对君王,他也一定要去辩解申诉,因此常常会为了一件事而去抗争许多次,这些文章都记载在文集当中,所有这些文章体现的都是他的真诚啊。